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平息之时,已近午时。三人稍事休息,便动身找上清派的弟子汇合。待入了城,到达废园之时,已是日暮时分。

众弟子看到他们回返,无不欢欣。

吴亨大步迎了上去,见那三人摸样,便知必有一场苦战,开口关切问道:“一切可好?”

褚闰生闻言,含笑答道:“托师兄的福,一切安好。”

吴亨看着褚闰生,神色中有了些许难过。

这时,绛云的身子一晃,几欲摔倒。她忙站稳,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先前在地府受的伤虽已开始痊愈,但体力消耗甚多,终是让她生了倦意。

“我们去休息吧。”池玄开口,如是道。

绛云闻言,点了点头。

二人说罢,便举步往废宅里去,不再理会吴亨。

吴亨见状,微皱了眉头,道:“池玄,我的剑呢?”

听得这句,池玄站定,回头望向了吴亨。他沉默片刻,略带歉疚地说道:“……弄丢了。”

“弄丢了?”

吴亨的眉头愈发紧皱,他走到池玄面前,刚要说什么。绛云一个闪身,挡在池玄身前,虚弱地威胁:“你想怎样!一把破剑,什么了不起!”

吴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池玄。

池玄的神情微窘,垂眸道:“待会儿我去找回来。”

吴亨却笑着叹了口气,他绕开绛云,抬手拍了拍池玄的肩膀,道:“剑不重要,没事就好。”

池玄颔首,应了一声:“嗯。”

“大家都进屋吧。”吴亨朗声说道,“天色不早了,起火造饭。”

众弟子闻言,纷纷散开,各行其事。

绛云转身进屋,又回头望了吴亨一眼,竟开始觉得此人不像以往那般可恶了。她展颜微笑,跟上了池玄的步伐,开口道:“下次我们找把好剑给他吧。”

池玄微微思忖,继而道:“待他日得隙,便往昆吾山一行。”

“昆吾山?昆吾山是哪里?”绛云不解。

池玄微微一笑,换了话题,道:“日后再说,先休息吧。”

绛云早已疲倦,应了他的话,寻了干净地方躺了下去,却不思睡。她凝眸看着池玄,神色之中,满是不舍。

池玄见她如此,席地在她身旁坐下,道:“我不走。”

绛云的笑容掩不去担忧,她垂眸,看着他撑在地上的手。她稍稍犹豫,继而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尾指。清净的罡气顺着她的手传至全身,带出微微刺痛。她的笑意却愈发明丽,又将他的无名指也握进了掌中。

“疼么?”池玄的声音关切,如此询问。

她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呢?”

池玄答道:“我元神归位,罡气强盛百倍。你的煞气伤不了我。”

绛云想了想,道:“我听崔巡说,你道满功成,脱胎换骨……那你的病,是不是治好了?”

“嗯。”池玄的回答,依旧波澜不惊。

绛云笑得欢愉,手指又握紧一分,“以后就算受了伤,也很快就好了?”

池玄道:“以后没那么容易受伤。”

绛云望着他,诚挚道:“真好……”她微顿,又有了些许疑惑,“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善恶承负,功大于过。”池玄答得轻描淡写,他说罢,略微思忖,又道,“还记得么,为了抑制罡气,我日夜修炼。兵魂珠得我道行育养,终化为了净灵灯,开我元神。”

听他如此说,绛云自然而然想起了先前灯盏初化、青荧复燃的景象,立刻了然了几分。她却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可你的兵魂珠是半年前才拿到的,那么短的时间……”

“时日虽短……”池玄道,“这半年,我却比任何时候都勤力。”

“为什么?”绛云追问。

“为了不引人沉迷。”池玄答道。

绛云想了想,笑着点头,“原来是这样啊……真好……”到了此刻,她已完全放下心来,任倦意层层席卷。

见她带着笑容入睡,池玄的笑意渐渐漾开,染尽温柔。懂或不懂,如今,已不重要了……

……

却说褚闰生进屋之后,见池玄和绛云一旁休息,便也不多做打扰,转而去了摆放行李的地方。他解开包袱,就看见了幻火金轮。轮身细纹满布,血箓文字隐隐泛光,封住了所有冤魂煞气。他抬手,轻轻拂拭金轮,脸上的神色深不可辨。片刻之后,他收起金轮,取了替换的衣服。他到一旁换过衣服,又帮着其他弟子准备晚饭。弟子中有知道截杀信使一事的,神情都略显尴尬。几人欲言又止,终是等吴亨来了,才由他告诉褚闰生。

吴亨亦是面容忧戚,尴尬歉疚。他领着褚闰生走到安置尸体之处,轻声道:“褚师弟,你……”他斟酌了语句,才继续道,“你舅舅的尸体我们替你带回来了。只是,另一名信使……当时情势混乱,师兄弟们忙乱之时,他便不知去向……”

褚闰生看着那具尸体,沉默片刻,转身在吴亨面前跪了下来,沉声道:“多谢师兄。”

吴亨大惊,慌忙扶他起身,“褚师弟切莫如此,若不是我,你也许就不会……”

褚闰生摇头,道:“师兄并无过错。只是天意弄人罢了……”

吴亨听他声音里隐有哭音,忙劝道:“师弟,我知你并无杀人之心,只可恨那太上圣盟行事卑鄙,故意引我等入局。待我们回到茅山,禀明掌门方丈,必跟他们算账!”

褚闰生却摇了摇头,低声道:“师兄……如今,我只想带着舅舅的尸体回乡,入土为安。况且杀人偿命,我终究要向亲人赎罪……”

吴亨闻言,愈发忧戚,“师弟,你……”

“我心意已决,师兄不必再劝。”褚闰生说罢,又道,“我出去找些柴火回来……”随即低头快步离开。

吴亨虽想再劝,可看他如此情状,又不知如何劝才好。一时之间,自责之心愈盛,歉疚难当。

褚闰生径自走出了废屋,抬手一挥,废园之外道坛骤成,将诸般吵闹都隔绝在外。

此刻,日薄西山,霞光绚丽,洒满四野。游子返家,倦鸟归巢。不远处的城镇内炊烟袅袅,氤氲一片人间气息。

只是,片刻之后。霞光消尽,天地之间将暗未暗,竟有几分阴郁诡异。

褚闰生忽然笑了起来,开口道:“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随他话音落定,周遭忽然出现了无数双闪着幽光的眼睛,在这昏暗的天色中,愈显恐怖。

褚闰生却一派悠然自得,道:“你们中若有不想死的,现在便回去告诉李延绡。就说:玩心太盛,斩草留根,终究是要后悔的。”

此话一出,周遭咆哮隐隐,似是不满。

褚闰生伸出一根指头,点上嘴唇,笑道:“嘘……别惊动了我的几位师兄。”

“仙君不必担心。”苍老的声音响起,带出一丝熟稔。

褚闰生了然,道:“原来是白泽先生。”

一名白衣老者从阴郁的暮色中踱出,淡淡一笑,“仙君竟能逃出升天,当真令老朽钦佩。”

只听白泽又道:“今日老朽只是来取仙君一人性命,仙君还是莫要顽抗,安心转世吧。”

褚闰生道:“老先生,你当真以为,凭这些妖物能取我性命?”

“自然不能。”白泽含笑,他轻轻挥手,身旁走出一个人来。

“殷大哥……”褚闰生皱眉,开口叫他的名字。

那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吴亨口中,不知去向的另一名信使。但见他神色茫然,行动迟缓,想必是受了咒法所限。

“此人乃是仙君好友,若是仙君出手太重,伤了他的性命,恐怕不好吧。”白泽说道,“当然,若是仙君想杀人灭口,掩盖自己害死亲人之事,老朽倒也能理解。”

褚闰生低头,轻轻叹了一声,“老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好说。”白泽笑道,“仙君请问。”

“何为魔道。”

听到这个问题,白泽含笑而答:“羊食草,人吃羊,妖啖人,仙无欲,此皆自然之道。万物自行修炼,超脱所限,是而羊可成妖,啖肉饮血。人可修仙,吸风饮露。此亦在天道之中,算不得入魔。若有人心生妄想,凭一己之力,强天下之羊皆不食草,天下之人皆不吃羊,天下之妖皆不啖人,天下之仙皆生欲念,这便是魔道,为天所不容。”

褚闰生听罢,生了笑意,“不愧是神兽白泽……”

他话音落定,兵魂珠骤然出现,绽光化形。长剑在手,他毫不犹豫,挥斩攻击。只见明光万道,锋利凛然,只一击之下,便将那一众妖物击杀。

白泽大惊,而眨眼之间,却已然不见褚闰生的身影。他隐觉不祥,慌忙想退,却不料,刚猛剑气席卷,他忙起手抵挡,勉强避开。

褚闰生复又出现在他面前,一派轻松,道:“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坐以待毙啊。虽说是亲友,终究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何况,你既叫我‘仙君’,又何来亲友之说呢?”

白泽闻言,将那殷姓男子挡在身前,道:“仙君可要说到做到,切莫后悔!”

褚闰生轻蔑一笑,起手便是一剑。杀气满盈,剑光森冷,毫不留情地击向前去。

白泽原本以为他不过是危言耸听,却不想这一击威力十足,全然不是作假。他一时惊愕,竟失了闪避的时机。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时,一点青荧迫入,清透罡气随之而至,将那杀气深重的剑光消弭。

褚闰生自然知道来者是谁,他却毫不理会,又是一剑,毫不留情地攻向了白泽和那名信使。

然而,他的剑锋尚未刺出,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池玄望着他,道:“够了。”

褚闰生看他一眼,带着笑意收了剑招。

白泽见状,掳着那信使,倏忽消失。

白雾散去,带出不自然的安静。

褚闰生并不追击,只将手中的长剑化作回兵魂珠,收入怀中,斯条慢理地开口:“多谢师兄出手,否则,我便要重蹈覆辙,酿成大错了。”

池玄道:“你方才的招数,并未留情。”

褚闰生抬眸,望着他,“这是自然。”

池玄微微皱眉,“你能救他,何必如此。”

褚闰生浅笑,回答:“救人容易。可我还有其他亲人。今日我不如此,他日李延绡故技重施,对我父母下手,那时,又该如何?”褚闰生笑叹一声,“终究还是师兄这般的好啊……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才最适合修仙。”

听他如此说话,池玄一时沉默。

“对了,我怎么忘了,我不该叫你‘师兄’。”褚闰生双手环胸,笑望着池玄,“是吧,广昭。”

池玄闻言,神情中有了凝重之色。

褚闰生的神情中,微有戚然,“三魂聚合,元神归位。仙君风采,一如当年……”

“百年之前,广昭已死。”池玄这才开口,如是道,“即便三魂聚合,元神归位,我也不可能再是‘广昭’。”

“那你是什么?”褚闰生问道。

“我是池玄。”池玄答得泰然,他微微停顿,依旧以泰然之色道,“你是褚闰生。”

褚闰生听得此话,低头而笑。

“你说,我那单纯天真的绛云妹妹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等池玄开口,他便又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李延绡的杀手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我饿了,先去吃饭啦。”

他说罢,转身回园。

池玄静默片刻,亦举步回返。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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