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丝竹,隔一道屏风,催动里边的男人和女人。

里边的人解衣卸冠,褪去衣衫,她看得掌心出汗。沈策握她的那只手极热……两人手中的汗濡成一片。一声带着微喘的“郡王”,在她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昭昭猛收手,别过了头,看琵琶弦动。她耳中尽是心跳如鼓,五音俱乱,六律皆毁。

沈策以幽深目光锁住她。

在更多的交融声中,他忽然击掌两下。

所有人都像悬线的傀儡,静住了。只有屏风后的男人起身,冷静套上衣裳。

“郡王要去何处?”舞女拉男人的手。

“秦商姑娘,是在叫本王?”沈策慢慢开口。

那女子身子一僵,望向屏风后。

纱帐阻挡,昭昭看不到她的面孔,但能猜到上边的变化。

沈策对乐师打手势,众人悄然退出。假扮沈策的男人穿好衣衫,绕到屏风后,接了于荣递来的剑,肃穆立于沈策和沈昭昭身后,是沈策身边剩下的四将之一晁衍。

“秦商姑娘说,心有沈策,”他隔着屏风问,“却为何辨不出谁是沈策?”

卧于席的女人渐冷静,理好衣衫:“南境除了沈昭昭,没几个女子真正见过郡王。郡王这么问,叫秦商如何答?”

沈策静视屏风后的武陵佳人,等她往下说。

秦商端正跪坐:“南境闻名于世的两个女人,一个在宫里,另一个就是秦商。郡王有能和朝廷抗衡的军队,和帝王抗衡的威望,也该有和后宫比肩的妻子。秦商来,不是来求将军收留,而是寻明主。”

秦商听不到回音,倒了杯酒,又说:“我以为柴桑沈郎与旁人不同,哪怕是疑,也敢放于身旁。江水之主,为何不敢见一个孤身投奔的人?”

秦商指面前的酒,邀沈策共饮。

沈策不为所动,转身,木门被于荣和晁衍拉开。

“沈策!”秦商听到门的响动,不再镇定,追到屏风后,被于荣横剑挡住,“你既不信我,为何来见我?”

……

昭昭拉他的手,沈策以目问询她。

“让她做个明白鬼,”昭昭在他耳边说,“死也不会太痛苦。”军中之谍,死是唯一下场,既然被发现逃不过一死,做个明白鬼总好过这么死。

沈策见她心软了,手掌覆在她脑后,目光放柔:“好。”

他复又回身:“我做参领那年,率军突破重围,你弟弟死在昭也刀下。弟弟死后,你无亲族依靠,孤身去了武陵郡。为向我寻仇,已蛰伏九年。”

“……你既知这些,为何要来?”

“姑娘名扬天下,若能和你相伴数月,风流之名即成。不止今日,沈策日日都会来。你为寻仇,我为借名,你我各取所需。”

他又道:“但有一句你说错了,我不会杀你。三月后你可以留下,本王许你和晁将军婚配。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回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当着昭昭没说:他这半载是假逍遥,借此养兵,和昭昭相处太久,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因此引来揣度。坊间已有传闻,沈策有特殊癖好,执着于胞妹沈昭昭。为了昭昭,他需要一段风流韵事,需要像一个正常男人,去爱慕一个正常女人。

她和沈策离开船舱,跟随而出的三个将军都忍着笑,偏偏谁都不出声。她闯入时的理直气壮都散去,倒背着手,看江水岸边迎风飘展的一面面幌子。

“不理直气壮了?”他同她玩笑,“晁将军面皮薄,被你撞见这种事,怕几个月不敢见你。”

“本来也不常见。”她还在嘴硬。

“不如这样,我们给晁衍一个面子,躲他几月?”

躲?她不解。

沈策指岸边,画舫靠了岸。

那日午后,一艘不起眼的小船载二十人渡江。自此,柴桑夜市,最惹眼的不再是沈昭昭的画舫,而是秦商的。晁将军替沈策日日登船,寻欢作乐。

而被传“风流”的沈策,已在千里之外。

他们混在柔然商队中,沈策牵着马,拉着她的手,在守城将的眼皮底下,进了洛阳城。沈策以柔然语道谢后,带昭昭寻了一个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休息。

店家帮他们拴马,发现昭昭一直盯着皇宫内的佛塔,笑说:“那是当世第一佛塔。”

“永宁寺塔,”她点头,“我们就是为了它而来的。”

笈多王朝的僧人说,洛阳有一座永宁寺塔,据传达摩祖师一百五十岁途经此地,称此塔为平生仅见,双掌合十,口唱南无。塔身光是金钉就用了五千多个,塔上的金铎有一百二十个,悬于每层塔檐上,常常随风相撞,声音悦耳,可传数十里。

她对沈策提过一次。

当时是在江边,她望江水上沈家军的上百战船,给哥哥讲从笈多王朝僧人那里听到的佛门典故:“他们说达摩渡长江时,没有坐船,而是在岸边折了一根芦苇,立在芦苇上渡江。一苇以航,由此而来。”

没几日,沈策命人给她打造一艘形如芦苇的小舟

关于永宁寺塔的故事,沈策一直许诺带她看,昭昭没当真,毕竟洛阳是敌境,危险重重。没想到,今日真来了。

“想不想以后住这里?”沈策见她望佛塔出神,问她。

她诧异:“住这里?”

他颔首:“如今北境分裂,各有一个将军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占据长安、洛阳为都城。京中朝臣以此为警示,已经上奏,要逐年削我的兵。”

“削兵权,就是想要你死。”没有兵,沈策就会是众矢之的。

他笑:“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初夏后,沈家军将广招兵马,三年后渡江一战,自此北伐,再不回南境。这也是唯一的生路。”

她不语。还有一条生路,两人就此离开。

但沈策不会选这条路,他不是一走了之的人。

他为日夜护她,和她假扮夫妻。晚上住客栈,她睡床榻,他席地。夜夜昭昭都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榻上,看着月下他的背影。

四周都像被墨染了,只有一点点他的影子,附着月光,她一看就看整夜。

离开洛阳城前晚,窗外起风,永宁寺塔上的一百二十个金铎相互撞击,传遍洛阳的每个角落,也包括这间房。

“哥你睡了吗?”她轻声问。

“嗯。”

“……睡了还答?”

“不答,你又要不高兴。”

“我有这么霸道吗?”

背对她的人笑了。她能听到。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静了会儿轻声说:“金铎声吓人。”

没人答她。

她低声控诉:“小时候,你都抱着我。”

屋里静着,他还是不回应。

昭昭阖眼,等了半个时辰。金铎声时快时慢,风声更紧了。腰上有热意,身后也有了男人的体温,沈策躺到她背后,把她搂进怀里。

起初她想装睡,但事与愿违,很快睡麻了半边身子,不得不翻身面朝他。

“装累了?”他低声问。

“嗯……”她抱怨,“胳膊都压麻了。”好似装睡是他的错。

沈策好笑,给她按摩手臂。

她想到白日一封密信,秦商选择离开柴桑,回去后被疑,武陵郡军中人都认为她已叛变,隐秘处死。这件事传出去,变成了沈策始乱终弃,秦商投湖自尽。

沈策早习惯被人构陷,她对此无法平静,想了一日。

“你当初,为什么愿意给她一条生路?”军中之谍,从无宽恕的先例。

“她让我想起你。”为家人寻仇。

昭昭默了会儿说:“我当初要为你报仇,也想过这一步。假若沈家军多年报仇未果,最终全军覆没,那我一定会被人抓起来。不论我容貌才学如何,单是沈策胞妹这个名头,就足够满足一个将军的炫耀欲,所以极有可能不会被处死,而是被胁迫做妾。”

“做宠妾不是难事,”她冷静想过,这比兵法容易,“只要他们不杀我,活着我就能报仇。”

他半晌不言。

她永远忘不掉这夜,从他怀里抬头,在黑暗中找寻他时,额头印下的温度。

门外有住客跑过,噔噔噔地下了楼,像靴子的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口……窗外寒风骤急,金铎撞击,声声不休,她像亲眼看着那些金铎如何在风中晃动。

“小时候……”他的唇离开她的前额,“你常叫我这样亲,才肯睡。”

他的震动不比她少,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想下榻出去,冷静片刻。但想到她说怕风大的金铎声,还是没走,搂紧了她。

离开洛阳,两人去了沈策拜师之地:南北交界处的碧峰山。

这次来北境,他一为成全她的心愿,带她看佛塔,二为走一遍北境重镇,为日后北伐做准备,三则是为了带她来见师父,请师父为她问诊。

昭昭自柴桑酒家那一夜认出他,就喜好饮酒,比军中将士喝得还要急、要烈。他怕长此以往,喝坏她身子,请师父为她诊疗。师父了解前因后果后,告诉沈策,昭昭并未痊愈,失去哥哥的痛苦还沉在心里,酗酒是因为她认定了这是好东西,这个东西能让她见到哥哥。

师父让他住到初夏,为昭昭医心病。

碧峰山里,他们住了数月。她最爱去的一处瀑布叫披雪瀑,又名响雪泉,悬流千尺,瀑布旁筑有一亭,叫响雪亭。

兄妹俩时常一天黑就不见踪迹,天亮前,沈策或是抱、或是背,把睡着的她从深林、山涧,或是瀑布旁带回来。

旁人要帮手,沈策从不准许人碰她,亲自把她放到屋前檐下的竹榻上。

日出时,鸳鸯瓦的影子会遮住她一半的脸,她的睫毛浮着晨光,睡得安稳。沈策常沏好茶,静坐陪她。

她醒时,喜好不睁眼,轻唤一句“哥”。

茶被递到口边,润喉,解宿醉。

她努努嘴,代表还要喝,皱皱眉,就是还要睡。

竹榻旁,常有夜里带回的植物。因为沈策曾告诉她,碧峰山植物多样,《本草经集注》有一部分就在此处完成。她记在心里,一醉了就逼沈策采,每夜都要不同。

这一日,她再被太阳晒醒,睁眼见榻旁的花:一丛丛极密的细小花瓣,白中见粉,花如雾,温柔至极。

“这是什么?”

“落新妇,”他说,“夏常见。”

她心像被扎了一下。初夏已至,要回去了。

他见她不语,低声说:“明日动身。”

她点点头。

“今夜给你寻了佳酿,”他轻声哄她,“任你醉。”

“嗯。”

那晚,沈策把酒堆满亭子,有二十六坛。她不解问,喝不完怎么办?他答,埋在此处,五年后再饮:“三年渡江,至多五年,我们再回来。”

昭昭想到南境,为他难过。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毁大于誉,人人畏他,怕他,也乐于诋毁他。

南北两国的名将们,虽少有善终,但至少生前常有美名,四海传颂。可哥哥,除了柴桑人,谁说过他的好?残暴,诡算,穷凶极恶……

她常笑说,柴桑沈郎,一将守江水,声驰四海慕,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他的。

她亲眼看着哥哥,从一个怀有天下、雄兵在握的男人,一步步深陷污名,曾有的最忠心的军队被削弱战力。如果西伐那一年,没有朝臣构陷,没有皇帝的一纸诏令,让他临阵离开,西伐已大胜,沈家军如日中天,趁势北统,该是怎样的盛况……

沈策见她低头不语,柔声问:“怎么不高兴了?酒不好喝,还是哥哥说错话,得罪你了?”

她低声回:“你想安排好那么多人和事,怎么可能?你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你也会死,你在荆州为南境险些死了,谁救过你,谁动过救你的念头?没有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面前的人轮廓模糊,不答她。

“我最后问一次,”她喉咙发涩,“哥,你不要做大将军,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沈策的沉默,在她的预料内。

他要安置部下,安置柴桑百姓,顾念南境万民,他要善后。从她七岁被藏到武陵郡开始,早知道哥哥不再是她一个人的。

“这句话,以后我不会再问了,”她忽而一笑,看四周,“五岁时,你就骗我说要看山雪,到今天都没看到,只会拿一个响雪亭哄我……”

她咬着下唇,轻声说:“五年后,我们冬天进山?”

“冬天进山。”

“这次不许食言。”

不食言。

昭昭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他记得,所以酒仅留两坛,埋于树下,等日后来取。剩下的二十三坛尽数敲碎。天亮前,沈策背昭昭下山,昭昭被他这数月背习惯了,梦里都会乖乖搂紧他的脖子,时不时醒来:“哥,你走慢点,走快了想吐。”

她放慢脚步:“这酒究竟有何好喝的,能让你夜夜买醉?”

她在他耳旁答:“牧也非我,安知我之乐?”

他笑,低声回:“昭昭非我,安知我不知昭昭之乐?”

“自负,”她阖眸,在缓慢的颠簸里,轻声说,“总有你不知道的。”

比如,我不是你亲妹妹。

“是吗?”他在树影里,踩着一道道被隔开的月光,找回去的路,“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就算一时不知,也猜得到。”

山路前有鹿的影子,他想叫她看鹿,发现她呼吸转匀,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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