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下起来就停不下来。

从昨天早上开始,下了两天一夜。到现在天都快黑了,仍旧在断断续续的下着。下得也不大,就这么淅淅沥沥的往下落。间或停了一阵子,时间也不长。天气因为空气的湿润,陡得变得变冷。

我和王八坐在谷城的一个旅社窗台边,透过窗子看着户外雾气蒙蒙的一片。我狠命的把烟抽着,王八不停的把玩他手中的旗帜,三面旗帜,跟杂耍似的在他手里交换着。

我看得生厌,对王八说道:“你手能不能停一会,看得老子眼睛都烦了。”

王八根本就没听见我说话,眼睛看着户外,手里仍旧不停地把弄。他昨天打了一天的电话,刘院长的电话关机,董玲的电话倒是通了,就是始终没人接听。王八打到今天只好放弃,手上闲不下来,就整他那几面破旗。

我和王八已经被困在谷城一天一夜,不是被雨困住的。而是因为方浊。

方浊病了,病的很厉害。从玉真宫出来开始,她就开始发烧,我和王八带着方浊坐客车,坐到谷城,见方浊病的实在是严重,没办法,下车,找了医院给她挂门诊。

医生问方浊的姓名年龄都没什么,晕晕沉沉的答了,问她以前的病史,方浊却支吾半天答不上来。她没生过病。

我和王八知道,方浊把少都符从地下拉到地上,其实是很为难她。少都符是什么,散瘟疫的,方浊体力透支,扛不住,就生病。我和王八虽然恨不得马上就回宜昌,可是又不能丢下方浊不管。两人心里急得火急火燎的,心情毛躁。

我和王八心里都清楚,赵一二现在也许不在人世了,不然布人上的魂魄也不会自行消散。人死了两个时辰,魂魄就消散。看样子赵一二也没什么牵挂,死了就死了,魂魄散的很快。一点都不留恋。

这些我和王八都想得到,但是我们嘴里都没说出来。都把这事忍在心里,憋着。

王八总算是说话了,“我明天回宜昌,你和方浊留下。”

“不行。”我不赞成他的提议:“应该相反,我回宜昌,你在这里照顾方浊。”

王八急了,“你跟我作对是不是?”

我冷冷地说道:“每次都要我给你收拾残局,我这次不干。我跟你一样,想快点回去看看。”

“他又不是你师父!”王八声音变得大起来。

“你有脸说这句话吗?”我轻蔑的把王八看着,“过去这一年,你在那里,赵先生和我在西坪,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

“是不是金仲的师兄?”王八警觉的问道。

我不在乎地摆摆手,“算了,老子不想再提了。我和赵先生在西坪呆了将近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在北京享福,哪里想得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

“哼哼……”我拿出烟盒,抽出烟点上,“你不是说我已经学会听弦了吗?你以为我愿意学啊。”

“你治住金仲的师兄了?”王八说道:“你能耐也不错啊,听老严说的意思,金仲的师兄可不一般。”

我把王八死死的看着,不说话,心里愤懑,妈的个逼的,现在说的轻松。当初赵一二,可被楚大给整惨了。

“你怎么收拾他的,销了他的魂魄没有,他应该是阴伶,把他镇在照片里,用火烧了就行。”王八理论倒是一套一套的,却不知道,我当初费了多大力气。

“照片现在在你师伯和金仲手上。”我说道:“我是外人,没什么资格替你们清理门户。”

“你傻啊,”王八骂道:“这种阴伶是很邪的,镇住了一定要烧。你交给金仲,他们又把他放出来怎么办?”

我不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王八现在说起这事,怎么就这么轻松呢。想灭谁,就灭谁。也许他说的也有道理,赵一二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是死了,难道是金仲把楚大……

“你干的好事!”王八大骂起来。他和我同时想到这节。

我没敢还嘴,若真是这样,我岂不是又把赵一二给坑了一次。想到这里,我身上紧张的冷汗直冒。若真是这样,我以后怎么面对王八和刘院长还有陈阿姨。

“明天我就走。”王八吼道:“你给老子留在这里!”

我现在心虚的很。脑子里乱了,王八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王师兄。”方浊被王八吵醒了,“你要走吗。”

王八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能不能带我一起。”方浊说道:“别丢下我啊。”

“有你徐哥在,”王八说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在宜昌会合。”

“宜昌好玩吗?”方浊随即又说道:“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王八说道:“我有正事要做,你好好养病。”

“你们怎么都这样。”方浊的声音变得非常尖细,就是努力忍着哭出来的腔调:“师父当年也说是有正事,丢下我,下山就不回来……师兄也说要嫁人,也不要我了。”

我和王八愣住了,这丫头要说还真是可怜。

方浊终于吭吭的哭起来,“他们说我父母当年也是把我丢在山门,扔下我的……”

我和王八听到方浊这么一说,都呆了。两个眼睛对望着,都是一个想法:这丫头,怪不得这么粘人。

“师兄今年就嫁人了,嫁了人就不会回来了。”方浊擤了擤鼻涕,眼泪从眼角滚下来:“在北京,就你肯带我玩……原来你和那些老道士一样,和我师父师兄一样,和我爹妈一样,都不要我。”

毕竟方浊生病,是因为要帮王八的忙。现在这个样子,王八要丢下方浊自己去宜昌,的确不地道。

“没事的,我虽然生病,但我还能走路,能坐车。”方浊急了:“每个人都一样,说是有事,走了就不回来找我了……带上我啊。我自己能走路。”

王八从我手上抢过烟头,死命抽起来。

“好的,”我自作主张替王八说道:“咱兄弟俩,换着背你,去宜昌。”

“真的吗?”方浊有点不相信:“宜昌好玩吗,有没有我们山上好玩?”

“有。”我眨巴着眼睛说道:“我带你去看大坝,带你去到我以前去过的一个山洞里去玩,还有儿童公园……东山公园……带你去三游洞。”

我嘴上敷衍方浊,心里明白,回宜昌了,那里有时间带她到处去玩,赵一二凶多吉少,回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等着我们。

王八没做声,看样子是默许了我的提议。

于是我们又在谷城呆了两天三夜,等着方浊的病好一些再动身。到了第三天早上,方浊的精神好多了,我和王八都觉得不能再等。

王八背起方浊,到路上去拦客车。我给他们打着伞,妈的自己倒是被雨淋的湿透。

客车是到荆门的,到了荆门,转车到宜昌。

等到了宜昌,又是下午。宜昌的也是下着秋雨,下得愁人。

我们把方浊安顿到王八的寓所,本来王八以为董玲已经把公寓给退掉。

我说道,不会。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王八的公寓仍旧用钥匙能打开,并且,里面的摆设和从前一模一样,收拾的干干净净。地上和座椅一尘不染。

我到厨房一看,冰箱里还有吃的东西。飞快地给方浊煮了方便面。递给她吃了。

王八给方浊盖了被子。和我再也不耽误。跑着出了门,到街上拦了的士就往北山坡刘院长家里赶去。

到了刘院长楼下,远远的就看见,刘院长这个单元的下面空地,搭了油布棚子。稀稀拉拉的坐了几个人。

我和王八下了车一直是在跑,可是现在,我们都跑不动了。我心里狠狠的向下沉去,慢慢的一步一步走着。心里又开始飘忽,我愧疚的要崩溃。王八的面色也惨白,是的,他和我一样,都对不起赵一二。

我们走到油布棚子下,油布棚子就放了两三条长椅,用来给来吊唁的人休息。

我们看了,心情更加沉重,挪着向二楼的刘院长家里走去。

进了门。

屋里的人并不多。客厅正对着门的墙上,摆了灵台,上面一张黑白照片,是赵一二年轻时候的模样,微微笑着,掩不住倨傲。

我和王八一进门。

刘院长迎了上来,对着我和王八轻声又埋怨的说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明天就去火葬场了……”刘院长的声音开始哽咽:

“你师父……走了……”

我把嘴巴咬的死死的。

慢慢的走到刘院长身边,刘院长从口袋里拿了个黑袖筒出来,慢慢地帮我套在胳膊上,用别针别好了,然后轻轻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对我说,“你给老赵烧点纸吧。”

我点点头,拿着纸,跪在灵台钱的布垫上,慢慢的烧起来。心里酸楚的厉害,想起第一次见到赵一二的亲近,还有赵一二替我解开草帽人心结的恩情,还有和他在西坪一起过的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可是现在,他还是走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解内心的憋闷。

王八不说话,愣愣的站在门口的地方。陈阿姨从卧室拿了套白麻孝服,王八接过来,自己披在身上。默默的站到灵台旁。身体在抖动。

大门口进来一个人,是个农民打扮,我回头看去,这个人我认识,是西坪的一个乡民。姓覃还是姓丁,我不记得了。

乡民进了门,就开始摸眼泪,“赵医生……你这么好的人……”他开始呜咽。

王八走到乡民跟前,跪下来,“丁叔,你来了。”

丁叔连忙把王八扶起来,对着王八说道:“你师父是好人,是好人……”他嘴很笨拙,只能重复这两句话。

卧室里又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中年样貌,也走上前对丁叔施礼。

丁叔愣了一下,说道:“也好,也好,他毕竟是你们的弟弟。”

刘院长才如梦方醒的对王八说道:“小王,这是你师父的大哥和二姐。”

王八把赵氏兄妹看着,三个人的表情都沉闷。

丁叔走到灵台前,我连忙站起,给他让了位置。丁叔看见我了,“小徐,你也在啊,老赵有你这个朋友,走了也值了。”

我心里难受,向赵一二的哥哥姐姐看去,他们和王八相互搀着,站到灵台旁,看着丁叔烧纸。

丁叔边烧纸,嘴里念着:“赵医生啊,西坪的人都等着你回去,我就代表他们先来看看你啦……你是好人,到了那边,就别太犟了……恩……”丁叔开始抽泣。

我看见赵一二的姐姐开始擦眼睛。

赵一二的大哥对丁叔说道:“丁叔,建国在山上,这么多年,也是得了你们的照应,这是命,他这么犟……”

赵一二大哥的谈吐不是普通农民的语气,一听就是有文化的人。我想起来了,当年赵一二可是连累到了家人,怪不得到死了,我才看见他的哥哥姐姐。嗨,想这些干嘛,毕竟,他们还是抛开了对赵一二的怨恨,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看着他们唏嘘寒蝉。走到刘院长身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问道:“策策呢?”

“这小丫头。”刘院长恨恨地说道:“这两天净扯皮,太不听话了,都不知道去那里。”

“刘叔叔,我们去吃饭吧。”一个声音传来。

我回头看去,董玲冷冷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对着刘院长说道:“餐馆开始上菜了。”

“你们去吃吧。”王八沉闷着声音:“我陪陪我师父。”

王八是对着董玲说的这句话。

可是董玲好像没什么反应,只是对这陈阿姨说道:“楼下的客人,我已经安排他们去了。策策也去了。”

陈阿姨叹口气,对王八说道:“那我们去招待客人了,给你带点菜回来。”

王八跪在布垫上,头也不抬:“不用,我不想吃饭。”

大家踌躇一会,出了门去吃饭。

王八就跪在布垫上,一丝不苟的点燃了几只香,仔仔细细的插在灵台上。可是插了几次,香都倒了,王八就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插,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插就歪。

我不忍再看。

扭头和刘院长董玲一行人走下楼去。

在餐馆里吃饭。坐了三四桌人。

赵一二的哥哥姐姐做了上首,我和丁叔坐在一起,这桌子上的人我认识的不多,估计很多是刘院长的同事,见刘院长家里办白事,前来巴结。真正来送赵一二的也就是丁叔和赵一二的亲人,哦,不对,丁叔和赵一二的哥哥是来接他回西坪的。我看着这些努力营造出悲伤气氛的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赵一二肯定是看不惯这些摆场面的事情。

董玲和酒店的老板说了几句话,也坐了下来,她坐的离我不远,就隔着丁叔。

丁叔是个直爽人,拿酒给我和他倒了酒,说道:“赵医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好喝点酒。我们今天多喝点,陪陪他。”

我一言不发,把杯子里的酒倒在地上,丁叔又给斟满。

丁叔把自己的酒杯也倒满,我正准备举杯和丁叔喝。看见董玲竟然自己把酒瓶拿起,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嘴里喝着酒,看着董玲也把酒喝了一大口。

我心想,毕竟董玲当年陪过王八在西坪山上学艺,看来她爱屋及乌,对赵一二也是很惦记。她早就把自己当做王八的女人,当然也把赵一二当做师父。董玲喝了一口酒,加了一块肉吃了,然后又喝了一口,她喝酒不是浅浅的喝,而是跟我和赵一二一样,大口大口。我突然明白,估计当时在山上,赵一二就教她把酒喝会了,不然她喝酒的动作和风格,怎么和赵一二一样。可是我忽然想到李行桓起来,董玲也许是最后一次做跟王八有关的事情了吧。

我看见董玲喝完一杯,又要倒酒,我劝道:“晚上我和王八要守夜,有个事情还要麻烦你,你就别喝这么多了。”

董玲把我看着,“还有什么事情?”

“王八有个道友,病了,在寓所。”我说道:“你能不能去看看,是个小孩子……”

董玲“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没什么心思吃菜,就只是喝酒。喝了一会,酒劲冲上来,有点恶心。就问服务员厕所在那里。我进了厕所,哇哇的对着尿池吐起来。心想,自己的酒量这么就这么小,连董玲都喝不赢。

吐着吐着,我总觉得背心上痒痒的,好像有人在身后盯着自己,我连忙反身看去。后面没人,厕所就我一个人,我难道喝醉了,出了错觉。

我站立着不动,我相信自己不会出错的。果然,过了一会,那个感觉又来了,被人在暗处注视的直觉,我很清晰。

我心里一喜,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赵先生!

可是马上我就否定了这个无稽的想法,赵先生死了,他魂魄在玉真宫就散了。不会再回来的。我没必要用一些无聊的想法,来掩饰自己的内疚。

我内心猛的紧缩,那个感觉又来了,这次我能非常的肯定绝对是个陌生的东西在注视我,因为我感觉到了强烈的情绪——敌意。

我在厕所里到处看着,想找到是什么人在看我,不是鬼,是人。我学听弦的时间已经很久,听弦是专门为我和金仲这种人设计的算术,时间越长,一些本领就越来越熟稔,根本就不用主动地去学。

我心里和奇怪,明明是个人在注视我,可是我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我又开始呕吐。头疼的厉害。脑袋昏沉沉的。走到餐厅。

大家终于吃完饭。

客人们该散的就散了。我和董玲还有丁叔、赵一二的哥哥姐姐往刘院长家里走去。

路上陈阿姨在教训策策,策策没顶嘴,就是一个人离我们远远的。

我心里就在奇怪刚才的那个感觉,但又想不出什么,想的脑袋生疼。

一进屋,屋里的场面,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王八正在屋里疾走,绕着坐在客厅中间地上的两个人不停的走着。

“给我把他交出来!”王八根本就没理会屋里又进来人,对着那两个人狂喊。

坐在地上的两个人,是金旋子和金仲。

金仲脸上白纸一样,嘴巴死死咬住,眼睛狠狠的瞪着王八,王八走到左边他就看到左边,走到后面,他就侧身继续瞪着王八。金仲的眼睛和鼻孔都在渗血。他吃了王八的大亏。我看得很明白。金仲的两个手的手指,都呈现着古怪的扭曲样子。他的手伸不出来,王八御的鬼魂,就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体内进出。

金旋子还好一点,毕竟是长辈,王八还是手下容情。王八对金仲的恨意很强,下手就重的很。金旋子没看王八,只是看着灵台上的赵一二照片。

我现在顾不得许多,马上进入到金仲的意识,我脑袋里突然如同尖刀在里面乱搅的感觉,我蹲下来,对着王八喊道:“住手!”

王八那里听的进去我的话,他现在眼睛都红了。

我又喊道:“不是他,跟他没关系。”王八估计是恨极了金仲,我只是进入金仲意识不到一秒钟,就抵不住这钻心的痛苦。

“不是他是谁?”王八听见了我的话,恨恨的说道:“不是那个阴伶吗!”

“不是。”我对王八喊道:“赵先生的死,跟他没关系。”

王八停下来,把我看着。我缓缓点了点头。

“你给我发个誓。”王八把金仲指着,“我师父的死,跟你师兄没关系……”

金仲仍旧是把王八瞪着,一句话都不说。脸上轻蔑。

王八对我喊道:“他妈的都不敢发誓,你还说和他无关。”

我对金仲喊道:“你就说一声,我刚才都能告诉我。你现在告诉他啊,你服个软,就这么难吗?”

金仲嘴巴歪了一下,他想冷笑,却喷了一口血出来。

“小王。”刘院长刚才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见我么几句问答,才弄清楚了处境,连忙喊道:“老赵是意外出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

王八把刘院长看着。

“你师父是喝了酒,和人打架,出的意外……”刘院长说道:“和他们没关系……”

金仲终于把憋了很久一口气换了出来。嘴里咳嗽,又喷了些血沫子。

金仲回身把金旋子搀着,往布垫上扶。

王八说道:“师伯,听说大师兄在师父生前,对我师父做了些事情……今天我要守灵,我不想针对你,但是大师兄,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走吧。我会来找你们的。”

金旋子和根本就不听王八说的话,自己在盘腿在布垫上坐下,金仲拿了纸钱,递给金旋子。金旋子慢慢的往火盆里烧纸。王八手上的旗帜抖了抖,最终还是放进怀里。

我心里替金旋子着急,王八现在怒气冲天,随时都会发难。他怎么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我看着金旋子烧了纸,金仲把他扶着站起来,又在灵台上上香。

这一切都做完了。金旋子才转过身来,他看见我了,向我招手。

我走到金旋子跟前,低声说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金旋子笑了笑,一脸的皱纹,我发现他也老了很多,脸上布满褐色土斑,仅剩的一只眼睛,没有半分神采。赵一二死了,金旋子也行将就木,诡道的这一代,已经是过去式。

金旋子从怀里摸索半天,把一张照片递给我。盯着我看了一会,笑了笑。金仲扶着金旋子走出门外。自始至终,金旋子师徒都没说一句话。

王八等他们走了,对着刘院长说道:“你儿刚才说……师父是和人打架……”

“是的。”刘院长说道:“他成天里说,今年怕是熬不过去了,谁知道是这么个方式去了……”

我也愣住,赵先生竟然是因为喝酒了打架而死掉的。这他妈的也太不值得了吧。这么一个人,竟然就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缘由死掉。我实在是无法接受,早知道,让他死在楚大手上,还让人好想一些。

我把手上的照片看了看,是一个昆剧的舞台照,一个青衣行头的戏曲演员,站在舞台正中。当然是楚大无疑。我连忙跑出门,站在楼道的上,看见金旋子师徒相互搀扶,蹒跚的在路上走着。心里悲哀,走上诡道的人,是不是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我回到屋内。

王八把手伸向我,“照片给我。”

我摇摇头。金旋子把照片给我,就是要我来决定楚大的结局。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楚大,至少现在还没有想好。

“给我!”王八吼起来,暴戾非常。

我从没见过王八这么发怒过。我认识王八这么多年,他都是很斯文的,很少看见他这么冲动。他做事都有条不紊,慢吞吞的学究样子。看来赵一二的死,对他的刺激太大,让他的性格都发生改变了吗。

我对王八说道:“你的大师兄是我镇在照片里的,我说了算。”

王八指着我说道:“你现在就烧了他,给我师父一个交代。”

“当初我收了你大师兄,问过赵先生,该怎么处置。”我把赵一二的照片指了指,“他并没有要求我烧了这个阴伶。”

王八无话可说。

刘院长和陈阿姨已经安顿好策策睡觉。见我们两人正相互瞪着对方。连忙解围,“你们到底想不想知道老赵是怎么死的?”

王八这才放过我。

我们坐到沙发上,我和王八坐在一张沙发,刘院长夫妇坐在对面,董玲却斜斜地靠在一旁。

陈阿姨说道:“小徐,不是我说你,这酒,你还是要少喝。老赵就是例子……”

陈阿姨哽咽,说不下去。

“老赵那天喝了酒,晚上跑到XX酒吧,和里面的混混就打起来,本来就是个小事情,警察来的也快。老赵也是的,一个人和几个小年轻打。还不依不饶。”

“我师父不是发酒疯的人,他喝醉了就是发呆,从不发酒疯。”王八说道。我心里也赞同王八的说法。

陈阿姨继续说道:“可是那天,他喝醉后,的的确确就出去了。我们听他嘴里念着‘XX酒吧’。也没放在心上。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没回来,我们就去XX酒吧找他,才知道出了事,然后去二医院……他那时候就已经走了。”

“我不相信师父会被几个混混打死。”王八说道:“他再不济,也不会去打架,更别说他会被人打死……”

我心里去想着,赵一二身体早就垮了,王八那里知道他身体已经是什么情况。

“你师父当初在学校就喜欢打架,”刘院长说道:“他喜欢打抱不平。”

屋里一阵沉默,刘院长夫妇估计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我的心里又开始内疚起来。王八闭着眼睛在思考。

过了一会,王八问道:“是不是四天前?”

“应该是五天了?”刘院长对董玲喊道:“是吧,小董,你那天刚好来吃午饭。”

董玲点点头。

王八脸色的表情古怪,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刘院长和陈阿姨的眼色飞快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王八没看见,可是我看见了。

我忍不住要探知他们的心思,可是我刚一接触他们的思维,就感觉到,他们刚才的思维波动,和赵一二的死无关。我连忙制止住自己。对自己骂道,刘院长怎么会骗我和王八呢。

“我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王八轻声的问道。他情绪开始平复。

“他在那个酒吧里打架,警察来的很快。把他们都制服。然后,把他们带到楼下的警车上,准备带回警局。可是……”刘院长说道:“那警察也太大意了,估计就是个寻常的打架滋事,也没放在心上。来了两个警车,本来是把老赵和那几个混混分开关上车的。不知道警察怎么就糊涂了,把其中的两个混混和老赵关在一个车上……听说在车上,是老赵又主动动手……”

我和王八都说不出话来,我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真他妈的冤枉。

“所以啊,小徐,我劝你,少喝点酒,喝酒不仅伤身,还容易出事啊……”陈阿姨把头转向董玲:“你也是啊,小董。你现在更不能喝酒。”

看来董玲喝酒,不只是我发现了。

王八听到这里,柔声对董玲说道:“以前你陪我师父喝酒,我没说什么,现在我师父死了,你也要结婚了,就别喝了。”

董玲把眼睛眯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我心里骂王八,这个苕货,董玲喝酒那里是因为赵一二的缘故。她明明是看见你入道了,她知道和你不可能了,心里苦闷,才喝酒啊。你这个二货!

赵一二的死因都说明白了。大家就这么坐着。也无话可说。在座的人,个个都跟赵一二又很深的渊源。赵一二的离去,谁也不愿意接受。

王八忽然抬头,董玲说道:“差点忘了,公寓里还有个人。”

“疯子已经跟我说了,”董玲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回去。”

董玲起身,跟刘院长夫妇打了招呼,向门口走去。

“疯子,你送他回去。”王八说道:“天晚了,她一个人回家我不太放心,方浊我也不太放心。”

王八能想到这些。我心里登时稳当,他现在表情平和,看样子不会再冲动。

我说道:“好的,那我送她回去,再看看方浊好些没有。”

我连忙喊住董玲,和她一起往门外走。刚出门,刘院长在后面喊道:“小徐,你等等,我送送你们。”

刘院长回到卧室,加了件衣服,和我们走下楼去。我们走到路边,准备拦的士。

“别急”刘院长对我说道:“我有东西给你。”

刘院长从外衣里拿出两本书,递给我,“我知道这个应该给小王,可是今天他的样子,我觉得现在给他不太合适。小徐,你先拿着,等他心情顺畅了,再转交给他。”

我把两本书拿到手上,看了看,一本是手抄本,没封面。另一本是个古书,封面破损的厉害,但是名字还看得清楚——《青冥志》。

我把两本书揣进怀里。

这个是赵一二的随身携带的书,看样子是遗物,我心里想着,我先拿着,过两天,再交给王八。

正想着,刘院长又说道:“小徐,老赵也给你留了个东西。”

我吃惊不已。看见刘院长拿了个小玻璃瓶子,递给我,“这是老赵经常说,他说这个东西,就该你来看,说得我都听烦了。”

我拿过小玻璃瓶子,一看,原来是个沙漏。两头大,中间很细,里面装满了水,水里混着灰色的细沙,这就是个沙漏,只是尺寸非常小而已。

刘院长交代完了。和我们道别,回家去。

我和董玲在路边等车,我拿着手上的沙漏把玩。由于瓶子里是水和沙混杂,翻转沙漏的时候,沙子飘忽地下落很慢,只是慢慢的往下沉淀。

我看了一会沙漏,对着董玲问道:“你酗酒多长时间了?”

董玲说道:“我到西坪看你和赵先生那次之后。回来就开始喝酒了。”

我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的士来了。

到了王八的公寓,一进门,就听见方浊在屋子咳嗽的很凶。

我和董玲连忙去看,方浊已经咳得喘不过起来。董玲一看见方浊,就埋怨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到底有没有脑子,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带她看医生。”

方浊看见我和董玲进来,对着董玲说道:“这个姐姐是谁啊,师兄呢?”

董玲连忙去厨房给方浊烧了点热水,冲了蜂蜜,喂了方浊喝了。方浊咳嗽才好了些。

我对方浊说道:“你好好睡觉,你师兄晚上有事,明天我带你去看病。”

正说着,我忽然感觉到了那个注视我的人,又出现了。我连忙四处扭头看着。

方浊的脸一下子惨白。身上发抖。

“你也知道?”我低声问。

方浊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在那里。”

董玲摸了摸方浊的脑袋,“你是王哥的道友啊,我还以为是个老道士,原来是个小丫头。”

方浊说道:“姐姐是师兄的媳妇吗?”

董玲笑着说道:“不是,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了……真是个小丫头。”

董玲的语气变化的很快,说“我知道”的时候,是不耐烦的语气,可是马上又变柔和。

我正奇怪。

董玲又说道:“恩,我听你的。”口气顺从。声音跟说梦话似的。

这句话,绝对不是向方浊说的。

我连忙问董玲,“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是个小丫头啊?”董玲被我问的莫名其妙。

“不是”我问道:“你刚刚说的那句。”

“就说她是个小丫头啊?”

“那前面呢?”我又问道。

“小丫头问这么多干嘛?”董玲说道。

我不问了,被一个莫名的东西注视的感觉又升起来。

方浊对我抓住我的手,“徐哥,我怕。”

我能感觉到方浊的恐惧。她也察觉到了。

我笑着安慰她,“没事。你睡吧。”

董玲把方浊的被子掖好。和我走到客厅。我把董玲的电话借过来,给刘院长打了电话。

“刘叔叔,我不回来了,跟王八说一声,他的那个小道友,身体不好,我不放心两个女孩子在屋里。”

“没事的,他看样子也就想一个人呆着。你不来也好。”刘院长应承道:“我去跟他说,你们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七点出殡。”

那个感觉消失了。可是我还是不放心。警觉的到处看。

董玲说道:“你在找什么?”

我摆了摆手。

那个感觉不再出现。我心里安顿了很多。

董玲从客厅的一个柜子里拿了个东西出来,我一看,是瓶洋酒,度数很高的伏特加。

董玲又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出来,各到了半杯。

我和董玲坐在沙发上,开始喝起来。

我知道董玲对方浊的身份好奇,主动说道:“这个丫头很可怜。没爹没妈,相依为命的师兄也要出嫁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王八……”

“我知道。”董玲喝了一口酒,“他就是这种人。我当然知道,他心肠好。”

董玲还是很理解王八的。我想着,也喝了一口。伏特加的口味很淡,但是入喉了却烧。

两个人无话,各自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董玲又分别倒上。

我刚把被子捏在手上,准备再喝。

突然听见董玲说道:“他要不是这种人,我也不会跟着他这么久。”

我把董玲看着。

董玲慢慢地转动杯子,眼睛看着杯子里的酒水晃动。对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王哥吗?”

我不说话,我知道董玲想倾诉一些事情,她要嫁人了,有些话不说出来,就要憋一辈子了。

董玲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摆了摆头发,说道:“里面的那个小丫头身世这么可怜,怪不得王哥担心她,给赵先生守灵,还不忘嘱咐我回来照顾……哼哼……从来都是我照顾别人。可谁来照顾我……”

董玲的话,让我听得奇怪,我再傻,也知道她心里有事。可是我不能去打探董玲的心思。打探人的思维,和偷窃是一般无二的行为,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种事情。

“我第一次看见王哥……”董玲歪着嘴笑了一下,“他正被一个泼妇打的还不了手,脸上都被挖的一道又一道的血杠子,那个泼妇还不罢休,追着他骂。”

“他本来就不会打架。”我也笑了,“他在学校里,别人看他迂腐,欺负他,每次都还是我去找回场子的。那个泼妇为什么这么凶悍?”

“那个泼妇是跑到他办公室来找他扯皮的。”董玲说道:“说王哥把她的女儿拐跑了,要赔钱。”

我不禁好奇,王八可没跟我提起过这个事情。

董玲继续说着:

“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到王哥的律师事务所实习。看见他被打的狼狈,觉得这个人太窝囊了,哪有什么男子汉气概。当我被安排到给他当副手的时候,我还老大不愿意。哦,我是专门给他做整理卷宗的工作。可是我上班的第二天,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看了他正在经手的卷宗。明白了那个泼妇为什么打他。才知道,那个泼妇,就是来扯皮的,她说王哥要把他女儿拐走。其实都是借口。就是想要钱。”

董玲一席话,把我说得昏头转向。王八没事当人口贩子干嘛。

董玲见我听得很糊涂,喝了口酒,换了角度,继续说道:

“是这样的,有两口子离婚了,女儿判给男方,男方又结了婚。可是结婚后两年,男人就出车祸死了。男人的后妻,就向男人的前妻要抚养女儿的生活费。那个小女孩的亲妈和后妈,就打官司。王八到小女孩家里去了解情况,看见小女孩过的很造业(宜昌方言:悲惨。)”

“什么意思?”我问道:“造业?”

“不是说后妈都不好,这个事情,也是有好有坏的。只是这个小女孩没那个福气,她爸爸也死了,后妈打麻将,小女孩饭都吃不上。王哥一到那个家里,看见小女孩在冰箱里找剩菜吃,就把那个泼妇的麻将桌子给掀翻。这是我听同事说的。”

董玲想喝酒,一看杯子空了,又倒了半杯。

“这个事,就是我来上班的前一天发生的,王哥看见小女孩身上有伤,把那女孩给抱走,送到派出所去报案。小女孩在派出所呆了一天,那个后妈就来找王哥扯皮。”

我想了想,以王八的性格,这种事,他还真的做的出来。

“你知道王哥最恨什么人吗?”董玲突然问道。

我被问得一愣。

“神棍。”董玲苦笑起来,“他最恨的就是神棍。那些打着消灾祛病的旗号骗钱的,还有那些街上利用小孩子乞讨的幕后人,都是一路货色。王哥最恨的就是他们。”

我见董玲又把酒杯里的酒喝完了。连忙把瓶子夺过来,对她摇摇头。

“王哥带着那个女孩去找她的亲妈,以为把她送给亲妈就是没事情都解决了。可是那个女人,竟然把女儿卖给了一个走江湖的骗子……哪有这样的亲妈。就算是自己活不下去,也不能这么干啊。就算是自己得了重病,也不能把自己的女儿送给这种人啊。她也是被那个骗他能治病的江湖骗子糊弄了。”董玲把我的酒杯拿过去,一口喝了,“王哥当时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他也不能对小女孩的亲妈怎么样,到后来那个小女孩的亲妈也哭的厉害,说自己养不活女儿,那个跑江湖的说是给她女儿找个有钱且无子女的人家。”

“那个小女孩……?”我问道。

“你走在街上,你看到过没有……”董玲轻声的问我,“比如小孩的腿折了,打着石膏向你乞讨……比如嘴巴含着铁托子,把身体倒立,整个身体弯曲,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脖子上,就在路边,保持这个姿势,身边一个盒子……比如胳膊上一大块烧伤……还有……”

“你别说了。”我连忙制止董玲,“我明白了。”

“那个后妈就天天缠着王哥,王哥就发疯地到处找小女孩。后来他找到了。”

“王八没有把女孩弄回来……”我明白为什么董玲要跟我说,王八最恨的人,是神棍了。那个跑江湖的估计让王八很难堪。能在江湖上混的,也许身上会有点异于常人的本事。

“王哥和我在当阳河溶找到的那个女孩,可是王哥……被别人打的头破血流,还是不服气,其中有个人,施了点法术,让王哥眼睛暂时看不见,王八还扯着他不放……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这个男人,能这么在乎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了。”

董玲话刚说完,突然喉咙里咕隆作响,一只手把自己的嘴巴捂住。弯着腰向厕所跑去。我站在厕所门口,看着她呕吐,开水龙头漱口,洗脸。我找了毛巾,递给她,“你一个女人,还是把酒给戒了吧。”

董玲把毛巾接过。我看见她的眼睛通红,眼光茫然。

我和董玲走回客厅,忽然听见方浊在屋里哭。我们进了卧室,看样子,方浊没睡,董玲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方浊瘪着嘴说道:“我爹妈也不要我。师兄也不要我……”

董玲把方浊的手捏在手上,摇了摇。用另一只手背擦了擦眼睛,对方浊说道:“你病了,你还有你王师兄记得你。我可连你都比不上。”

董玲这句话,说得我摸不着头脑。董玲不会嫉妒方浊吧。

董玲洗漱后,陪着方浊睡了。

我躺在沙发上,想着董玲刚才说的话。觉得自己对王八的了解,远远不及我想的那么多。还说是什么好朋友。他心里想什么,我那里去认真的想过,还以为他想当术士,就是个人爱好呢。

想到这里,我把刘院长交给我两本书,拿到手上,我先把那本有封面的书看了看。《青冥志》,到底是个什么书呢。

我刚把书页翻开,就觉得一股冷飕飕的阴气在里面飘出来。算了,这个书,还是交给王八处理吧。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有把那个没有封皮的书拿来看。我没有从头开始看,而是随意的打开。

看了几行就大致明白了,这是《黑暗传》。

我刚好看见的是:“黄鸟一叫报时辰,黄鸟报时有根源,黄鸟一叫天就明,黄鸟二叫太阳升,黄鸟三叫正午时,黄鸟再叫天黄昏……”

我爷爷过世的时候,我守夜半夜被鼓声惊醒,听见打丧鼓的人老人,刚好唱的就是这几句。

我没心情这么仔细的看里面的内容,但是我正打算阖上的时候,看见里面空白的地方,有一些铅笔字迹,我一看,里面的书法隽永,行书很枯瘦。这肯定是赵一二的笔迹了。

我来了精神,仔细看着:“十一月四日,阴。今天我问师父,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吗。还有我们的记忆,到底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我们自己幻想出来欺骗自己的故事。师父说,可惜我不能像师兄那样,不然能学听弦。师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学了听弦就可以分辨出这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了吗……”

原来这些写在页面空白地方的文字,都是赵一二的日记。这几句话,对我来说哦,实在是太晦涩了。赵一二也是的,人在世上,应该关心自己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他怎么净想着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我又随手翻了翻,忽然看见有一页上面有“沙漏”两个字,连忙按住纸页,看到赵一二又写道:“元月十七日,雨。我不知道我,到底会不会算沙,该怎么使用沙漏,我已明白,不过,我总觉得,算沙这个算术,不应该这么单纯,这个算术应该有连师父都不知道的层面,可惜我没他们一样的异能,我做不到……”

我把赵一二留给我的沙漏拿出来,放在手上把玩。把玩一会,又看这赵一二当年的日记。看得很有趣,把手上的沙漏不停地翻转。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早上被董玲叫醒,“怎么还不起来,不然赶不到送赵先生了。”

我揉了揉眼睛,昨晚睡得太晚。根本就没睡好。

董玲对我说:“我就不去了……我带这个小姑娘去医院。”董玲脸上苦笑了一下。

我匆匆赶到刘院长家里。刘院长夫妇和王八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殡仪馆。

赵一二的追悼会是早上十点。其实也没什么人,刘院长在附近的招待所接了赵家的兄妹和丁叔,人就算是来齐了。

临出门了出了点乱子。

策策这丫头。不愿意抱赵一二的灵像。刘院长夫妇怎么劝,策策都不愿意。王八解了围,把灵像抱在胸前。接下来,刘院长要策策穿孝服,策策也不愿意。刘院长急了,狠狠的呵斥策策不听话。把策策给骂哭了。策策老大不情愿的穿了孝服。大家才上了路。

到了遗体告别的时间,我们进了大厅。王八和刘院长合计了几句,大意是赵一二生前就不喜欢繁文缛节这一套,大家看看他,送他一程算了。没必要搞那一套什么亲属致辞的东西。连花圈都只有四个:分别是刘院长家一个,王八一个,我和丁叔一个,赵一二亲人一个。

我走到灵柩前,看了看赵一二。看他死后的脸色安详。心想,这未必不是个好结果。他终于解脱。

赵一二的姐姐忽然就趴在灵柩旁哭起来。哭得很大声,我听了不免恻然。

仪式结束,灵车把赵一二送到火葬场。我们看着赵一二被送进火化炉,都冷冷的站着。

忽然厅外响起了一阵鞭炮声。我走到外面去看,看见两三个老头子,正在空地上炸鞭。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们也是来送赵一二的。我本想问他们进来,可看他们好像没这个意思。炸完了鞭,就慢慢走了。

我正准备进去。却看见策策一个人坐在厅外花坛的一角。

我走过去。对策策说道:“又跟你妈妈怄气呢?”

策策把我看着,对我说道:“老徐,你说为什么他们大人的事情,就非得扯上我们小孩子呢。”

我一听就头大了,只好说:“大人叫你干嘛,你就干嘛呗。”

“我都初二啦……”策策做出个很不耐烦的表情,“他们还以为我小孩啊,真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吃惊不小。这丫头的表现,太成熟了。

“我爸爸就是我爸爸,他们凭什么非要我给赵叔叔穿孝服,”策策激动起来,“这又不是拍电视剧!他们以为我是小孩子,什么不懂吗,告诉你,赵叔叔住到我家里,我就知道了。”

策策说完,就想殡仪馆外面走去。

我呆住,都忘了拦住她。

我回头向屋里走去,对着陈阿姨说:“策策出去了。”

陈阿姨连忙出去追,很快又回来,对着刘院长说道:“这扯皮佬,坐麻木跑了,我去追,你把事情弄完了,给我打电话。”

三小时后,赵一二的骨灰被放在骨灰盒里,王八抱着骨灰盒,准备和赵一二的亲人一起去西坪。

刘院长突然把王八拉到一边。我看刘院长脸上的表情古怪,就也跟着走过去。

刘院长看我来了,嘴里欲言又止。我见这个情况,就准备知趣的走开。刘院长想了想,对我说道:“小徐,算了,你也别走。我跟你们两个人说。”

我和王八把刘院长盯着看,刘院长难道有什么事情还瞒着我们吗?

“这个事,说实话……”刘院长说道:“我本来是不想说给你们听的,但是你们也看到了,策策太不听话,她妈妈肯定镇不住她。我担心她们两母子扯皮。我现在去找她们去。”

“恩。”王八点头,“你儿去吧,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你就不要送你师父回西坪了。”刘院长说道:“你要做个事情。”

王八问道:“什么事情。”

刘院长又为难了,迟疑了半天才说道:“小董要去医院做个小手术。是我帮忙安排的,本来是今天做,可是你看……我想了,总要有人陪着小董。”

王八的脸上变得铁青。

“小王,这个事情,别太放心上……都是年轻人,没必要这么计较的……是不是?”刘院长看见王八的脸色,说话都吞吞吐吐的。

我心里倒是无所谓,董玲和李行桓都谈婚论嫁了,这算个屁事啊。哦,刘院长肯定不知道董玲已经找了男朋友要结婚了。还以为董玲和王八是恋人。才这么尴尬。

我就有点没想通,李行桓死哪里去了。

刘院长开车送赵一二的家人去长途车站。留了一辆车,带着我和王八去市内。

车到了公寓楼下,王八都没说一句话。我心里鄙视,妈的,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现在女朋友都跟人家木已成舟,挽回不了,才晓得心疼。当一辈子光棍去吧!活该。

我们进了公寓,屋里没人,我对王八说道:“她带方浊去看病去了。我们等她回来吧。”

王八的身体在抖动。突然把客厅的一个装饰用的花瓶狠狠的砸到地上。

以此同时,我身体发寒。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警惕。不是因为王八的突然暴怒,而是我能感觉到那个暗中注视我的人,又出现了。而且这次出现,并不仅仅是窥视我这么简单,而是有所动作,无形的动作。

王八开始狂躁起来,他面向我,对着我看着,我看见王八的眼眶,从白色渐渐的充血,变得红彤彤的,头发也在慢慢竖起。

我看到王八的身后有个影子,躲在王八的背后,是的,我能感觉到是那个几次暗中注视我的人,但我看得不清楚。我“咦”了一声,想看得仔细点。可是王八不给我这个机会,他向我猛扑过来。

把我压倒在地上,我的注意力在王八的背后的影子上,顾不上和王八打斗。我看不到那个影子,我想够起头,去看个仔细。可是眼前一阵发黑,随即鼻子酸痛。王八给我狠狠打了一拳。

我鼻梁剧痛,满眼金星。对着王八喊道:“你发神经啊,放开我。”

王八把我头发揪起,狠狠的往地上砸。嘴里喊着:“是不是你!是不是!妈的,你怎么不替我看好她!”

王八的表现,不应该是这样啊。他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啊。

我被王八揍得七荤八素。心里明白了一件事情。王八的性情大变,并不见得完全是赵一二和董玲的问题,他的狂怒,是被那个影子暗中挑拨的。

“你给老子住手!”我对王八喊道:“王八,你忘了吗,催眠,催眠,催眠,催眠……”

我一连喊了十几声“催眠”,王八才住手。

王八站了起来,茫然的看着我。

我对王八说道:“你这个苕,你自己都会催眠,你感觉不到吗。”

王八把头抱住,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再抬起头来,一脸的平静。

王八站起来,对我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我刚才把昨晚到现在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从看到师父的照片开始,我一直都是昏沉沉的,做事一点方寸都没有,就是想找人发火。”

“你不是想找人发火,你是想把金仲给弄废掉,”我抹一下我的鼻子,手上全是血,“你还想把我也打得去医院……你就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王八愣了好大一会,才说道:“是的。”

“有个东西,一直在暗中……”我说道:“我感觉到了,方浊也知道。但是你不知道。”

“你是说,”王八问道:“我被人催眠了。”

“你不需要被人催眠很深。只需要挑拨你心中的愤怒就可以了。”我继续分析,“你现在心平气和的想想,我们一起回想,我们从谷城回来……”

“恩,我们从古城回来。”王八说道。

“我们给赵先生守灵。”

“恩,我们守灵。”

“你师伯和金仲来给你师父吊唁。”

“恩,他们见我师父最后一面。”王八点着头。

“你会怎么做?”我慢慢问道。

“我虽然会很恨大师兄整过我师父,但是师伯来看师父,也是惦记这同门之情,我会很礼貌的接待他,至于大师兄的事情,来日方长。”王八说得很冷静,这才是他一贯作风。

“可是你昨晚,就只是想着要把金仲给废了。你老是想着师伯的两个徒弟,老是跟你师父作对,所以你要废了他们,对不对?”我问道。

“一点都没错。”王八说道,“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你他妈的别再探知我的记忆,行不行?”

我不说话了,把王八看着。剩下的事情,该王八自己去想了。

王八接着我话头,“我昨晚把金仲给整差点废掉。若不是你阻止,金仲就完了……然后今天,我又想把你揍得进医院……”

我点点头。

王八抬起头,对我问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走了,”我说道:“我其实一直都没看到他。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怕我!”王八补充了一句:“他怕我对付他,所以尽可能的让我把身边的帮手都废掉。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把握对付我。”

“他为什么怕你?”我补充一句。

王八瞪着眼睛,咬住下嘴唇。我看见他的眼睛又开始变得清澈,“师父不是被混混打死的!”

门锁在响。我对着王八苦笑。我倒是想看看王八怎么面对已经属于他人的董玲。

董玲和方浊进了门。看见我们在,冷冷问了句:“赵先生的骨灰送回去了?”

王八说道:“是的。”

董玲说道:“什么时候,我去西坪拜拜他。”

方浊的精神好了很多,拉着王八和我,要我们带她去玩。

“她就是扁桃体发炎,输几天液就没事。”董玲说道:“我去做饭。”

“还做什么饭。”王八顿了顿,对董玲说道,“你男朋友呢?”

董玲本来就惨白的脸,更加白了。

我把方浊一拉,“走,我们看看你王师兄的宝贝去。”

我带着方浊到王八的卧室,去翻他以前珍藏的那些水货法器,这些东西,如今在我和王八看来,都一文不值了。想当初,王八可是把他们当宝贝。

方浊看见这些东西了,一点都不感冒,估计她从小就见多了去了。方浊要去客厅,“我看看王师兄跟姐姐说什么话?”

我把方浊拉住,“你个小孩子,听大人讲话干嘛。”

方浊说道:“不好玩,老是呆在屋里。”

我灵机一动,把赵一二留给我的沙漏给拿出来,“给你变个戏法。”

我把沙漏拿在手上,用力甩了甩,里面的水和沙均匀的混合。我把沙漏平放在手心,“你看好……”

沙漏两边的瓶子里沙和水,快速的分离,几秒钟,一半就全是沙砾,一半全是水。互不干涉。

“这算什么戏法啊。”方浊不情愿的说道,沙漏里的水和沙砾立马交换方位,快得我都没看清。

我不禁好笑,在方浊面前耍这个把戏,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么。我昨晚想了好久,才想出控制沙漏里面沙砾的办法,想通也不难,就是算到多少,沙砾就能走多少。可是在方浊面前,实在是雕虫小技。

我对方浊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我天生就会啊。”方浊说道:“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是也会吗?”

“你再试一次。”

沙漏的沙砾和水就飞快的交换方位。

这次我看明白了。方浊能在极度短暂的时间内,把沙砾一颗一颗地搬动,是的,一颗一颗的搬。只是时间太快。她能在一瞬间搬动五万九千零四十九颗沙砾,这就是沙漏里所有沙砾的总数。

我问道:“你知道你刚才搬了多少颗沙子吗?”

方浊摇摇头,“我只知道搬,不知道多少颗。”

我想了想,看来真的只有我来学这个算术。赵一二数不出来沙砾,王八当然也一样。方浊也不能。但是我能数出来。

我刚拿到沙漏的时候,就知道瓶子里的沙砾数量,并且还有三十四钱三厘的水。

我把沙漏拿在手上翻转。不停的想着里面沙砾的流动,想了一会,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干嘛不去算水的流动呢。

方浊竟然没闹了。我也没在意。

忽然听到方浊说道:“徐哥,你的手……”

“怎么?”我问道。

“你的手看不见了。”方浊说道。

我看着我把玩沙漏的手,模模糊糊。我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闭上左眼,果然我的手臂都无影无踪。我再睁开左眼,闭上右眼,手臂看得清清楚楚。

方浊吃惊的把我看着,惊讶的说道:“我师父都不会……”

我把沙漏放进怀里。

王八在外面喊道:“疯子,我和董玲出去了。厨房里有菜,你自己做点饭吃。”

方浊连忙喊道:“我跟你们出去。”

“你去干嘛。”我拉住方浊,“老实呆着。”

到了晚上王八和董玲都没回来,我琢磨着,王八肯定是坚持董玲在医院休养几天,王八也留在医院了。

我心里也郁闷,王八也是个贱货,好好的当人家男朋友不乐意,当个垫包(宜昌方言:背黑锅)的包哥倒是蛮勤快。

我想着王八的董玲最少两天是不会回来。让我一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小丫头,实在是为难。不禁叫苦。还好,方浊没我想的那么不懂事,天天自己知道去楼下不远的诊所输液,还知道找我要钱,带盒饭回来吃。

我每日里,什么都不做,除了睡,就是看着沙漏,不停的数沙砾的颗数,计算水和沙砾交换了几钱几厘。连白天黑夜都分不出来。好像随时都白天,又好像随时都是黑夜。

王八和董玲在第四天中午回来了。

董玲样子还好。精神状况还不错。还做了顿饭,四个人吃了。

吃完饭,王八对我说,“疯子,我们去个地方。”

我丢了碗筷,跟着王八出了门。

走到街上。我问王八,“去那里。”

“看守所。”王八说道:“我要去见见那两个混混。”

“你都打听好了?”

“恩。”王八哼了一声。

看守所在郊外,我和王八到了看守所门口。王八从身上掏了张卡片,递给门房。

一时没有回应,两人等着,王八对我说道:“疯子,师父的死,我觉得和董玲有点牵连。”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不记得,刘院长和陈阿姨说师父出事的那天的事情。”

我想了半天,“就是说赵先生喝醉了,晚上出去,在酒吧里打架,等他们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还有个事情。你没想起来。”

“什么事情?”

“他们说我师父出事的那天,就董玲去他们家吃午饭的。”王八说道。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当时刘院长夫妇还相互看了一眼。我还在纳闷。我想了想,连忙说道:“董玲就是那天去找刘院长帮忙的。”

“是的。”王八说道:“董玲就是专门去找刘院长,帮他安排做手术。她找刘院长最合适。”

我一想也是,我若是董玲,也会去找刘院长。刚好不是身边特别熟悉的人,但是又有不错的交情,而且刘院长又是医院的院长,随便打个招呼就行。

“董玲明明要结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王八,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董玲说了,他和他的未婚夫,就是那个李行桓,本来是准备年前就结婚的。可是李行桓的舅舅在成都接了个大工程,必须要李行桓去打理。所以婚事推迟了。李行桓十天前去了成都。”

我心里一凛,把王八看着。王八的脸色很沉重。

“你的意思是,董玲去找刘院长帮忙……”我说道:“赵先生出事,和这个有关?而且董玲怀的小孩……”

王八说道:“董玲只说这么多,其他的我问不出来……等会出来了,我去那个酒吧转转,你回去问董玲。”

“你问不出来,我更问不出来……”我猛地理解了王八的用意,“我不能这么做!我做不到的。”

王八说道:“那你就看着我师父死的不明不白……”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王八竟然会让我去做这种事情。我不停的摇头。

正在犹豫,一个中年的狱警开了铁门。连忙拉着王八的手握手,“王所长,你好,你好。”然后把那张工作证恭敬的还给王八。

王八礼貌的说道:“我要见的人,你安排一下……不为难吧。”

“不为难。”狱警说道:“这算什么事啊。”

我和王八跟着这个干部模样的狱警走进羁押所。

到了一个号子,狱警用手指了指房间里面,对着王八说道:“我回避一下。”

“不用。”王八说道:“我就是看看。”

我和王八凑到铁门的栅栏口,往里面看去,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颓靡的坐在里面的。

“我专门把他们关在这里。”狱警说道:“刚从别的号子转过来的。你也方便些。”

王八点头笑了笑,当是领情。

里面的小伙子看到我们了,突然就站起来。对着我们喊道:“你看什么看,你师父就是我们打死的,妈的逼的这么不经打……”

我和王八同时呆住。

我现在感到那个无形的人影又出现了,而且这次,他的能量比前几次要来的更加猛烈。我能感觉得很清晰,我看着那个小伙子扭曲的脸,可是眼眶中的瞳孔,几乎近于苍白的灰色。

那小伙子冲到窗子栅栏口,对着我狂叫道:“老子没满十八岁,根本不用抵命!”

我看见小伙子的身后,一个影子晃了一下,霎时消失。

我退后了一步。影子,这个影子到底是什么人?但是绝对和赵一二的死有关系。

王八却往前走了一步,用手抓住那小混混的耳朵,狠狠的扯到窗口上,慢慢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个混混好像忽然醒悟,慌乱的喊道:“我那里知道你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那个老家伙就打死的,我告诉你,就是我……”

王八对我招了招手,“我们走吧。”

我感到王八身上的杀气。对着王八说道:“能不能不这么做,他们已经被关起来了。”

王八不理会我,自行先走了。

我回头看向号子里面。

那两个小混混已经都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赵一二的身形,静静的站在号子里,满脸血污。

两个小混混突然捂着肚子,满头大汗,我看见王八御的鬼魂,正在慢条斯理的抽他们的肠子。慢慢捋,一截一截的掐。他们已经在地上打滚了,可是看到赵一二的幻影,又吓得尖叫起来。叫声在羁押所里久久不散。

我跑到门口,才追上王八。王八正在和看守所的那个狱警握手告别。

我对着王八喊道:“他们已经被抓起来了,你这么做有必要吗。”

王八看了看我,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恨。就算是知道弄死赵一二的另有其人,他还是忍不住要惩治那两个混混。

还有,王八在传递一个信息:他要报复!

王八和我在东山大道上分了手,他看着我,眼神热切。

我摆了摆手,“好的!我去!”

我慢慢的向寓所走去,走得很慢,让我去探知董玲的心思,这个对我来说太困难,我还从没有这么有计划的去做这个事情。更何况董玲现在的处境。我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

我走到门口,正要敲门,门突然打开,是方浊要出去,到楼下去输液。

我叮嘱方浊,走路注意车。然后进了公寓。

董玲正在织毛衣,估计是给李行桓织的。董玲看见我了,对我问道:“王哥呢?”

我慢慢坐到她对面,点了一支烟。

我这个人其实不是很会说话,到了这种境地,我也只能开门见山,“王八说,他想知道赵先生,那天的中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问?”董玲扔了手上的毛衣,一只手抱住自己另一只胳膊,另一手飞快的在眼睛上擦了一下。然后捂着嘴巴。

我不说话,等着董玲。我看见的董玲的胸口起伏的厉害,知道她激动的很。我不能去探知她的记忆,我还是听她说吧。

董玲说道:“那天中午,我去找刘院长……我只给策策的妈妈说了。我不知道赵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赵先生为什么要去XX酒吧找他……”

“他是谁?”我问道。

“就是……”董玲点了点头,眼睛往腹部看了一下。

“赵先生又怎么会被……”他紧追不舍的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也许听说过。”董玲说道:“姓熊。”

我知道董玲说的是谁了,没想到赵一二会死在黑社会头子的手上。真是太不值得。

“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的?”

董玲说道,“我一个人呆着,除了喝酒,能干什么。那天碰见了一个人,是王哥和我当初认识的,帮他打过官司。他请我一起喝酒……”

“你就认识了熊哥?”我问道。

董玲点点头,“是的,他带我去见熊哥,我看他第一眼很讨厌,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和他……”

“是不是你喝酒下了药?”我问道。

“没有。”董玲摇摇头,我进去后就没喝酒,什么都没喝。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进裤兜,捏住了那个沙漏。五万九千零四十九颗沙砾有七千零三十一颗跟三厘水相互交换。

我看到了董玲的另一记忆:她当然没有喝酒。因为他一进去,就被摁在沙发上。是那个熊哥。

我心里揪了一下。

——董玲在我面前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平时看见熊哥这样的人都躲着走。可是,也许我真的喝醉了。”

我看到却是董玲被压住,嘴里不停地咒骂……熊哥得逞了。

——“我是不是很贱,随便就和人上床。王哥肯定看不起我了。”

我看到董玲在包房里收拾好衣服,对着熊哥喊道:“我要去告你。你等着去坐牢吧!”那个熊哥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

——“你说的对,我不该喝酒,不然也不会头脑发热地跟别人上床。”

我看到董玲在发了疯地拨电话,可是那个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我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还要去找他,我想我是疯了。”

我看到董玲在熊哥蠕动的时候,手从身边的坤包,拿出把水果刀。没用,水果刀被轻易的扔到一边,董玲瞪着眼睛骂道:“你去死……你去死……”

——“无所谓了”董玲在我面前苦笑一下,“反正王哥也不要我了,和谁都不一样。”

我把头捧起来。使劲的揪着头发,王八,你这个混蛋!熊哥……熊哥……

——董玲说道:“我是自愿的,谁也不怪。”

“你是自愿的,你谁也怪不了。”我看见一个身影站在衣衫不整的董玲前面,说着这句话。这种声音很柔和,很悦耳,声音直入人的内心。

——董玲说道:“也许我喜欢熊哥这样的人。”

“你喜欢熊哥,你是愿意的。”那个影子!是的,就是那个影子,可我看不清楚他的样貌。但我知道,董玲的记忆被掩盖了。幸好被掩盖了,我甚至庆幸的想到这节。

我对董玲问道:“你和熊哥在一起的时候,见过什么行为古怪的人没有?”

董玲想了想,“没有,不就都是他的跟班吗。”

“没人对你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情?”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董玲警觉起来,用手指尖按着自己太阳穴,董玲突然哭起来:“我怎么会和那种人在一起……我的头好疼……我看见他就恶心……”

“没事,”我站起来,对着董玲说道:“你又不是小孩,喜欢和谁在一起,都是正常的。”

董玲突然抬头,“不对,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头,我常做噩梦。梦见……”

“做梦而已。”我安慰董玲:“我经常做梦被人拿着刀子砍呢。”

董玲把我看着,眼神迷茫。

“你休息吧,别老是打毛衣。”我说道:“我出去了。”

我走出门,拳头捏的紧紧的。骨节科科作响。

我打车到了XX酒吧。

王八刚好从酒吧里出来。王八看见我了,飞快的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疯子,我查到了,那两个小混混的老大,姓熊。”

“熊你妈的逼!”我一拳把王八打倒在地上,狠狠的用脚踢他。

“你疯啦。”王八在地上把头护着。

我不停地踢王八的背心,“当你娘的神棍、当你娘的术士、当你娘的道士……”

我踢了王八好几分钟,才有旁人把我给制止。王八站起来解围:“没事,没事,他是我朋友。我们是开玩笑的。”

王八拉着发泄完怒气的我,走到时代广场的门口坐下。我掏出烟点上。

王八的脸,被我用脚踹了几下,腮帮子肿的高高的。一只眼睛眯着,眼皮跟金鱼一样。王八嘴里嗤嗤的吸着气,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叼着烟说道:“你想知道?”

时代广场前正在搞促销活动,搭了个台子。几个二球少年正在表演自行车的杂耍。

……

王八的脸肿的厉害,我看不出他的脸色。王八闷着声音的说道:“我还有两个个问题没想明白。”

“第一,赵先生这么会知道这么清楚?是不是?”我把沙漏从怀里掏出来,“他在最后的日子,勘透了算沙。”

我把沙漏拈在手上,里面的沙砾和水各自分到两边,但是沙砾这边留了一个水泡,水这边留了三千五百四十四颗沙砾。

王八在地上画了八卦。

我说道:“竖起来,太极是圆球,不是圆圈。”

王八闭着眼睛冥想,嘴里说道:“鱼嘴就只有一个了。”

“从来就只有一个。”

“你做到了,阴阳平衡。”

我点点头,“这就是算沙。”

“还有件事情?”王八说道,“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了,策策。”

“是的。”我说道:“董玲想背着他未婚夫堕胎,赵先生想到了他当年的事情。所以,他去酒吧找熊哥的麻烦。”

王八比我想的要冷静,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和王八在路上走着。王八在努力保持镇静,但是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对王八说道:“回去了别乱说话。别让她想起来。”

“你当我是苕么?”王八站住,回头对我说道。

我眼睛看着王八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没错,你就是个苕。”

我很担心王八回到寓所,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这两天的表现,让我很不放心,王八在看守所,没有收到蛊惑,仍旧下了狠手。

我怕他自己本身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在董玲面前瞎说一气。

幸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王八走在路上,还知道买了一些熟食回去。到了寓所,董玲在做晚饭。见王八买了菜回来,说道:“我正在发愁菜不够,有疯子这种大肚汉……”

董玲的心情还不错。也许心里难受的事情说出来了,心里顺畅了吧,虽然这是个假的记忆,也足够纠缠着她的内心。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说些笑话,把气氛弄得轻松点。董玲和方浊笑个不停。王八却老是板着个脸。

吃晚饭,董玲收拾碗筷的时候,王八拦住,自己来做。

我和方浊在沙发上看电视。方浊非要看《天线宝宝》,我看得要崩溃,抢了遥控器过来,换到《中华小当家》,可是我那里争得过方浊,她根本就不需要遥控器,就把台给换回去。

我看不成电视,扭头看见董玲走到卧室里面,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王八,是几条领带和两件熨得整齐的衬衣。

“你一直住在这里?”王八走进卧室,把衣物接下。

“是啊,不过下个月就到期,不续租了。”董玲笑了笑,“下个月李行桓就回来了,我搬去他家,我们打算明年五一结婚。”

我把头转向电视机,和方浊一样,看着《天线宝宝》,可是耳朵仔细的听着王八和董玲的对话。我实在是害怕,王八在董玲面前提起什么。还好王八说的话,让我很放心,“你们办喜事的时候,也许我不在。要是我真的来不了,我就让疯子替我来。”

“你忙你的。用不着这么挂心。”董玲轻轻说道。

“他,对你好吗?”王八问道。

“一直都很好,”董玲嘴抿了一下,“他认识我,比你认识我还要早。也难得他这几年,一直没找别人。所以,我当时想了,就是他了吧。”

“他知道吗?”王八这个狗日的果然说话不知道哈数(宜昌方言:分寸)了,开始瞎问。

董玲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故意把《天线宝宝》看的津津有味,一动不动。

“这是我自己喝醉了,自找的。我会跟他说清楚。”董玲说道。

“别跟他说。”王八劝道。

我现在真的害怕王八冲动起来,告诉董玲,她不是和别人发生了一夜情,而是被人强暴。董玲哪里能接受这个事实。我现在反而感激那个催眠董玲的神秘人来。

“这间屋子,反正是要退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走,这些东西,今天就收拾好了,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王八不没有做声。我忍不住回头看去,果然董玲在房间里把一些物事一件一件的拿出来。

“这是你当初要买的司南,你在古玩街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董玲把那个水货玩意放到床上,“还是我运气好,替你找到了。”

——我看见董玲在古玩街一家一家的问,每天都去问,问了一个多月,才在电信大门一个地摊上买了这个水货司南。

王八用手把司南拿在手里,用拇指轻轻的在司南的盘子上滑动。

董玲又拿了串木珠子出来,“这是我当年睡觉压床,你去沙市和你父母过年,替我在章华寺买回来的。我问你开光没有,你都不会哄我开心一下。”

“开光那里这么容易,说开就开。”王八说道:“我再去找个能人,帮你把它开光了吧。”

“算了。”董玲无谓的说道:“其实我也不在乎的。不过你当时给我带回来,我倒是开心了很长一阵子。”

“我也没送你过什么东西,”王八低声说道,“你还把它留着啊。”

“不是啊,你还给我买过一件衣服。”董玲说道。

“真的吗,我可不记得了。”王八摸了摸脑袋。

“那天我们从法院出来,走在路上,下了雨,我身上淋湿了,你帮我在街边的一个服装店买了一件衬衣。”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王八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

“你呀,买了件男式的衬衣……”董玲笑起来:“那是间男装店。”

“哈哈,”王八拍了拍脑袋,干笑道:“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个屁!我坐在沙发上心里骂着王八,你这个蠢货,董玲在你面前把这些东西一件件的摆给你看,每样东西都是一段记忆。

这说明董玲,还是惦记着王八。

可是王八这个蠢货,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涵义。就这么傻里傻气的看着董玲把东西一件件的放到床上。

没机会了,你这个苕,当一辈子光棍去吧。我恨不得把王八踢上几脚……

董玲把所有以前的东西都摆了出来,有的董玲自己留下了,大部分还给了王八,还有一些,扔进垃圾桶。

晚上我和王八挤着睡沙发。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睡到半夜被电视机的嘈杂声吵醒,看见电视都是雪花。另一张沙发的上是空的。王八没睡觉,正站在凉台上。我走上凉台。看见王八的胳膊搭在凉台的栏杆上,眼睛看着远处的气象台的气象塔。

“明天是晴天呢。”我对王八说道。气象塔的那个圆球是白色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了道法,能保护身边的人。”王八说道:“可是现在看来,我学了也没有用。”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王八。

“疯子,你说我们辛辛苦苦的去玉真宫,为了什么?”王八说道:“师父还是死了。”

我拍了拍王八的背心,叹了口气。

“我救不了浮萍,也救不了那个小女孩,所以我想学道,”王八眼睛在拼命的眨,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现在我有本事了,也保护不了董玲。”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劝解王八。就只能拿了烟来,和王八两个人狠命的抽着。

“疯子,”王八换了话题:“你说师父在死前,堪透了算沙?”

“是的。”我把那本没有封面的《黑暗传》拿出来,“这几天来,我每天都在看,里面是赵先生的日记,不是每天都写,时间不定的。一直写到他死前一个星期。他最后写的日记,就是写的算沙,他的日记提示我,沙漏其实就是个太一。”

“师父想了十几年,到最后临死前才想到的东西,你几天就弄懂了。”王八说道:“也许诡道本就不该是我和师父这种人进来的。”

“我好像天生就能数出沙砾,你还记得吗,当年在学校,我一眼就能数出操场上有多少人。我们打赌赢了好多饭票的。是你告诉我,可以用这个办法算沙,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东西有这么大的用处。”

王八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嘴里念叨着:“凡人入诡道……凡人入诡道……也许金仲是对的。师父也改变不了。”

我想起诡道两房,金旋子和赵一二,甚至楚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又岂是专门针对凡人的。

两个人都没什么话了。

安静了很久。

王八突然对我说道:“明天我就要去找那个麻哥。”

“他不是姓熊吗?”我问道。

“不是,”王八掏出手中的电话,“我刚才把他的底细都问清楚了,他块头大,外号是狗熊,其实他姓麻。他最大的生意就是在舞厅和酒吧卖麻果,所以他不让人叫他麻哥。”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道。

王八点点头,“我找了几个帮手,明晚就去找他。这几天,每天晚上都在天行楼的客房。”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你说我会怎么对付他……”王八把脸对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眶又变得血红。

我看着王八略微扭曲的面孔。心里不免紧张。不知道王八到底打算怎么去找那个麻哥的麻烦。我也懒得问,王八做事情越来越想赵一二当初,心里都算计好了。却不会吐露半分口风。

王八对我说道:“算沙的用术你都会了,五种算术,你都学齐了……我都只会三门。”

“你学那么多干嘛。”我说道:“诡道本就不是我们进的门派,把董玲和赵先生的事情解决了,你也别回北京了。大家还是跟以前一样,老老实实的过本分的日子。你别辜负董玲了,现在还来得及。你非要等着她嫁人了,才去后悔吗。”

王八想了一会,说道:“给他们报仇了再说吧。”

“报仇?”我问道:“你不打算找到他们后报警?”

王八的脑袋神经质的偏了偏,“找到他们再说。”

我和王八睡得很晚,睡到第二天中午,董玲把饭菜做好了,叫方浊叫醒我们吃饭。吃过饭,董玲带方浊出去输液。王八在闭目养神。我看电视看得无聊,就躺在沙发上继续睡觉。

晚上董玲又带着方浊去看电影。

王八说道:“晚上注意点。路上小心。”

我安慰王八,“有方浊在,你担心个什么。”

时间到了晚上十点。王八身上的电话响了。王八快速把电话拿起。对着电话说起来:

“身手要好……人不要多……七八个就够了……别带枪……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记住,便服,穿便服……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我在乎……你已经很帮忙了……以后多得是机会合作……我欠你一个人情……话别这么说……以后还要常打交道的……老是说这个就生分了……恩……我一个小时后,在博物馆门口等你们。”

“是谁?”我知道王八不会告诉我,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问这些干嘛。”果然王八说道:“其实我也没见过这个人。”

十一点差一刻,我和王八出门,王八嘴里念叨着:“两个丫头,还不死回来,都几点了。”

“你现在知道担心了?”我冷冷说道:“你早干嘛去了。”

王八被我说得无言以对。

我换了口气说道:“方浊连少都符都搬得动,你还怕她们出事啊。”

王八想了想,说道:“也是。我们走吧。”

我和王八到博物馆门口的时候,有两辆车停在路边。一辆是本田的轿车,一辆是金杯的面包车。本田是军牌。

我们走到车跟前,本田的车门打开了,一个军服整齐的武警军官,走出来。向王八伸出手,“王所长,我都安排好了,我领导……”

王八把他的手握住,示意他不用再说。

“人都在那辆车上,都是平时尖子。身手你放心。”

“谢谢,谢谢。”王八说道。

“保密方面,你也放心,有什么麻烦也不会说认识你。”那军官轻蔑地说道:“再说也出不了什么麻烦。领导在公安局那边也打了招呼了。”

王八脸色沉了一下。

那军官连忙改口,“绝对没提到你。出了任何事情,都是由我们来扛。你没出现过。”

那军官对着金杯面包车说道:“你们听见没有?”

面包车的司机就说:“指导员,你在说什么啊,今晚我们去喝酒,可别给政委打小报告啊。”

“恩。那好”军官说道:“喝醉了,可别闹事,千万别败坏我们的形象。”

军官说完,对着王八敬了礼,开车走了。

我和王八上了面包车。里面七个人,都是人高马大的年轻军人。虽然穿着便服,但坐姿都是笔挺的。

“领导,从现在开始,我们听你指挥。”其中的一个人说道。

“现在去天行楼。”王八开始发布命令。

天行楼不是个正规的酒店,下面三层是舞厅和KTV包房,上面是客房。

我们一行人,进门走到吧台。大厅的经理迎上来,一个武警说道:“我们有朋友定了包房的,我们知道地方。”

大厅经理一看都是几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也不敢多问。

我们进了电梯,王八按了五楼。

到了三楼,电梯停了,有人要进来。一个武警把手一伸,“超载了。等下趟。”

电梯到了五楼。

王八说道:“拉闸。”

一个武警,就飞快的跑到消防楼梯那边。

王八挨着数着客房的门牌。

走到一个门口,站住不动。一行人,就把门给围住。

甬道的灯光突然就暗了。

两个武警同事对着门踹去。门塌了。屋内也一片黑暗,其他的五个人,飞快的冲进去。

听见里面喊了两声,“干什么?你们什么人?”

随即惨叫几声,房间里旋即安静。

我和王八走了进去。王八拿起一个手电筒,在房间里慢慢的照着。我看见有三个混混,已经被武警揍得趴在地上,武警都气定神闲的站着。三个混混中,有两个胳膊已经被扭断,呈现怪异的扭曲姿势,撇在身后。还有一个被武警用脚踩在地上。他的手上还在没方向地挥舞一把匕首。王八用电筒照着那个匕首。

一个武警无声无息的走上来,夺过匕首,狠狠的把那只手掌,钉在地毯上。

那个混混“啊——”的声音刚发出,踩在他头上的武警,用脚狠狠的跺了一下。声音立马消失。

屋里所有人都慢慢适应的黑暗,毕竟这是城市,即便没有灯光,还勉强能看见的。

我看到了房间的床上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刚才已经吓傻了,现在才回过神来,开始发出尖叫。一个武警冲上去,用枕头把那女子的嘴巴捂住。

“嘘——”王八伸了个食指在嘴唇前。

这下,连胳膊被拧断的两个混混都不敢呻吟了。只是丝丝地吐着气。

王八慢慢走到那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前面,“麻哥?”

“你是谁?XXX派出所的?我不认识你,你们所长我认识。这地方你来错了。”

王八招了招手,一个武警在麻哥的床头摸索两下,抓了一把麻果,递给王八。

麻哥说道:“你是局里的人?”

王八把手一张,麻果都掉在地上,“我不是来抓你的。我也不是警察。”

“你是XXX(宜昌的一个大混混,我就避讳不说名字了)的人,他想错了,我没叫人砍他。我说话算数,绝不是我。”麻哥非常镇定的说道:“听说是重庆的两个人,过界的,做了事,拿钱就跑了。我发誓不是我找的人。”

王八还是死死盯着麻哥看着。

麻哥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软,“我得罪过你吗,你是哪里混的兄弟?”

王八说道:“你的那个狠人,没提醒过你,这几天要躲起来吗?”

“她整天神神叨叨的,老子懒得信她的。”麻哥说道:“你到底什么来路?”

王八把手中的电筒直直地照在麻哥的脸上,“你还记得你的两个手下,在XX酒吧打死的那个人吗?”

我看见麻哥的一脸的横肉在慢慢抽动,他的牙齿在科科的作响,“真的……有你这号人?”

王八把麻哥的脸拍了怕,“怕了?”

“我怕什么?”麻哥说道:“那个老家伙又不是我弄死的。”

“可我师父,那天晚上,是来找你的。”王八把脸凑近麻哥。

麻哥说道:“你师父的死,真的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往轻轻说道:“我师父是你养的那个狠人弄死的……我今天来,不是跟你算这个帐。”

“那个女的……”麻哥脸上开始冒汗,油光光的。

“你儿总算是想起来了。”王八用手抽了麻哥一嘴巴。

麻哥喊道:“你……”他的身体刚动,一旁的武警就冲了上来,把麻哥的胳膊扣起来。

王八突然就狂躁起来,用拳头不停的揍麻哥的鼻子。

我喊道:“王八……王八……你在干什么,住手啊,你准备把他打死啊!”

王八不理会我,仍旧打着。

我冲上去,抱住王八,“我们还有正事没做呢。”

“不管了!”王八把我一下子推开,“老子先跟他算账,再找那个人!”

王八对着麻哥喊道:“你搞的那个女人,知不知道是谁?”

“不就是个女人吗?”麻哥满脸的鲜血,张嘴喊着,门牙也掉了,“我给你找几个赔你……”

王八退了开来,指着麻哥轻声说道:“她是我妹妹……”

麻哥不说话了,身体在发抖。

他终于知道厉害了。

屋子里又开始沉默。

那个手掌被钉在地上的混混醒转过来,开始大声的呻吟。王八用脚狠狠地踢了他脑袋一脚,“给老子住嘴。”

屋外来了个保安,对着我们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武警把保安拉进来,“给我老实呆着。”

保安看到屋内的情形,也吓得说道:“跟我没关系。”

王八冷静了些,对武警说道:“把他摁好。”

武警把床上的女人推到墙角,指着她,示意不准出声。

武警用麻哥的皮带把麻哥的手捆起来。

麻哥喊道:“你想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你弄死你师父的人在那里的!”

王八轻蔑地说道:“我问过你,他在那里吗?”

我看见麻哥的身体抖了一下,我也一样。

王八说得很冷酷。他到底要干什么。

几个武警很会擒拿格斗的招数,很快把麻哥的四肢的关节扭脱臼。

麻哥被制服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王八弯下腰,走到那个手被钉住的个混混身边,把匕首抽起来。

麻哥喊道:“你敢,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八扭头对我笑了笑:“他在跟我讲法律呢。”

我看着王八的模样,心里凉飕飕的。王八不再是那个兢兢业业的律师了,恪尽职守的律师了,他已经不再相信法律。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能看着王八。

王八把玩着手上的匕首,轻轻抹去血迹,低着头说道:“你知不知道商朝的时候,我们的老祖先是怎么占卜的啊……烧乌龟壳子,烧出来的痕迹,就是想要得到的答案。”

麻哥的身体在抖个不停。

而我的恐赫,一点都不下于麻哥。

“你放心,我不烧你。我再告诉你,那时候,西域的方法和中原不太一样,他们是用你另外一个方法……”王八继续冷冷的说道:“妈的,我跟你讲这些干嘛,你这种人,估计也没读过书。”

我看着王八,心里冷到冰点。

王八说的是……

“那种方法,失传很久了,可是我们门派一直保留下来,但是我师父教过我。他说,懂得就行,不要我用。我师父,就是那个被你手下打死的那个老家伙,你在我面前说他是老家伙。现在那个老家伙的徒弟来找你了。”

“你师父不是我弄死的!”麻哥在求王八了。

“我知道啊,你那里有这个本事。”王八用匕首在麻哥的肚皮上开始比划,“我要用我师父教我的方法,找出害死我师父的那个人。”

王八开始在麻哥的肚皮上,轻轻的划起来。

“啊——”麻哥和我同时叫起来。

王八在麻哥的肚皮上,用匕首轻轻的划破皮肤,化出一个太一。这个太一就在麻哥的腹部右上部,血珠从割破的皮肤渗出来,在麻哥肥胖的肚腩上,看着诡异又恐怖。

我喊道:“王八,你要是这么做了,跟韩天师、罗掰掰、楚大有什么区别?”

王八对着我凄然的笑了笑,“我他妈的不在乎了。”

我知道王八要干什么了。

割肝。

古时候西域的一种占卜方法,一直没在中土出现。可是诡道却把这个诡异的法术给容纳进来。现在王八,要用它对付麻哥了。

知道什么是割肝吗。就是把活人的肝脏拿出来,用刀切开,看鲜活的肝脏,被切开后呈现的形状,以此看到占卜的结果。而且要在人死之前做到,人若是死了,就不准了。

这是人类最古老的占卜术,两河流域文明发源的时候,就有了。现在王八要用这个法术来对付麻哥,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没打算从麻哥嘴里问出那个人的下落。他要割肝。

我看着王八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觉得他和楚大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王八把手上的匕首给放在一边,我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对王八喊道:“你真的疯了吗?”

王八抬头看了我一眼,手指握成爪状,扣在麻哥的腹部。麻哥惊悸的喊叫起来。

王八的手掌消失了,只有手腕能看见,王八的掏心术是什么时候学的?他在北京呆了一年,到底学会了多少邪门的东西?

麻哥的声音嘎然而止,他被疼痛折磨的喊不出出来。

大凡人的内脏相对皮肤,对疼痛的刺激有所区别。皮肤对割伤烫伤很敏感,而人体对内脏受到挤压更难以忍受。

麻哥现在的身体在痉挛抽动,在床上筛糠般的弹着。

王八的脸上挂着阴测测的笑容。嘴角咧着。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那个神秘的影子,挑起了他内心的愤恨。现在,就算是没有再挑拨,他也控制不住了。他已经品尝到释放愤怒的快感,他压抑不住内心的癫狂。

我冲向王八,把王八抱住,两个人纠缠着滚到一边。旁边的武警也愣住,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帮王八,对我动手。

王八用手推着我,“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喊道:“你醒醒,你疯了吗?”

王八不动了,慢慢的说道:“你他妈的干得好事……”

我扭头一看,床上已经没有人了。麻哥已经消失。

旁边的武警都面面相觑,一个武警说道:“这么邪,一眨眼,一个大活人就没了,凭空没了。”

王八暴怒,用手把我的脖子扣住,“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打泼(宜昌方言:捣乱)的?”

我被掐的连声咳嗽。

王八见我缓不过来气,才松了松手,我边咳边说道:“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她不动,我察觉不到她……可是她在我面前带人走……就躲不过……”

王八沉声说道:“现在我们就去找他们。”

我对王八说道:“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你到底要怎样?”王八冷冷的看着我。

“你……”我说道:“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走上这条路……”

“那你要我怎么做!”王八狂喊道:“难道把这个姓麻的送给警察,让警察来调查。”

我不说话,用手揉着喉咙。

王八用手指着我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要警察去找董玲去取证调查,把董玲忘记的事情,全部都翻出来!是不是?是不是?”

我被王八说得没有半点还嘴的余地。

“带我去找他们!”王八大吼起来。

“你答应我。我就带你去……”我说道:“你用你的方式惩治姓麻的,我不拦你。但是你不能坏人的性命,这种事情开了头,就止不住了。”

王八喊道:“带我去找他们!”

“你答应我……”我摇头说道。

“我答应你。”王八的口气软了,“你说的有道理。我听你的。”

“那我们走吧。”我对王八说道。

“警察来了。”一个武警提醒王八,“警车在楼下。”

那个武警站在窗户旁边,指着楼下。

“没事,”另一个武警说道:“你们走吧,趁混乱,扮作客人走。我们留在这里,应付警察。”

看着武警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知道他们很有把握,把这个残局收拾好。

我和王八飞快的从楼梯往下跑去。跑到二楼的时候,看见警察也在往上跑。我和王八站在一边不动。警察看了看我们,听见楼上有人在呼喝打斗,便不再理会我们,继续向上跑去。

我和王八走到街上。

的士很不好拦,我拉着为王八上了一辆二路公交车。

“在什么地方。”王八又对我问道。

“在XXXX卖场的楼上,她是个女的,她跑不了。”

“是她弄死我师父的?”王八低声说道。

“至少和她脱不了干系。”我答道:“从我们去刘院长家,她就在暗中注意我,挑拨你的愤怒。虽然我看不到,但我对她的很熟悉了。现在她现了身,她躲不了了。”

我把手上的沙漏比划给王八看。

二路车开的很慢,估计还要二十分钟,才到解放路。

我是故意让王八和我坐公交车的,我希望王八能在这个时间,心情平和下来。

“赵先生是绝对不同意让你这么做的。”我主动说道:“他收你的时候,说过,你要放下个人的恩怨。”

“是吗?可是他自己放下了吗?”王八答道:“那他去找麻哥干嘛?”

“我不认为,他会同意你这么对付麻哥。他绝不会同意的。”我有点强词夺理了。

“可是师父死了。”王八根本就不跟我就这个问题讨论,“你和我一样,都不能知道他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去把师父救活转过来,我们再问他。”

我都忘了王八是律师,我怎么能辩的过他。

“那老严呢。”我说道:“他给你这么大的权限,可不是让你来报私仇的。”

王八盯着我看,慢慢把手中的电话拿出来,对着我说道:“老严说可以……”

我无话可说了,其实王八的作为,我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王八还能怎么做呢。让董玲恢复被麻哥蹂躏的记忆,我也不愿意看到发生。可是,我看着王八的作为,也无法接受。我内心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再劝阻王八。

车终于到了解放路。我和王八走到一栋大楼旁边。卖场早已打烊,我们走到旁边的楼梯入口处,一个守门的老头问我们,“找人吗?已经下班了。”

王八手上拿了一个怀表,对老头说道:“师傅,你帮帮忙,看我的时间对不对。”

老头就仔细的看着怀表的指数。

“我们只是来问时间的,我们已经走了,你数三十下,就知道我们走了。”王八的声音无比柔和。

我猛然想起,王八也是学过催眠的。

王八收回怀表,把我一拉,走进楼道。那个老头站在入口处,呆滞的念着:“二……三……四……五……”

没有电梯,我们一步一步的向上走着。

这栋大楼的下面四楼是商场,五楼以上,就是写字楼和囤积商品的仓库。

我和王八爬到六楼。

我站住了,手指着消防门,“就是这里了。”

王八推门就要进去。

“等等。”我拦住王八,“能不能……”

王八把我看着,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嗨,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变成那个样子。”我无奈的说道。我知道,这么说也没用。该怎么做,我一点思路都没有。而王八却是早就计划周全了。

我们不罗嗦了,同时推门进去。

这层楼是写字楼,整层都没有隔断,是一个大通间,灯火通明。里面的办公桌虽然拥挤,但又井井有条。办公的员工都穿着正规的职业服装,有好几十人之多,他们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资料,或者忙碌着打字。

“你是不是搞错了?”王八问道:“这明明是个公司。那个人会到这里来吗?”

“没错,就是这里。”我自信满满的说道:“就在前面的那个老板桌那里。”

“你能肯定?”王八说道:“那里坐的是个女人。”

“她就是个女人。”我答道。

我和王八快速的从拥挤的办公桌中间走过去。那些公司职员,都埋头干自己的活,没有一个表现出好奇。

我和王八走到老板桌前。

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这是个很标致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裙,画了淡妆。很妩媚,一双眼睛大而有神。

是她,我虽然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真人,但是我对她已经非常熟悉。绝对是她。暗中窥视我的、抹去董玲记忆的、刚才拉走麻哥的,都是她。

这个坐在桌子对面,一张大沙发上的女人。慵懒的往沙发靠背上躺了躺,指着我说道:“还是被你追到这里来了。”

我手放进裤兜,捏住沙漏。

五万九千零四十九颗沙砾,左边两万九千五百二十四颗进,右边两万九千五百二十五止。

我本来是想看看这个女人把麻哥藏在哪里了,可我忽然眼花了一下。

那个女人的脸突然变得一张无比丑陋,脸上满是皱纹,额头上鼓包,皮肤坑坑洼洼。头发也是花白的,稀稀落落,是个半秃。我连忙眨了眨眼睛。

眼前的沙发上的女人,又是刚才的那副标致模样。脸上的皮肤光洁的很,鼻梁笔挺,嘴唇俏皮。

我知道我不是眼花。

三十四钱三厘的水,左边进十七钱一厘,右边止于十七钱二厘。我心里对自己说着,平一点、再平一点。

我闭上左眼,眼前是光鲜无比的职业女性。

我睁开左眼,闭上右眼,她是一个身体佝偻、相貌恐怖的丑妇。

“小伙子,”那个女人格格(也是咔咔)地笑起来,“你没见过漂亮女人吗?对我使眼色。”

这个声音娇脆清澈。

这个声音干涉沙哑。

我忽然莫名的想到赵一二当初在中医院对我说的话:“你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会算沙吗……三个……”

我又想起赵一二在《黑暗传》上的日记:“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吗……还有我们的记忆,到底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我们自己幻想出来欺骗自己的故事……我总觉得,算沙这个算术,不应该这么单纯,这个算术应该有连师父都不知道的层面……可惜我没他们一样的异能,我做不到……”

我蓦地想到:为什么赵一二留给我的沙漏和一般的沙漏有所区别,五万九千零四十九颗沙砾,三十四钱四厘水。这世上那里有半水半沙的沙漏。

那白领妇人一只手起一个粉饼盒,另一只手拿着粉饼,在我们面前若无其事的涂抹起来。

我同同时也看到,也是她,干枯的手指捏着一个注射器——不是粉饼,仔细地在寻找额头上的血管,血管隐藏在松弛的皮肤褶皱里,很不好找,她用粉底盒——妈的,不是粉底盒,是一个刀片,轻轻在割开皮肤,针头在皮肤里试探,终于找到皮肤了。她开始注射毒品。

“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她一副妖魅的模样,对着王八说道:“会和麻哥这种人打交道吗?”

王八不说话,但他的眼神开始呆滞。

白领妇人把头转向我,“那么你呢?”

是啊,她怎么可能和麻哥扯上关系,我心里释然起来,看来我找错地方了。

可是我的手上的沙漏又提醒着我,有地方不对。

我强打起精神问道:“王八,五万九千零四十九和三百四十七,这两个数字,有什么意义?”

王八正在恍惚中,条件反射地答道:“乾卦九五纯阳,坤卦六三至阴。”

“不对啊。”我追问:“九五没错,可是六三只有二百一十六,不是三百四十三。”

“哦。”王八说道:“坤道至阴要加一爻,七三之数。”

那就没错了。我心里念道。

赵一二应该是没有臻破算沙。因为他无法分裂人格。只有能有意识分裂人格的人,才能真正掌握算沙。一阴一阳,就是沙漏的沙砾和水。我现在就能做到这点,不,我很久以前就能做到。

草帽人。

我曾经因为草帽人,在脑袋里分隔出了一个隐藏人格。现在我要用这个人格来掌握算沙。

沙漏的沙砾全部移到左边,水全部到右边。

眼前的光线陡然暗了。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佝偻的丑妇,正在享受毒品带来的快感。她坐在一堆肮脏的废纸盒子上,身前点着两根蜡烛。我环绕四周,全部是乱七八糟摆放的破烂桌椅,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昏暗的很。这并不是商务写字楼,而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大仓库。根本就没什么装修,到处是未修饰的混凝土柱子,墙壁也是没有粉刷的空心砖。天花板上的空调管道裸露在头顶上,七拐八绕。我闻到了一股味道,是尿馊味和木头腐烂、还有墙灰的混合味道。

这个妇人的催眠术,太强大了。

我提醒王八,“她比你更会催眠。”

“我知道。”王八说道:“我已经注意到了。可是我摆脱不了,她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你不会想看到的。”我回答。

妇人还沉浸在毒品带来的虚幻中。她脱了鞋,纤长的手指轻轻在脖子上滑动。身体起伏,眯着眼睛,渐渐躺倒在沙发上,修长的腿蜷缩起来。

如果她真是个美貌少妇,这个场面当然是无比香艳。她在王八面前就是这个动人的样貌,在我的右眼看来也是如是。

但我的左眼,看到的却是一个鸡皮鹤发的侏儒,在我面前挠姿弄首。看得我毛骨悚然。

写字楼的所有员工,我也都看清楚了。都是一个一个的废弃塑料模特,残胳断臂。不仅是搁在破烂的桌子上,还有很多都丢弃在地下。模特有的是黑色,有的是肉白色。

“哈哈”妇人笑起来,那些模特的头颅飞快的旋转起来。

我明白了她的路数,她和方浊一样,具备用意念移动物体的能力。不仅如此,她还会催眠,而且催眠的能力异常强大,把自己都催眠了。她根本就认为,自己是个曼妙的女子。

赵一二就是她给弄死的。

“等我把眉毛画好了,”妇人撒娇的语气说道:“再跟你们说话。”

王八说道:“好,我等你。”

我也说道:“好。”

她以为把我和王八都催眠了。可是她不知道,我只是被她控制了一半,而我隐藏的那个人格,正在悄悄地探取她的记忆。

——赵一二在包房里,赵一二把麻哥摁倒在沙发上,狠狠地掐着麻哥的脖子。麻哥和他的手下,都不能动弹,赵一二的定身术还能施展。

妇人走到赵一二身边,对赵一二说道:“歇歇吧。”

麻哥和手下都能活动了,麻哥拿起酒瓶砸在赵一二头上,酒瓶破裂。赵一二倒在地上。麻哥和他的手下狠狠的揍着赵一二。

警察来了。

妇人和麻哥突然消失。警察带走赵一二和七八个混混。分别带上两个警车。

赵一二所在的那个警车上,一个警察正在给赵一二扣上手铐,“我说你几十岁人了,和这班小混混扯个什么皮?”

赵一二把脸上的血迹擦了擦,“老子打死那个狗日的!”

警察突然惊讶的说起来,“你们从那里来的……你们不是在另一辆车上吗?”

两个混混拿着酒瓶机械地往赵一二头上砸去,动作生硬,一下、一下,又一下……

警察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陈,快开门,出人命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妇人说道:“他已经不会对麻哥有威胁了。”

妇人猛的坐正,把我看着。

“你……”她指着我,动作绵软。

她开始慌了,我轻易地看到,她和一个人站在警车附近,那个人对她说道:“不出一个星期,他的徒弟回来了,他的能力恢复后,你的那个麻哥,日子可不好过……还有,你也别想再得到我们的好处。”

妇人迟疑了很久,“好吧。”

我对王八说道:“赵先生就是她害死的,她把那两个混混拉进赵先生所在的警车,而且,催眠了那两个混混……”

王八对妇人说道:“是你吗?为什么?”

妇人娇滴滴地说道:“那要怪你,都怪你……”

我都想把左眼闭上,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丑陋无比的女人用这种语调说话。可是我忍住了,我怕被她控制住。王八也在勉力维持清醒,他在靠着一腔怒火保持自己的情绪。

妇人说道:“都说老严带了个接班人,不是一般的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早知道,就不帮老施查你的底细了,弄出这么多事出来。”

“老施……你认识老施……你调查我?”王八抹了抹额头,“为什么?”

“格格”妇人轻声笑起来:“你坏了别人的好事,你自己做了什么,不记得了吗?”

“你和那个在电视机里催眠的人,有牵扯?”王八问道。

“是啊。”妇人说道:“他们人多势众,我一个女人,总不能一辈子靠着个混混吧。”

“你们调查我,怎么扯上了董玲?”王八继续问道。

“你想想,你给谁打过电话。在北京的时候,除了你的上司,还给谁打过电话。严老头布置得再严密,也有疏忽的时候。老施,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能影响常人看不到的频率,比如……卫星电视,或者手机波段……他以前可是军队里面搞无线电通讯的专家……”

“我给董玲打电话,他在旁边查到了电话号码?”王八把拳头捏起来,骨节啪啪的响。

“你们在说什么?”我喊道。

“原来是我……”王八的身体在抖动。

“什么是你?”我把王八的肩膀抓住,王八蹲了下来。

“是啊”妇人温柔的说道:“就是你啊,就是你啊,都是你的错,你现在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真的不如死了算了。”王八开始饮泣。

“要不是你给你女朋友打电话,老施怎么会告诉我你女朋友的号码,而我,也不会根据号码,找到你女朋友……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底细……”

王八懊恼起来,抬头张望。估计是在找个什么地方,来伤害自己。

“王八!别这样!”我喊道:“你醒醒,她在骗你。”

“我怎么会骗你呢。”妇人把嘴捂上,嘻嘻的笑着:“我只想找你的女朋友问问你的来历,可是没想到麻哥看上了你女朋友……我也吃醋呢……你害我吃醋了……你真该死……”

王八冲到仓库的边缘,到处找着窗户,他现在癫狂了,连方向都分不清。跟瞎了一样,在墙壁上摸索。

妇人在全神贯注的催眠王八,她知道,我除了会算术,不会道法。而王八才是她最忌惮的。她要先除掉王八。

我走到那堆模特中间,到处找着。既然模特都是用来买衣服的,那肯定还有个东西一定在附近。

妇人娇笑对我问道:“你在找什么啊?要不要我帮你?”

“我在找个人。”我随口回答。一个身材异常高挑的女孩走到我面前,“帅哥,陪我聊聊天好吗?”

我心神荡漾,但是随即克制,“平一点,再平一点,沙砾和水交换一半。”我默默的念道。面前的美女就是个塑料模特,妈的还是个光头。我继续在地上摸索。

我没想错,很快就找了面破碎的镜子。我拿起一块较大的。

走到妇人跟前,对妇人说道:“有个人想见你。”

“哎哟,你等我一会,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妇人说得我都心动,真想等着她。

可是看着她对王八轻呼:“窗子在你后面,你回头看啊。”

我募得惊醒,对着妇人喊道:“你不想看吗?她倒是很想见你呢。”

来不及了,王八已经在往窗子那边爬过去了。

我说道:“你看看这个人,她说她想见你,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啊。”

妇人终于忍不住向我这边看来。

我顺势把镜子放在她的面前。

妇人看着镜子,愣住不动,隔了几秒钟,才发出尖锐的叫喊:“她是谁?她不是我!不是我!”

王八终于停下来了。

王八回头看了看四周,拍了拍脑袋,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把妇人看着。

妇人把我手上的镜子抢夺过去,对着镜子尖叫,“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是这样子的。”妇人一只手把脸捂住。我看见她的胳膊上全是愈合的伤痕,红通通的伤疤印记,跟蚂蟥一样凸起。没有一块好皮肤。

王八对妇人说道:“闭上眼睛,你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别再骗自己了。”

“我没有骗自己!”妇人尖叫起来:“我从小就长得漂亮,我爸爸妈妈都疼我。”

——我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被扔在火车站,茫然的看着四周。嘴里念着:“爸爸买糖,怎么还不回来……”

“我本来就漂亮,谁都喜欢我,我爸爸不会不要我的……”妇人说话的声音低了下来。

——小丫头看着不远处的糖葫芦,吞了吞口水,马上手中就拿了一个糖葫芦。小丫头拿着糖葫芦,自言自语,“爸爸知道了,又要打我……”

我突然想到了方浊,原来这个妇人和方浊是一般的命运:具有古怪能力的女婴,在农村,是个非常不吉利的事情。只是方浊的父母把她扔在了道观,而这个妇人的父母,把她遗弃在火车站。

我的心,开始发寒。

“你为什么要跟我师父为难?”王八把妇人手上的镜子一脚踢开。

“他们说,可以帮我找到我家人……”妇人痴痴地说道:“我爸爸很疼我的,他肯定找了我很多年了。”

——一个乞丐走到小丫头跟前,“小妹妹,你妈妈呢?”

王八把妇人的头发揪起来,把她的脸对着地下的破碎镜子,无数小镜片,都照着妇人的脸,千百个丑陋的面孔,对着妇人的眼睛。妇人惊悸的喊起来,“我不看,我不看。那不是我,我长得很漂亮的,他们都喜欢我。”

——乞丐用各种办法把小丫头的身体弄伤,然后任其伤口发炎,流脓……讨不到钱,就没饭吃,她饿的狠了,看着不远处乞丐手上的包子……她开始吃包子……乞丐把她的头狠狠的摁入正在烧水的锅里。

“麻哥在那里?”王八问道。

妇人说道:“麻哥是好人,麻哥知道我漂亮。”

——“有你这么折腾人的吗?”麻哥把乞丐一顿狠揍,乞丐跪地求饶。麻哥对小丫头说道:“你把刚才的戏法,再变一次我看看。”

“我饿了……”

“好的,”麻哥笑道:“吃了饭,你再变给我看。”

麻哥走到乞丐跟前,“别在我的地盘看见你。滚吧。”

“谁教的你催眠术?”我向妇人问道。

“什么是催眠术?”妇人茫然的说道:“你在说什么?”

“你多大年龄?”我猛地问道。

“二十九……”妇人迟疑的说道。

“你的生辰是那年的?”我逼问。

“我属猴的……”妇人说道。

“你属猴怎么会是二十九岁?”我说道:“谁教的你?”

王八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妇人问道:“是老施一起的人教你的……”

妇人看着王八不说话,当是默认。

“老施在那里?”王八问道。

“他……”妇人轻蔑的说道:“现在和跟你一起的那个小道士在一起。”

“胡说!”王八喊道:“方浊怎么会和他一起的。他找方浊干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方浊是老严的得力手下……你和方浊在玉真宫把少都符给镇住,天下的道门和气功师,谁人不知老严收了王抱阳和方浊。”

“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王八高声喊道。

妇人猛的被惊吓,露出了点破绽。

“麻哥就在那堆模特里面!”我对王八喊道。

“在那里?”往扭头向身后看去。

“你们躲不了的。”我说道,“我算的出来。”

“是……我知道。”妇人说道:“可是你永远也追不上。”

王八在模特堆里翻着,嘴里喊着:“在那里,疯子,那个狗日的在那里?”

我知道妇人说得没错,我能看到麻哥在那里,但是妇人能不停地换地方。

我喊道:“不行,这个要方浊来。”

王八猛的惊醒,对我喊道:“快去电影院去找方浊!她很危险。”

“你说什么?”我茫然问道。

“你快去!”王八喊道:“别问了。”

我向出口跑去,回头看了看王八。我看得呆了,挪不动脚步。

王八现在把他所御的鬼魂都招了出来,在整个仓库里按着七星方位,错落有致的站着。把妇人围得严严实实。

王八把炎剑拿到了手上。王八的全身变得通红,现在他的身体如同一团火焰。妇人在地上飞快的爬动,现在看明白了,她只有一条腿能活动,她就是靠着手臂,在地上拨动,但是她爬的非常快,就像一个巨大的蟑螂,在地上快速移动。可是每当碰到一个鬼魂,她就飞快的变幻的她的方位。无论她怎么换,都出不了王八所御鬼魂的阵型之外。王八不急,他在故意磨蹭,他想逼迫妇人把麻哥交出来。

妇人在地上喊着:“没有我,你永远找不到麻哥!”

“是吗?”王八冷冷地说道:“你说的那个小道士,马上就来……看你怎么维护麻哥。”

王八看见我还站在出口处,大喊道:“疯子,方浊处境很危险,快去找她,再把她带来。”

我不迟疑了,飞快的向楼下跑去。

这个大楼离电影院很近。我几分钟就跑到了电影院。

我看见董玲正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走到董玲身边,问道:“你们没事吧?”

“没事啊。”董玲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没事就好,”我问道:“方浊呢?”

“她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熟人,我见他们在说话,就先出来了。”

“多久了?”我问道。

“是啊。”董玲说道:“是很久了,十几分钟了。”

我脑袋转的飞快,为什么董玲没事,我明白了。他们针对的是方浊和王八。

我对董玲说道:“你现在找个人多的地方,江边宵夜的摊子还没收,你去那里等我们。”

“到底怎么啦?”董玲说道:“你们晚上还要吃饭吗?”

我顾不上跟董玲解释,连忙向电影院里跑去。

妈的电影院现在也变了,到处是放映厅。我挨着一个一个地找着。有的放映厅还在放映,我伸头进去看了看,就走掉。

终于在四楼,我看到一个厅,里面没有坐满观众。

荧幕在放着电影。

不是电影,荧幕上只有一个人影,一个中山装。

我知道,就是这里了。

我走到门口。

方浊正坐在放映厅的最前排椅子上,捧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荧幕。

荧幕的左侧,站着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正在忙忙碌碌的折腾音响,在不停的接线,拿着数据线,手忙脚乱的插着。他没有看到我。

我忽然看见,方浊的身后几排座位上,还坐着十几个人。都呆呆的把荧幕看着。这些人的眼珠子,正在滴溜溜的飞速旋转。

我知道不妥。

“方浊、方浊。”我轻声向方浊喊道。

可是方浊听不见,她仍然在聚精会神的看着荧幕。

“方浊——”我的声音大了点。

方浊好像听见了,可是她只是摆了摆脑袋。并不向我看过来。

“方浊、方浊,你个死丫头。”我声音更大了。

方浊朝我看了看,却又扭头转向荧幕。

我急的嘴上咒骂。想了想,趴到地上,躲开方浊身后那些古怪的人的视线,慢慢的往方浊的方向爬去。

我偷偷的在地上爬着,看见那个中年男人,在音响后面,忙的不亦乐乎,头也不抬一下。

我爬到方浊的跟前,轻轻的扯方浊的牛仔裤裤脚。方浊不耐烦地踢了踢,差点踢到我鼻子上。我脑袋偏了偏,忽然看到了方浊后排座椅下面。一排裤腿,都并拢的整整齐齐。我看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眨了眨眼睛,仔细看去。

只有裤腿,裤腿下空荡荡的,没有脚。

虽然学会听弦,镇住楚大之后,我的胆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可是猛然发现这个,我还是吓得心里一收。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我一时想不过来,但是有点是不容质疑的,就是我和方浊现在的处境不太妙。

我把方浊的脚给捶了一下,方浊“呀”得叫了一声,低头朝我看过来,“徐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连忙给方浊做手势,叫她别做声。方浊不说话了,可眼睛愣着看着前方。脸上惊恐。

我背心发麻的厉害。汗毛根根竖起。

我把头慢慢地往后扭,我以为是那个中年人发现我了,可是我身后没有人。

荧幕上有古怪。我从方浊的眼神就能看出来。

我连忙向荧幕看去。那个中山装的男人,他的脸把整个荧幕都占据。无论多么和蔼的面孔,在放大了这么多倍之后,看起来都是恐怖的很。更何况,现在这张脸,表情极其狰狞,而且要从荧幕里突出来,就好像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头颅,藏在荧幕后面,现在在拼命的往前凸。

我真的看到荧幕的幕布是凸出的。

我翻转身,坐在地上,正面对着荧幕。

那个中年男人也看到我,对着我喊道:“你是谁?”

方浊说道:“施叔叔,他是我徐哥……”

施叔叔……

我怎么这么耳熟呢,可是我现在吓的慌了,脑袋里乱的很,一时想不起来。

老施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下意识的往门口看去,却发现墙上根本就没有“EXIT”标识。没有门,四壁都是墙。

我对着那个老施,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怎么进来的。

方浊说道:“施叔叔,还没好么……”

“马上就好。”中年男人说道:“再过一会,你就可以看到你师父了。你把他从荧幕上拉下来。”

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妇人的记忆里,就是老施蛊惑她弄死的赵一二。

“别听他的!”我对方浊喊道。

方浊迷迷糊糊的说道:“为什么啊?施叔叔一直对我很好的。他对王师兄也很好,他不见了,王师兄还找过他呢?”

我知道方浊估计也被催眠了,把方浊的印堂狠狠的掐了一下,大声喊道:“他是骗你的!”

方浊总算是清醒多了,摆摆头,说道:“施叔叔,你带我到这里干嘛?”

老施现在的表情很古怪,他把我看着,恼恨我坏了他的好事。

老施指着荧幕对方浊喊道:“方浊,你把他请下来!”

方浊说道:“他不是我师父。我不拉!”

荧幕里的那张脸,变得开始模糊。音响里突然传出声噪,无比刺耳,硌的耳膜难受得很。

老施连忙去折腾音响,我趁势冲上去,抡了他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上,我顺势骑在老施的身上,把他的头,狠狠的往地下捣。老施看来没什么本事,打架也不在行,被我打的七荤八素。

我正舒了口气,可是发现自己身体不能动弹了。虽然我神志清晰,但是身体不受我的控制。

我对着方浊喊道:“方浊,你疯了,别捣乱。”

方浊委屈的喊道:“不是我!”

我的脸和荧幕上的那张面孔,正面相对。

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想出来。

他看着我,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扭曲,就是小时候电视机信号不好,画面扭曲的样子。

他不是人,这是我第二念头。

他和少都符一样,都不该属于这个世界。但是他和少都符不一样,他出来了,也不会回到他本该呆的地方。

我心里想到了老严,一个念头在我心里闪电般划过。

老严的部门到底是干什么的?

有一些东西,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总有人要阻止这个事情发生。

这就是老严的任务。老严这个部门就是干这个的。

但是无疑,这个荧幕里的人(或者不是人),比少都符幸运,他脱离了老严的控制。甚至在世上,发展了自己的信徒。

是的,少都符也是有信徒的,不然玉真宫不会没来由的就被烧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这里除了老施,还有其他的人。

那些坐在后排的人,都走到了前排和荧幕之间,和我隔得很近了。我向他们看过去,眼光看着他们的脚下,他们还是没有脚。

可是我觉得他们还是人,不是鬼魂。

我回头向老施的脚下看去,老施的穿着一双皮鞋,看得清清楚楚。

我脑袋乱了,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人,慢慢的逼近我。

我仍旧不能动弹。

我想对着方浊喊,可是我喉咙里只能发出格格的声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些没有脚的怪人,已经走到我身边。

其中的一个,拿着一个东西,慢慢的向我伸过来。我看到了,是瓶黑色的液体,瓶口已经打开,散发着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里面漂浮着肉块,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想把我的嘴巴紧紧闭上,可是我做不到。只能任这瓶肮脏恶臭的液体倒进我的嘴中。那个手,扔了瓶子,把我的鼻子给捏上。我呛得咳嗽,也不愿意吞进去。我的胃部痉挛的厉害。一阵一阵的反胃,这些液体,在我食道里一上一下。

方浊突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冲过来,把我从这些古怪的人群中拉开。

我身体突然能动弹了。吐出嘴里的恶心液体,用手指在喉咙里挖着,不停地呕吐,把胆汁都给吐出来。

老施闻到了这个腥臭液体的味道,疯狂的爬过来,对着我的呕吐物,拼命的舔舐。

看着老施的恶心举动,我现在想把我的胃拿出来,用水冲洗一遍。

我对方浊喊道,“快,快把这个荧幕给扯掉。”

方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我等不急了,冲到幕布边,使劲地扯着幕布。荧幕垮了。幕布把我裹起来,那张脸在我周身,无处不在。

我有点期望,王八在身边了。我没本事对付,可是王八有。

幕布越勒越紧,我喘不过来气。

忽然我听到了昆剧的唱腔,咿咿啊啊的,真是愁煞人。这个当头,从那里传来了唱戏的声音。我感到身上松动了点,忽然意识到这个唱腔,来自我的身上。

我趁势从幕布中钻了出来。看到那些没有脚的古怪的人,都向乱糟糟的幕布冲过去。他们在撕扯一个东西,这东西是从我身上掉下的。

是一张照片。

我只有一张照片在身上。是金旋子给我的。楚大的照片。

照片很快就被撕烂,那些古怪的人,都疯狂的把照片的碎屑,往嘴里吞……

可是楚大唱着贵妃醉酒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响着。

我对方浊喊道:“快点,我们快跑。”

方浊说道:“我跟施叔叔说一声啊。”

“说个屁!”我指着还在地上舔着地板的老施,“他根本就不是好人。”

“他带我来,见我师父呢,”方浊还在犹豫:“我还没见到我师父……”

“他是骗你的!”我喊道。

“施叔叔是个大笨蛋,怎么可能骗我。”

我把老施踢了一脚,老施被踢的翻了个身,脸上都是粘液,嘴里荷荷有声,正在狞笑着。方浊看了,也知道不对劲了。

“快点!”我对着方浊狂喊。

那些古怪的人,已经整理好了幕布,幕布上的脸孔又出来了。他正看向方浊。

我连忙把方浊的眼睛给遮住。

方浊动了。

我和方浊掉在一张台子上。我摔的一口气闷在胸里,半天缓不过来。

忽然听到一阵哄乱的人声。

我仰头一看,身边是一张更大的荧幕,荧幕上刘德华和金城武正在疯狂的对砍。我搀着方浊,连忙向台下走去,观众席上坐满了观众,都在大声的呼哨。

我和方浊走到通道里。

我对着方浊喊道:“快跟我来。”

方浊说道:“我没力气了。”

我急了,背起方浊,跑出电影院。

好些好奇的观众,都跟着我们出来,想看个究竟。

我背着方浊跑到陶朱酒楼的位置,才把方浊放下来。对着方浊说道:“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啊”方浊的脑袋还是有点昏,反应不过来。

“待会,你王师兄,要是想伤人,你要阻止。”

“我该怎么办。”方浊问道。

“他要杀谁?”我叮嘱:“你就把谁藏起来。”

“王师兄怎么会呢!”方浊一点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记住就行啦。”我喊道。

我和方浊走到大门下。

那个守门的老头子连忙走出来,阻拦我和方浊进去,“你们到底什么人,进进出出的?”。我把老头一掀,和方浊飞快的跑进去。我没让方浊拉我们到六楼,现在我知道,方浊拉东西很容易,但是拉人就会很累。再说,她现在还病着。

带着方浊气喘吁吁的爬山到六楼,推门进去一看。

里面的样子全变了。

除了王八和那个妇人,里面站立里了十几个人,都衣衫褴褛,围着王八。

我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真人,还是妇人催眠的幻象。但是看着王八所御的鬼魂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禁替王八担心起来。

王八看到我们来了,连忙喊道:“方浊……”

“怎么啦”方浊答应道。

“把这个婆娘的藏的人给我找出来!”王八指着妇人。

方浊向妇人看去。我看见方浊的脸色变了一下。她也许本能的意识到这个妇人和她有一样的身世。

妇人看到我和方浊,有点惊愕,看样子,她真没想到我能把方浊从老施手上给带过来。

老施和这个妇人谋划着把方浊从王八身边弄走。算准了我没本事把方浊从老施那里带走。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有几件的走向是掌控在人的把握中的。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当初的一念之仁,放了楚大一马,却在刚才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帮助。

方浊喊道:“王师兄,她藏的人,就在她旁边。”

麻哥蜷曲的身体,出现在妇人的身后。王八向麻哥冲了过去。

麻哥的位置忽然换了,换到几米之外,可是他的身体并没有消失。

“方浊!”王八烦躁的喊道:“摁住他。”

方浊迟疑了,她和那个妇人在相互角力。片刻之后,妇人突然叹了一口气。

麻哥跟个虾米一样的,蜷缩在王八的身前,双手捂着右腹部。疼得在呻吟。

方浊从小修炼内丹,功力湛纯,而这个妇人需要毒品来维持自己的精力。二者能力,高下立见。

刚才围着王八的那几个人,慢慢的走向妇人,把她扛起来,慢慢往楼道走去。

我看的奇怪,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头。我向王八看去。

王八的表情凝固,原来这些人,是王八叫来的。

“他们是什么人?”我向王八问道。

“她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王八的语气冷漠的让人心寒。

“你知道她的来历?”我向王八问道:“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王八对着我说道:“是你提醒我的,我着了她的道,总不能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看着王八,气愤地说道:“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可你妈的,什么都瞒着我。”

王八不置可否的蹭了蹭鼻子:“幸好师父带我见过一些叫花子,查她还真容易。”

那个妇人在拿群人中挣扎地喊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抬着她的人,其中一个,用手指在妇人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妇人的声音噶然而止。但是她的惊惧,隔着老远,我都感觉得很清晰。我对王八说道:“你不是最恨这种人吗?为什么你还要和他们打交道!”

“疯子,”王八的身体神经质的摇晃了一下,偏着头对我说道:“时过境迁了……”

王八把目光转向麻哥。

麻哥现在身体不停的发抖,他连求饶的心都没了。王八从那堆废纸盒子里,掏出两小包白粉,和吸毒的工具。是那妇人留下的。

王八把一包白粉撕开,倒出一点在锡箔纸上。拿了蜡烛,慢慢烤了,屋内冒起青烟,一股晕眩的香味弥漫开来。王八把白粉和锡箔纸扔在麻哥的身边。开始冷笑。

那些被王八所御的鬼魂,又出现了。我以前没有对他们惧怕过。可现在我很怕。

一个鬼魂开始慢慢的把虚幻的手,伸进麻哥的胸腔,麻哥的呼吸顿时停止。鬼魂掏出了心魄,尖啸起来,飞快的闪身不见。

又一个鬼魂飘到麻哥的身边,手伸进麻哥的后背,我知道,他要掏出麻哥的肺魄。

我对着方浊喊道:“方浊,还记不记得我刚才给你说的话!”

方浊还在犹豫,就被王八识破。

王八指着方浊:“你敢!”

“方浊!”我喊道:“听我的。”

方浊无可是从,不知道该听谁的。

那个鬼魂把麻哥的肺魄也掏了出来,麻哥开始咳嗽的厉害,不停的吐血。王八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很兴奋的那种。

“方浊!”我喊道。

方浊哭了起来:“这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没关系!”然后跑到一边去。

我对着王八喊道:“王鲲鹏,你今天要是真的用你的法术害人了,我就不再认识你……”

“谁说我要杀他……”王八狂笑起来:“他吸粉子吸多了,变成植物人而已……哈哈……哈哈。”

第三个鬼魂在掏麻哥的脾魄,麻哥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我眼睁睁的看着麻哥肾魄,肝魄,然后是胆魂、三焦魂、胃魂……一一被鬼魂掏出。

麻哥不会死,但是也活不过来。他今后都会变成一个不知道疼痛,不知道饥饱,不知道冷热的痴呆,也不会说话,但是他不会死。

有那么一刻,我想起了董玲被他强暴,心里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意。但是随即,我对王八的所作所为,感到了绝望。我一直担心,一直预感王八会走上这条道路,现在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

一切都结束后,王八哈哈的干笑了两声。

“你满意了吗?”我问道。

王八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那你开心吗?”我又问了一句。

王八面无表情。

我和王八呆呆地站着。

我掏出赵一二留给下的两本书,拿出那本《青冥志》,扔到王八的身前,“这是赵先生的遗物。”

王八拿起看了看,对我说道:“你手上那本……是什么?”

我把《黑暗传》塞到怀里,“这个,我觉得,我拿着比较合适……上面有赵先生的日记。”

“我师父的日记,”王八说道:“你留着干嘛?”

我愣了一下,诧异的说道:“你该不会认为,我想贪图你什么东西吧?”

王八把他左手伸了出来,“你跟我抢东西,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师父的日记,写着算沙的方法,对不对?”

我看着王八手上残缺的食指。一时无语。那个妇人不仅仅挑起了王八内心的愤怒,把王八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嫉妒、猜忌都给挑拨出来,王八已经压抑不住了。王八自己已经控制不住这些阴暗的情绪,看他现在的样子,也根本不想再压抑。

我对王八说道:“从今以后,你我各走各的,你当你的术士。我不阻拦你的大好前程。”

“你做得到吗?”王八冷笑起来:“你难道不也是要做个神棍……”

“我!”我用手把自己指着,“我怎么会……”

我突然发现,指着自己的食指,也只有一半。不禁呆了。

王八忽然发狂的大喊:“徐云风,老子最恨你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口口声声的说不愿意入道,可是你连听弦和算沙都会了……我他妈的都不会……你还假装正经!”

“我……我……我……”我口吃起来,我脑袋乱了,都不知道该跟他怎么解释。

“师父真是偏心啊。”王八说道:“他为什么不教我。”

“你学不会的。”我摇摇头,“他其实也不会。”

“哈!”王八又是一声干笑,“你觉得自己有天生的本事很拽是吧,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你是吧!”

“不是……不是……”我诺诺的说道:“我不会当术士的,我不想……”

“放你的屁!”王八骂道:“你还说你不想,你跟我一样,也回不了头了。”

“你胡说!”我也骂起来:“我没有。”

“你没有?”王八捡了一块镜片给我,“你好好地看看你的眼睛吧。”

“为什么?”我本能的避开镜片,“我为什么要看眼睛?”

“你没觉得你现在的视力越来越不好了吗?”王八慢慢地说道哦:“可是你好像并不在乎了,你的眼睛。”

“我眼睛怎么啦!”我喊道。

“你自己照照镜子吧。”王八不屑的说道。

“我不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记不记得,我刚拜师的时候……”王八说道:“他告诉我一件事情。”

我想起来了,我眼睛曾经出过毛病。

“你的眼睛,是双瞳。”王八终于说出来了。

我心里发寒,我听说过这个典故。宋朝有个镇鬼的道士——黄裳就是双瞳。

“这个和入道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你还在装蒜!”王八喊道:“在老河口,方浊就看到你是双瞳了,你那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听弦,你还说你不想当术士!”

我对着方浊喊道:“是真的吗?”

方浊看见我和王八在吵架,早就吓得呆了。那里还敢说话,只是傻傻的看着我们。

“方浊,你告诉他。”王八喊道:“是不是真的。”

“我学听弦……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辩解道。

王八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道:“那你,呆在西坪,巴巴的跟着我师父干什么,不就是想从他那里学东西吗?”

我冲到王八身前,揪着王八的领口,“你他妈的说什么?”

王八用拳头在我肚子上揍了一拳。

我用脚把王八的小腿一踩,王八跪了下来,把我的脖子一扣,我们两人都倒在地上。

我翻到王八的身上,用手摁着他的脖子,喊道:“赵先生被楚大缠着的时候,你他妈的在那里?”

王八喊道:“都是你……不是你……我师父怎么会丢了魂魄。”

我心里一凛,王八突然发力,翻身骑到我身上,如法炮制的把我的脸摁在地上。

“赵先生被楚大整的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我骂道。

“都是你、都是你。”王八喊道:“要不是你,师父的魂魄,就不会留给少都符,你他妈的和金仲就是商量好了,来对付我和师父的。”

“没有。”我辩驳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王八突然站起来,我也爬起来。

“那好。”王八把手一伸:“你把楚大交给我。”

“我……”我迟疑的说道:“刚才在电影院找方浊,楚大帮我……”

“楚大帮你……你刚才不是说,他整我师父吗?”王八干笑起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我说什么,王八都不会相信了。或者是,他根本就不打算相信。

王八说道:“你阻拦我找楚大,阻拦我对付这个姓麻的……你到底是帮我,还是跟我作对的。”

“不是!”我喊道:“你现在变了,你知道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错了。”王八摆了摆脑袋:“我从来没变,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现在,能做到了。”

王八的这句话一说,我感觉身上轻飘飘的。王八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我吃吃的笑起来,还以为和王八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很了解他。原来,原来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王八对这方浊说道:“我们走吧。”

方浊迟疑的说道:“那徐哥呢,跟我们一起走吗?”

“方浊。”我喊道:“别跟他回北京,不要跟着老严他们。”

“你有什么资格,”王八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王八向方浊招了招手,向门外走去。方浊跟着王八走了出去。

“王八”我问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王八站住了,回过头来,“希望不要见面了。”

“什么意思?”我追问。

王八边走边说道:“你自己明白……”

我站立不动,呆了好久。

过了好久,我对自己说道:“这下好了,疯子,你以后永远都是一个人了,哈哈,一个朋友都没了。”

我走到江边的夜市摊,董玲果然在,坐了一张桌子。

董玲见我来了,对着夜市摊子的老板说道:“把火锅点燃吧。”

“他又走了。”我坐了下来。

“恩”董玲递给我一个碗筷,“吃饭吧。我饿了。”

董玲开始吃起来。我却没什么食欲。

“他……”我想说话。

“别说了。”董玲阻拦我:“这家的土鸡做的不错。”

看到董玲都坦然的面对王八的不辞而别。

我觉得自己连个女人都不如。

现在都是半夜了,夜市还很热闹。可我和董玲,就只是吃着火锅。互相一句话都不说。

长江上的轮船,汽笛悠扬。

我抬头向长江看去,江面上的轮船灯火一片模糊。看来,我真的要配一副眼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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