每年三月是年终的结算期,所以所有的公司都同样显得格外繁忙。伊织的事务所虽小,也不例外。

一年来,建筑业虽然萧条,但伊织这里总算想办法度过了难关。仅从工作量来看,与上一年度相比,增长了将近百分之十。这个成绩与大量参与建筑地方美术馆、开发新型住宅区和公园等这类公益事业有关,但从根本上说,还是取决于伊织本人的工作能力。

伊织祥一郎这个名字,在建筑业内享有盛名。他同时还兼任政府或者公共团体有关建筑和环境问题等各种委员会的委员。无可否认,这一切都很有利于他的工作发展。

但是,最根本的还在于伊织独特的工作表现。无论怎样享有盛名,如果缺少实力,那也无济于事。伊织和其他建筑师不同,他的设计中很少有那种强调独创但结果却形象怪异的感觉,基本上属于正统派,而且设计合理,又注意融进时代特征。因此,他的设计整体上幽雅大方,赢得了客户的信赖。

村冈曾经说过,伊织的设计充分体现了伊织本人的性格。整体设计十分谐调,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人们都说,文如其人,设计体现性格,这或许不无道理,但果真能体现性格来吗?

长期以来,伊织置妻子和家庭于不顾,离家出走,结交新的女人,还与别人的妻子打得火热。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人们只能认为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温柔和蔼,相反,倒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伙。

不过,当他单独和女人交往时,倒是常常可以看到他温柔的一面。即使对待妻子,虽然在他已经醒悟到已经不再有爱情存在,因而谈不上温柔体贴,但他仍打算为她尽其所有。至于笙子和霞,伊织始终尽量设法关心帮助她们。虽然有时几个女人同时找上门来,那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够老练,不过是他优柔寡断造成的结果。

尽管如此,对于伊织来说,这一年确实是动荡不安的一年。年纪已经四十过半,又返老还童,像个青年人一样地热恋霞,闹腾的结果是与持续了四年关系的笙子分道扬镳,而且还跟妻子离了婚。就女人问题而言,这一年确实是惊心动魄的一年。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纠纷不断的一年中,他的工作却还比较扎实,目前着手设计的多摩地区绿化带,在地方乃至全国都引起了广泛的反响,他亲自设计的两个美术馆也受到好评。目前正在施工的城市广场虽然曾经闹了点纠纷,但看来建成后也将引起很大反响。也许是由于近来工作进展顺利的缘故,听说他今年春天还要参与中东的大城市开发项目。如果承接了这项设计的话,他将首次登上海外的舞台。工作上一帆风顺,但和女人们却纠葛不断,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年。

一般说来,和女人纠缠不清,势必影响工作。然而去年一年却截然相反。其实还不仅仅去年如此。他和笙子热恋时,正在设计K市的美术馆,结果获得了M公司的建筑设计奖。不知什么缘故,和家庭中风平浪静的时候相比,热恋的时候工作起来,觉得很充实。

莫非工作热情和迷恋女人的激情同出一辙……

如果没有足够的热情,就不可能迷恋并且说服女人。特别是已有家室的人,更需要特殊的耐力。不管比喻是否恰当,伊织对女人确实有一种类似完成项目时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持久力。人们常常以为,只要顾家,就是一个诚实的好男人。其实在这种男人中,有不少人缺乏毅力,虽然喜欢别的女人,却感到无力征服。因此也可以说,诚实的反面也就是颓废和懦弱。如果只龟缩在常识和伦理的范畴里,那么无论做任何事情,他都会易于处世,并且容易被社会接纳。他本人感到轻松,而且也不必花费精力。但是,结果只能是一生平庸,随波逐流。

伊织却不想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他虽然并不希望平地起风波,但他始终认为挑战意识是一种动力,能够推动他的工作和爱情生活。

这一天,他心情愉快地走向新干线的八重州站口。他要再次和霞一起旅行。按照常识,和为人妻者出去旅行,当然为人所不容。引诱者和被引诱者都属道德败坏。

然而伊织却不理会这些。坏就坏,他无所谓。现在,自己就是需要霞,就是要和霞一起享受旅游的乐趣。什么对不住霞的丈夫啦,什么缺乏社会常识啦,事到如今,他已经顾不得再没完没了地想这些。

爱本来就是一厢情愿而又自私的东西。很久以前曾经流行过一首歌,名叫《二人世界》。无论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都曾经跟随那优美的旋律抒情地唱过这歌。然而,仔细想来,“世界是为两个人而创造”这句歌词未免过于武断。如果这世界只为两个人存在,那该是多么荒唐。世界自然也应该为孤独的人、老人、猫和狗以及花草树木而存在。一旦相爱,人们就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世界只为他们二人存在。爱正是这样具有自我中心和自以为是的性质。实际上,也正因为如此,爱才魅力无穷,难舍难弃。

不过,他之所以认为爱具有自以为是的性质,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的缘故。如果从一开始就理直气壮,那也就没有必要编织这些道理。但是,无论是第一次与霞去奈良,也无论是去欧洲,伊织始终受到良心的苛责。他总是反问自己:这样做对吗?同时又自己得出结论认为没什么不可以。况且如今自己已经和妻子离婚,比起那时来,心情轻松多了。至少就自己而言,他不再感到内疚。

现在,他反过来倒为霞的丈夫感到担心。霞的丈夫到底是否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一起去旅行呢?他难道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妻子已经委身于别的男人的爱抚之中?只在东京幽会还感触还不深,一到外出旅游,他总感到有一种内疚感。

但是这种事说起来就没个头。爱也是一种斗争,两个男性同时追求一个女性,必然要争斗。再说,如今自己正在成为胜者。争斗之中,根本谈不上同情。

正当他这样告诫自己时,汽车已经到达八重州站口。

他和霞约好下午一点在八重州站口见面,地点是新干线的中央检票口。

车票是一点十二分发车的“光号列车”。

伊织到站时间是差十分一点。近来,因为星期六也常塞车,所以他稍微提前一些出来的,没想到一路畅通。所以就早到了一会儿。他穿过检票口,径直走到约会的地点,发现霞还没来。离开车还有三十分钟,用不着着急。伊织把包放在柱子旁边,点燃了烟。

可能因为是星期六,检票口附近人群熙熙攘攘。大概是一列上行列车正好到站,旅客们提着各种各样的行李下车了。像是一种呼应,逆行进入站台的旅客也很多。可能是由于一部分学校已经放春假,人流之中,年轻学生与合家旅行的人们特别显眼。

伊织望着人流,同时留神看着八重州站口的方向。霞来的时候,肯定要从那边的楼梯走下来。上次去奈良时她穿的是和服,说不定今天还穿和服来。

霞个子虽然不高,但穿着和服的身段一定特别显眼。

人越来越多。伊织走到离售票处较近的空地。他站在这里,也可以看清八重州站口方向涌来的人流。

伊织看着前方,思索着今天的计划。乘一点十二分的“光号列车”出发,四点钟可以到达京都。先到旅馆,休息片刻之后上街,七点左右吃晚饭。旅馆靠近东山,晚饭前可以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庭院的景色。

这时,他看到又有一股新的人流涌出了车厢。伊织看了看检票口前面的时钟,已经一点过五分。再不来就要误车了。伊织担心起来,在检票口附近左寻右找,可就是看不到霞的身影。他们昨天曾经再次通过电话核实了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肯定不会搞错。伊织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注视着人流。

又等了一会儿,霞依然没来。也许她已经先进了站台。伊织不放心地到十二分发车的站台上去看了看。列车已经打开车门,乘客几乎都上了车。他专门到一等车附近察看了一遍,但车厢里和站台上都没有霞的人影。

伊织拿着车票,霞不可能先上车。他又转回身来到检票口找了一遍,仍然不见霞。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他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时,扬声器通知,一点十二分的“光号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铃声响了,站台上的时钟表针指到十二分。伊织出了站台,走出检票口。他又回到约好见面的地方看了一遍,还是没有霞的影子。

到底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霞从未爽约。在饭店或者公寓幽会时,就是有时晚一些,大约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之后也一定会来。然而今天过了约好的时间依然没来。

老实说,一直到临开车,伊织还坚信她不会不来。

为什么没来呢?是误了电车?还是突然出了什么急事?

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也该打个电话来。今天出发之前,伊织一直呆在青山的公寓里,没接到电话。

如此看来,是在来的途中出了什么事情……

伊织再一次环视四周。检票口附近,出出进进的人依然很多。已经到了星期六下午,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伊织又等了一会儿,走向售票处,把车票改签成下一趟车,又回到刚才等候的地方。

也许是她弄错见面地点了?或者搞错时间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原因。

伊织继续等待。扬声器又传来了下一趟“光号列车”发车的通知,检票口上方的指示牌不断变换着。过了约定的时间已将近三十分钟。伊织走向检票口左手的“问讯处”,询问湘南列车的运行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异常。

时钟指针一蹦一蹦地向前转着,指向四十分。“再等五分钟……”他安慰自己,继续等下来,但依然不见霞露面。

看来,这恐怕不单纯是迟到。伊织又环视了一遍四周,感到霞确实没来,于是走向左边的公用电话。

如果霞正在来这里的途中,即使打电话,本人也接不着。接电话的不是女佣就是她女儿,然而霞不会把今天的事儿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可能只是随便编个理由。而如果这时找霞,反而会引起怀疑。

伊织拿着话筒犹豫不决。再稍等一会儿吧!但是到这时候还不来,那就肯定出了什么事。他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年轻小伙子从后面探过头来,意思是说,如果不打的话,赶快让开。伊织被逼无奈,拨动了电话号码。

拨完了堂的局号码接着要拨霞家的号码时,他又犹豫了。不来就算了,着急打电话过去,实在没面子。刚想到这里,咔嚓一声,硬币掉进去,电话通了。他耳朵听着话筒还在犹豫着想挂断电话,里边已经传出了女人的声音。声音年轻而显得冷淡,是她女儿。

“啊,你母亲在家吗?”

刹那间,对方惊叫一声,显得有些慌乱。好像只听声音,她就已经知道是伊织。

“她正在休息。”

“正在休息……”

伊织鹦鹉学舌似地重复了一句,接着又问:

“是不舒服吗?”

“哎,有点……”

女儿支吾着,不肯回答。

“生病了吗?”

“……”

“能请你母亲接电话吗?”

“她正在休息。”

“她在家吗?”

“是的……”

女儿的回答不得要领,但从她态度来看,事情非同寻常。

“那么……”

伊织点点头,意识到不能再问下去。于是又说道:

“请转告你母亲,我来过电话。”

放下电话后,伊织开始思索起来。

昨天通话时,霞只字未提生病的事,答应肯定按约好时间前来。如果现在正休息的话,难道是通话之后突然生病了?但是在此之前,他从没听霞说过有什么病。她虽然说过血压稍微偏低,有时贫血,但这总不至于影响她前来赴约。也许是得了什么重病?

但是,最令人担心的是她女儿说话的口气。一听是伊织的声音,她答话的声音立刻显得很狼狈,只说了一句,“她正在休息”,就立刻闭口不语,问她什么,她都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霞如果在家,总该出来接个电话,但却根本没这种迹象。相反,伊织感到,她是想阻止霞和伊织说话。

无论如何,照目前这样子,不可能再去京都了。正因为和霞在一起,他才想去。独自一个人,根本没必要出门。但如果不去,又必须退掉旅馆和车票。车票倒还好说,旅馆好说歹说才定下的,实在难以退掉。然而,又不能放置不管。伊织当即给京都旅馆打通了电话,解释说一同前往的另一个人因急病不能去了,郑重地表示道歉。

“我们根本没什么,以后有机会请来光顾。”

话虽说得客气,但能想象得出对方不高兴的表情。放下话筒,他又环视了一遍检票口周围,依然不见霞。如果生病,究竟是什么病?也许是胃痉挛或阑尾炎,或许是受了外伤。如果受了外伤,也该直说呀!伊织思索着向八重州站口方向慢慢走去。

刚才还在做今晚的美梦,但得知不能见面,他立刻就泄了气。出师不利,碰了一鼻子灰,他感到心里憋的慌。看样子,目前也只能先回家去等霞的消息。

他说服自己,准备回公寓,但忽然想起离开家时富子还在,所以又给公寓打了个电话。

“有电话吗?”

出门时说好了要去京都,中途又突然给家里打来电话,富子也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现在您在哪儿?”

“有点事误了车。没有我的电话吧?”

“没有。”

他期待着霞和他联系,但富子的回答却十分冷淡。

“那么,您现在去京都吗?”

“不,看来今天去不成了。我现在回公寓。”

“那么,我给您准备晚餐?”

“我在外面吃,你可以回家了。”

幽会告吹,垂头丧气地回家。有富子在场,会很不舒服。

“我再过一小时后回去。如果有电话,请帮我记下来。”

“知道了。”

伊织直奔出租车乘车处走去,但途中看到小卖店旁边摆着公用电话,又站住了。虽然不是因为没见到霞才想来打电话,但确实是为了稳住无处发泄的烦躁心情,他才拨通了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

“啊!是爸爸呀!”

接电话的是真理子。因为电话很突然,她好像吃了一惊,但立刻又觉得自己滑稽,独自笑了起来。

“美子怎么样?”

“打着石膏,住院了。她还说已经不痛了,想去掉石膏呢!”

“还要在医院住多长时间?”

“大夫说,再过一星期,拍张片子,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妈妈说让她多住几天,那孩子一回家,谁也管不住她。”

“看来,还算顺利。我有点担心,告诉美子,以后别淘气了。”

京都之行突然中止,没处打发时间,因此突然想起孩子受伤的事。话虽如此,有一点却实实在在,除了霞,他最挂念的还是孩子们。

一个小时后回到公寓,到书房一看,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的小字与富子的身体极不相称。

“我一直等着,但没有电话。我先回去了。下午三点。”

伊织看完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既不来约会,也不打电话来,准是出了什么事。即使突然生病,也该托别人和他联系一下,告诉他不能来。至少也该留下话,等伊织去电话时转告他。从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来看,不是生了重病,就是不愿提到“伊织”这个名字。不过,她女儿和女佣早该对二人的关系有所察觉。她本来能悄悄地交代给女儿:“如果伊织先生来电话……”,然而看样子她却根本没对女儿说。由此可见,大概是发生了难以向女儿启齿的事情。

伊织现在仍然对她女儿刚才的态度耿耿于怀,打电话时,他感到对方的态度比平时更冷淡,甚至有点嫌麻烦。总之,说话的腔调与往常截然不同。

伊织左思右想,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电话。他做好准备,单等电话铃一响,就立即拿起电话,然而电话铃却根本没响。

就这样等来等去,太阳已经偏西,云彩的边缘镶上红色。今天一大早就半阴天,天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云,类似樱花盛开季节的连阴天。暖洋洋的春季里的一天就这样要过去了。

今天,全国各地气温都比较高。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现在该快到京都了。

说不定他们这会儿正在散步,欣赏美丽的京都夜景。也许正在房间里小憩,品尝名茶,欣赏庭院景色。每次到饭店后,霞总是立刻把他的西装和裤子挂在衣架上,摆好鞋子。伊织即使不说,她也会取出睡衣给他披上,并在浴盆里放满水。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学到的这一切,她总是想得很周全。他一心憧憬着京都旅馆中出现的这一幕幕场景,但现在却成了一场梦。

“好不容易才……”

他低语着,又感到一阵惋惜。她为什么没来呢?他至少想知道原因何在。

想着想着,无意之中,伊织拿起电话,开始拨堂的局号,刚要拨霞家的号码,又慌忙放下了话筒。刚才她女儿的态度已经够强硬,现在再打,只能更加令人怀疑。再难过也只能等对方来电话了。伊织一直等到深夜。因为坐立不安,等的时候喝了白兰地,有些醉了,但没迈出屋门一步。

然而,依然没有电话。这期间电话响了两次。一次是在贸易公司上班的朋友打来的,另一次是他常去的一家夜总会的女人打来的。伊织随便应酬几句就挂断了。

他自己也知道,心不在焉,打不起精神来。只因为不能和霞一起旅行而变得如此意志消沉。他感到自己十分可怜,生起气来。正当他继续喝着白兰地,没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时,电话铃响了。

“这次肯定是……”他拿起电话一听,是村冈打来的。

“怎么?原来你在家呀……”

伊织没告诉他要去京都,但他似乎很奇怪,星期六晚上居然在家里。

“我以为,反正你不在,所以就打个电话试试看。你在干什么?”

他不能告诉他没见到霞,正在自暴自弃地喝闷酒。听他沉默不语,村冈又说:“没事的话,就过来吧!刚才去给一个画家祝贺七十大寿,现正在赤坂喝酒。现在倒是有个伴,可他要回家。就在三弦大街的‘泽’酒吧。你知道这儿吧?”

一看表,已经十点了。看样子不会再来电话了。与其死等没准的电话,还不如出去喝杯酒痛快。

“好,我去。”

伊织干脆地答应着站了起来。他没系领带,只穿了件上衣,跑到那里一看,村冈正和老板娘在柜台前聊天。他曾来过这酒吧几次,但每次都是村冈带他来的。

“喂,你真没少喝呀!”

村冈认为他既然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本以为他没喝多少。

“是不是又泡上漂亮妞,俩人刚才偷偷喝酒了?”

“别胡说了,我再也不沾女人边了。”

伊织喝了一口凉水,突然想起似地把脸凑近村冈。

“上回说的那个英善堂的经理怎么样了?”

伊织本觉得问的太唐突,可村冈大概已经有些醉意,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

“英善堂的经理好像病了一阵子,最近已经出院。”

“什么病?”

“听说是肝病。上月末见到他时,精神不错。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

“你想的不是经理,倒是惦记他夫人吧?宴会上见面之后,当天晚上你就约她了。”

“不过是以前认识,所以闲聊了一阵儿。”

“不过,别看她装得挺老实,可绝非等闲之辈呀!最近传说她在外面乱搞。不会是你吧?”

“为什么……”

突然触到痛处,伊织条件反射似的反问道。村冈付之一笑说:“开玩笑!现在你还顾不上乱搞呀!”

伊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村冈却毫不在意地说:

“不过,那么漂亮的女人,有男人追也不足为奇。”

“刚才说的那传闻,是真的吗?”

伊织倒是很关心这事。

“不。做画商这种行当,家里总会有一些年轻有为的画家进进出出。说不定那些人约过她,或有人给她写情书,又没有真凭实据,瞎吵吵而已。”

看来不像与自己有关,伊织放心了。

“英善堂的经理住院是什么时候?”

“是年初吧!听说是感冒引起的,大概住了一个月左右的医院。”

如此看来,那不是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伊织沉思起来,村冈喝干了威士忌。

“娶了个漂亮的女人被人说三道四,真受不了。还是我现在这老婆省心。不过,我本来也没钱金屋藏娇。”

接着,村冈又笑嘻嘻地说道:

“近来,你星期六也有空闲了。”

伊织听任村冈取笑他,心里却觉得,现在借着酒劲儿,可以给霞家打个电话。幸好电话放在柜台的角落里,从现在坐的位置上,似乎听不到打电话的声音。

伊织为了给自己壮胆,喝了口威士忌,说了声“有点儿事”,就站起身来。

他直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拨起霞家的电话号码。村冈还在和老板娘说着话。他一边从远处看着村冈的侧脸,一边拨号码。

如果这次还是她女儿接电话,他就挂断。如果是女佣,就装做头一次打电话,询问一番。他心里祈祷着,最好霞来接电话。刚把话筒放在耳边,就听到里边传出男人的声音。

“喂,喂……”

伊织突然楞住了,然后悄悄把话筒从耳边挪开。千真万确,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年龄在五十岁左右。

“喂,喂……”

话筒里又传出男人的声音。伊织听着,慢慢放回话筒。以前他曾多次给堂霞家打电话,霞的丈夫从来没接过。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丈夫的声音,但从声音的感觉上判断,大概没错。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听那声音,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而又口齿清晰。

伊织想起村冈说起过霞的丈夫。村冈曾经说,他不像是个一般的商人,高身材,戴眼镜,很有学者风度。这形象和声音完全一致。

恐怕还真是霞的丈夫……

亲耳听到声音,伊织突然觉得与对方缩短了距离。他感到似乎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然而,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惟独今天,霞的丈夫接了电话。是偶然?还是今天特殊?回到座位以后,村冈问他:

“你有事吗?”

“不……”

听到她丈夫的声音,感到吃惊,然而他更担心的是,为什么惟独今天霞的丈夫接了电话呢?中午时,她女儿接了电话,现在又是她丈夫,今天霞家的一切似乎都与往常大不相同。

总之,听到霞丈夫的声音之后,他彻底打消了给堂家里打电话的念头。现在只有一条路;等候对方打电话来。

从那以后又过了两三天,霞根本没和他联系。他担心也许白天来电话,所以尽量呆在事务所或公寓里。外出归来时,也总要询问是否有他的电话,但根本就不像来过电话。

霞究竟怎么回事……

从约好去京都那天起,人就像失踪了一样。断绝了一切消息。她不至于死了吧?至少也该来个电话。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尽管有些夸张,但他只能这样推测。

总之,他感到痛苦,自己再不能打电话探听消息了。就这样,在不安和焦躁中过了一星期。

这恐怕真有点不同寻常……

以前也曾有过一次,将近半个月没见到霞,但那期间,至少能听到她的声音。去年夏季,他们几乎天天通话。由此可知,这么长时间没联系,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伊织左思右想,又仔细回忆起旅行前的情况。那天打电话时,霞的态度并没特殊的变化。和平时一样,她声音明朗地说:“好久没去京都了”。在那之前,俩人幽会时在公寓里做爱以后,他开车把她送到堂,沿途欣赏着大海的夜景,在车里相互亲吻。

难道接吻时被别人看见了?但是,即使停了车,外面也看不见车内,何况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类人的影子。他把霞送到了家。不过,旅行却是十天以后的事,截止到旅行那天,一直是平安无事,所以送她回家并不是问题所在。那么,是霞本人出了问题?他预感到樱花将要开放,躺在沙发上沉思。

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屋角里的电话铃响了。

不可思议的是,听到铃响的那一瞬间,伊织就直感到这是霞打来的电话。

这只能说是灵感。他正急切盼望她的电话,现在如愿以偿。

“喂,喂…”

正是霞的声音,伊织不禁大声问道:

“你怎么了?”

霞似乎被这粗声怒语惊呆了,短暂沉默后才低声说:

“对不起。”

伊织也突然紧张起来,满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

伊织猛然想起她丈夫的声音。

“给你打电话,说你正在休息。”

“对不起。”

“那一天,你到底没来,是吗?”

“……”

“我一直在检票口等你。”

想起星期六的事,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如今再旧事重提,一切都只能是悔恨和抱怨。

“我以为你会来电话。”

“对不起。”

霞只重复这一句话,表示道歉。

“出什么事了?”

“……”

“现在不好说,是吗?”

“倒也不是……”

“那就……”

伊织催促着,但她就是默不做声。既然打电话过来,就不该难以启齿。看来,她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

“我一直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

“我想见你……明后天都行,你能来吗?”

说着说着,他逐渐感到,没有去成京都的原因,已经无所谓了。

“行吗?”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

“我们别再见面了。”

霞还是头一次说这种无情的话。电话里说不清楚,但说话停顿时,她似乎正在抽泣。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他明知越追问越糟糕,但还是忍不住。

“身体有点不舒服。”

“那天突然不舒服了?”

“头晕,所以就……”

他曾经想到过这个原因,但果真只是如此吗?伊织有些责难地说:

“我一直不放心。不过,现在没事了吧?”

“……”

“我很想你,见个面吧!”

伊织直言不讳地说完,自己也感到愕然。这时,话筒里传出轻轻的叹息声:“还是算了吧!”

伊织急忙紧握话筒,说道:

“你突然说出这种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见面?你讨厌我吗?”

“哪里……”

“那就说定了。不能马上见面的话,下周三或周末都行。”

“我求你,我们今后做普通朋友吧!”

“朋友……”

伊织突然觉得滑稽可笑,一对多次经历爱情欢悦的男女,今后怎么可能成为普通朋友呢?

“如果有不能见面的理由,请你说清楚。”

“……”

“为什么不可以见面?有人阻拦你吗?你害怕了吗?”

“……”

“总之,先见个面吧!否则,我会不断给你打电话。”

“不行。”

“既然你不愿意这样,那你就出来。下星期二或星期三,定哪天?”

“这太早……”

“那就定在星期六。星期六下午在我的公寓见面。”

“请定在外边见面吧!”

霞似乎害怕二人独处地关在房间里。

“好吧!就定在外边。”

众目睽睽,心里不够塌实,但目前最关键的是先见个面。

伊织思索了一下,最后定在青山绘画博物馆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见面。霞曾经路过这里,知道这地方,而且比较安静,能安下心来谈话。

“星期六,两点,这次一定要来!”

伊织叮嘱着,等霞答应后,自己也点点头。

接到了霞的电话后,伊织暂且放下心来。这样就再也不用死等霞的电话了,好像从坐立不安的烦躁中得到了解脱。

但是,他依然没有想通这段时间没能见面的理由。

仅从霞的话来看,似乎的确是她临出发之前身体状况出了问题。但是她没具体说是哪个位置和如何不好。本人虽然说是轻微头晕,但从下周仍不能外出来看,似乎没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难道不能再早些打个电话来吗?即使不是当天,第二天总可以了吧!从她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来看,肯定有更加复杂的原因。

据村冈讲,霞丈夫住院了,但那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和这次的事情似乎没有直接联系。然而从电话中霞和她女儿的态度推测,可以想象,霞和她丈夫之间一定出了事。说不定在她临出发前被丈夫叫住而没能起程。实际上,今天霞的声音里听不出往日的开朗,显得沉闷,直至令人感到她有些害怕。话里话外,总是在责备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

所谓“不要再见面了”和“作朋友”,明显地是在自我反省,流露出一种自我控制的态度。这一系列说法都表明她和丈夫之间出现了矛盾。大概是受到丈夫的责备或申斥,结果无法离开家,由此陷入自我悔恨而不能自拔。看来肯定出了事,对霞的身心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尽管如此,他根本没料到,一点小事居然会毁了他和霞之间的亲密关系。他们曾多次做爱,相互爱慕,这种关系岂能一风吹断。即使被丈夫发现,霞也该依然爱着自己,打电话来就是一个证据。而且,他们又约好一周后还要见面。伊织现在只能先承认这是事实,盼望它果真如此。

他盼望一周后见面的那一天,同时思索着见面后的情景。

霞虽然答应见面,但却避开公寓,希望在外面见面。当房间内二人独处时,说不定又和从前一样,以身相许。之所以星期六下午在外边见面,目的一定是为了戒备再发生这种事。

别人像对待坏蛋一样地戒备自己,真有点窝囊,但霞想要和他见面,这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尽管她推三阻四,但如果不见面,一切都无从谈起。只要面对面地谈谈,情况肯定会好转。

见了面,首先必须搞清楚,霞从那一天开始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电话中不好说的话,见了面总该心平气和地实话实说了。根据谈话进展的情况,说不定两个人还能再次重申相互之间的爱。懂得爱的男女会始终相爱。尽管嘴上说“别再见面了”,但那并非发自内心,而是被逼无奈。

霞说“我们今后做普通朋友吧”就是证据。如果毫不关心,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说做朋友,就是表明今后仍然继续保持联系。男女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想的那么简单,难以一刀两断。尤其是交往密切的男女就更加困难。有时主观上虽然打算分手,但骨子里却依然需要对方,只能藕断丝连。

如果行动真能受理性支配,男女之间也就不会发生纠葛了。不受理性支配,正是困扰男女关系的关键,也是最具魅力的一点。伊织倒并不想利用这一点,但他认为,只要和霞见了面,总能修复两人的关系。譬如,她虽然嘴上说“不”,但经过交谈还会恢复以往的亲密关系,两人还能单独幽会。伊织随机应变,即使跪倒在霞的面前也在所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果说“求你了,我需要你”,伸手去拉她,霞也不会一味拒绝。

伊织现在对前景充满乐观。

从公寓上俯瞰儿童公园,樱花盛开,雨星飘落。前几天还是花蕾,可由于近两三天来天气晴朗,花儿一齐开放。似乎就在这时,冷雨迫不及待地袭来。雨中时而带着凉风,刚刚绽开的花瓣有不少被吹落在地上。正所谓“暴风骤袭来,花落知多少”。

但是,伊织并不赞成这种描写。好容易才开放的樱花还没来得及炫耀它的美丽,就沦落风雨,飘零而散,未免过于残忍。早知如此,莫如不开,但樱花却执著地盛开着,整棵树的花朵像着了魔似的争相绽开。

伊织眺望着盛开的樱花,联想到执著的女人。樱花开放时,它根本无所顾忌,也不考虑均衡,只是一味盛开,耗尽全部精力。盛开的樱花中隐匿着女人的思恋和激情。

现在却冷雨浇花。温暖的春天里,樱花过于鲜艳,其它草木几乎无立足之地。造化之神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令暴风骤雨摧残樱花。伊织观望着雨中的樱花,脑子里自然联想到霞。

明天是星期六,是约会的日子。到那时,说不定雨就停了。京都之行未能如愿,时间又过了半个月。在公寓幽会是那十天以前的事,所以两个人已经有近一个月时间没有享受到爱的欢悦。

这次见面,她会是什么态度呢?

他要把这一个月的倾心思慕,刻入她的柔软的肌肤之中。他爱她,要爱得她气喘吁吁地喊“救命”,要爱得她死去活来。

在欢悦达到最高潮时,霞的全身就会像那盛开的樱花。她全身粉红,迸发出激情。伊织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他和霞相处经历的幕幕情景。

约好明天下午两点在青山咖啡馆见面。他曾经清清楚楚地多次叮嘱过,所以她不该忘记。想到这里,心里又掠过一丝不安。这女人已是三十过半,居然孩子气的说什么“做个朋友”。

伊织觉得最好是再叮嘱一下。雨越下越大,樱花开始萎缩。伊织望着雨中卷缩的樱花,又拨通了霞家的电话。

上午十点左右,一般都是霞接电话。过去,只要不是情况紧急,他总是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

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半,于是他开始拨电话。以前给霞家打电话时他总感到有点紧张,自从听到她丈夫的声音以后,胆子反而大起来。他紧张地等待着,害怕又是她丈夫接电话,结果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因为多次通过话,所以他立刻知道这是她女儿。

“喂,喂……”

声音依然生硬,伊织听了听,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她女儿已放春假,近来好像一直在家。霞上次不能赴约时,他曾问过她女儿,结果气氛很僵。也许那次情况特殊,不过,这次再让她喊霞,总感到有些唐突。

连姓名也不说就挂断电话,实在欠妥,但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伊织开始准备出门,打算到事务所以后再打。当他整理完文件,在客厅打领带时,富子问道:

“我要去买朵鲜花,买什么花好呢?”

伊织环视房间,屋内的确没有鲜花。很久以前,富子曾买过百合,但早已枯萎扔掉了。霞不来,公寓里的鲜花也突然不复存在。霞最后一次剪插的花是勿忘我,曾经摆在烟灰缸上方的长条石块上,现在就连这花也不复存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店正在卖郁金香,买一支吧?”

房间里最好点缀一些花朵。如果可能,他希望摆上霞剪插的那种风姿绰约的茶花。但要富子做这种事,那也太为难她了。

“最好是别太烦人的那种花。”

富子也许明白了伊织说的意思,马上点了点头。

他提起皮包出了公寓,外面依然下着雨,有时突然从侧面吹来一阵强风。公寓前面那座庭院的樱花树枝伸出墙外,每遇强风吹过,路上就落满花瓣。“这风真讨厌……”

伊织低声自语,眼睛留神搜索公用电话。到事务所以后,给霞打电话很不方便,还是在路上找个公用电话打过去较为安全。

他在青山大街和表参道交接处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伊织停下车,走进电话亭里。刚才接电话是她女儿,他希望这次是霞来接。他边祈祷,边拨号码,祈祷真灵验,话筒里传出霞的声音。

“太好了,你终于来接电话了。”

伊织一口气说完,霞轻轻叹口气说:

“吓了我一跳,您有事吗?”

“我不能突然给你打电话吗?”

“倒也不是,但我没想到是你。”

“明天下午两点,你还记着吧!再像上次那样把我撂在那里可就麻烦了,所以才打电话。没问题吧?”

“是的……”

霞停了会儿又说道:“对不起,能不能再晚一点儿?”

“没问题,几点合适?”

“四点左右……”

“那就定在四点吧!这次再不来,我可真要生气了。一定来呀!”

“这个……,只是见个面,是吗?”

“是的,总之,请你一定来。”

霞依然戒备着。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伊织换了个话题说道:“今天下雨了,明天好像晴天,能穿和服来吗?”

“穿什么好呢?”

“可能的话,穿和服吧!好久没看见你穿和服的样子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穿的是西服,伊织觉得恍如隔世。

“自从你不来以后,房间里缺少了鲜花,太没情趣了。”

“那么,我带一支花去吧!”

“真的……”

这句话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伊织马上恢复了活力。

“我明天等你。四点钟啊!要不要再晚一些?”

“不,就这时间挺合适。”

“好吧!你一定要来。我现在正在路上,要去事务所,在原宿的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呢!”

“您上班去吧!”

伊织感到霞正目送着他,挂断了电话,他的心情轻快,真想哼支小曲儿。走出电话亭,风雨抽打着他的裤脚,但伊织这时已经根本不再理会天气了。

伊织的事务所星期六是三点钟下班。不过,所里的职员分成两拨,替换班,因此等于隔周休息。伊织是工作第一,认为星期六无妨休息一下,但因事关施工现场,常有急事,所以星期六上班主要是应付现场紧急情况,事务所内比平日清闲一些。

然而,要和霞见面的这天早上,伊织十一点就到了事务所,然后就没迈出事务所一步。他虽然觉得不会再出差错,但总怕霞万一有事,所以呆在事务所里,准备霞随时和他联系。考虑到这一点,伊织一直呆在房间里,到三点钟还不回去,以至职员们都觉得所长有点莫名其妙。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们先走吧!”

听到伊织特意这样解释,职员们一个个都不好意思地回家了。三点十分时,事务所里已经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像个仓库。

长期以来,所里很少只剩他一个人。伊织吸着烟看窗外。昨天大雨无情地摧残樱花,今天早上雨过天晴,明媚的春光洒满道路。

他本以为大部分樱花都已被风雨吹落,但仔细一看却发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樱花好像又已经恢复了旺盛的长势。在和对面大楼之间的狭窄空地上,盛开的樱花树像是戴着一顶粉红色帽子,炫耀着美丽。樱花的情趣因天气而变换无穷。伊织突然觉得,这就像女人的移情别恋,感到不可思议。

一直待到三点半,伊织收拾好桌上的文件。他把重要的东西放进抽屉里,熄灭烟头,关上百叶窗,事务所内立刻陷入一片昏暗。最后,他关上灯,锁上门,来到走廊时,突然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春寒似乎已经侵入到星期六人去楼空的大厦里。伊织觉得走路的声音都比往日响。他乘上电梯下了楼。出了大楼,看到路两边有许多年轻人,伊织穿过人群,拦住一辆出租车。

从这里到青山的咖啡馆大约只需要五分钟。虽然离四点还有一段时间,伊织打算早点去等着。

下车走进咖啡馆,是三点五十分。霞还没到,不过离约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伊织选了中间的位置,面对门口坐下。只要霞一到,他坐在这里,应该马上就能看到。他试了一下,果然如此,于是要了杯咖啡。

连日下雨,天刚放晴,星期六下午,店内居然人不多,不过这也许是时间不当不正的缘故。

伊织头一次来这家咖啡馆是大约三年前。那时,他本是外出散步,漫不经心的走了进来。这家咖啡馆虽然地处城市中心,但很宽敞,又播放着古老悠闲的电影歌曲,所以他喜欢这里。有一位三十过半很有品位的女人,像是店老板,常常在店内。不过,她好像并不指望赚钱,似乎不太在意客人的进进出出。现在,室内飘荡着《阳光普照》这首曲子,音量十分柔和。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学生们也许觉得无聊,但对伊织和坐在斜对面喝着咖啡的中年男子来说,这曲子却充满怀念之情。

伊织喝着咖啡,回想起去年秋天和内兄坐在店对面的西餐馆里见面的情景。当时,内兄冷静地告诉他,妻子已经同意离婚。内兄敦厚老实,但和妻子离婚后就再没见到他。

他漫无边际的想着,再一看表,已经四点钟了。他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拿过店里的报纸来看。他希望看报纸的时候霞会露面。当他感到有人走近而若无其事地抬眼看时,霞正笑容满面地站在眼前。他一厢情愿地期待着这一情景。

外表看来,像是在读报,其实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店门口。现在又有一位客人推开厚厚的玻璃门走了进来。他的视觉余光告诉他,这是个女人,但更多的就看不清。他装得不象是在等人,毫不关心地慢慢抬起脸。然而,这人不是霞,倒像是店老板的熟人,和老板眨眨眼,坐在了里面的柜台前。伊织又接着看报,看表,已经四点十分了。

霞久不外出,如果穿和服来,可能要晚二三十分钟。再说,星期六又可能路上塞车。伊织安慰着自己,更加故做镇静的看着报纸。

又过了二十分钟,已经四点半了,依然不见霞。伊织刚才一直装做悠闲地看报,但等到如今却已经无法镇定下来。他把报纸放在桌上,眼睛盯着门口,每看到玻璃门上映出人影时,就伸长脖子看看。然而,进来的人都不像是霞。每次发觉不对时,他都烦躁不安地抽烟。

将近黄昏,进出的客人多起来。刚来的时候只有三对客人,现在多了一倍,只剩下一个空位。伊织独自占了一张桌子,有些不好意思,又要了一杯咖啡。不知何时,音乐变成了钢琴曲,可他再也无心欣赏。

难道又出了岔子……

伊织脑子里又预感到不吉利,难道又发生了急事,还是没找到这家咖啡馆?他已经再三告诉她店的位置,甚至告诉了她电话号码。来此之前,一直呆在事务所里,找不着也该打个电话来。

也许突然变卦了……

约时间时,霞有些迟疑。为了避免再次二人单独见面而特意要求在外面相见。但是,要她穿和服来时,她还主动表示要带一束花来。当初是有些犹豫不决,但是后来已经下了决心,表示一定赴约。

伊织安慰自己说:“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她不会不来。”接着又点燃一支烟。他本打算慢慢抽,但不知不觉中,烟已经快抽完了。

店门开了,又进来客人了。因为是三个人在一起,店内没有位置可坐,服务员只好请他们去别处。

伊织感到没法再呆下去,喝完第二杯咖啡,站了起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枚10元硬币,刚要朝收款台旁的电话走去,门又开了,进来个女人。伊织一见那女人,楞住了。

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那女人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楞了一下,凝视着伊织。二人对视了一阵,女人表情僵硬地朝他低下了头。伊织也顺势轻轻点了点头。他觉得在哪儿见过她,但却记不清楚了。两人相互凝视,年轻女人直朝他走过来。

“请问,您是伊织先生吧……”

伊织听到声音,立即想了起来。这种生硬而冷淡的语调,伊织已在电话里听过无数次。

“我叫高村薰……”

果然不错,是霞的女儿。以前曾多次通话,但今天才初次见面。

“我姓伊织。”

伊织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座位,想坐下来谈,女孩露出犹豫的神色。

“请坐……”

听到伊织催,女孩才坐下,又一次低头致意。

“突然来见您,实在对不起。”

薰上身穿米灰色衬衫,下身穿一条纯棉裙裤,长发披肩。他听说女儿不是霞亲生的,但她的身材、穿着打扮和温柔的眼神都酷似霞。

然而,为什么霞的女儿来了呢?此时此地,她的到来绝非偶然。

“你是一个人吗……”

他不知从何谈起,顺便一问,薰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我母亲不能来了……”

“到底还是不来!”伊织差点说出这句话,为了稳住神,点燃了一支烟。

“你母亲有什么事吗……”

薰两手放在膝上,慢慢摇了摇头。

“我母亲在休息……”

回答得仍然很冷淡。看来,这不是态度冷淡,倒像是这女孩紧张时的毛病。

“这么说,生病了?”

“吃了药,正在休息。”

“吃药?”

伊织一问,薰下定决心似地仰起了脸。

“我有事求您。请您以后不要再和母亲见面了。”

听她突然说出这种话,伊织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当他目瞪口呆时,薰哀求似地继续说道:“请您以后不要再约母亲了。”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青山大街。

将近黄昏,路上的车增多了。大概因为是星期六的缘故,人们的表情轻松愉快。三五成群的妇女边走边看着橱窗。信号灯变绿,车又跑了起来。沿着人流和奔驰的汽车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通往绘画博物馆的银杏树林荫大道。虽然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迎来桃红柳绿的季节,但尖尖的银杏树梢上已经泛出浅绿色。

伊织突然觉得窗外的世界不可思议,只隔着一层玻璃,一切都在夕阳的余辉中生机勃勃。他感到迷惑不解,眼下和年轻女人相对而坐的咖啡馆里面和外面的情景竟然如此大相径庭。伊织慢慢收回遥望远处的视线,看着微微低着头的薰的额头说道:

“今天,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吗?”

“不。”

薰的长发随着她摇头而轻轻飘动。

“我是瞒着母亲来的。”

“那你怎么知道是这里呢?”

“母亲的事,我全知道。”

薰心怀敌意地看着他,接着说:

“我还知道前几天你们要去京都。后来,叔叔您不是还打过电话来吗?”

“……”

“您那时可能很着急,但我不希望您再见到我母亲。”

薰当时接电话的态度的确很冷淡。

“我当初赞成母亲和您要好,所以才一直为她保密。”

眼前这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原来竟是自己的盟友。伊织感到实在不可理解,凝视着薰。

“母亲和叔叔的事,我全知道。去年六月你们一起去奈良,秋天去欧洲,还有新年时幽会……”

她既然连这一切都一清二楚,伊织再也无言以对。伊织微微扭过脸,只顾抽烟。

“妈妈全对我说了。因为我是她的朋友,她信任我……”

说到这里,薰突然哽住了,然后又自己想通了似地点点头,说道:

“不过,我又背叛了。”

薰低着头,额前的短发微微颤抖,伊织看着女孩神经质的表情,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女孩的确对他和霞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此说来,以前偷偷打的电话也都被识破了。伊织忍着羞耻,问道:“这些事,你是听母亲说的吗?”

“母亲全对我实说了,因为我是她的朋友。”

刚才她就一直说“朋友”二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正感到难于启齿,薰再次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其实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不过妈妈从小就疼我。我不知道妈妈怎么想,但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妈。”

他从村冈和霞那里都听说过,薰不是霞的亲生孩子。伊织本以为她是继母,所以不好相处。但他早已从说话不多的霞那里察觉到两个人的关系很好。

“所以,为了妈妈,我什么都愿意帮她……”

“可是,你爸爸……”

“我当然喜欢爸爸,可是妈妈年龄和他相差太多,我想她和爸爸在一起,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正因为不是亲生的,随着年龄增长,薰纯洁的少女之心有些早熟。

“再要一杯咖啡怎么样?还是要些点心?”

伊织问她,想让她喘口气。薰摇摇头,只是说“不”。

“从去年春天,我就知道妈妈喜欢叔叔。叔叔在三月初曾经打过来一次电话,对吧?”

是否三月初,伊织早已记不清了。但确实在电话里听到过薰的声音。

“我也是推测才明白的。后来就成了妈妈的朋友。妈妈出门旅行,我在爸爸面前尽量替她遮掩。”

“去欧洲的时候也……”

“是的,爸爸绝对相信我说的话。”

薰突然变得像个淘气的大学生。

“其实,叔叔应该好好谢谢我呢!”

说完一笑,充分显露出顺利成长起来的稳重姑娘的表情。

伊织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视线转向窗外,接着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你刚才说背叛了妈妈。那是怎么回事?”

“……”

“上次要去京都时,妈妈没能来,与这有关吗?”

“有。”

薰先点点头,然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出发那天,我告诉了爸爸。”

“告诉爸爸?”

“在那之前,我真的是妈妈的朋友,我非常爱妈妈,为了妈妈我愿意不惜一切……但是,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允许这样……”

薰说到此时哽住了,但立刻又振作起来,说道:

“爸爸气急败坏地打了妈妈……”

伊织立刻觉得自己脸上挨了一巴掌,低下了头。

“妈妈的脸肿了,后来吃了药。”

伊织低着头,闭上了眼睛。那一天,伊织全然不知道这些,还恬不知耻地打电话询问。自己干的事多么愚蠢呀!

“我做错了……”

“不,不好的是我。要是我保持沉默,本可以没事,可是……”

伊织的脸又转向窗户,青山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可能是右翼团体吧,坐在插着国旗的车上,大声播放着军歌。汽车过去后,周围恢复平静,薰低头自语道:

“不过,妈妈喜欢叔叔。因为喜欢,所以又约会了。可是,终究因为害怕,又吃了药。”

“……”

“从那以后,妈妈一直吃安眠药。”

后边的一对青年男女站起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女人结伴走进来。从长相看,像是母女俩。那个母亲看到伊织后露出很惊讶的神情。看见一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相对而坐,她大概感到奇怪。

“我们走吧!”

等到那母女俩在里边的座位上坐下以后,伊织说道。咖啡馆内人多眼杂。

再说,他已在这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虽然还没想好要去的地方,但至少不能在这里再继续坐下去。

薰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慢慢地随他走了出来。在柜台付完账到外面一看,夕阳正斜照在大街上。伊织沐浴着斜阳的光辉穿过马路,来到通往绘画博物馆的林荫道。

“我们走走吧!”

两个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伊织对薰产生了一种与先前不同的亲近感。

他们慢慢地朝绘画博物馆的方向走去。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其实树梢上早已长出无数绿色的斑点。即将长成一片片树叶。

伊织为了和薰步调一致,放慢了速度,边走边问:

“你妈妈知道你今天来这儿吗?”

“可能知道。是妈妈告诉我要和叔叔在这儿见面。”

“你妈妈……”

“昨天晚上,妈妈决定不来,所以才告诉我的。今天早晨要是起来,很可能又会赴约,所以就吃了药又睡了。”

“……”

“叔叔,你答应我,不要再见妈妈了,好吗?”

伊织感到无法回答这问题。他正在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想,妈妈今后不会再见叔叔了。”

“为什么……”

“妈妈是个好强的人。”

伊织不太明白薰话里的含义,但听她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的确如此。

“叔叔,你生我的气了吧?”

后面跑过来一只小狗,两个小孩子追了过去。当两个小孩儿消失在前面的林荫道之后,薰又小声说道:

“不过,事情也只能如此了。”

薰压抑的声音,消失在树梢上空的晚霞之中。

伊织现在已无心责备薰。伊织本该责备她密告自己与霞的关系。但是,伊织仍然有一点不明白。薰曾是霞的朋友,为什么突然要背叛呢?

“可是……”

伊织看着彩霞染红的树梢,说道:

“去欧洲的时候,妈妈也跟你商量过吗?”

“妈妈说无论如何要出门十天,所以我骗爸爸说,她和我同学的妈妈一起去。”

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原来居然能做出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伊织又看了看薰天真无邪的面孔。

“那一天,我送妈妈去机场,看见叔叔了。我曾对妈妈说,你很帅,但像个公子哥儿,结果挨了训。”

“公子哥儿?”

“叔叔不是还和一个比妈妈还年轻的漂亮女人在一起吗?”

当时,确实是笙子送他去了机场。

“妈妈在欧洲玩得痛快,可我在日本为了蒙骗爸爸却是煞费苦心。”

霞确实从阿姆斯特丹的饭店给家里打过电话,看来,那是为了遮掩丈夫耳目,在和女儿商量对策。

“两个人合起伙来,什么都干得出来。”

薰带有一点恶作剧似地说道:“我从小就觉得该帮妈妈做点事。”

说是煞费苦心,说不定实际上她由于参与和操纵了大人之间的恋情而从中获得了快感。

“叔叔也许还不知道,新年那一天,也是我和妈妈一起去了饭店。”

那一天,伊织曾经硬要和霞做爱。难道那段时间内,薰一直在大厅里等着吗?想到这里,伊织面红耳赤。

“不过,妈妈和叔叔见面,情绪一直很安定。”

“可是,你父亲……”

“妈妈虽然不讨厌爸爸,但也并不喜欢他。”

原来是为这个原因她才帮妈妈搞婚外恋。伊织越来越搞不懂年轻女孩的心。

“你父亲今年年初生病了吧?”

“您怎么知道的?”

林荫路人行道的一侧是石墙,樱花树枝伸向墙外,在暮色中飘落下片片花瓣。伊织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蜷了蜷身子。

“感冒引发肝炎,住了大约一个月的院。你见过我爸爸吗?”

伊织摇摇头,没说话,他只听到过他的声音。

“父亲病了以后,我的想法改变了,突然觉得爸爸很可怜,而且……”

薰说到这里,换只手拿着手提包,接着说道:“今年春天,叔叔离婚了,对吧?从那时起,我突然感到很可怕。”

“可怕?”

“这样发展下去,我觉得妈妈真的可能要到叔叔身边去了……”

露出嫩芽的树梢上,隐约可见夕阳下的天空清澈透明。伊织望着晚霞映红的天空点了点头。

当初,妈妈偶尔和别的男人幽会,薰可能不打算干涉。她可能认为即使和爸爸之外的男人亲近,只要是仅限于婚外恋,那就问题不大。

但是,当两个人超越婚外恋有可能永久结合在一起时,她突然感到担心起来。原打算自己能操纵二人的恋情,没想到他们当真相爱起来。见到此情此景,她可能害怕了。

“即使这次不说,我早晚也会对爸爸说清楚的。”

伊织能理解她的感受。他要帮助妈妈的恋情,但爸爸毕竟是这世上与她唯一具有血缘关系的人。她虽然喜欢妈妈,但这是有限度的。

“因为妈妈对叔叔过分认真。”

说起来这半年来,他和霞的关系确实似乎超过了婚外恋的界限。他们越过了不该越过的界限,情感变得过分认真。

“对不起。不过,我不能允许。”

薰突然站住,把手慢慢放在额头,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是在后悔自己背叛了妈妈吗?还是在后悔自己介入大人之间的恋情?看着站立不动的薰,伊织感到不知所措。

虽说离开大街走进了林荫道,但这里并不是没有行人。对面就走过来一对青年男女。现在自己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年轻女孩并排站着,她又用手捂着脸。他担心别人发生误解,认为两人之间发生争执,中年男子强施非礼。

伊织朝前走去,可薰仍低头不动。她到底怎么回事?正在为难之时,青年男女走近来了,看着伊织,露出惊讶的神情。

“快……”

那两人走过去后,伊织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走吧!”

林荫道树上方露出了绘画博物馆的圆形屋顶,在夕阳照射下,左半边浮现出它的轮廓,而右半边已经笼罩在阴影之中。大概是从那前面的足球场上,隐隐传来一阵年轻人的欢笑声。

伊织刚一迈步,薰突然低声说:

“叔叔,带我去个地方吧!”

“去个地方?”

薰直视前方,微微点头,说是去个地方,但去哪儿合适呢?他摸不清女孩的心思。

“您忙吗?”

“不……”

今天晚上特意留出时间要和霞约会,现在和薰告别,他也无所事事。

“一起吃饭吧!”

“不,请带我去一个能喝酒的地方。”

伊织一边走,一边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原打算和霞约会,没想到遇上了薰。刚才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组合方式,况且现在这女孩还一本正经地要求带她去喝酒。

“你现在还不回家,行吗?”

“行。”

薰断然回答。

林荫道附近暮色更加浓重了。

伊织从没和薰这么年轻的姑娘一起喝过酒。他曾和笙子去过几回,可薰比笙子还小十岁。薰已经是大学生,喝酒也问题不大,但当对方要求带她去时,他仍感到有些困惑。

“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用不着。”

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以后,薰好像轻松多了。伊织和薰上了出租车,他决定带她去涩谷公园大街上的一家小饭店里的酒吧。

“听妈妈说,叔叔常常喝酒。”

薰好像忘记了刚才的痛苦,又开朗地说道:

“您喜欢喝白兰地吧?”

霞究竟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他无法想象她们母女谈话的情景。

他们在涩谷公园大街下了车,走进饭店的酒吧,里面果然清净。他和薰并排坐在一进门靠右手的柜台前。

“您喝什么?”

熟识的老板问他时,伊织照例要了杯白兰地,然后看着薰。

“我不太懂,有好喝的威士忌吗?”

伊织不懂薰的意思,替她要了一杯酸威士忌。

“好吧!”

两杯酒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轻轻碰了杯,只听薰低声说道:

“对不起……”

事已至此,还道什么歉呢!是因为强迫伊织领她来酒吧而道歉吗?可是,伊织多亏了薰,才从孤独寂寞中解脱出来。

“叔叔很有女人缘,是吧!”

“这也是听你妈妈说的?”

“不,是我感觉到的。不过,您喜欢妈妈什么?”

正因为年轻,薰似乎充满了好奇心。

“妈妈真的那么棒吗?”

“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伊织手拿玻璃杯,想起霞。她现在在做什么?已经从安眠药中醒过来了吗?还是仍在昏睡?她是否知道自己正和薰对饮呢?

“不过,您已经答应不再和妈妈见面了,对吧!”

“啊……”

伊织似答应非答应地低语着。这时,薰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说道:“请您答应我,为了妈妈!”

他能这么轻易地就答应她不再和霞见面吗?说好不见面,真的就永远不再见面吗?霞真的希望他发誓永不相见吗?也许这只是薰单方面的请求,并不是霞的本意。

“您不答应吗?”

“不……”

在这种场合发誓“不再见面”,这很容易。然而男女之情并不因起了誓就永不见面,也不会因不起誓就一定能见面。男女之间,没有道理可讲。如果能够知错罢手,就不会有当初。结了婚的男女之间发生恋情是不道德的行为,稍有常识的人,谁都明白。正因为明知其理而欲罢不能,所以才苦恼困惑。薰过于相信一句誓言了,这正是没有经过真正恋情的年轻人在坚持正义时表现出来的傲慢。

然而,伊织现在无心反驳。就算一一加以解释,既不等于正义属于自己,也不可能说服她。

“我只想请您答应这一件事。”

伊织手拿杯子,轻轻点头。

但这不算是正式接受了薰的请求。在这种地方,他目前还不能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但他还是暂且点头答应了她。否则,他们就无法再谈下去。

这可能就是中年男子最狡猾的一面。不过,这狡猾之中还包含了他的自信;爱一个人不会因发句誓言就能有所改变。同时也表现了他的矜持;他怎么能向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起这种誓呢?

“我说话蛮横,对不起。”

大概是薰也认为她说得有些过分,轻轻低头道歉。伊织没理她,又提出一个新的话题。

“你是大学生吧?”

“青山大学二年级。”

“噢,离这里很近……”

“我对涩谷和原宿一带很熟悉,也认识叔叔事务所的办公楼。前天我还从那里路过。”

薰终于恢复了青年学生的神态,又要了一杯酸威士忌。

“叔叔,除妈妈之外,您再没有喜欢的人吗?”

伊织没回答,只是苦笑。

“像叔叔这种人,肯定还有吧!”

紧张情绪一松弛,薰好像有些醉了。眼睛周围微微泛红。说起来,霞醉了时,也是在眼睛周围泛出红晕。虽然母女两并没有血缘关系,但醉酒的样子却很相似,真滑稽。

“还行吗?”

伊织是问她还喝不喝威士忌,可薰误解了,以为是在问她回家的时间。

“啊,已经八点了!”薰看了看红皮表带的手表。

“回去吧……”

伊织说完,突然觉得好像是霞近在身边。原来他和霞总是九点钟分手。

走出饭店,外面刮起小风,云彩缓缓飘过。

“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一个人能回去。我再求您一件事,可以吗?”

伊织沉默不语,以为她又要提霞的事情。

薰微微歪着头说道:

“我能去叔叔的房间看看吗?”

“……”

“就呆一两分钟。我想看看您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

“我在家不太干活……”

“不过,我听妈妈说,公寓非常漂亮。”

难道这又是年轻女人的好奇心?既然本人想看,让她看看也无妨。

“您觉得为难吗?”

“不……”

伊织拦住一辆出租车,让薰先上了车。从涩谷到青山很近,没用五分钟就到了。下了车,薰站在公寓门前仰头看看公寓,立即默默地跟了进来。下了电梯,直到打开房门,她没说一句话。

“请进……”

伊织进屋后,催她进来。薰环视四周,慢慢走进屋里。看那动作酷似霞,伊织不禁苦笑。

“有什么可笑的吗?”薰问他。伊织忍住笑,打开客厅的灯。薰站在房前自语道:“好漂亮的房间呀!”

她一动也不动的站着,伊织指着沙发说道:“请坐吧……”

“不,我马上回去。”

看到她突然改变主意,伊织大吃一惊,薰已经咚咚地朝屋门走去。伊织慌忙追上去。薰走到脱鞋的地方,突然转过头来。

“叔叔……”

薰像要哭起来似的看着伊织,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他的怀里。伊织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轻轻地抱着她那瘦弱的肩膀。这时,薰低语道:

“搂住我……”

女人柔软的头发垂落在他眼前。薰把额头轻轻靠在伊织胸前,一动也不动。如果现在抱紧她,再主动一些,薰很可能和他接吻。

是男欢女爱,还是保持纯情?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伊织的一闪念。然而,伊织只是轻轻地抚摩着薰的头发,沉默不语。她为什么突然喊出“搂住我”这句话呢?到男人的房间来,说这种话,难道不太危险吗?听她刚才说话的口气,似乎是在说,“因为妈妈不能来,我替妈妈,搂着我吧!”然而,即使背叛了妈妈,女儿也无须替代弥补。就是伊织本人,也并不是想要得到她才带她回公寓。女人主动说出这种话,也许是真心喜欢?

现在回想起来,霞以前曾说过,女儿对你感兴趣。他那时并没觉得不好,只当是年轻女孩的一时高兴信口瞎说。然而,从目前的状态来看,很明显地是对等的男女关系。仅从外表看来,人们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这是两个人相互爱恋。薰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醉了突然想撒娇,还是真心怀有好感。果真如此,那肯定只是一种单纯的迷恋。中年男人处在迥然不同的世界,年轻女孩往往对他们怀有一种憧憬和期待。一时之间,这种憧憬和期待幻化为爱恋的假象。尤其是薰,知道这个男人和自己的母亲亲近,结果才进一步激发了这种感情。她也许是在想,正因为母亲喜欢他,所以偏要接近他。

无论如何,要求男人“搂着我”,实在过于大胆。

但是,薰又不像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女孩。她主动说出这句话时,全身吓得微微颤抖,就足以证明了这一点。背叛母亲的悔恨、坦白之后的紧张和醉酒;大概是这三种因素搅合在一起,促使她在兴奋之余随口说出了这种话。天亮之后,薰又是行走在宽敞的湘南大街上的大学生了。

“好了……”

伊织用放在肩上的手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回去吧!”

薰不语,只管把脸埋在他怀里站着不动。伊织不管这些,松开手,更加响亮地说道:“我送你吧!”

伊织慢慢撤开身子,薰也慢慢站直身子。长发依然垂在额前,脸微微扭向一边。也许她正在为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感到羞愧和悔恨。

“我马上和你一起出去。你先在屋里等一下。”

伊织走进书斋,摘下领带,上衣换了一件夹克。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托回堂的薰交给霞,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走回房间后,薰已经从一时冲动中清醒过来,沉着冷静地端坐在椅子上等着他。

“走吧!”

伊织催促一声,薰点头站起来,来到走廊,上了电梯。可能是因为灯光刺眼,她把脸扭向一旁。在她转脸的瞬间,伊织看见了头帘下面白净的前额。那前额刚才还偎在自己胸前,他感到心有余悸。

“你在大学读什么系?”

伊织为了摆脱那种妖冶感觉,特意问道。

“历史系。我很想学建筑,想象叔叔那样建造漂亮的美术馆。不过,我缺乏自信,所以……”

“学历史也很有意思呀!”

“父亲是摆弄古玩的,耳濡目染,就……”

英善堂虽属画廊,但却以古典美术而著称。之所以学历史,原因之一,也许就是因为心疼父亲。

“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就可以叫到出租车了。”

刚走到青山大街上,马上就遇到一辆车。伊织招手叫停车后,薰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地低头致谢。

“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对不起。”

“我送你去八重州站口吧!”

“不用,没问题,我一个人能回去。”

“不过,已经很晚了。”

薰很干脆地摇摇头,伸手拉开车门。

“那好吧!一路小心……”

他真想托她问候她妈妈,但他控制住冲动,只是点了点头。薰再一次低头致谢,然后上了车。

车门立即关闭,薰的小脸出现在玻璃窗上,她那白皙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刚才意乱情迷的痕迹,就算是她在隐藏刚才的迷惘,年轻的薰肯定会很快忘却今天的一切。

“再见!”

伊织朝隔着车窗挥手的薰点点头,在夜空下的路边站立了好久好久。

起了风的大街上,霓虹灯在闪耀。伊织转过身,背对明亮的街道,朝公寓走去。

虽然没做什么事情,但他却感到极度疲劳。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但却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从大道拐上通往公寓的昏暗小路时,伊织自语道:“原来如此……”

说实在话,他不是没有料到今天薰叙述的事态。他曾经想过今天这样的事,早晚要发生在霞身上。但真听到这一切时,心灵的创伤还是不同。伊织不愿意承认,但薰的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这不同于那种慢慢地折磨,很像是拳击时的反击拳,一下子把对方打倒,宣告对方彻底失败。

同时,更令他感到难堪的是,他只能心服口服地接受这个局面。和有夫之妇异常亲密,自然早晚要被丈夫发现,迎来毁灭。霞苦恼,甚至吃安眠药,也是必然的结局。哪怕只有一个理由能让他大声反驳,他也会感到好受些。然而,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供反驳。而且,竟然是霞的女儿来告诉他这一切,实在也太残酷。至少由一个年长者或者朋友告诉他,总还不悖常理。现在居然由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来宣判,实在太没面子。

笼罩全身的疲劳大概正是源于这种痛苦,它再一次说明自己是多么脆弱和愚蠢。

伊织走路的毛病是一只手插兜,右肩稍稍放低。他的身影在小路上慢慢向前移动。从大街拐进来的只有这条小路,周围都是高大的官邸和公寓,一片静谧。微风吹过小路,路灯排成一行。

他刚才还和薰并排走在这条小路上。伊织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薰今天从堂跑来,还大胆地说出了那种话。

但是,现在再回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他现在只想好好地休息。以前每当心情郁闷时,他总是借酒浇愁。然而今天他甚至已经失去了这种精神劲儿。

回到公寓,已经十点。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灯,现在突然觉得房间显得宽敞了许多。刚才他还呆在这房间里,现在却觉得十分陌生。

伊织脱下夹克扔在一边,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但马上又顺手从装饰架上拿出白兰地,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突然,一股自暴自弃的冲动驱使他拿起瓶子对着嘴喝了一口。

“混帐东西……”

伊织低声骂着,觉得自己卑鄙狡猾,自私好色,是个集世界之恶于一身的家伙。

“随它去吧……”

他又灌了一口白兰地,嗓子觉得热辣辣的,但他感到这样心里反倒好受些。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他信口胡言,又喝一口白兰地,躺在了沙发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灯光刺得他闭上了双眼。以往那些女人的面庞一个个浮现在他的眼前。妻子、笙子、霞,还有以前认识的那些女人的脸,就像走马灯似地浮现出来又消失而去。伊织如在梦中,逐一对着每个人轻轻点头。

他与她们再也无言以对。他感到精疲力尽,只是怀念她们那和蔼可亲的面庞。她们各有诚实之处,他的确都喜欢过她们。

然而,尽管如此,女人们实在太厉害了……

当初,坚决反对离婚的妻子,如今牢牢地护卫着孩子们,脚踏实地顽强地生活着。笙子连一封信也没给他写,已经和宫津开始了新的生活。霞同样也将如此。在欧洲旅游或短暂的幽会时,她们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但这一切将变为往事的回忆。她将在堂的家中,走向新的生活。

女人们离去时都各具特色。她们都曾经陷入苦恼,痛不欲生,但绝处逢生后,决不在回首往事,只是坦然地重新开始实实在在的新生活。尽管她们只有如此才能生活下去但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她们迅速地适应这种转变。

“你也终于……”

三人之中,霞的面庞始终留在脑海里。他最不希望霞离他而去,盼望她更加依恋自己。这倒不是因为他最爱霞,而是因为伊织的肉体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霞的存在。

他忽然睁开眼,躺着正好看见了电话。他看着电话,又想起了霞。快十一点了。如果薰直接回家,这工夫也快到家了。要是打电话,最好在她到家之前打。他思索着,感到犹豫,不知是否应该拿起话筒。

现在再打电话,可能已经无济于事。假如霞真心想见面,她会主动打电话过来。如果她决意不再见面,现在无论怎么挣扎,终究也是没用。

伊织如今觉得自己太软弱。他曾经那样大胆地深深陷入情网,然而现在竟然如此没出息。他一边想,顶多不过如此,但又只身叹息不已。面对这种软弱,伊织重新思索起来。

自己追求过妻子,笙子,后来又转而追求霞,然后到头来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呢?

有时因幽会而感到心情振奋,沉溺于性爱,感到女人在自己掌握之中,由此感到满足。

然而,现在回想那一时一刻的满足,却又感到可怜。一旦过去,华美消失,只有空虚是那么浓重地留在眼前。

“原来如此呀……”

伊织再次自语。

看样子,演出就要结束了。虽然现在断定这是最后一幕还有些为时尚早,但离开妻子,先后追逐笙子和霞这场戏似乎在这里就要告一段落。刚才粉墨登场的演员们一下子都下了台,舞台将要转暗。

就像落日留下最后耀眼的光芒而沉落下去,爱的激情也只残留下刹那间的欢悦而逝去。

说不定妻子、笙子和霞,甚至包括伊织都已经厌倦自己的激情。正因为他追求而又沉迷于那纯真的激情,其后来临的空虚更加强烈,现在正在受到它的惩罚。

房间里空空荡荡,灯光灿烂辉煌,只剩下伊织一个人正在面壁。

初次和霞做爱的第二天清晨,发生地震,降了雪。太阳从云间射出光芒,而雪花却漫天飘舞。伸出手,那雪片竟然能够落在掌心上,但在握住它的那一瞬间,它就完全消失。

回顾过去,自己和妻子的爱,和笙子的爱以及和霞的爱竟然没有实感,连这一片雪都不如。

然而,伊织并不灰心。现在虽然遭受挫折,但将来恢复勇气之后,虽然明知是一片雪,也肯定会再去追求新的爱。

伊织自己对自己说着,突然感到想听听孩子们的声音,开始拨起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号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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