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 纪安扬把棋盘收拾起来。

“你输了,棋艺不如我,服气了吧?”

“…幼稚。”

纪安扬准备关灯:“走了, 别让你姐姐等久了。”

周响坐着不动:“着什么急啊, 再下一局?”

纪安扬盯着他, 目光澄净通透:“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周响:“……”

怎么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

再待下去估计会让他怀疑, 周响站起来:“好吧, 走了。”

两人一起下楼, 纪安扬给他开门, 刚走几步, 就看见路灯下相对站立的两个人。

周响:“那不是…”

“没事, ”纪安扬像是察觉到了某种暗涌,打断他, “快下去吧,外面这么冷,你姐站久了会感冒的。”

他推着他下去,脚步声惊动了路灯下的人。

周琅对周响一招手:“回家了。”

纪绣年抿了下唇。

脑海里回荡着那句,你骗不了我。

等车子发动离开,纪安扬走过去:“…妈?”

纪绣年想起今晚说好了要跟他聊, 深呼吸数下, 语调尽可能平稳:“回家说。”

纪安扬:“哦,好。”

门关上,客厅的灯光落下来。

纪绣年揉着太阳穴,声线依旧温和:“安扬,你是不打算再回家了吗?”

纪安扬坐姿笔直端正,头却不自觉的低下头,不曾与她的目光相对视, 声音也低:“我想回归我的原生家庭。”

无数次下定决心,他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

纪绣年并不意外:“你想好了?”

“想好了。”

“可以,”纪绣年点头,“只要你过得好,只要你能长大成人,我不会管你。”

“…我知道的。”

她答应的这么轻松直接,语气清淡宁和。

并未干扰他的选择,责怪他的决定。

纪安扬心里仿佛有石头落了地,在释然之外却又觉得苦涩。

明明是他自己这么说的,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谁愿意领回家,就可以带走。

“你今天晚上还要回那边吗?”

“…明早,现在去收拾东西了。”

纪绣年嗯了声,就再无别的话可说了。

连日来祖父生病,安扬不回家,还有…周琅,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里盘旋,此刻她累了,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睡前她给祖父打电话。

问了老人的基本情况,最终躺下的时候困极了,大脑却十分清醒。

夜半才入眠,梦境不停变幻。

梦里是三米高的阳台,她抓住栏杆,在一片漆黑中鼓起勇气往下跳。

梦里是冷白色的病房,她听见仪器滴滴哒哒运转的声音,听见医生讨论的声音,听见输液管里每一滴液体落下的声音。

梦里是白发苍苍的神父,她看见明丽动人的女人拿着戒指,戴到了自己妻子的手指上。

“叮叮叮!”

手机疯狂震动。

她从梦里惊醒,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一把攥紧了衣服,感觉心脏在疯狂跳动,几乎不受控制。

摸索着开了台灯,她从床前抽屉里拿了药服下,才按了接通:“王阿姨,怎么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纪小姐,老先生刚刚忽然呼吸受阻,纪先生不在家,我就打给您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好…麻烦你多照看一下,明天我会回去。”

挂了电话,纪绣年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跳才终于渐趋平稳。

-

“颜以笙?”

周琅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叫了一声。

“咦,周琅,你怎么也在啊。”

颜以笙回头看见她,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参加这种论坛呢。”

“工作需要,我来不正常吗?倒是你,怎么会来这个论坛?”

“我们研究所跟这边有合作,领导派我来的,不来也不行。”

“你们这次过来是做技术交流还是采购设备?之前你说年后就要出去做地址勘探,什么时候去?”

颜以笙越听越头大:“停停停,我好不容易出差回来就被抓来开会,现在你还跟我谈工作,别说了别说了。”

周琅笑了下:“那你想谈什么?”

颜以笙:“不谈工作就行。”

“行吧,”周琅挑了下眉,直勾勾地看着她,“那我们聊点别的。”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嘛,看得我心里都毛毛的。聊什么啊…”

“我想问你…这么多年,纪绣年都不在国内吗?”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很突然,可她偏偏很想问。

“…你怎么好好问这个?”

颜以笙嘟囔一句:“吓我一跳,以为你要问什么呢…不在国内是因为,嗯…她家人有点事。”

“你是说安扬?”

“你竟然知道安扬!”

颜以笙瞪圆眼睛。

作为闺蜜,她哪怕心里再为她们感到可惜,但纪绣年的私事,多一句她都不会主动跟周琅提。

“知道,也见过。是因为安扬一直身体不好吗?”

“嗯…你知道那我就直说吧。这些年给安扬看病也挺折腾的,年年国内国外到处跑。这个孩子总是半夜三更忽然发作,白天还是正常的,冬天夜里两三点要去医院…怪折腾的。”

周琅嗯了声:“难怪。”

难怪她中途回来几次都找不到她…

颜以笙沉浸在回忆中,没听见她说什么。

她想起那次,留在纪绣年家里过夜,她在客房,夜里听见声音,刚披了衣服开了灯出去,就看见纪绣年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后来还是她带着衣服追到了医院。

“哎…就当是欠的债吧。年年的性格你也知道,看起来温和柔弱,我还差点以为她撑不下来呢。”

“欠的债?”

“这你不知道啊…”颜以笙想了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安扬妈妈是跟她一起出去时遇到的意外…”

周琅抿了下唇。

她没再继续往下问。

再问多了,颜以笙必然不会愿意说。

而且…她怀疑,很多事情颜以笙也不知道。

纪长宏把私事和公事分得很清楚,纪家的家事基本都查不到,高启芮的事情是因为那是一次公众事件才能得到真相,至于纪家的事情…关起门来,外人很难知晓。

颜以笙盯着她:“你好好问这个做什么啊?”

周琅摇头:“随口一问。”

“你跟年年…”

“没怎么样。”

周琅避开这个话题:“除此之外呢,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颜以笙竖起手指,在唇上按了下,示意她会保密。

周琅似笑非笑地笑了下,目光空落:“我先走了。”

过去的十余年时光,对彼此来说,只余空白。

似乎再难看透了。

-

临近新年,郝书游临时安排了新的工作。

学生作品已经征集完毕,他在一次学术会议途中跟永州大学的新负责人相谈甚笃,约好了去参加永州大学的展厅。

郝书游给周琅打了电话,他最近忙得飞起,连续好多天没睡好觉,但精神十分亢奋,十分愉快:“师妹,我有件事跟你说。”

周琅笑了笑:“师兄又来抓我做苦力了?”

“也不算苦力吧,我跟永大的老师联系了要去看他们的展厅,齐老师,你还记得吗?之前老师大寿,他还来过的啊。”

“记得,怎么了?”

“这次他知道你回国了,他一直很欣赏你的画,问起你几次,你有没有空一起过去聊聊天?”

你跟我说下具体的情况吧。要几天?”

“目前定在了下周,出去两三天。我们带几个人,到永州大学和周边几所学校的展厅看看。你放心,一定会赶在过年之前回来,不会影响你跟家人团聚。”

周琅想了想,没有拒绝:“好,我安排一下…对了师兄……”

“嗯,怎么了?”

“以后…这些事情不要再找我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周琅唇角笑意淡了几分,半开玩笑似的说:“我的时间很值钱的。”

郝书游隐约察觉到她心情不太好,再问她也不肯多说,叹了口气:“好,这段时间是不是师兄没注意,让你太累了?以后我会注意,新的学期不会再让你过来了。”

周琅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很快,郝书游确认好时间后,让岑瑶安排了机票和住宿,定下了三天的行程。

周琅到得早,先办理值机,选了靠窗的座位,她打开日程本,回顾近期的工作任务。

身旁有人落座。

她平撩了下眼皮。

是纪绣年。

最近学院里是有只言片语的,但毕竟没人敢把这种感情纠葛的八卦说给院长听,对此郝书游并不知情,安排订票时也没注意到这些细节问题。

纪绣年是被郝书游临时叫来的。

原本她在家照顾祖父,不愿意出门,但毕竟她一直主要负责这件事,方回有事出国,郝书游只能把她叫上。

路上堵车,她到得最晚。

周琅低着头忙碌,没有说话。

纪绣年往后靠,闭上眼睛,拿工作的事情把思绪填满。

她想着下学期的工作安排,想着学校新春汇演的安排,之前排的元旦晚会节目,现在挪到了初一的新年晚会…

一直到下飞机。

彼此相安无事。

这次出差日程紧凑,任务重,行程满。一天的时间,上午在听经验分享的小会议,下午直接到展厅参观,晚上一行人讨论总结,整理白天的会议记录和现场照片,总要忙到十一点。

方寻和岑瑶一起做整理工作,累到窒息,每天都数着日子,期待着赶紧结束回学校。

最后一天总算到了。

这一天的行程空闲很多,上午参观完最后一个展馆,下午郝书游在入住的酒店里订了餐厅,向对方表达谢意。

周琅跟那位林院长早年见过,此刻跟对方聊天,谈了谈一些专业问题,并约好了下次的合作。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笑意,目光清透却不失纯粹,进退分寸都把握得极好,似乎是多年跟人打交道练出来的。

纪绣年跟一位老师聊天的间隙,偶尔偏过头看着她。

周琅却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以前认识到的周琅,桀骜不羁,可现在她的锋芒似乎被现实磨平了。

似乎能看到,十六年的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

结束的时候,郝书游先送大家出去。

周琅没去凑这个热闹,脸色很不好看,站起来时明显踉跄了一下。

这次乐城没过来,同行老师里方寻和岑瑶是不敢上手去扶的,其他老师跟她不熟,就只有纪绣年……

她往前走了两步,扶住周琅的手肘,迟疑地说:“你是不是胃病发作了?”

这座城市比明川冷不少,零下二十度的天气,对胃病患者十分不友好。

更不要说这几天坐车、早起晚睡、饮食不规律,都是诱发因素。

周琅过了片刻才点点头,有些疲倦地阖上了眼眸,手下意识的按住小腹,双腿一软。

纪绣年赶忙扶住她。

岑瑶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搭一把手,被方寻一把拦住,小声说:“不许去不许去,不许打扰我的CP!”

岑瑶:“……”

方寻朝她眨了眨眼:“纪老师你可以的吧?我们先去结账了!”

还没等纪绣年说话,她拉着岑瑶,一溜烟地跑了。

-

纪绣年将周琅送回房间,这是郝书游专门给她订的豪华套房,房间很大,光线也好。

周琅刚一躺下,就挣扎着坐了起来,冲进了浴室。

很快,里面传来干呕和抽水的声音。

纪绣年没想到她会这么难受,等水声小了,才敲了敲浴室的门:“你还好吗?”

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声音,纪绣年又敲了两下门,还是一片安静,她犹豫着从外面拉开门,看见周琅坐在浴室的地砖上,往后仰靠着,似乎睡着了。

纪绣年走过去,弯下腰,半扶半抱的将她架了起来,把她的外套和鞋子都脱了,让她靠在床头,拿湿毛巾擦了擦她的脸颊。

周琅原本就不舒服,此刻握住她手腕,语气不耐:“你干嘛!”

纪绣年按住她:“别动。”

周琅很努力地睁开眼睛,原本干净的眼眸里水雾迷离,目光有些延迟般的,一寸寸的从她脸上扫过,似乎是在辨认这是谁。

过了片刻才认出了照顾她的人,低如呓语般的叫了一声:“纪绣年?”

纪绣年垂下眼眸:“嗯……”

周琅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好像整个人都疼傻了。

她忽然抬起右手,无力地勾住了纪绣年的脖颈,在她惊诧的目光中,半撑起身子靠在她肩头,脸颊埋在了她颈窝,哑着声音说:“我的…”

被她半揽的人身体陡然僵硬,嗓音也干涩到极致:“…什么?”

靠在耳边的温热气息轻轻移动着,从锁骨到耳廓,再往上…最后一片轻如羽毛的温软从纪绣年脸颊上擦了过去。

“我的药在包里…”

下一瞬,那点重量又离开。

周琅疼得弯下腰,说不出话了。

纪绣年立刻倒了杯热水,拿了药,可水太烫,她吹了几下:“你等等。”

周琅点了下头。

纪绣年站起来,手中的湿毛巾被攥在手心里,湿漉漉的。

她把毛巾放回了浴室,端着杯子拿冷水泡了泡,等水温降下来,让她吃了药。

房间里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琅紧抿着唇,眉心疼得完全皱起来,没发出一点声音…后来她渐渐睡着了。

她的长发异常凌乱的散在雪白的枕头上,似乎有牵扯住的迹象。

睡梦中的人大概是压到头发了,干净利落的眉梢始终蹙着,压着几道淡淡的细纹。

几乎是下意识的,纪绣年伸出手去,想把她眉心的皱褶抚平,可指尖却停在了半空。

最后只隔空在周琅眉梢上轻轻点了一下,再小心地将被压扯的长发理顺,就收回了手。

她在床边静静站了一会,刚准备走,周琅一个翻身,把她衣服压住了。

纪绣年被陡然传来的力量拉扯地往下一跌,及时拿左手撑住身体,避免压到周琅身上。

可这样的距离未免太近,并不合适。

纪绣年低声说:“周琅,你稍微挪一下。”

可那人低语喃喃,念念有词。

反反复复地,好像只在说同一句话。

纪绣年原先还试图跟她说话,却在某一瞬间陡然愣住。

她不再试图拨开周琅的手,反而慢慢靠近她,侧过身,将右耳靠近。

她终于听见她在说什么。

声音很小,只说一句话。

“我是被你丢掉的洋娃娃,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穿上漂亮衣服回来找你…”

“…可你不要我。”

纪绣年僵住不动。

酸涩而震撼,视线模糊。

哒哒的数声,水珠坠落。

一片轻如羽毛的气息落了下来,又很快被风吹走。

门咔哒一声关上,房间内重归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不下去建议弃文,别勉强,及时止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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