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庐山住了几日,回到台州。

私人博物馆已经闭馆,工作人员忙碌着,清点古物。这批展览品会分三部分,其一捐赠给当地政府,其二留在私人博物馆无偿展览的,还有一部分要运送回澳门沈家。

清点的同时,私人博物馆也会无偿向当地高校学生、中小学生开放一周。收尾这周,能出入博物馆的,仅有工作人员和受到邀请的学生。

昭昭从庐山归来,忙了几日工作,被沈策告知,今夜展品就会撤走,装箱。

她踩着最后一天,去了博物馆。沈策有个会议无法抽身,她在门口租了个讲解器,挂在脖子上,跟着一群大学生走入。

解说组长认识她,一看“老板娘”来了,对她微笑招手。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展馆内的学生们,让他们不必管自己,去招待正客。

沈策完全没有老板架子,昭昭则是个喜欢藏的老板娘。

解说组长不多做打扰,放任她独自逛。

一个展区里,刚离开十几个学生,剩了昭昭自己。

她站在一个祭祀玉器前,被上面的兽面图腾吸引,对照展品的名字,开启自助解说。

“这是祭祀用的玉琮,上有白虎兽面,出自良渚文化遗址。”

良渚古城,很好听的名字。

“良渚古城遗址在今浙江省境内,距今5300-4300年。此处遗址的发现,也是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实证之一。”

她对江南的城市有极大好感,留心细听着。

“虎而白色,缟身如雪,啸则风兴。在五千年前,白虎就是吉兆,是战伐之神。此玉是当时人们祭祀用的礼器,证明在那时,白虎已经是人们心中安守四方的神兽。”

下一批学生们列队进入展区,昭昭为孩子们让了最佳观赏位,离开展柜。

一小时后,沈策在休息区角落找到这位“老板娘”。

休息区是全落地玻璃墙装修,她吹着空调,在满休息区的大中小学生群当中,占了个临窗的圆凳子,面朝窗外,饮料摆在长条形的木台子上。

他绕过几个圆桌,两手撑到她两侧,笑着问:“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

“我刚出来十分钟,”她晃晃手里的饮料杯,“上去还要被你那些部下围观,很麻烦。”

此处爆满,他无凳可坐,手臂搭着木台子,站在一旁陪她:“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

“许多没听说过的佛像。原来朝代不同,供奉的像都不同。”

他对展馆内的东西了如指掌:“这里展出的诞生释迦摩尼像,还有半结痂思维像,都不是寺里能见的了。全是藏品。”

“还有虎面文物。”

“这里的文物属于江水流域,黄河流域的殷商青铜器上也有,”他说,“这个图腾象征军队和兵家之威,不止祭祀用,军旗、兵符上常能见到。”

捐赠完成后,沈家祭祖就此圆满结束。

临别之夜,惯例,沈公让人打扫好庭院,供小辈们相聚。

庭院里的灯笼被挂上,池塘水面浮着灯,照亮满院。十年前聚在这一处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长大了,闹得最欢的不少是他们的后代。

“明天要散场了,”她轻声说,看院子里玩走马灯的几岁孩子,还有在表哥们教导下,学着玩牌九的少年少女们,“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们也许有变化,我们?”他说,“照旧如此。”

沈家恒坐到石桌旁的石凳上,指沈策:“澳门来的人,既然想从台州带走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至少要能服众。”

沈家明摇头一叹,不掺和热闹,唤人多添几盆夜来香驱蚊。

沈家恒一拉昭昭的手腕,拽到身边:“赢了,我们再不计较你让昭昭吃的苦。”

“输了呢?”有人问。

“输了?”沈家恒思考,“输了就——”

“不会输,”他截断沈家恒的话,“我从没输过。”

一句激起众人斗志。年纪长的起哄,年纪小的凑热闹,围聚在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将几个准备趁火打劫、为难沈策的男人们拥到当中。沈策没推脱,坦然落座。

沈家恒让人拿来筹码,分给桌旁四位,沈策坐庄,一对三。

他对昭昭伸手,昭昭心领神会,把属于自己的一颗骰子递给他,加上沈策自己的,凑做一对,扔进骰盅内。他两手握骰盅,上下摇动,清脆撞击声有着一种魔力,让众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半小时后,筹码九成都到了沈策面前。

“要不要帮我摇一次?”沈策看向昭昭。

沈策让她坐在自己的石凳上。他站到她背后,俯身,将骰盅放到她手中:“一局定输赢。”

话音未落,筹码尽数推到石桌当中,这是孤注一掷了。

昭昭被他点燃了好胜心,深吸口气,握紧骰盅,上下摇动。她正要开,沈策单手按住骰盅:“我再加个筹码。”

片刻安静。

他道:“这局赢了,我们结婚。”

她两手围拢骰盅,院子里的人们,树的影,灯的影,都被点燃了。黑色的影烧成了满院子的火……在这火里,远远近近有许多人在说话。

他们说着什么,她听不到。耳朵捕捉到的都是不可能有人留意的、细微的声响:骰子因为骰盅倾斜,撞上盅壁;夜来香花盆被放到走廊地板上;打火机的火石撞击;跑马灯内的转轴的摩擦声……

月光滚烫灼热,烧着她的背。

如果先前表哥们对沈策还有不满和挑剔,在昭昭眼通红的一刹,都释然了。这一对是情至深处,无人能解。

沈策以目示意,让她开骰盅。

她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揭开骰盅。躺在盅里的两粒骰子竟摇成了一对六。

……

“等等——”沈家恒想查骰子。

众人眼前一晃,骰子被昭昭抢走,她握着两粒骰子,带着细微鼻音说:“愿赌服输。”

“不是我们愿赌服输,”沈家明笑着问昭昭,“是昭昭你,今晚真要愿赌服输吗?”

她握着骰子,没言语。

沈家明是在场除了她意外,唯一看到骰子有诈的人,一面佩服沈策设下好局,一面以兄长身份,慎重问昭昭:“你若不想答应,摇个头,哥哥帮你把他赶出去。你若想嫁——”他抬眼,看沈策,“我为你置办嫁妆,不会让你输给澳门那边任何一个人。”

她抿抿唇,忽然起身:“好晚了,都早点休息吧,好多凌晨要动身赶飞机的,还不去睡?”她手指用力,握紧他的手腕,“我们回家。”

沈家明莞尔:“懂了,哥哥去办。”

两个表兄妹交换目光,她感谢表哥的不揭穿,表哥则告诉她:你看上的这个男人,道行深得很,日后若吃亏,记得回来哭。左右有一群哥哥做后盾。

沈策没拿任何筹码,赢了一晚,尽数还了回去。

院外的人,尚不知方才的热闹。

他们从青瓦下的长廊走到前厅,第一进来拜访的客人们,三两聚着闲谈,有人认出她和沈策,招呼攀谈都来不及。她急匆匆走,到第一进外的小竹林,转身,把掌心摊开。

躺在手心里的一对碧玉骰子,每一面都是六,显然是特制的。

他低头笑,她小声控诉:“你这人惯使诈,过去都没发现。”

两人对视,她从他眼里看到竹叶交错,月影婆娑。

“结婚的日子,要好好选,”他敛去笑,“两家长辈看重这些,太过草率,怕他们不高兴。”

她颔首,等他的下文。怎么选,如何选,找风水先生?

“不如这样,”他略作沉思,“你回去掷这骰子,什么时候掷到双六,我们就结婚。如此最稳妥。”

她一怔,这不是等于“随时时刻”吗?

等她回过味儿,沈策早笑出声,搂住了她。

当晚,厨房间灯火通明。沈策立在炉灶边,端着碗冒着热气、出锅不久的蒸豚,以筷尖挑了一小块肉,尝口味。旁边扔着不少失败品。

婆婆笑着在他身后问:“饿了?”

他摇头:“猪油炼得不好,味道不对。”

蒸豚最后一步,要在出锅后,拌以猪油,浇上豆豉汁,如此,滋味才算足到。古时寻常人家炼猪油,会像腌制腊肉一样把猪油腌成腊油,吃时取用。他逢她生辰做蒸豚,猪油都和亲戚讨要,自己没炼过,没经验。

婆婆轻推他到一旁,打开储藏冰柜,从里头拿出今日炼的。她看沈策长大,对他的言行和脾性了如指掌,见他试过两次炼油,已知意图,早准备妥当了。

一老一少,忙活半晌,完成蒸豚。

沈策于餐桌旁试吃,婆婆把灯关了大半,留了两盏壁灯。婆婆话不多,和他面对面坐着,陪他、看他吃。蒸饭和肉的热量透过陶瓷碗,烫着他的掌心和指腹。像幼时,他半夜饿,婆婆常给他煮宵夜,陪他吃到一口不剩。

“要结婚了?”婆婆轻声问。

“嗯。”他慢慢吃着,点头。

“你从小就这样,太高兴了就不爱说话,反复做一件事,”婆婆笑着问,“今天也是?”

他惯于压制本性,戒掉情绪,谨慎行事……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压了太久,早忘了如何表达。在婆婆疼爱的目光中,他像受到长辈“过度关怀”的少年,无以逃避,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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