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金家老太在只有六七岁大的时候跟随家人逃荒到上海,半路当中和家人走散,她就记得先是爹不见了,接着她娘带着她兄她嫂去寻爹,就让她自己站在路边等。她等啊等啊,等了两天天,谁也没等回来,后来还是被同为逃荒而来的苏北养父母所收留,长大成人后嫁把养父母家的二儿子做媳妇,就这么在上海过了一辈子,早已记不得真正老家到底哪里,自家乃是何方人士了,但一着急时,嘴里自然而然就会冒出明显不同于苏北话以及上海话的土话来,诸如“我的儿、嫩这些小比养的”等等。

望着吵得热火朝天的一家门,听他们相互之间咒骂的词语之毒烈,之狂野,优秀中介小曹有点害怕,但又想起了以前听老板他们说起过滚地龙们都是街头表演家,只能看不能碰,所以还有点想笑,正缩着肩膀、傻张着嘴偷乐时,忽然一扭头,瞥见旁边始终面无表情一脸漠然看着亲妈亲舅亲外婆又吵又骂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这女孩子即便面无表情,也美得令人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望着她,小曹都无法想象眼前这一堆人竟然会是一家人,也无法想象自己和她都同为人类。

那边厢,金美娣和阿三头吵架本来占有绝对优势,但随着另一强敌金老太的加入,原本对峙的局势忽然逆转,渐渐落了下风。但处于人生黄金年龄段的五十岁老阿姨之战斗力也不能小觑,再怎么着,始终没有让老母及阿三头占着什么大便宜,不过是头发扯乱几缕,面皮抓破几道而已。

一家门吵着打着,扭着缠着,眼见看热闹的邻居越来越多,金家老二在眼眶内打转打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滚落,开始哭喊着大叫“姆妈姆妈”。

老二一哭,金美娣再也无心恋战,瞅准一个空档抽身而出,拉着大小两个女儿躲进屋内,来了个闭门不出。金老太正好也累了,和阿三头捡起丢落一地的一堆家什骂骂咧咧的走了。

金美娣母女关起门来在自家房子内收拾打扫,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开始散去,几个邻居经过她家窗前,一个同金家有宿仇的长舌妇提高了嗓门,对同伴说:“伊只狐狸精回来了,这下不得了了,可要看好你家长脚,一不小心就要被勾走了。”

那个便回她:“哦哟,帮帮忙,你家三毛才要当心好伐。”

金美娣听见,气不打一处来,便也隔窗喊话:“滚你妈的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脚短脚,三毛四毛,一个两个,穷的来,哒哒哩个滴,身上怕是连根鸟毛也拔不出!老娘吃饱了撑的去勾引你们这些穷鬼!”

窗外回话:“肯定外面混不下去了呀,所以就回来祸害咱们了,不是勾人家男人,就要骗钱呀!”

金美娣正要还口,门外已有人代她还击:“人家美娣姐回自己家还要经过你同意吗?穷瘪三一只,有什么好被美娣姐骗的!”

人家金美娣也有知己好友好闺蜜的呀。

金美娣的滚地龙邻居兼好闺蜜小妖三推门而入,扑到她身上,一把抱住,扯开喉咙放声大哭:“姐,姐!你这些年死到哪里去了,我还当你死在外面了呢!噢噢噢!”

等到芳邻们四下散去后,一家人这才开门出去,门一拉开,忽然外面一阵风似的旋进一个排骨精似的瘦小妇女来。

妇女旋进屋内,眼睛往金家老二身上瞄了瞄,大惊小怪地叫嚷起来:“哟,这个就是二姐你在外面跟人家生养的小囡囡呀,好看倒是老好看的,卷毛圆圆脸,皮肤么雪雪白,跟个洋娃娃似的。怪不得人家说偷人偷出来的囡都是聪明又漂亮的。对咯!”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把两只手一拍,“二姐你今年贵庚啊?我都给忘记咯!赶下回我好给你老人家做寿呀!”

金美娣立眉竖目:“老娘贵庚关你娘的屁事?老娘是老蚌生新珠,怎么,不可以啊!总比你个不下蛋的鸡强!等调理调理身体,老娘明年还要养个光榔头出来呢!羡慕伐!妒嫉伐!”

金美娣一句话,就把这妇女的肺管子给戳破了。不过跟金美娣吵架,这妇女从来也没胜过,今天还是。气是气得来,要死要活,一个胳膊肘推开金美娣,到床前弯腰低头,从床底下扒拉出一小堆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塑料小包来,怀里抱不下,衣服兜不下,气的来,干脆从床上方的小窗口往外面丢,塑料包落地时发出砖头一样的巨响。咚咚咚。

这边金美娣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妇女一转身,转眼又一阵风似的飘出门外,从地上捡起才刚丢弃的那一小堆邦邦硬的塑料包跑了,一边跑,一边骂着:“没良心的臭女人,不要面孔的老女人,连亲阿弟都不帮的狠心女人,我连日本大地震那年囤的盐都不给你留一包!”

金家老二今天受惊不小,坐在行李箱上,用pad把《企鹅群里有特务》中凡是有跳岩企鹅的片段都看了一个遍,连吃两包海苔片才恢复了内心的平静,见那妇女走远了,小声嘀嘀咕咕:“我不要待在这破家,我想回去,我要回我原来的家去,嘤嘤嘤。”

金不换正在检查行李包裹,这时忍不住白她一眼:“这就是我们家!”

“不对,这不是。这里我从来没来过,不要想骗我!”

“不愿意呆这里,明天就去幼儿园上学。”

小朋友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又下来了,眼皮通通红,委委屈屈抽抽噎噎地把手上海苔吃掉,安静老实了一会儿,问她妈:“刚刚那阿姨是谁啊?”

金美娣说:“那是你小阿舅阿三头的老婆,你舅妈,伊在镇宁路菜场摆摊子卖鱼,外号带鱼西施。”

小朋友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带嗯西施是什么啊?”

她妈答:“是东施她大阿姐。”

小朋友好像听明白了,于是不再发问。

金美娣婆家早年开棋牌室,虽然家住棚户贫民区,不过条件比起那些做苦力的邻居已经算是大户了,所以家里房子面积相对也大,起码一家一当在房间内能铺的开,且铺开后人还有转身的地方,另外楼上还有一间小小的阁楼。

以前阁楼也是住人的,但是金不换个子高,到阁楼上面直不起来腰,于是自说自话把自己枕头被子往一楼大床上一丢,阁楼分配给她妈金美娣去睡。她妈跟着干爹好日子过了这些年,由奢入俭难,如今阁楼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住了,嫌那里地方小,又闷又黑,争论了半天,最后决定阁楼用来放衣服杂物和娃娃,三个人晚上都在一楼大床上睡。

家里乱糟糟的,行李东一只西一个,金不换反正不管,她妈也不让她管。她就只负责整理自己吊来的那些娃娃,几大袋娃娃小心收藏摆放好,床铺简单理好,几只行李箱往墙角一踢,躺到床上去看手机去了。看着看着,无意中点开手机银行,存款余额一看,暗暗叫苦,忙叫她妈赶快转点钱给她,她妈刚刚丢掉几包旧冰箱里的陈年鱼虾蟹,现在正吭哧吭哧擦冷藏柜里的污水,正捏着鼻子难受着呢,闻言把抹布一丢:“我哪还有钱!”

金不换从床上爬起来:“我赚的钱不都在你那里吗?”

“说的好像你赚了多少钱似的,不就才领了几个月的工资吗?三个月还是四个月?那点钱都不够买奶粉。要不是你干爹,我和你阿妹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所以我说不要回上海!在杭州多少好,有吃有住有保姆!”

“你跟干爹不三不四这些年,都没骗到一点钱存起来?”

她妈指着又准备吃零食的老二道:“喏,有这台碎钞机在,能存的下来钱才叫怪事!回上海前,刚报了一个亲子绘画班,课还没上,学费是一分都讨不回来!”

金不换开始放软档:“先给我转一千块总可以吧?”

“给你给你!但是明天起我就把碎钞机的奶粉给换了啊,没钱买了,什么爱他美爱他丑的,这么大了,早就好断奶了,明天就换成蒙牛!”

碎钞机最近这阵子迷上海苔的味道,高兴时要吃不高兴时也要吃,第二包好不容易吃完,终于抬起头来,问:“姆妈,碎钞机是什么啊?”

“算了算了,不要了总可以了吧!”金不换重新躺倒,闷闷道,“我们一家三人接下来怎么生活?”

“怎么生活?我正要问你呢,非要回上海的是谁?”金美娣冷笑,出言讽刺,“撞到南墙你知道回头了,鼻涕掉嘴里你知道甩了。不过后悔也没用了,为了回上海,我和你干爹都闹僵了,你干妈那里也放了狠话了,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

回上海第二天,金不换联系老早艺校的一个老同学,找了一个车展车模的工作,一大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出去了,结果才到下午,就抽着烟,黑着脸,早早的回来了。

一问,是被人家开除了。再问,报酬一分钱也没拿到。再三问,才讲说,车展上发的衣服是透明的,露底又露毛。因为是现金日结,酬劳可观,外加同学劝,她想想也就忍了。结果等到车展开始,竟然有那些猥琐男人上前来对车模们动手动脚。动手动脚不算,还要蹲在地上,从下往上以及其刁钻的角度拍照片,录视频。她脾气上来,一个没忍住,夺下客人手机摔了,然后么,就被开了。还酬劳来,没叫她赔人手机就不错了。

她妈叹气说:“你说说你能干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干不成!跟你说了,叫你脾气收敛点,不听!小不忍则乱大谋呀!算了算了,打零工也不是长久之计,赚不到什么大钱,还要被人揩油吃豆腐,不合算,不合算!”

夜里,金不换噩梦醒来,额头上一层冷汗,黑暗中睁着眼,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把脸闷在枕头里叹气,不一会儿,枕头湿了一小片。

金美娣被她的叹气声吵得睡不着,一掀被子,干脆从床上坐起来,骂她说:“这世上,除死无大事!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好好的福气也都被你给叹气叹光了!万事还有你姆妈在!想当初,你爸那死人头抛弃妻女,你姆妈那时候差点给气死,差一点去跳黄浦江,现在不也活的好好的么!你阿妹不也好好的拉扯大了么!”

金不换也坐起来,伸手抱住她妈的头,嗡着鼻子,哽咽道:“妈妈,没有你我可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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