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残生 [下]
却说泰山之上,依旧杂乱。虽说太上圣盟是敌非友,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众人伤势不轻,绛云一行并未下山,只是置了简单的营帐就地诊治。
绛云随着池玄一起,以罡气化解煞气之伤。但她不谙罡气操纵,没过多久就生了疲乏。徐秀白嫌她聒噪,便把她赶到了帐外。
绛云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得带着不悦坐在营帐外的山石上等着。冬夜清朗,月色照着满山白雪,越显皓洁。绛云走着走着,又想起白天的事来。
凤麟洲……
她视为故乡之地,却是决战的场所。想度化那些被拘索的精魂,就要演变成如此发展么?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无从选择的事……
她想得纠结,甩了甩头,抛开了思绪。这时,她便看见了徐秀白带来的驺吾神兽。那神兽趴在一处干净的地上,专心致志地舔着毛发。
绛云想了想,走到那神兽面前,开口道:“听说你跑得很快?”
驺吾停下了舔舐,抬眸看了她一眼。
“我也很快啊。”绛云笑道,“我们比比看谁快,怎么样?”
驺吾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抖了抖毛发。
“你这是答应了?”绛云满心欢喜,她看了看四下,道,“好,那我们就比从这里到那个山头吧!”她伸手,指着一处山峰。覆顶的白雪,让那山峰泛着明光。
驺吾点点头,缓缓走到绛云身旁,与她并排。
绛云笑着,正要化出天犬之形。忽然,她察觉有人靠近,转身道:“什么人?”
回答她的,是一阵虚弱的咳嗽声。那从山石阴影处走出来的人,是李延绡。他已脱下了黄袍,换上了一身黑甲精骑的装束。
绛云见是他,顿生了不悦之色。无论如何,对她而言此人都是敌非友。阻止褚闰生杀他,不过是怕杀孽承负。之后,自然是随他自生自灭。但病人就是病人,何况徐秀白与他交情匪浅,自然是尽心治疗。照理说,他现在应该已经服药睡下才是。
绛云瞪着他,没好气地道:“病成这样还到处乱走,真是活得不耐烦。”
李延绡冲她笑了笑,慢慢走上前来。他的步伐很重,每一步都走得吃力无比。待到绛云面前,他抱拳,道:“绛云姑娘,还请你行个方便。”
绛云不懂他的意思,皱眉问道:“什么?”
李延绡并不多眼,转头望向了神兽驺吾,道:“神兽驺吾,在下有事相求。请载在下去一个地方……”
他话未说完,绛云便怒道:“好啊!你想逃走!”
“姑娘,据在下所知,你们并无拘禁在下之意。那又怎么算得上是‘逃走’呢?”李延绡道。
绛云一听,皱眉思索,终是找不到话反驳。
李延绡不再理会她,继续对驺吾道:“在下/体弱,不能远行。还望神兽见怜。”
驺吾听罢,绕着李延绡走了一圈。而后,它低低吼了一声,伏下了身子。
“哎?你答应了?不是吧!”绛云大惊。
“仁兽驺吾,名不虚传。”李延绡笑了笑,骑上了兽背。
“慢着,你要去哪里?”绛云皱眉道。
李延绡并不回答,驾骑兽腾空。
绛云虽知自己无权管他,但却还是飞身而起,随他一起去了。
不消多时,李延绡策神兽下降,落在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绛云随他落下,依稀认出了这里的景物。此地,应是茅山脚下。他来这里做什么?她不禁疑惑。
李延绡看了看四下,翻身而下,自行步行。
泰山之上早已雪霁,但茅山却是雪落如絮。他走了没多久,便已落了一肩的白雪。他不住环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绛云满心疑惑地跟着他走,片刻之后,二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大宅。
绛云看到这宅子,不禁惊讶。这样的宅子,她也曾闯过数次。若没记错,这是何彩绫住所。天南地北,她每到一处,便会变出一模一样的宅子来。莫非此地也是?她皱眉,不知该不该继续跟着。
李延绡站在宅门外,怔怔地看着那朱漆的大门。他静默许久,才茫茫然地走了上去,伸手推门。出乎意料的,大门并未上栓。随他一推,吱呀呀地打了开来。他迈步入内,就见曲径回廊、假山流水,皆熟悉非常。他的神色中透出微微痛楚,脚步竟有些许迟疑。
绛云站在门外,探头看了看宅内。心想着,若这真是何彩绫的住所,自己进去难免麻烦。早知如此,就不跟他来了。她想了想,开口道:“原来你是来找那恶仙的。早说不就好了,干嘛鬼鬼祟祟的。懒得管你了,我回去了。”
听她这么说,李延绡漠然回答:“你本也不必跟来。”
绛云不悦,道:“我是看看你到底去哪里,回去好告诉小白。”
“小白……”李延绡重复了一遍那可笑的称呼。
“对啊。小白治你治得那么认真,你这么走了,他会担心。”绛云认真道,“不过你既然找到那恶仙,想来也不会有事了。随便你吧。”她说完,转身迈步。
“你不恨我?”李延绡开口,带着一丝莫名,如是问道。
“啊?”绛云带着不解,回了头。
李延绡望着她,道:“我可是害过你们很多次。褚闰生和池玄都差点死在我手上,忘了么?”
“你也半死不活了,扯平了吧。”绛云答得轻快。
李延绡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绛云笑望着他,挑衅道:“天道承负,自有报应。你还是抓紧时间做些好事吧。”
李延绡笑了出来,这一笑牵起旧疾,让他咳嗽起来。
“看吧,报应很快的。”绛云得意一笑,不再理会他,准备离开。
李延绡顺下气息,叫住了她,道:“绛云姑娘,这里是你闰生哥哥的宅子。”
绛云心生惊讶,疑惑地转过身来。
“要不要进来看看?”李延绡笑道。
绛云不知他话中真假,不由抬眸,又看了看这宅子。果然,这宅子并非法力幻化,一砖一瓦皆是普通材质。这宅子真是褚闰生的?他现在也许就在宅内?
绛云想到此处,心头有些忧虑。李延绡却不再多言,径自往里走。
绛云开口叫住他,道:“慢着,若这真是闰生哥哥的宅院,你来不是送死么?”
李延绡并不回头,边走边道:“你不是说了么,我早就是半死不活的人了……”
绛云皱眉,又思忖片刻。终是弃了疑虑,跟了上去。
跨进宅门的那一刻,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绛云心神一颤,暗觉不祥。稍走了片刻,果见尸体。
黑甲精骑?
绛云认出这些人的装扮,不禁看了李延绡一眼。李延绡的神色凝重,眉宇间隐着痛楚。但他却不停留,亦不多言,继续往里走。
此宅对李延绡来说,再熟悉不过。他绕过回廊,踏过曲桥,便到了一处花苑。但见花苑之上,有无形穹顶,将风雪阻隔。繁花盛开,全似春日。苑中置着佳肴美酒,摆着案几软榻。他认出榻上之人,眉头一皱,跨步入内。
绛云满心忐忑地跟在他身后,待看到榻上之人,也微微皱了皱眉头。
似乎每次见到何彩绫,都差不多是这样的景象。恣情纵性,醉生梦死……
绛云愈发不解。若这是褚闰生的宅院,何彩绫为何在此?
李延绡疾步走向何彩绫,然而,他刚要靠近,周遭忽起一片花雨。花瓣落地,变作了妖娆女子。此刻,这些女子脸上再不见半分媚态,那露骨的杀意,凌厉如刀。众女子也不多言,一拥而上,攻向了李延绡。
绛云见状,忙将李延绡拉了回来。距离拉开的那一刻,一众女子又化回了花瓣,飘散无踪。
“可恶……”李延绡暗咒一声。他挣开了绛云的手,又想往前去。
绛云忙拦住他,道:“别乱来啊,过去会死的!”她见自己无法劝阻李延绡,转头对榻上的何彩绫喊道,“恶仙!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何彩绫并不答应,更无丝毫举动。
绛云见状,慢慢明白了什么。难道,何彩绫跟先前那些黑甲精骑一样,已经死了?
李延绡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极力压抑的痛楚刹时变作了狂躁,染红了双眸。
“褚闰生!你出来!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褚闰生——”他用尽了力气,如此呼喊。但不过几句,他的声音便被剧烈的咳嗽取代。他咳得如此厉害,胸腔心肺,一并震痛。鲜血,随着咳嗽呛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白雪。他佝起了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绛云手忙脚乱地扶着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病到如此地步,却还不顾生死地到这里来,是为了何彩绫么?
亲人就是亲人。她似乎有些明白这个道理了。她扶着他坐下,道:“你撑着。”说罢,她纵身一跃,落在了软榻旁。刹时间,飞花幻化为女子,扑向她来。
绛云毫不含糊,出爪迎击。红光划过之处,幻形碎开,重化为残破花瓣。
一点也不厉害嘛。绛云暗暗想到。但很快,她便发现了问题所在。那些女子的确不强,但繁花满苑,无穷无尽。被碎开的幻形,很快便又重生。
她忙收了轻视之心,一面应对,一面想着对策。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八个字来,“世间咒法,皆化虚无”。没错,护身罡气!虽不熟练,但释放出来应该可以。
她想到此处,收了利爪,扣诀调息。眼见得那些女子蜂拥而上,她却不动分毫。她努力摒弃杂思,平定心绪。攻击迫在眉睫,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气和心平,泰然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清透罡气骤然展开,如春水涟漪,荡平了杀气。
绛云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就见飞花满天,再不见那些女子的踪影。她灿然一笑,吁了口气。继而转身,看着榻上的何彩绫。
绛云稍稍查看了一番,笑着对李延绡道:“她没事。”
李延绡听得此话,喜悦顿生。他忍着病痛,努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软榻之上,何彩绫不过沉睡。她呼吸匀和,睡容安然。脸颊上还染着淡淡的绯色,如三月春桃,妩媚动人。
李延绡强压着咳嗽,伸手想唤醒她。待看见案几上的残酒,他的手却生生顿住。他转而拿起了酒壶,轻轻一嗅,眉宇间的痛楚愈深。
绛云被他这番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她开口,问道:“不叫醒她么?”
李延绡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我叫不醒她。”
绛云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又望向了何彩绫。如此安睡,莫非是和被困在中皇灵沙中的那次一样,是中了什么咒法?不对啊,她已释放了罡气,什么咒法也都该解了呀……
这时,李延绡笑了起来。他跌坐在地上,笑意凄然。而后,他的笑声零落,变作了咳嗽。他咳得几近窒息,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却望着她笑道:“你那闰生哥哥果然厉害啊……”
绛云愈发不解。
李延绡看着手中的酒壶,自语般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最后竟是他,成全了你的心愿么……”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绛云皱眉问道。
李延绡举了举手中酒壶,笑道:“知道么,这酒叫‘四神酥’。喝下之后,不仅能速醉,更能忘却前尘。”
绛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她看着那酒壶,嗅着那若有似无的清冽酒香。回忆片刻,她开口道:“恶仙一直喝这个酒啊,也没见她忘记什么。”
“她地仙之格,元神护体,这酒自然不能起效。”李延绡幽幽一叹,“可如今,她却醉倒……”
绛云听到此处,疑惑道:“这话不通,难道她现在没有元神护体了么?”
李延绡道:“未符消失,我就该想到的……他没有杀她,而是用幻焰真火烧了她的元神……”
绛云听得愈发糊涂,“不可能,元神被毁的话……”
“用定魂咒法保全魂魄,再以南斗注生阵法补全命元……”李延绡的声音似笑非笑,“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做到……咳咳……好手段啊……”
绛云沉默下来,又看了看何彩绫。毁去元神,她就是凡人。喝下这“四神酥”便能忘却前尘……就好像是,重新转世了一般。她蓦然明白了什么,蹲下身子,望着李延绡道:“她会忘记你?”
李延绡怔了怔,凄然笑着,一语不发。
绛云歪着头,略作思考,道:“应该能治好的吧,小白的医术那么好……”她顿了顿,终是劝了一句,“你别太伤心了。”
李延绡抬眸看着她,神色有些古怪。
绛云被那种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
李延绡笑了出来,一瞬而生的温柔,让他脸庞生出光彩,掩去了苍白颓死之象。他开了口,对她道:“你虽为妖兽,却难得一副好心肠……”
“你说谁是妖兽!”绛云跳了起来,怒不可遏。
李延绡笑道:“在下失言,姑娘莫怪。”他说完,扶着软榻,吃力地站起身来,静静看着榻上的何彩绫。
绛云想他病弱,便也不多做计较了。片刻之后,她见他还是毫无举动,忍不住开口道:“你还想什么呢。快带她回去找小白吧。”
李延绡这才转过身来。他摇了摇头,笑得释然:“不必了,忘了就忘了罢……”
绛云正是满心不解,却见他离开了榻旁,往苑外走去。
“你去哪?”绛云忙问道。
李延绡停下脚步,道:“自然是去重振旗鼓,再夺天下。”
绛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皱眉道:“你病成这样,还不死心么?”
“身未死,心就不死。”李延绡咳了几声,道,“绛云姑娘,烦你转告徐兄弟,他如今既与你们一路,就等同背离太上圣盟。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并未求他救治,也无需他多管闲事。后会无期。”
绛云听得此话,愤怒难当,她几步冲上去,拦住了李延绡。“不准走!什么叫‘多管闲事’?不准你这么糟蹋小白的好心!”
李延绡见她如此,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咳嗽打断。他眉峰紧皱,掩口低头。那一刻,绛云清楚地看见,鲜血自他指缝中溢出,沾上他的衣襟。
绛云忽然明白了许多。她收起了怒意,问了一声:“你是不是快死了?”
李延绡压下咳嗽,拭净唇边的血渍,一语不发地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绛云心头生出莫名的悲凉之意,她又看了一眼在榻上熟睡的何彩绫,忍不住道:“被忘记了也没关系么?”
“众生芸芸,浮生苦短,谁又能永远记得谁呢?”李延绡道。
绛云想了想,答他道:“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别以为我会忘记。”
李延绡步子一顿,默然站定。他看着前路,淡然而笑。他再不多言,迈步行远。
绛云目送他离开,心中思绪纠结。
兴许该拦住他,可拦住他又能如何呢……她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打住了思绪,又看向了榻上的何彩绫。
这个,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正苦恼,忽听一声熟悉的呼唤:
“绛云?”
她认出那声音来,惊讶不已的抬了头。只见不远处的回廊里,站着一个红发金眸的少年,正是幻火无疑。
“圈圈!”绛云满心欢喜,唤了一声。
幻火听得这个名字,不满道:“笨狗!谁是圈圈!”
绛云也不生气,几步冲了过去,拉起他道:“你怎么在这里?”待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温暖,她又惊又喜,“你有人身了?”
幻火笑了笑,也无心答她。他反握住她的手,急切道:“你来这里可曾见到褚师兄?”
听到这个名字,绛云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微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果然是回凤麟洲了么?”幻火愈发着急。
绛云闻言,点头道:“闰生哥哥的确是说过,要在凤麟洲与我们决战……”
幻火的神色又是急切又是伤心,他抓紧了绛云的手,道:“快带我去凤麟洲!再迟就来不及了!”
“到底怎么了?什么来不及?”绛云满心不解。
“褚师兄已经集齐了三分元神……”幻火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集齐元神?”绛云想到了什么,“那就是重得仙道了?”
幻火点了点头。
“那到底是什么来不及?”绛云追问。
犹豫再三,终是横下了心,道:“重得仙道,褚师兄就会被主人的意识取代。”
绛云一惊,“怎么会……”
“就是会,所以才来不及了啊!你可知道,褚师兄为什么要集齐所有元神,又为什么要你们去凤麟洲决战?”幻火几乎是吼了出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完完全全毁掉主人的元神!”
绛云愣在了原地,一时无法反应。
“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幻火低头,声音里尽是沉痛,“为什么会只有这一个解决方法呢?!”
绛云的心海忽然翻起了惊涛骇浪来。回忆如潮,席卷意识。往昔褚闰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此刻想来俱都是弦外有音。
“……你记住,好好地跟梁高功修习‘定魂咒法’,绝不能怠惰……”
“幻火不过虚形。等所有精魂都被渡化之后,自然再无此人。……拘魂锁魄,终究是旁门左道。何况那些精魂尝尽苦痛、不得超生,若能将他们渡化,是何等功德。又怎能为一个本不存在的人,执著妄为呢?”
“你妖兽之身,有情有欲。可他已归仙道,摒除凡念。自他从地府回来的那一刻起,你们的缘分就已尽了。……让我取尽你的煞气,再毁去他的仙道,你们就能做一对普通的夫妻,长相厮守……”
“……这样不行啊……因为这个结果,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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