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这是?”见班长进了屋,陶欣语对床的房丝瑶小心打听着。

“没事,和朋友吵架了。”李丽把电话“嘣”地往桌上一撂,甩掉了脚上的拖鞋。

“为什么啊?跟你男朋友吗?”

李丽看看房丝瑶,眼眸里凝聚起一丝迟疑,“没什么,你们太小了,还体会不了!”

齐烁最烦摆老资格者,所以没有接话,只是搅和着杯子里的开水,轻轻吹了吹杯口缭绕的蒸气。“李丽姐,你朋友比你大吗?你们交了有一两年?”

陶欣语试探性地问了一两句。“他大我十一岁呢,大我十一岁还和我争。整天给我摆大道理,烦都烦死我了。”

李丽话音一落,还是引发了几秒的沉默。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要度量这个年龄差,毕竟需要点时间。“烦你还和他好啊?”

齐烁这事不关己的一句话,就着阳台袭进的夜风,似乎迎面吹去了一阵冰寒。李丽转身合上阳台的推拉门,一时接不上话,兴许也是不想接话。“唉呀,感情的事嘛,我们怎么搞得懂呢。”

陶欣语抻着滑腔打圆场。房丝瑶倒是设身处地,焦急地出起主意来:“姐,要是你的错,你就再打电话赔个不是呗。万一人家真生你气,不理你了怎么办?”

“这种概率为零,只有他打过来求我的份儿!”

李丽耸耸肩,一副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五指山般料事如神的得意,漾然于脸上。这边话音一落,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李丽抓过电话,迅速按掉,对房丝瑶一示胜利者的微笑。齐烁看不惯地白了李丽一眼,刚好撞上陶欣语憋着嘴吐舌头的怪样,不禁相视一笑。晚上大家躺在被窝里,听李丽说起,期中前后学校要搞新生汇报会,算是为这学期参加法国艺术节演出的人员准备的一台预选赛,系领导和相关院领导到时都来审查。这一周,老师就要选出入学成绩不错的男女生,分AB组排练。

一席话尽,便无人再接话。齐烁翻了个身把床头的灯熄掉了,寝室里一片黑暗,偶尔有人翻个身,床板便发出零零落落的咯吱声。好像挺晚大家都没睡着,陌生环境里的第一晚,总是叫人难以入眠的。

早上五点四十,晨练铃声准点打响。班上没有一个人再敢留恋被窝的温度,争先恐后地冲进洗漱室。洗槽对面就是厕所,隔着紧闭的门板,不时会滚出一浪接一浪的漏气声,夹杂着五谷杂粮路过肠胃后的风尘仆仆之味。门口候着的人多是好脾气地捂起鼻子,也不乏忍不过的,比如这位绕开队伍的投机者,拉开最后一扇虚掩着的门,当即看见蹲便池前淋淋洒洒的黏稠液体,这会正疯狂地扯起嗓子尖吼:“有没有搞错?能再有点公德吗?怕胖就别吃多啊?抠出来恶心谁呀!”

房丝瑶一旁摇摇头,跟话道:“这没什么大不了,以前我们艺校那些学芭蕾的,整天就吃半个西瓜,还要抠!”

房间里的齐烁手提着练功鞋,坐在陶欣语桌前没好气地打着哈欠,陶欣语就站在衣橱的镜子前,扬着下巴瞪着眼睛反复地刷着上下睫毛,嘴里念叨着:“别急,马上。”

“我说你早上吃了饭回来再化你这张脸行吗?待会出一堆汗,你化这么半天全花了。”

“不会的,防水的哦!呵呵。”

陶欣语在齐烁眼前摆弄了两下手里的睫毛液,提起了练功鞋:“好啦,走吧!”

紧赶慢赶,两人还是迟到了。早课老师已候在操场,到了的同学都在绕圈跑步,齐烁和陶欣语没敢多言语,直接加入了队伍。跑了二十圈后,老师还是没喊停,大伙有点吃不消了,速度开始慢下来。

“好了,今天就跑到这,其他同学上教室练功,那两迟到的同学,你们再跑十圈。”

待老师带着十个人跑出操场门,齐烁压着火,喘着粗气对陶欣语挤出一句话:“看我明天再等你!”

陶欣语手摸着心口,弱声弱气道:“待会她们进了主楼,我们就别跑了,空腹跑步,过量了好像会得心脏病的。”

齐烁这时候下意识看了看她的脸,竟是透着深紫的,如果没有早起对五官那几笔略浓的勾勒,她没敢想它们会以怎样的拧曲向不支的体力告降。

中午的下课铃一响,班主任杜冰心便笑嘻嘻地推门走进教室。此前,她已在过道恭候多时了,“今天本来想准点来看课,可小孩闹毛病,折腾半天才送到幼儿园,又来晚了,就没敢进来!”

在这位老教授面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也能磨蹭出一副懵懂少女的“无辜”相,着实要女孩们感到开眼。

“哈,不要紧,你一个人顾家,我能理解!下次晚了敲个门就行。”

学生们从主课老师的脸上读出一丝莫名的疼惜。一个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婚变或离异,可要她们相信眼前这位艳光灿灿,一脸幸福的女人,身边会没有一个千依百顺的老公,是万万不能的。

“李丽,你先带同学到隔壁教室,我和彭老师了解了解今天的情况!”

杜冰心留了话,便在彭教授身侧缓缓坐下。

女孩们是捏着鼻子走进男生教室的,即便这样,汗湿的气味混合着一双双密制球鞋的味道,仿佛也能顺着耳孔爬进脑仓,刺得鼻尖发红。楼层管理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拉开了所有的推拉窗,厉声嚷着:“学校是严令禁止把鞋脱到教室里的。”

说话间,低下身子把鞋一双双递出教室,在场的男孩没有一个上来“插手”要么对着镜子擦汗、抓头发,要么相互递着烟往厕所溜。男班老师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嘴脸,手握着早上端来的塑料杯,还在津津有味地嘬着里面喝剩的豆浆。

“站队,站队!”

李丽见班主任来了,急忙喊着溜去抽烟的男生。

还好不到三十秒的时间,教室重新恢复了秩序。男班老师见杜冰心进了教室,礼貌地站起了身,直等到她坐定身子,开口布置任务,他才又坐了下去。

“给大家讲一下,本学期末,我们班有机会出国参加法国艺术节的巡演,演出任务是要完成传统双人舞——《水墨春秋》另外学院新推出一部舞剧,我们班小部分同学会入选剧组,担任主要演员。跟你们考学时一样,这两个演出机会的最终参演人员,我们必须要通过竞争,择优录取。关于传统双人舞,我们会通过入学成绩和课堂观察评定出两组最为适合的学生,同时进入排练。当然,最终还是要经过系院双级审核,只筛选出一组赴法参加艺术节演出。”

杜冰心稍稍顿了顿语气,队列里不自觉地犯起一片嘀咕声:“谁啊!”

“肯定有陶欣语!”

“也肯定有班长!”

“男班选的谁啊!”

“嘻嘻,肯定有那个帅哥的,考第一那个!”

……“女生是……陶欣语和……齐烁!”

杜冰心话音一落,所有女生的目光都透过镜子犀利地折射到了齐烁脸上。齐烁明显感到了冷空气的压迫,惊诧地侧过头回应着一束束不善的目光,这种审视让人有种百口莫辩的尴尬。面对这无声的攻击,她瞬间领悟到了孤注一掷的寒战和憋屈,只差冲动地张嘴辩解:“疯啦?都看我。跟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似的?”

还好,这种状态只凝固了几秒,女生们便不再准许自己在男生面前持续保持有失大度的姿容了。

“男生……张老师,你们选的男生是哪两位?”

班主任扫了一眼列队的男生,把问题抛给了男班老师。

“我们男孩子按排名是钟敬涛和梁明两个人。来,您二位出列!让美女们认认。”

齐烁可听明白、搞清楚这刚刚蜂拥而上的视觉攻击是谓何意了。按排名?按排名次序的话,李丽是先于她的,甚至房丝瑶也是先于她的,仅这一点,她占据这个位置就不够有说服力。这时又想到早餐时她和李丽还拌了嘴,当时的理直气壮,现在回过神,真有些得理不饶人了。

“那好,齐烁和陶欣语你们两个留一下,确定舞伴。其他同学解散休息。”

陶欣语和齐烁按杜冰心的要求在钟敬涛、梁明的身侧颠倒了几回,这两男两女的身高比例出奇地接近,杜冰心稍作迟疑,还是决定把齐烁和钟敬涛分为一组,梁明和陶欣语分为一组。

陶欣语对这个分组结果并不满意,她本人更愿意钟敬涛做自己的舞伴,首先他们入校时都是名列第一,其次梁明的面孔有种超出这个年龄段的老成,这种不讨好观众的长相,让陶欣语觉得很脏。就讲面相这一点,钟敬涛就占领了绝对优势。

齐烁推测老师这样安排必有她的良苦用心,或许是为了在向系里汇报时,缩小两组的落差,特别将男孩调个个儿,用这样的方式来平衡自己和陶欣语之间的差距。

不管怎么说,昨天悬在大家心里的这个谜总算揭底了。班上自然是会有些免不了的非议,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口齿运动。漫漫的四年大学之旅,要走的路还很长,没有谁会气不过,拗在始发站不动。天大的事不都得是这个结局——“过了也就过了。”

文学课上,陶欣语还在思量着人员划分的事,把自己和男生第二名分为一组的结果,她还没能很快接受。更没有想到的是齐烁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她更愿意顺理成章和李丽竞争,毕竟李丽年龄与自己相差三岁,对BW民族舞系这样一个特殊系别来讲,二十岁应该是已经大学三年级或毕业就业的年纪才对。按照历届的规矩,老师对年纪偏大的学生是不会重点培养的。如果真是与她两两争锋,自己还有必胜的信心。可现在情况就不同了,齐烁的年纪比自己略小,而且线条比例和自己又不相上下,虽然入校名次并不是太靠前,但排名的外在因素也有很多,没有上过高额考前培训班或地方老师和考委不熟等因素都会影响排名次序。齐烁的业务水准到底如何,怎么也还要过个一两回招才能知道。

陶欣语一边思量一边端倪着坐在一旁专心记笔记的齐烁,不经意间,她觉出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孩儿全神贯注的神态中竟露着一股韧劲儿,这不禁让自己倒吸一口凉气。

陶欣语讨厌竞争,她习惯了鹤立鸡群。自十岁到北京上学以来,这一路她就是在荣耀和赞誉声中走过来的。

在附中,她是个从头到脚都被光环笼罩的知名人物,才三年级,学校就公费让她参加了全国舞蹈比赛,临毕业那年的实习,又经过校长举荐到市歌舞团担当主要演员。到了考大学的时候,中专的老校长破格批给她保送生的名额,免去了参加全国统一高考的必要程序。

这一切翻来想想,都进行得顺风又顺水,对任意一个同年龄层的女生,或任意一个跃跃欲试的低年级学妹来讲,都只有望而却步的份儿。

这大概就是她总能够时刻都保以充满信心的微笑,以一种和悦的面容去“讨好”身边每个人的原因吧。

齐烁则没有这样的履历值得炫耀。

龙湖那个地儿,虽然地方不大,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都有着几分嫌贫爱富的势利心理。很多学生家里是办厂做副食特产生意的,经济条件相对都不错,所以尽管自己的孩子先天条件或成绩甚弱,也还是有个别渠道可以保障入校。

在校期间,学生们若想争得单项剧目的排演机会,就必须遵循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家长和老师保持源源不断地“输送”关系。

这一点,齐烁是处于劣势的。由于父母收益甚微,仅够把家里日子算计得有点滋味。作为对学校和系里没有特殊贡献的学生,在学校里齐烁自然不会受到特殊的关照。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班里把竿紧张,平日活动把竿都被抢到男生教室,齐烁硬是扶着钢琴站了五年,只有每学期考试的那天,她才会被安排在最中间的把竿。

学校的演出,除非是政治任务,否则其他的商业演出和市舞蹈比赛,都不会把她考虑进去。

这种不够健康的历程多少会对她开朗的性格造成一些负面影响。

她想过,这也许是促成她考上BW的必要条件之一,挫败坚定了她成功的信念。

尽管顺境里能栽出明艳的奇葩,但是顶着逆风的小刺球,也一样是我们祖国的花朵呀!

“吃过饭,我们下午前两节的空课,就叫着舞伴去学带子吧!”

课后陶欣语照例挽着齐烁直奔食堂。

“好啊,中午睡一觉就去。”

齐烁高兴地应合着。

这会正是食堂人流的高峰期,齐烁和陶欣语可怜巴巴地排了很久队,才捞了一点凉菜底儿。又隔了一会儿,才找着了个空地儿吃。两人刚坐妥当,就见后桌的钟敬涛在几个男伴的推搡下抽身靠了过来。

他报以一种男孩里少见的亲和微笑坐到了二人对面,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充分印证他还没有想好开场白。陶心语和齐烁怔怔地瞪着他,等他开口说话,老半天他也没有动静,齐烁便拎起筷子先吃了起来。

“下午两点钟,我们去资料室学带子吧?”

齐烁是有意咽干净口里的饭才开口说话。

钟敬涛淡淡回过,“唔,好啊!”

尽管知道埋头苦吃的齐烁没有抬头等待他的回应,但他还是礼貌地点过头。

“你以前跳过双人舞吗?我双人技法和把位都不熟,学动作还挺慢。”

齐烁想丑话总是要说在前头的。

以钟敬涛的身条和协调性,怎么可能不被选去跳双人舞呢。入学前的获奖剧目,就是系主任创作的双人舞。钟敬涛谦虚地摇了摇头,跳双人舞最忌讳合作的女生毛病多又腻歪,齐烁看起来还算是个直率的人,又何必在没开始前就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呢——“我会小心,但是难度大的托举,也不一定不会摔倒你。”

“现在是在恐吓我减肥吗?”

这一次齐烁没有等口中的食物送到肚子里,就把着勺把开了口。

“啊?”

钟敬涛没曾想会得来她如此郑重的反应,玩笑道:“那么隔三差五的时候可以请我吃个饭,补充一下体力。这样危险度,可能会有所降低。”

这毫不吝啬的“要求”让齐烁认真地蹙起了眉头:“嗯……以前你们排练都要求女伴请吃饭吗?可是我生活费很紧的……最多可以请你在食堂小改善一下。”

与一根筋的人沟通,真是没有乐趣,完全不给自己的冷笑话捧场,钟敬涛苦笑一声说道,“你还真是逗呢,齐乐。”

“大姐,我叫齐烁!”

实在不能忍受别人喊错自己的名字,尽管她也不够喜欢自己的名字。“齐——烁?”

“闪烁的烁!”

齐烁支起右手,比划着五根指头,活像只勤劳的水母。“名字还挺好听的。”

钟敬涛轻微地点点头,以增强自己这话的可信度。不过,也是真心夸奖,这种名字虽然听上去没什么内涵,但总归是单纯而乐观的字眼。“大姐,你在开玩笑么?这么幼稚的名字。”

“哪里幼稚了?”

陶欣语不知是在帮谁的腔。齐烁放下手里的筷子,凝重地望着钟敬涛,说道:“那么,听到我的名字,会不会让你想到一首童谣?”

钟敬涛疑惑地扬扬上睑的睫毛,陶欣语也不解地摇着头,回应着齐烁询问的目光。“就是这首啊!”

齐烁挽了挽外套的袖边,摊开两只掌心,杵在钟敬涛和陶欣语面前,来回翻动。这个架势,弄得两人更是一头雾水。眼看齐烁就要放弃提示,陶欣语猛然茅塞顿开,“哦……”

于是乎,齐烁欣慰地竖起指头,点了三下预备拍,两人异口同声唱了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对对对……就是这首启蒙益智歌曲,我的名字是我奶奶起的,她说过创意大概就是源自这首歌!”

齐烁兴奋得手舞足蹈,筷子上粘的饭粒,蹦得四处都是。

钟敬涛看齐烁就因为唱了这么一首智障的童谣,就神气起来,真是匪夷所思外加让人哭笑不得。他继而回味起齐烁给自己冠上的“大姐”之名,不快地问道:“你哪里人啊,你们那边管哥哥都姐姐、姐姐地喊吗?”

“不是啊,我们那边长得特标致,就是特娘子气的男孩就会被叫大姐。”

齐烁若无其事地回答,弄得钟敬涛一时怒火中烧,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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