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徐秀白站在池玄的宫邸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聚窟洲上,无日无月,时辰难辨。周遭又是和暖晴朗,加之微风轻拂,花卉飘香,竟让他有了些许困意。他揉了揉双眼,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这时,就见池玄抱着绛云飘然飞落。他忙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如何?”徐秀白开口,问道。

池玄沉默,片刻之后,道:“我先送她进去休息。”他说完,抱着绛云往宫邸内去。

徐秀白顿生忧虑,举步跟了进去。

此处宫邸空置已久,殿内别无窗牖,阴暗幽深。然而,便在池玄踏入的一刹那,流光万道,盘桓而起,照亮全殿。

但见这殿内无柱无梁,更显空阔明畅。云气流转,流光相映。藻井似穹,望而无尽。四壁如玉,光洁照人。最奇之处,乃是脚下,这殿内竟是一片清池。水中荷花遍植,正婷婷含苞。只见流光飞下,落入清池,竟似雨打春水,琳琅作响。随那清音,池中荷花次第而开,美不胜收。

这般美景,池玄却全然无视。他迈步,轻踏上水面。脚下,骤然升起三座曲桥,曲桥汇聚之处,浮出一座圆台,台上安着一方石榻。

池玄走上圆台,轻轻将绛云放上石榻,扶她躺了下去。

徐秀白这才开口,道:“你不是去取香了么,她为何还是不醒?”

池玄并不应答,只是向他伸出手去,摊开了掌心。掌中的,是一颗铜钱大小的丹丸,色泛金紫,辉光环绕。

徐秀白看到此物,问道:“这便是返魂香?”

池玄点了点头,却依旧不言语。

“既是如此,还不救她!”徐秀白道。

池玄垂眸,低低道:“我不知如何是好……”

徐秀白未曾见过他如此犹豫,愈觉不祥,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池玄沉默良久,转头望着昏睡的绛云,终是将返魂树林中那婆婆的话说了出来。

徐秀白听得缘故,深深锁眉。他稍稍思忖,道:“那婆婆不是说有他法么?难道不可行?”

池玄摇了摇头,“九死一生。”

徐秀白闻言,亦沉默下来。

池玄见他沉默,神色愈发黯然。他闭目一叹,似是下定了决心。他将返魂香交给了徐秀白,道:“你替她燃香,待她醒了告诉她缘故……我出去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

“慢着!”徐秀白忙叫住他,“你当真?”

“不然如何?”池玄反问。

徐秀白答不上来,一时哑口。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池玄淡淡说出这句话来,“便是如此了。”

徐秀白见他要走,几步上去,挡在了他面前。

“道理我明白。不过……”徐秀白顿了顿,“……至少先问问那丫头的意思。”

池玄道:“昔日,我力竭身死,她往地府追我魂魄。到三生石前,她却放弃。只因怕我宿疾难愈,在世受苦……这个道理,她也明白。”

“明白又如何?有些道理,纵使明白,也接受不了。”徐秀白将返魂香塞回池玄手中,道,“我还记得,当日随你们一起乘船南下,遇上何彩绫突袭,那丫头被酉符解放了煞气。你二人相克相杀,亦是自那时起。那时候,梁宜也曾找过我,要我看着这丫头,别让她太接近你。这其中利害,你们哪一个不明白?可后来又怎样?”

池玄听他这番话,蓦然想起那时的情景来。纵然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却依旧强留她在身边。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对或不对,却无从知晓……

徐秀白望着池玄,却见他的神情依旧平和,只是眉宇间略有轻愁。他的心上忽然一凉,本要说的话,也生生咽了下去。他怎么就忘了,眼前的人,早已开元神、归仙位。仙道无欲,这件事,他再明白不过了。他复又忆起了商千华,也是这般清冷淡然,这般平和安详。世间的诸般爱恨恩怨,何曾入他们的眼。

芳华刹那,转瞬即逝。人,终究一死。

徐秀白忽然忆起了这句话,一时间,痛楚辗转,经久不灭。眼前之人,是否亦看透了生死?

两人皆不言语,只是默立。绛云便在这时,悠悠醒转。

煞气被夺,命元损毁,本是致命之伤。所幸定魂咒法护体,暂保她一线生机。她只觉头脑昏沉,耳目不清。虽无疼痛之感,但四肢乏力,难以举动。体内更生一股空荡虚寞之感,脏腑无依,血脉滞涩。

她努力撑起身子来,就见不远处池玄和徐秀白相对而立。她顿生喜悦,正欲唤那二人。张口之时,却喑哑难言。她皱眉,轻咳了几声。

池玄和徐秀白闻言,皆生惊喜。徐秀白几步走到石榻边,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腕。

“你干嘛!”绛云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不悦道。

“这还不明白,把脉啊。”徐秀白斥了她一句,摁上她的脉搏。

绛云虽不满,却也不多说了。她抬眸,望向了池玄,甜甜一笑,唤道:“池玄。”

听她这声呼唤,池玄轻轻站上了一步,笑容轻浅,染上眉眼。

绛云正要再说话,徐秀白却松开了替她把脉的手,站起了身来。他转过身去,望着池玄,默然无语。

池玄已知分晓,亦是沉默。

徐秀白轻叹一声,道:“我出去走走。”说罢,他疾步离开,再不多言。

绛云见状,皱眉不解。但很快,她便不再多想了。她看了看四下,满心疑惑道:“这是哪儿?”

池玄在榻边坐下,应她道:“广昭的宫邸。”

“哎?”绛云满脸惊奇,“原来里头是这样子的呀……还挺好看的……”她说到此处,又咳嗽了起来。好一会儿,方才缓下。她顺了顺气,皱眉道,“对啦,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记得,我们遇到那恶仙,然后呢?”

池玄并不应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绛云见他如此,微微有些茫然,但很快,她发现了什么,笑容愈发明丽灿烂。她挪了挪身子,靠近了池玄一些,静待片刻,又挪了挪身子,再靠近一些。几次重复,她灿然笑道:“真奇怪,靠你这么近,都不会难受呢。”

那一刻,满殿的流光衬着她的笑容,将她的眉眼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朦胧清辉。如此美丽,却又虚幻。正应了那谁也不愿意点破的四个字:回光返照。

池玄心上一颤,再无法思考半分。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着。

绛云微惊,但很快,她伸手揽上他的腰,埋首在他颈窝,笑着闭上了双目。罡气如冷泉一般,渗入肌骨,抚慰心神。诸般烦愁,尽被涤去,心中空余下欢愉完满。

记忆如泉,轻涌而上。她依稀想起,第一次遇见他,在山洞里以皮毛为他取暖。那是她第一次试着接受他的罡气。也是那时,她才领略到,那令她恐惧畏怯的力量,原是如此清澈美好。然而,她尚未来得及好好珍惜这般感受,却被解放了妖力,引出了天生的煞气。从此与他相克相杀……

她打住了思绪,笑着开口:“真好……又跟以前一样了……”

“嗯。”池玄应她一声,抱得更紧了一些。

绛云察觉,便也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笑道:“再也不要分开了……”

池玄听到这句话,沉默许久。

“绛云,我并非温厚体贴之人……”池玄开了口,说出这句话来。

绛云不明白他的意思,她起身望着他,问道:“那又怎样?”

池玄伸手,轻抚上她的脸颊,道:“昔日,我身患血证,时日无多。褚师弟曾告诫过我,妖类性情如同稚子。情之一事,你不懂便罢。若是懂了,他日死别,定会伤心痛苦……其实,这些我早已知道。虽然知道,却还是强要你陪我最后一程。”

绛云听到此处,忙道:“不是这样的。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陪着你啊……”

池玄摇了摇头,“我天生罡气,引万物沉迷。若不点破,你岂能看清自己的心意。你若不懂,便不会有日后的诸般辛苦,更不必被我的罡气所伤。”

“谁说我不懂!”绛云微怒,“我心拙口笨,说不明白,却不是真的不明白。我知道你不一样,跟闰生哥哥还有幻火都不一样。我也知道,你不是广昭,你是池玄……”她说得急切,一时气息不济,又咳嗽了起来。

池玄见状,拥她入怀,轻轻替她拍着后背。

绛云好不容易缓下咳嗽,不满道:“……不准你说我不懂……”

池玄笑了起来,道:“我方才说了,我并非温厚体贴之人。你可知道,若你这样说,我会如何?”

绛云已是满心茫然,只得摇了摇头。此时,她四肢乏软,尤胜先前。她只觉全身力量渐渐散去,连同神识一并消除。思维记忆,皆被空白吞噬,让她生了莫名恐惧。她紧紧抓着池玄的衣裳,微微轻颤。

池玄自然察觉。他开口,道:“绛云,你体内的普煞元神,已被褚师弟取走……”

绛云听得此话,神识却恍惚朦胧,不辨其意。体内,定魂咒法之力开始散去,真气道行亦同时消散。她依稀看见自己的双手化作利爪,肌骨枯朽,血脉干涸。她心中惊惧,脑中却愈发空白。

“我要你跟我一起赌上性命,你可愿意?”池玄开口,问出了这句话来。

任谁听到这样没头尾的话,都会犹豫。但是,哪怕神识散去,思绪难行,却无须犹豫,更无须怀疑。他是池玄,这便是全部的道理了。绛云努力稳着心神,点头应他:

“好。”

如此简单的一个字,却有着千钧的力道。池玄神色中隐约的犹豫迟疑全然散去,一如云开雨过。他的眼神复又平和安然,更多了一份坚定。

他轻轻扶起绛云,让她躺在自己怀中,继而唤出了净灵灯来。他将返魂香放在灯盘之上,继而喝令道:“燃。”

青荧骤起,燃上香丸。霎时间,紫气弥漫,如雾如烟。馨香浓郁,直入心魄,引得心海翻浪,真气奔涌。

绛云本就神识朦胧,如今又被紫气遮蔽,眼前竟不可视物。

这时,她的舌尖尝到一丝腥甜。那味道,引得她全身一震,战栗不止。那是何等甘甜的滋味,又是何等久违的感受。身体似被唤醒了一般,一股渴求骤然清晰:

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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