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敢相信,美梦的尽头,会是更圆满的结局。

沈策眼中泛红,别过头。

“捐赠物名单还能改吗?”她的声音问,“会不会影响不好?”

“是赝品。”他声音低哑,尽力平静回答她。

他背对她,接着说:“就算是真品,也是沈家的藏品,坏了没人怪你。况且,你犯什么错,不都有我在吗?”

“……我都难过疯了,你还好意思说,”她被气得没脾气,郁闷踢他,“真以为自己一脚踢坏南北朝的文物,内疚死了。”

沈策不回身,不还嘴,任由她抱怨。

她踢了两下,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偏头看他:“做什么不理我?都不道歉。”

他摇头,找了个最好的借口:“没事,忽然想到沈正。”

昭昭登时心软,默了会儿,摸摸他的脸,顺着他的话,安慰他:“我知道你肯定心里不舒服,所以坚持陪你过来。”

她拉沈策,让他和自己挤到美人榻上。

她头靠到他肩上,试图用无关话题,为他分心:“今天看你祭祖,想到了十年前。”

“想到什么?”

“那天你在第一批祭祖的人里,我和姐姐在后排,听到记者在议论你的辈分,”她感慨,“谁能想到,十年前你是受邀的澳门客人,十年后竟是你主持祭祖。”

他自己也没想到,没有昭昭出现,他不会过继到长房,更不会作为嫡孙主持祭祖。

人生的锁链一环套一环,自成因果。她是全部的因。

她偏头看他:“在我去香港前,你是怎么过的?给我讲讲。”

那是一段没有掺杂前尘回忆的生活,沈策两手垫在脑后,平铺直叙地说:“祭祖前,我就在英国读书,祭祖后读大学,没什么特别,读书,交际,创业。澳门沈家人少,家里人关系都很好,空闲时经常帮家里人做事。”

“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在我去香港前?”

他笑,还能为什么,在等你。

昭昭困惑看他,等他答。

“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不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为满足,只得避开事实,理性分析,“像沈正,活到五十岁都没碰上喜欢的人,很正常。像有人青梅竹马到最后,也正常。”

她以为他会接着说,沈策将头偏向她。

客栈小,隔音不佳,地板下隐约传来电视里的声音。

他呼出的气息,流入她的鼻腔,入肺腑……她和他目光交缠着,陌生的心悸再次袭上心头:“哥你觉得,人受过刺激会性格大变吗?就像很多人手术输血后,性格都会变。”

沈策听她说着,静默不语。

她无法描述自己的变化,无法讲明白。

过去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何对沈策有迷恋。以至于强行要冷静,提醒自己理智,连沈策说想要一个孩子,都要想到如果日后感情不和,分开要如何如何……

从江边一劫,所有都不同了。

她细看他的眉眼。沈策的眼里是她,温柔至极。

“过去……”她慢慢说,“我总在心里抱怨你。抱怨你不说爱我,喜欢我。”

“沈策,”她停了许久,轻声说,“我爱你。沈昭昭爱你。”

她突然鼻酸,再次捂住自己的眼睛,干什么,哭什么。

他拉开她的手,和她对视。

潮热的,急促的亲吻,压过楼下电视机的音量,后院另一处住户的吵闹。他把她的手心翻过来,以掌心相压。两人的掌心都有汗意。

昭昭忽然笑,沈策额头压上她的:“笑什么?”

“我竟然紧张……”又不是第一次。

她轻吁出一口气,他的脸稍稍离开,眼底也都是笑,并不奇怪她的反常。他离开,光着脚在二楼走了一圈,钦灭从走廊到书房,几个卧房,最后连带着客厅的灯也灭了。后院庭院里,司机和一群男人的笑声突然消失,但很快都识相地谈笑声更盛了。

……

夜里,昭昭说饿了,客栈老板娘要给她煮宵夜,她见人家在哄孩子睡觉,不想此时麻烦人家,打听到临近巷子里有卖小吃的,店铺关门晚,还会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立刻拉沈策出门。江南水乡各有特色,有青石板的路,也有石砖的路,有的乌篷船是一景,有的早茶铺是招牌。他们找到卖小吃的店铺,发现整条窄巷子里,挂了一排的小旗子,有的是茶,有的是酒,不过都关门了。

昭昭本来惦记着买花糕,人家下午就售罄了。

唯一的纸袋里,是没卖完的萝卜丝饼。“哥,我要吃这个。”她鼓动沈策付钱,沈策犹豫着,剩到半夜的饼怕不好吃,钱包掏出来,迟疑是不是回去,让司机开车出去买。

“刚做的,刚做的,”摊主是一对老夫妻,见到昭昭格外喜欢,“姑娘饿坏了吧,里边还有吃的,等着啊。”老头特地拿来两个小板凳,让他们坐在门口。

没多会儿,留在后厨的吃的被拿出来,当客人一样招待着昭昭。切好的腊肠,大闸蟹,糯米糖藕……昭昭甜笑道谢,对人家老夫妻一笑,老夫妻更是高兴。

沈策个子高,不方便坐小板凳,起初是站着。昭昭拽他衣袖,沈策弯腰,她悄悄说:“大半夜的,你这么凶站在这儿,对人不友好,坐下。人家特地给你拿的凳子。”

沈策不得已,勉强坐下,两腿分开。

他不敢坐太实,凳子过于小。

昭昭把一只腿搭在他腿上,给他喂了块暗红色的腊肠。他慢慢吃着,见店铺不太亮的灯光落到她脸上。昭昭吃得香,笑得眯起眼,望了望远处写着酒的布招牌。

那块布,在夜风里翻转着。

沈策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到一句词。”

昭昭咬着萝卜丝饼,等他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他看回她。

这句子她念过,她偏头,笑着,吃着,沈策在夸她好看,她知道。

沈策见她头发乱了,替她理了理:“听过?”

她点头:“听过。”

“知道是写什么情景的吗?”

这她倒没深究过。

“是说,酒家里的卖酒姑娘美如月,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腕比霜雪还白。”昭昭的气质并不像月的静,当时他也不懂,为何会联想到这句。

后来才明白,因为潜意识无法忘记一个少女在酒缸旁舀酒,偷喝酒的画面。

她点点头,忽然仰头,看黄色灯光下的夜空:“哥你看,下雨了。你快付钱,我们快回去,怕下大了,”说这话时,都不忘再咬一口手里的萝卜丝饼,口齿不清地低声说,“你多给人家点钱,人家明天的午饭都被我吃完了。”

沈策摇头一笑,费劲从小凳子里起身,顺手把她也拽起来。

付过钱后,老太太竟然还倒了杯牛奶给她喝,昭昭被这陌生人给予的友好感动,在老太太变着花样夸赞姑娘生得真好看的话语里,当着人家面喝干净了。

回去的路上,她从背后环住沈策腰,两人在细雨绵绵里,不紧不慢往客栈走。沈策怕绊到她,走得很慢,昭昭怕踩到他的鞋,也走得小心。

昭昭脸贴在他后背,笑着说:“哥这里人真好。”

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用手臂夹着她的手臂,状似不经意回答:“这里人一直很好。”

一方水土一方人,千载未变。

翌日见到沈正,别说沈策,昭昭都无法立刻接受这种落差和变化。

前一日像个香客,灰色朴素运动衣,黑色双肩包走进寺庙的男人,后一日已经是双掌合十,眉目含笑的出家人。

沈正引他两人沿着黄色的墙壁,走到树荫下,对昭昭笑笑:“你来沈家日子不短,可惜都在国外,没机会相处。还是缘薄。”

昭昭红着眼,让开两步:“你们不用管我,聊你们想聊的。”她知道两兄弟感情深,不想让沈正过多和自己客套道别。

沈正和沈策并没像昭昭想的,出现多感人的一幕。两兄弟相视一笑,该说的早说完了。

“没等到你们结婚,别怪我,”沈正说,“我本该说个见证人。”

沈正的话,只有沈策理解:这世间,清楚他和昭昭前世今生缘分的,唯有这个堂兄。

沈策摇头:“你能在江边度我一劫,已经做得足够了。”

那夜在江边,昭昭是拉回他理智的第一人,沈正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关键。那晚是危险的一局,危险不在于绑匪的狠辣,而在于沈策必须在保有过去记忆的用时,放下杀意。

沈正双掌合十,自此作别,他自黄墙红窗下穿过,入圆门,再没回头。

时逢夏日,还是周末,普陀山各个寺庙都是香客如云。

沈策见时辰尚早,带她到寺庙散心。沈策让她上香,她摇摇头:“我姐姐说,许愿要虔诚还愿,所以没有必求之事,不要麻烦菩萨。”

他点头。

“我们去洛迦吗?”她和沈策在池塘边,风凉处休息。

沈策默了会儿,说:“今天恐怕来不及。”

她遗憾:“你知道吗?我爸爸信佛。从知道你小时候在普陀住过,我就和他聊过几次。听他说,我才知道普陀洛迦是梵文音译。”

他颔首:“potalaka。”

“potalaka。”她学着念。

“从佛教引入中土,在朝文献里都会有potalaka,”沈策因为上一世昭昭信佛,对这些着重了解过,“不过因为翻译者不同,音译出来的文字会有差别。先是各个经文里有不同翻译,后来到世俗小说里,也有了不同翻译。”有的地方是“普陀”,有的会翻译成“补陀”等等,后两个字的变化更多,洛迦、珞珈、落珈,不一而足。

“追本溯源,如果说的是佛教圣地,都指得是potalaka这一个地方,”他说,“布达拉宫也是potalaka的翻译。”

她点头。

他遥望那个方向,最后说:“它的意思是,光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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