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一切安宁。

上清派的弟子本也诧异两位高功的“复活”。但那二人言谈举止,皆与往日一般,记忆性格亦无变化,众人才慢慢放下心来。此事传开,金陵城内人人称奇。然而,疑惑仍在,既有衷心赞服定魂咒法之人,亦有心怀芥蒂畏惧之人。

而自先前梁宜跟徐秀白说过合作之事后,徐秀白虽未曾明言合作与否,但他不曾离开行馆,似是默许。池玄虽有回十洲的打算,但念及师门情谊,便允诺梁宜,护卫众人回返茅山。绛云虽满心抑郁难过,却也只得忍耐。

但无论众人心思如何,七日之后,整备妥当,众人离开行馆,启程归返。唐室派出使节,随行而往。

是日,百姓夹道,列队而送。更不乏焚香祝祷,匍匐跪拜之流,城中一时热闹非凡,如逢节日庆典一般。

然而,街巷之后,喧嚣渐隐。几处宅舍,宁静如昔。

凌霄在房中绣了半日花,渐觉疲惫,便停了针线,起身走动。她推开房门,刚走进院子,却微微一惊。

盛夏时节,院中的茉莉开得正浓,甜郁清雅,芬芳宜人。卯时刚过,晨露未干,花白叶绿,带盈盈水珠,愈显清新可爱。花丛之前,站着一人,正附身摘撷。却不是别人,正是褚闰生。

凌霄噙着一抹笑意,柔声开口,唤道:“公子。”

褚闰生回头,冲她轻轻一笑,算作应答。

凌霄缓步走了过去,道:“公子出关,怎么也不知会奴家一声,也好让奴家早做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褚闰生应她一句,低头摆弄起手中的花朵。

凌霄看了看四下,问道:“怎不见幻火公子?”

“他虚身幻形,不宜长久外显。守了我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了。”褚闰生头也不抬,淡淡应道。他取了一根细草,轻捻起花朵,小心地串起。

凌霄见他指力轻柔,手法娴熟,不禁笑道:“公子好兴致,怎做起这些小玩意来。”

褚闰生笑着应她,道:“我出身农家,儿时少不了摆弄些花草泥巴。方才见这花开得好,随手摘些玩玩罢了。”

凌霄的笑容刚要绽开,却听他又道:“说起来,你也是农家的女儿啊。家境贫寒,食不果腹。所幸十岁那年,被选入宫,充入教坊,学习歌舞。你天资过人,悟性又高。不过几年,姿容技艺,已冠群芳。终有一日,献舞君王。可怜你承恩不久,便逢黄巢之乱……”

听得这番话,凌霄笑容一滞,神情之中略生惶恐。

“你倒是识时务之人,唐室衰亡,你便侍奉新主。无奈黄巢称帝,亦不长久。天下分崩,群雄割据。你终究还是流落漂泊,无以立身……”褚闰生说道此处,笑望了她一眼,“果真应了那一首诗: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

凌霄听罢,眉睫低垂,笑而不语。

“不问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么?”褚闰生问道。

凌霄含笑,“公子是如何得知?”

褚闰生答道:“这几日,我已将白泽的魂魄完全吞下,力量知识皆为我所用。”

凌霄闻言,并无气恼惶恐之色。她神情温柔,笑意真挚,只道:“公子道行精进,可喜可贺。”

褚闰生笑着,再不多言,专心穿手中的茉莉。

这时,院门轻开,柳未央和叶芙蓉二人走了进来。见到褚闰生和凌霄,两人福身行礼,尊道:“公子,主人。”

凌霄见她二人回来,对褚闰生道:“前日我听说上清派的众人今日要回返茅山,一早便让未央和芙蓉前去查探。”

“费心了。”褚闰生应罢,不再多言,专注着手上的活。

沉默片刻,凌霄终是开了口,询道:“公子不在意?”

褚闰生摇了摇头,道:“知道他们离开,便已足够。”他顿了顿,自语般说道,“先前梁宜被传入宫面圣,她必定将宋军造船及太上圣盟助宋之事告知唐室。这般情况,皇帝自知江山难保,自然求上清相助。如今梁宜回返,唐室自然派出使节同行。上清派虽然人才凋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室若得其助力,兴许能与宋军一搏。而若唐室称霸,上清派亦能重振基业,尊道天下。若然如此,大势又变。我猜李延绡此刻定是万分苦恼啊。”

凌霄静静听着,不敢轻易应答。

褚闰生笑着,又道:“我若是他,必定派人阻截。上清一众,梁宜一人已是极难对付,况且还有我那师兄随行,若要成事,只能倚重一人。”

“彩绫仙子?”凌霄听到此处,轻声问了一句。

褚闰生点了点头,“仙子的弥天伞能克制诸般道法,自是个棘手的敌人。不过,先前我曾见过君无惜以道坛之力抵抗弥天伞的威力,想必梁宜也会如法炮制。如此一来,只剩下五行绫和地支使符,又怎是我师兄的对手。若真如此发展,李延绡必然要打我那绛云妹妹的主意……”

话到此处,早已不是凌霄可以理解。她生了茫然,却依旧静静聆听。

“煞气和罡气天生相克,终究是个麻烦……”褚闰生忽然笑了出来,抬眸望向凌霄,“其实,梁宜也好,李延绡也好,都知道一件事。若是绛云妹妹有事,我不会不现身。说到底,还是算计我。幸好我出关及时,若再晚一日,怕是尸骨无存哪。” 他的声音里满是笑意,语气亦佻巧轻浮,全似说笑一般。

他说罢,轻叹了一声。继而拿起手中的茉莉花串,递给了凌霄,道:“留着玩吧。”

凌霄微惊,小心地接过花串,合在了掌中。

褚闰生笑了笑,举步往院外走去。临出门时,他顿步,道:“我先行一步,你们稍等几日,也启程往茅山去。”

“谨尊公子之命。”凌霄应道。

褚闰生不再多言,腾身凌空,匿去无踪。

……

却说,梁宜一行出了城门,行了约莫两个时辰,众人停下,稍作歇息。

绛云席地而坐,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脑袋,自顾自叹气。池玄站在她身旁,目光凝在远方,始终沉默。绛云抬头,刚想跟他说话,却见他眉峰微蹙,神色复杂,似有心事。她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就见梁宜正与陈无素和尤从之说话,三人之间甚是融洽。

那定魂复生之法,当真如此厉害么?

绛云正想着,忽然忆起了曾经在茅山上的事来。

那时,她也曾见过一个以定魂咒法复活的小女娃。还记得,那女娃儿的名字叫“小翠”。只是不同于陈无素和尤从之,她的目光呆滞,神色木然,言语断续,行动迟缓。虽是如此,但那女娃儿见到池玄,却是痴迷不已,欢愉非常。“如若抗拒,便生畏惧。一旦接受,则会沉迷。”她问起池玄原因时,他曾这样告诉她。

而池玄的罡气,不仅仅是吸引那般简单,更有消除咒法之效。那女娃儿一接近池玄,命魂便会自动离体。那时候,他明知盗取他物命魂续命,并非上善之举。亦有能力消除咒法,引渡魂魄。但是,心中一点恻隐,却让他犹豫。甚至说出“不想死就别靠近我”这样的话来……

如今想来,当日花厅之外,池玄对尤从之击出的那一掌,是想迫出他体内的命魂。但不知为何,没有成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对那二人出过手。

他元神已开,净灵灯之能何其厉害。若是真要解除定魂法术,想必不会做不到。但如今的他,却只是这样远远看着。

她早就知道,他虽慧如明镜,安若止水,却不是无情之人。或许他也期望死者能复活重生,只是,诸多情感,皆内敛于心。他的沉默淡然,在他人看来,却是不仁不义。

她想到这里,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目光。

池玄回神,问道:“有事?”

“不是非你不可。”绛云说道。

池玄望着她,有些不解。

“你自己说的。你虽然很厉害,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救得了的。”绛云认真道,“小宜既然复活了他们,就随他们去吧。这也是‘顺其自然’,对吧?”

池玄听罢,浅浅一笑,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开口道:“我知道她在骗我。”

“谁?”绛云不解。

“梁宜。”池玄话语稍顿,道,“定魂返生之法,取的必须是活物的命魂。”

绛云闻言,看了陈无素和尤从之一眼,皱眉道:“可小宜说她用的是幻火金轮中释出的魂魄。”

池玄摇了摇头,“幻火金轮中释出的是三魂七魄,要分离出命魂并不容易。何况那日有地府之人在场,她恐怕没机会那么做。即便她做到了,死物的命魂无法补全真元,不可能驱动□□……”

绛云想了想,道:“小宜不是说了么,她是用经文的力量补齐真元的。”

“上清真经并无此效用……”池玄道,“她使用经文,是为了将命魂锁在肉身之内。”

绛云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的罡气才不能引渡那些命魂?”

池玄点了点头。

绛云心中惶惑万分,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复活罢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数月相处,她差点就忘了,梁宜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昔日在茅山之上时,梁宜就曾抓过她,要取她的命魂。一场恶战,如今想来,还有些胆寒。取活物命魂,与杀生无异,莫非……

绛云想到什么,抬眸望着池玄,“小宜在徐秀白房中放‘离魂符’,难道是想取他的命魂?”

池玄并不开口,依旧只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那小宜说要帮他救他师傅,肯定也是骗人的了!”绛云不禁气恼,“不行,我去找小宜问清楚!”

池玄见状,一旋身,挡在了她面前。

“你拦着我做什么。”绛云不满。

“别去。”池玄望着她,劝道。

“我不管,我一定要问……”绛云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了下来。她望着池玄,很奇怪地想起了另一些事来。当初,段无错独自回茅山,那时的情况与现在何其相似。段无错明知自己孤身回返会有危险,却以寻找其他几位高功为借口,不让他们随行。那时候,她见池玄和褚闰生行动悠闲,忍不住质疑。附魂在她身上的梁宜却告诉她:有些事情装作不知道就罢。若是被点破,他不仅是不义,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是啊,若是点破此事,该如何是好?即便梁宜多行不义,他们又能怎样?

一番思忖,绛云敛去了不满和急躁,带着歉意开口道:“对不起,我不去就是了。”她微微蹙着眉头,语气中带着失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呢?谁对谁错,我分不清楚……可是,小宜和徐秀白,都不是坏人啊……”

“世事无常,何来对错。”池玄应道,“他二人不过立场各异罢了。对你我,他们并无加害之心。”

“嗯。”绛云点了点头,忽又高兴了起来,她拉起他的手,笑得无邪,道,“一直以来,只有你跟我说的,都是真话。”

池玄笑容轻浅,道:“你也没骗过我。”

绛云的阴郁一扫而空,她歪着脑袋,笑道:“就算我骗你,你肯定也能马上识破呀。”

池玄笑着摇头,“未必。”

绛云笑得愈发明丽,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天色骤暗。她本以为是夏日天气多变,阵雨之兆。抬眸望去,却见那蔽日的,并未乌云。而是一把巨大的枣红纸伞。

本在休息的上清弟子亦觉异样,见此情形,无不惊愕。

“弥天伞。”池玄皱眉,念出了那法宝的名字。

一旁的梁宜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转头,对陈无素道:“陈高功,烦你布坛。”

陈无素微笑颔首,朗声道:“众弟子听令!起坛!”

这一众弟子,大多是陈无素座下,自然应从。众人纷纷起身,依平日所学,列位而站,掐诀念咒。霎时间,地面之上凭空生出无数长纂,列成道坛。此坛与平日所见不同,竟不是圆形,而呈四方。这四方形的道坛又分作了四个不同的小坛,各树玄赤青白四色幡旗。咒法刚强,破坛而出,甚是威猛。

道坛刚成,便听得少女银铃般的声音从天而降,笑道:“哟,好一个四神道坛。”

只见阴霾的天宇中,忽生华光五色。何彩绫着一袭苍青襦裙,翩然而降。她散发赤足,不施粉黛,更无妆饰,全然一派闲散悠然之态。

梁宜望着她,笑道:“仙子既然祭出弥天伞,我派也得拿出看家本事才行呀。”

何彩绫打量了她一番,掩唇而笑,“嘻嘻,还是梁高功懂得待客之道。不过,这道坛虽然厉害,顶多也只能撑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你可有信心败我?”

不等梁宜应答,尤从之已迈步上前,道:“便让我来会会你。”

何彩绫看到他,眉峰微微一皱,她又看了看一旁的陈无素,继而笑道:“我就想,好好的大白天,怎么会有一股子阴气……”她说着,望向了梁宜,“素闻定魂咒法有起死回生之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梁宜笑了笑,道:“过奖。”

“不过,既然三魂已归地府。不管你放什么样的命魂进去,他们都只是尸体。”何彩绫笑意盈盈,“就让我送这两具尸体入土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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