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明,空中已阴云密布,不知从何时开始,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王离开寝殿的时候,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内官们不得不用笤帚清扫。暄眉头一皱,走下台阶问道:

“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在殿下咳嗽之后。”

听到内官这样回答,暄才放心。看到地上厚厚的雪,他先想到的是月,清晨回星宿厅的时候,月需要穿着布袜一直走到月台下面,他生怕她冻着。不过,此时也并不能完全放心,如果雪像这样一直下个不停,今晚月仍要踩着雪回宫,草鞋是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的,一想到此,暄又感觉到心微微的痛了。

“为了行走方便起见,宫里的雪要时刻清扫干净。不仅是御道,臣民行走的地方也要清扫,以免有人冻伤脚。”

“遵命,马上照办。”

紧跟在王身后的题云仿佛没有看到雪,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因为他满脑子都被月和烟雨占据了。

暄没有像平时那样直接去往便殿,而是去了大妃殿。暄的生母大妃韩氏是个可怜的女人,想要垄断外戚势力的尹氏家族害她失去了大部分娘家人。所以,虽然同住在一个宫里,而且中间只隔着一条道,她几乎没有与大王大妃碰面的时候,尽管如此,韩氏也不是对宫里的事情毫不知情,她像普通的内命妇一样,偶尔会与星宿厅一起举办巫术仪式,最重要的是她有过一段离宫生活的经历,而且举行过嘉礼。因而到目前为止,是没有谁比韩氏更了解豫探巫术的。

暄坐在了韩氏面前,不断地思考着要怎样自然地引出这一话题的方法。不过显然他大可不必为此绞尽脑汁。因为就在暄坐下来之前,韩氏就仿佛读懂了暄的心思似的,主动打开了话题。

“殿下,您召见了张氏都巫女?”

虽然十分高兴韩氏会这么问,暄还是故意转移了话题。

“母后,您不要为那些事情操心了。最近天气这么冷,炕烧得热乎吗?”

韩氏有点气馁,敷衍地回答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没说几句,两人又说到了关于星宿厅的话题。

“我没有什么心愿,只要殿下的病能痊愈的话,也就死而无憾了。您可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啊!”

“儿臣很健康。”

“您不是经常生病嘛。只要拜托一下张氏的话……”

“母后,这话你别再……”

韩氏坐到暄跟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开始说服暄。

“听说那个巫女是殿下亲自召进宫的,借此机会,让她彻底铲除您的病根吧!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改变想法,哪一天又突然消失!她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因此即使明天离开星宿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听说这八年以来,她只是专心祈祷,所以神力非常强大。如果她施巫术的话,一定能马上见效,不就是因为这样,人人才都抢着让她先给自己施术嘛。”

暄装出一副十分心动的样子,问道:“她真的有那么厉害?”

“当然是十分厉害的,可惜她不是大王大妃殿的人就好了……”

暄觉得现在正是切入主题的好时候。

“母后可曾亲眼看过张氏施展巫术吗?”

“当然没有,想要看她施术,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就算是跟她来往密切的大王大妃亲自拜托,也十有八九都会被拒绝呢。”

“那么,在此之前,张氏在离开星宿厅之前做过的豫探巫术是她最后一次施术了。”

“什么?豫探巫术?像张氏那样的人还做过那种不起眼的巫术吗?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韩氏的话令暄大吃了一惊。因为听了赵基浩的汇报之后,他一直认为豫探巫术是极少数人才了解的秘密巫术。然而,韩氏的话与月的回答明显十分冲突,这令他开始混乱起来。

“不起眼的巫术?”

“这是闺房里常用的巫术,是女人在结婚之前祭告祖先的巫术。原本是民间的人订好结婚日期之后,在家里举行的巫术仪式,不过被王室选为正妃的母后是在别宫举行的。这种巫术甚至可以不请巫师,只盛上一碗水,在前面跪拜祈求即可。张氏竟然还做过这种巫术,真是太奇怪了。”

“那么,您在别宫生活的时候,除了豫探巫术之外,没有做过其他的巫术吗?”

韩氏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豫探巫术称作巫术都勉强呢……”

暄不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一番话,反而让他脑子变得更混乱了。之后,韩氏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试图说服暄举行一次巫术,暄最终难以忍受,便起身离开了。

暄来到千秋殿,令周围的人都退下,让等候中的臣子们再稍等片刻。然后,他向云简单地说了从韩氏那里听到的关于豫探巫术的事,同时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

赵基浩、月、韩氏对豫探巫术的说法各不相同。按常理来言,巫女月说的话自然该是正确答案。不过,月可是就连那么普通的祈思祭都不知道的非正常的巫女。所以,难道是有过亲身经历的韩氏的说法是最正确的吗?不过,赵基浩口中所言的跟月所说的豫探巫术又很相似。要是两人的答案完全不同的话,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两人同时说出同一种错误的答案并不多见。这么想来,韩氏所言又很可能是错误的。

暄把车内官唤来,耳语命他今天回一趟私家,详细打听豫探巫术的事情并火速回报。倘或豫探巫术是像韩氏所说的那么常见的话,就不难得到相关的消息,也可以证明月和赵基浩所言不实。

题云却认定韩氏所言是正确的,因为他早已怀疑月和烟雨是同一人,月和赵基浩同样的错误答案证实了他的怀疑。此时他心情十分复杂,没说什么便退下了。他回到宜传官厅,打算小憩片刻,但怎么也无法入睡,月和烟雨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宛如破梦一般。他突然双眼大睁,坐了起来。

题云起身去往剑术训练场。在纷飞的大雪中他挥起了刀剑,不过即使这样也不能让他的心情平和起来。他倒希望这时候能有人像上次那样出来找自己的麻烦,好发泄出心底的抑郁之气。但是因为下雪的关系,所有的军事训练都已经停止,四周一片死寂。

若不想这么继续混乱下去,去找炎问清楚是直接又彻底的方法。不过,烟雨的死始终是炎的心病,这让他难以启齿。对始终因为妹妹的死而耿耿于怀的炎而言,无论是烟雨以月的身份活下来,还是烟雨真的已经离开人世,对他来讲都是悲剧。如果想搞明白,只能旁敲侧击了。

距离需要回到王身边去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题云飞快地跑向马棚牵出王赐予的黑云马,直奔北村。伏在颠簸的马背上,激烈的马蹄仿佛一下下踏在他焦虑的心上。

正好炎家有仆人披着蓑衣手握笤帚打算在雪积起来之前把雪扫好,不料一开门却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被吓得哑然无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待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是题云高高地骑在马上,冷眼看着他。

题云停在炎家门前,并不下马,只是望着大门。大雪飘落,擦过他的黑衣和红色的云剑,黑云马的马鬃也挂上了雪珠。他眼神森然,岿然不动,如果不是马鼻冒出的热气,真叫人疑心他是否己化为一座冰冷的骑士雕像。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要把所有的疑问和不可说的心事深深埋入心底。如果不是仆人开门扫雪发现他,真不知道他要这样待到什么时候。

仆人连滚带爬地起身,连拍掉屁股上雪的工夫都没有,赶忙跑到题云的前面。

“哎哟!是您叫门我没有听见吗?都是下雪的缘故!让您在大雪里待这么久真是太冒犯了!”

题云冷冷地说:

“我不曾叫门。”

他跳下了马背,仆人马上殷勤地去抓缰绳的时候,黑云马却冷酷地避开他的手,向主人靠过去。题云亲自把缰绳递给仆人,安抚了一下马脸,才让倔犟的黑云马由着仆人的牵引前行。

“把它身上的雪都掸掉,让它暖暖身子。”

下人以敬畏的眼神看着黑云马回答道:“是的,当然了。”

看到题云和马一起走进大门的小仆人飞快地跑向厢房,气喘吁吁地向炎汇报道:

“主人,题云骑着黑云马来了!”

正在埋头看书的炎听到下人的禀报之后惊讶无比,马上敞开了厢房的门。如果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儿,题云可从来都不会骑着黑云马过来的。况且在这种下雪天来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炎走进厢房,一眼就看到了题云的身影。下人为了去看黑云马早已跑得不见人影了。题云看到炎,低头打了声招呼,来到炎面前。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题云看到一脸惊疑的炎之后,才省悟到自己的访问过于突然。

“我刚好路过,所以顺便……”

他过于慌乱,随便找了个借口,可惜这借口太过拙劣,炎也只能先让他进屋。

“先进屋吧!”

题云走上台阶脱下靴,炎顺势掸掉了落在他头和肩上的雪。两人进屋面对面地坐下,炎眼中的不安眼神依然没有消失。所以,题云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来解释他在这种大雪纷飞的天气骑黑云马到访的不寻常行为。题云斟酌许久,突然想起了要在圜丘坛举行祭天仪式的御令。

“殿下吩咐昭格署主管这次的圜丘坛祭天仪式。”

果然不出所料,炎的神情立刻担忧起来了。他在成为仪宾之前属于士林派,照从前的立场,他一定会反对此举。不过现在他这次还是以仪宾的身份进行了回答。

“我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不过,跟往常一样,我是不会表什么态的。”

这时,女仆端来了热茶。于是,两人暂时中断对话,等待女仆退下。两人喝着茶,各自不语。炎默默斟酌着殿下的心思,而题云却是在思考到底如何开口询问烟雨的事情。题云知道炎既然已经说过不会表态,就真的不会再说什么了,只能由自己打破沉默。说话不会绕弯的题云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们练剑的时候,总是有一个丫鬟在偷看。”

“你说的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哦!你说的是我们家烟雨的丫鬟……”

炎不知不觉间就说出了烟雨的名字,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伤心。他迅速拿起茶杯饮茶,试图遮掩自己的表情。题云有些不忍再继续问下去,却又不得不如此,因此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那个丫鬟,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啊,可能是被卖到其他的地方去了。因为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不知道被卖到哪里了吗?”

“那个倒不清楚。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她来?”

“没什么……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

炎回想片刻,窗外簌簌的下雪声唤醒了他的回忆,他恍然道:

“雪!她叫雪。你不问我还真的把她忘记了,对了,这名字还是我给取的。”

题云回以询问的眼神,炎笑着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刚来我家的时候,好像叫‘这丫头’。应该是人们随便叫唤她的,日子久了就真成了她的名字。由于原名不堪入耳,所以我让她改名为雪,把卖身文书上的名字也给改了。”

可能因为她而勾起了久远的有关烟雨的回忆,说着说着,炎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不断地端起茶杯掩饰。题云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楚,但对于这个与烟雨的死有着密切关系的丫鬟,他必须问清楚,此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我突然想起大提学曾经说过,即使是下人,也不要随便买卖,故此问一下。”

“嗯?我家遵照先父教诲,除非下人获得良民身份自行离开,否则我们家的下人从来都不会卖出。不过,你怎么会想起那个孩子……”

两人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不过题云没有再犹豫,继续问了下去。

“令妹与您很相像吗?”

炎眼神迷茫,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眼泪却也立刻掉了下来。题云转开视线,望向茶杯,听着炎以颇抖的声音回答。

“是的,每个人都那么说。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玩笑地说,我们家烟雨和我天生就是兄妹。小时候我们总是在一起玩儿,她连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像我,先父对此还很担心来着……”

炎无法再继续下去,像是想把悲伤吞咽下去一样急促地喝着茶水。他强忍悲伤的眼神同小窗外的月如此地相像,细看来,端茶杯的美丽手形、白皙的皮肤、端正的耳形也十分相似。他们身上甚至都隐隐散发着同样高雅的兰香。

“大人身上总是散发着兰花的馨香,难道连这点也相像吗?”

“是的。我们家烟雨不用母亲亲手磨的桃花粉,而是使用先父为我准备的兰草粉。虽然一再阻止她用那种儒生的香……”

所以,炎一直在使用兰香是为了不忘记妹妹的气息,而烟雨也牵挂着哥哥,一直保存着自己身上的兰花香气,题云如此推测。

“记得你们都读过很多书吧。”

炎静静地点头。题云更小心翼翼地问道:

“作为一个女子,在那个年纪读过那么多书的实属罕见。也许……若是她现在还在,一定很不得了。”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依旧会眼红我的书吧……”

“她的坟冢……不在祖坟?”

“因为她是以女儿家的身份去世的,所以不能埋在那里。说真的,连有坟冢都是件奢侈的事。”

“那么您知道她的坟冢所在?”

“肃靖门外旁边的野山。”

“您经常去那里吗?”

炎迟缓地摇了摇头,每次说要去扫墓,他总是会有意无意间错过,偶尔想去看看,却始终无法动身。直到现在,他的耳边也总是回响起烟雨活泼的呼唤声,仿佛自己转过头去就能看到她大笑着跑过来似的。不想让坟茔提醒起烟雨已经不在了的残忍事实,所以他并不常去。

“听说烟雨小姐离世后,是仓促下葬的。”

“这真是我永世的遗憾啊……把我们家烟雨就那样送走,我真是个罪不可恕的哥哥……”

炎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题云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几乎就想这样中止,不要再给这个可怜的兄长更多的煎熬。他缄口不言,良久,还是慢慢地问出一个更加沉重的问题:

“您……有亲眼看到烟雨小姐入殓吗?”

炎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在长长地叹息,几乎难以辨认。

“……是啊,没有装裹,没有随葬。只有她生前的那套衣裳……我们家烟雨,走得实在太可怜了……”

听到这样心痛的答复,题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却又微妙地放下心来,照这么说,月和烟雨确实并非同一人。烟雨是被择选为世子妃的女人,那意味着她将来要成为中殿,那是题云即使连仰望都不敢的身份。对庶子出身的题云来说,身为中殿的烟雨实在是远在云端之上,他宁肯月只是一个巫女,这样他还可以有所期待。他实在是太不想承认自己对月和烟雨是同一个人的推测,这样纠结的思虑重重地折磨着他的心,让他在门外三流连不敢入内去直面答案。既然炎这么说了,那看来之前的推测只是多虑吧。他的心情还没有放松多久,炎接下来的话又猛地将他的心提了起来。

“……奇怪的是,人死之后身体应该会变硬,先父离世时便是如此,但我们烟雨却只是身体变凉,连管家都说,或许她还会醒过来……这么美丽的孩子被留在地里多么可怜,我还一再向先父恳求不要将她下葬……”

“身体居然没有变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没有发生变化,但炎也听出了题云口气中难以掩饰的讶异。

“先父推测是那孩子在病时服用的汤药的作用。”

炎说着也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在没有经历父亲的去世之前的他,确实觉察不到奇怪之处。但现在想来,二人的遗体状态相差很大。烟雨只是没有呼吸脉搏、浑身冰凉,连僵硬都不曾有,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但即使觉得奇怪,他也没有敢去想她可能尚存于世。

“您可曾亲眼看到棺椁入土?”

炎摇了摇头。

“那时你不是担心我有异常的举动,跟在我的身后吗?”

是的,那天炎没有跟在葬礼的队伍中,而是留在家中跟题云在一起。此后题云还怕炎对于妹妹的死过度自责而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直看护着他。

“那么从落土到封墓一直都有人在旁吗?”

“听说包括先父和管家许多人全程都在旁观守。”

盖棺封墓,里面的人没有还活着的道理,就算是当时还活着,不久也会窒息而死,难道是有人使用了妖术?题云不安起来,将手中紧握的茶杯放回茶桌上。即使不是妖术,拥有朝鲜最高神力的张氏都巫女也在月的身边!如果这位声名显赫的都巫女参与了此事,一切都不是没有可能了。

听说巫女中也有一类奸恶之徒,使用一种可以假死的药,造成自己拥有起死回生之术的假象来欺骗百姓。如果会使用这种方法,烟雨的死就能充分瞒过他人。而且张氏都巫女也刚好是于八年前自星宿厅消失,实在是太过巧合。而且月与烟雨如此相像,事情简直可以确信如此。炎平静了一下情绪,又含笑问道:

“真是奇怪。竟是题云问起我们家烟雨的事情,而不是阳明君……”

烟雨在世时,阳明君一直很关心她,题云却从来不闻不问。

题云并未正面回应。

“我该走了,出来很久了。”

炎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外面。雪花还在纷乱地飞舞着。远处站在中门走廊的管家看到客人要离开,连忙迎上前来。题云郑重拜别炎后就离开了。仆人把黑云的缰绳递给题云,也随后退回院内。门外只剩前来送客的管家,题云沉声说道:

“今天我和仪宾大人谈了一些先小姐的事情。”

平时总是惜字如金的题云这次竟然主动开口说话,这令管家惊奇得瞪大了眼睛。题云没有理会管家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听说她下葬时,你全程在侧?”

“是、是的。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酸。太太久卧病榻难以起身,所以只有先主人老爷前往,他实在是悲痛欲绝,连旁人都为之恻隐啊。”

“封墓后大家就马上回来了吗?”

“是的。啊!不过在侍奉主人老爷回来的路上,说石供桌晚些要到,小人便又回去了。”

“石供桌?”

“不能立石碑,但起码要放个石供桌啊。主人老爷虽然反对,但小人还是执意自作主张了……不管怎样小姐都是被册封为世子妃的人,怎么就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坟冢呢……”

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否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情形,难过地说道。

“因为怕主人们心疼,所以不曾告诉他们。就走开一会儿的工夫,成群的乌鸦和野狗已经扑到墓上,把土都刨乱了,幸好我又回去看一下。想想那个,心都要碎了……”

题云一惊,看向管家。误以为他是出于关怀之情的管家马上出言抚慰道:

“不过后来我们就在周围种了栾树,以后就没发生过那种事。”

如果不是正在挖,而是挖开后往回填埋呢?如果并非走兽所为,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呢?月的前生,只给月注入神灵的灵魂,就是烟雨。现在坐在中殿位置上的应该是许烟雨。

题云翻身上马,向皇宫驰去。黑云好似感受到了主人煎熬的内心,小心地前进着。题云抬头,极目远望,天边云雾翻腾,大雪纷飞,太阳被牢牢地遮掩住了。他长出一口气,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白雾出现又消失、天更冷了,他的身体开始觉得微微有些僵硬,但是他的心却愈发地躁动,令他越发地恼怒。

“我的生命是注定属于殿下的,可是我的心,为何在另一处呢……”

炎也被题云扰乱了心绪,久久难以平静,也只能站在厅前呆呆地看雪花飘落。虽然烟雨已经去了八年了,但是悲伤的感觉依然那么的深刻。一阵寒风吹过,树枝上的积雪噗噗地落下来,在那一瞬间他又觉得是烟雨在恶作剧了。

烟雨小的时候最喜欢在下过雪的院子里玩耍,把雪球砸到炎的身上。还年幼的炎也马上用雪球还击,却又担心她受伤,所以总是把雪球团得松松的,那样松散的雪球还没到妹妹眼前,就散落在空中了。那时候的雪地里,洒遍了烟雨和炎小小的脚印。

炎走出大厅,慢慢地走进院子,将自己的脚印深深地刻在雪地上。现在他的脚印已经比记忆中的大了很多。

“烟雨啊,你的脚长在我的脚上了吗?现在我的脚有那时我们两个人的加起来一样大了呀。”

炎开始沿着记忆中两人的脚印的轨迹绕着院子慢慢地踱着步,伴着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寻觅着旧时烟雨的声音。他轻轻地微笑,眼中却不断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背后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他如惊醒一般猛地转过头去,进入视线的却不是烟雨,而是旼花。炎觉得有些惭愧,迅速地转过头偷偷擦拭泪水。

炎背对着自己,这让旼花的脚口觉得十分烦闷。她不知道他是转过头拭泪,只感到他的后背如冰山一般冷酷孤寂。她难过地低下头,无意识地蹂躏着衣服上的飘带。炎匆匆地擦干眼泪,竭力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天怪冷的,你出来做什么呢?”

他依然背对着旼花,即便这样温柔的声音也没有让她觉得好过一些。旼花只是想来看看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因此无从答起,只能把头更深地埋下去。今天晚上是规定的夫妇同房的日子,可是雪再这样不停地下下去,该怎么办呢?她本来就没什么机会能跟炎厮守,难得可以同房的日子,却又要因为天气泡汤,旼花觉得这真是一场令人苦恼的天灾。

“夫君,你不冷吗?”

炎这才转过身面对旼花,因为流泪的关系,他的眼角和鼻头变得通红,幸亏在这样的天气里,旁人会以为是受冻所致。

“公主的衣物这么单薄,您该冷了吧?”

旼花受到他温柔嗓音的鼓励,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但视线一触及他平和的面容,她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起来。雪不断地落下,温柔地掩住了她剧烈的心跳声。

“我冷。”

旼花希望这么回答会获得他的拥抱,但炎实在是过于不解风情。

“是吧,瞧您的鼻子都红了。不要待在外面了,快进屋吧。”

“嗯?不,不是的……刚才是有点冷,但现在跟夫君在一起,我已经不冷了。”

“这怎么行,您看起来很冷的样子。闵尚宫到哪里去了?”

炎发自真心地关心她的身体,旼花却觉得他只是想打发她离开。她又沮丧又不甘心。

“夫君不进去吗?一起吧……”

“啊,那么先到厢房暖暖身吧。”

听炎这么一说,旼花马上生怕他反悔似的向厢房走去。进门后却发现房间里早已经坐了一个人,把她吓了一大跳,后面跟来的炎也吃了一惊。竟是阳明君来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听到人通报。

“您怎么进来的?”

“翻墙过来的嘛,我可是翻墙的行家。”

他嘴里虽然开着玩笑,但神情却有些沉重。他望向旼花,又以戏谑的口气说道:

“你们夫妻两人感情不错嘛,下雪天气是有点阴沉,但依然还是大白天啊,就这样猫在一起,哈哈!”

旼花正想反驳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想到炎在身边,就把言辞又吞了回去。阳明君端正了神色,问炎道:

“有几个鼠辈到我家里去了,今晚我可以在这里暂避吗?”

炎想起了题云刚才来提到的事情,点了点头,也一脸沉重地坐了下来。旼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他留宿下来,她今晚就完全无法跟炎同房了。原来还担心天灾什么的,现在看来人祸更可怕!旼花以愤怒的眼神投视过去,恨不能把阳明君烧穿,可还没等她张口说点什么,炎却已经压低了嗓音对她开口了。

“阳明君到这来的事情,务必保守秘密,即使对闵尚宫也不要说。”

旼花作为公主,几乎是在宫廷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长大的,对这种紧张的气氛有非常敏锐的感觉。她马上意识到一定是朝廷里发生了严重的问题,甚至可能跟王有关。一旦察觉到此,她更加埋怨阳明君了,已经出了事情,为什么还要跑来仪宾这里?一想到炎可能会受到牵连,她就分外不安起来。阳明君可察觉不到她的那些小心思,看着还没撤下的茶桌问道:

“你们夫妻两人刚才一同用茶了?”

“不,是题云刚刚来过。你在路上没碰到他吗?”

“那可真是可惜。再早来一点的话,或许就能见到他了。”

炎以目示意旼花回里屋去。旼花无法抗拒,只能泄气地走出了厢房。她一离开,阳明君就小声说道:

“我觉得徐内官自杀比圜丘坛的祭天仪式问题还严重。”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那些奸臣跟昭格署早就沆瀣一气,这次徐内官自尽后,他们时常来我这里,态度十分阿谀。”

虽然是庶子,但阳明君却是王唯一的兄长,王至今无嗣,万一有什么这样那样的差错,阳明君就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继位人。越多的人试图向阳明君靠拢,就证明危机距离王越近。炎的眉头紧紧地贬了起采,阳明君却像是无所谓地笑着说:

“圣上再英明不过不是吗?不会有事的。虽然他现在抓着昭格署不放,但他的刀口早晚会从士林派移向坡平府院君,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晚我先住在这里,明天上午就到市集上去,敞着怀喝酒睡觉。来往的百姓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觉得荒唐吧!一定会非常有意思的。在我冻死之前可要找人来把我弄回去啊,哈哈!”

看他强作欢颜的样子,炎也附和着笑了。他看到阳明君又开始无意识地抚摸耳环,这是他不安时的习惯。阳明君是个再聪慧不过的人,看他这样极力藏愚守拙就知道。但即使是如此聪慧的人,现在也开始担忧了吗?一切到底会走向何方呢?

题云出现在王面前时,暄看完地方官的提议,正要确认值夜官员的名单。暄看了一眼回归职守的题云,一言未发,却在官员名单下方盖上签字印后,写下了今晚的口令“云泪”,即云的眼泪。题云知道这个口令后又羞惭又慌乱。虽然知道应该不可能,但还是担心敏锐的王发现他纠结在月和烟雨的身份之谜中无法自拔。暄审核着公文,对更内官开口说道:

“准备沐浴,我觉得有些冷,需要驱寒。”

对于这突然的指示所有人都很诧异。公文和奏章还满满地堆积在王和六个承旨的书桌上,向来事必躬亲、最是勤政的暄,却要在这个繁忙的时间沐浴,不由得人不感到奇怪,或许是天太冷受凉的关系吧。尚更内官奉命急匆匆地朝寝宫赶去。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暄进入寝宫的浴室。人参的馨香从巨大的澡盆中散发出来,充满整个房间。题云伫立在门口,内官们走到暄的跟前,要给他除去衣物,暄却将他们挥开,对云说道:

“云啊,把云剑解下来给我。”

题云马上飞快地解下云剑献上,暄接过云剑又再次说道:

“还有别云剑。”

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眼神,题云却依然顺从地将别云剑献上去。王唤来身边的尚更内官,让他保管别云剑。

“所有人都退下。”

浴室内只剩下暄、题云还有尚更内官三人。暄从鞘中抽出云剑,刀刃从刀鞘里露出,其上阴刻着腾云驾雾的龙图案。暄打量剑身许久,突然挥剑砍向题云的脖子,这令人难以预料的一幕让尚更内官几乎惊叫出声。剑及时停下,落在题云颈间,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题云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暄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脖子,冷冷地说:

“脱衣服。”

题云慢慢解开腰带,又脱下战笠和夹袖。接粉除去了上衣,露出白色的内袍。暄的表情突然一转,笑眯眯地说道:

“云,你还真是无趣啊!被剑比着的话,至少装得害怕一点,这样才有趣不是吗?”

尚更内官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放下,但题云仍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回应。暄收剑回鞘,问道:

“大雪天穿这么薄的衣服,你去哪儿了?”

题云无言以对。虽然是去了炎家,但他肯定不能如实回答。以前他偶尔也去,没什么特别的。但在这样的雪天,暄肯定会好奇是什么理由让他连通报都没有,一定要去见炎。如果没有好的理由,他会固执地追问下去。王的敏锐让他实在难以开口。

月和烟雨是同一人这完全是推测,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而且自己对老师的杀死女儿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还存有疑问。万一被王知道并坐实,那这世界上就没有月,只有他不能企及的、曾经的世子妃烟雨。他实在是还想再见到她,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暄望着闭口不言的题云,察觉到这个严肃男人的心正经受着不同寻常的煎熬。

“我只倚重你一个人,看来是让你太累了。但是现在想要壮大云剑还是有困难,世祖的时候也曾发生过云剑行刺的事,这是距离王最近的位置,也是最好的暗杀位置,所以不能贸然补充人进来啊。”

“我不累。”

暄继续用调笑的口气说:

“云,去水里泡泡吧,既然都脱了那就脱干净好了。”

“不。”

“进去,这是圣旨!这可是我特意让人为你准备的水!”

“无法从命。”

“你竟敢抗旨不遵?就这么一身冷冰冰地站在我旁边,是想把寒气过到我身上吗?现在我身边的护卫只有你一人而已,万一你病倒了,我该怎么办?你不知道这也是一种不忠吗?如果你再不进去,那我可就亲自把你弄进去了。”

尚更内官也跟着催促题云,题云迫于无奈终于决定去热水里待一会儿。他脱下白色的中衣和黑色的下衣,将它们整齐又叠好,穿着贴身的亵裤,步入热气氤氲的水中。看他老实进去,暄才把云剑压在了他的衣服上,对拿着别云剑的内官吩咐道:

“如果他不在水里待够两刻钟就要从水里出来的话,你就用这把剑把他的头砍下来。”

“啊?!这怎么敢呢!就算是云剑赤手空拳,小人也没法伤到他一根头发啊!”

“你这么说也对……那你就用这把剑自尽吧!哈哈!”

暄把吓呆了的尚更内官丢到一边置之不理,拍拍题云的肩膀道:

“云啊,我虽然没有赐你高官厚禄,但是你是我最珍惜的人。所以不要出问题啊,心里也是。”

暄留下那二人,自顾自地离去了。离开前,他对留守在外的三名内官交代道:

“今天不要让云出寝殿,让他好好休息。”

“是。”

王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题云就默歌地看向尚更内官,他紧张兮兮地攥着别云剑,好像十分害怕题云突然从水里跳出来似的。

“您可绝对不能出来!”

“但是两刻钟时间太长了。”

“这可是圣旨!别说是两刻,就算是一天,也不能违抗啊!”

题云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把头也埋入水中,在水中待了好长时间。

隔日一早,旼花迟迟不起身,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昨晚阳明君寄宿,她因为没能跟炎在一起而独自伤心,哭到很晚才昏昏沉沉地睡着,所以现在脸整个都肿了起来。如果以这副丑样子去用早饭的话,婆婆肯定会察觉,无辜的炎又该挨说了。为这个,闵尚宫一大早就忙个不停,正巧下了厚厚的雪,于是就弄了一个雪球来给她冷敷。还没等浮肿消下去,就到了饭点,所以旼花只好硬着头皮,顶着肿脸去内厅。

她极力避免婆婆看见自己的脸,低着头走进去,背对着她缩成一团。即便这样,还是被申氏发现了。

“公主慈驾,您的脸怎么回事?难道又是炎……”

听到婆婆惊奇的声音,旼花摸了摸脸,心虚地掩饰道:

“不,不是的。只是昨晚睡得太多而已。”

申氏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公主的困惑,炎的个性像极了她死去的丈夫,因此没有人比她更懂公主的心思了。其实相对于申氏而言,旼花的处境还算好一些。丈夫也就算了,申氏可是连两个孩子都整日沉浸在书海之中的。儿子还说得过去,连身为女儿家的烟雨也是那个样子,不喜欢自己亲手做的玩偶,只要看到书就会笑逐颜开;总是抓着哥哥的衣角,反而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不亲近。一想起烟雨,申氏就觉得食难下咽。旼花也没有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现在炎和阳明君一定在厢房开始用饭了,自己却只能在这里想象他的样子,真是气死人了。

旼花匆忙吃完,就赶着回房间想着要把脸上的浮肿消下去,好去见炎。她不停地用冰敷脸。闵尚宫看到了,马上一把夺过冰袋。

“再这样下去脸会受伤的!哎呀,血丝都冻出来了!”

“快还给我!我想快点去见夫君,现在这副难看的脸太讨厌了!”

“您这样下去,不仅浮肿消不掉,反而被冻得更难看了。耐心等一会儿吧,很快就重新变漂亮啦。”

旼花又闷闷不乐起来。难得昨天可以跟炎同房却错过了,再往后新年就要到了,和炎再次同房的日子可能要推迟到一个月之后,要是身体再有不方便,就更加遥遥无期了。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急切,她只是想和炎待在一起而已,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的脸也好。只要能感受到炎的气息,她也不敢再多奢望什么。但人们只是对她说再忍一忍,等一等。旼花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忍,怎么等。

她反复地照镜子确认鼓起的脸已经消肿后才敢出门。雪虽然停了,但凛冽的寒风席卷着雪屑,让她的鼻子和脸颊变得通红。她一边跺脚,一边呼出白色的哈气,在进入厢房的小门旁兜兜转转。她非常想去见炎,却又担心炎会觉得自己肿起的脸难看,只能茫然地踱来踱去。她进又不敢,退又不甘,就这样踟蹰了一整天。里屋和小门之间的狭窄小路,原本铺满了蓬松白雪,刚开始只印下旼花的一串小脚印,之后脚印层层叠加,雪层被踩实,最后竟变成了坚固的冰面。

一整天都只是踱来踱去的旼花最终还是连炎的发丝都没看到,就被闵尚宫抓回去关在房间里。旼花完全不能理解到底为什么年轻的夫妻要在外屋和里屋各自分开住。明明夫君就近在眼前的厢房,但因为礼法,身为女人的自己却不能接近,真是恼人,她嘟嘟囔囔地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把书本翻来翻去,最后扑通一声趴在了书上。

旼花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和十八岁的炎成婚了。还懵懂的她觉得只要能和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很好了,成婚离宫的那天也没有什么不舍之情,只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谁想到一切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虽然成了婚,但根据《朱子家礼》,未满十六岁二人不能同房共住。所以从婚后的第一天开始,两个人就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厢房,彼此分开生活。更让旼花沮丧的是,在她面前炎仍要保持臣下对公主的礼节。

刚成婚时的旼花为了在几天才可能见一次的炎面前保持自己最美丽的状态,每天从早上就开始梳妆打扮,头上戴着华丽的加髢度过一整天。比旼花的脸还大好几倍的加髢的重量让她的脖子痛到不行,只能用让炎看到自己的美丽作为信念苦苦支撑,让自己坚持。但是她的努力成果炎很少能看到,更多的时候她只能怅然望着厢房,形单影只。因此她经常躲在厢房后面的小路上暗自流泪。但偏偏是委屈哭泣的她,却被炎发现了。

不知是因为怜悯公主的泪水,还是因为她旁边无人陪同,炎没有像平时那样,依礼问候然后马上离开,而是询问道:

“公主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哭泣?是想回宫了吗?”

旼花被加髢的重量压得无法摇头。虽然她想念并让她流泪的不是皇官,而是炎,但这怎么说得出口。他亲切的询问让旼花的泪水流得更汹涌了,这让炎束手无策,试着哄她道:

“如果想回宫的话,明天就和我一起……”

“不是的,只是……只是因为加髢太重……”

不能说是因为太想见他,只能拿加髢做借口。但炎却听信了她的话,插在头上的加髢确实看起来十分复杂繁重,很容易让人相信小小年纪的她承受不住。炎亲切地牵起仍抽泣不止的她,这是旼花第一次握到炎的手,那一刻一切都被她抛在脑后,仿佛时间上只剩下那只温暖的大掌。她生怕被放开,马上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他。

炎就这么任她拉着,带她回到她的房间。让旼花坐下,炎用生疏的手法拔掉装饰加髢的发簪,卸下加髢,只在发髻上以簪子固定,又简单地添加了几个小发饰。望向镜中的旼花,他露出几乎要把她溺毙的笑容。

“公主的头型非常圆润漂亮,所以不要用加髢遮盖住。我看到加髢就觉得不自在。”

“但是……”

“想在外人面前保持威仪吗?那么在家的时候就打扮成这样,外出的时候再戴上加髢,这样好不好?”

旼花用力地摇了摇头,沉重的加髢卸去,摇头也轻松多了。

“从现在起,外出的时候我也不戴了。”

反正除了炎以外,她根本不在乎别人觉得好看不好看,所以再也不能让它继续待在头上让炎觉得不自在。此时旼花依然害怕炎会突然走掉,所以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炎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看着她紧握的小拳头,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离开。两人相对无言,炎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旼花已经觉得幸福得不得了了,视线贴在他的脸上无法移开。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的她,鬼使神差间居然亲上了炎的脸颊。那时恰好是一个美丽的傍晚,窗外火红的霞光给这一对新人年轻的脸庞涂上一层娇艳的胭脂色,因此谁都不知道在那个瞬间,这两个人有没有脸红。

从那以后,旼花就掐着手指头期待初夜的日子。虽然她不知道初夜是什么,但听说只要经历过就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了,所以只要自己到了十六岁,就不用再这样每日苦等炎了。旼花长久地沉浸于这样交织着迷茫与期待的遐思之中。但不想没过多久许闵奎就去世了,炎要在祖坟为父亲守孝三年,于是这三年里两人只能分隔两地。那三年并不是无意义地流走,伴着思念和泪水,十七岁的旼花像花一般美丽地绽放开来,也让炎变成了二十一岁的成年男子。他们再也不是那一对少不更事的小儿女了。

炎从山中祖坟回来的那天,旼花拜托闵尚官给她化了最为精致娇艳的妆容。她的心不住地悸动,牵连着全身,手抖得什么都做不了。炎回家以后,接连几日都没去她的房间。旼花等不及,终于在四天后踩上了厢房小门外的那条路,那里已经落满了火红的枫叶。她不顾仪态,趴在门缝上窥视里面,寻觅着炎的踪迹,背后却突然传来了她已思念了好久的声音。

“公主,您要在厢房找什么东西吗?”

即使不用回过头,旼花也知道是谁在说话。虽然记忆中的声线已经变得更为成熟稳重,但熟悉的兰香已经隐隐约约地随风而至。她不敢回头,羞臊地站在原地,用手指摩挲着小门。感觉炎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她有些灰心地,先开口轻声问道:

“听说您四天前就回来了,为何不来妾身这里呢?”

“从祖坟回来的四天之内是不能到里屋的,所以我直到今天才去看您。但您却不在,所以我就来这里看看。”

只是确认了炎没有忘记自己,旼花原本受伤的心却立刻雀跃起来了。

“您要背对着我到什么时候呢?”

即使不用转过身去,旼花也能感觉到炎在微笑,那是她始终无法抗拒的温柔陷阱。旼花微微转身,低头用余光偷瞄炎的脸。三年前那个站在自己眼前的美丽少年,如今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息,更让她的心脏窒息般地跳动。以前看着有些不合适的纱帽和长衫,此刻穿在他的身上无比的妥帖与自然。

“您变……变了很多呢。”

“公主也是一样啊。刚刚差点没认出您来。”

枫叶在这对拘谨的夫妻之间不断地滑落下来,其中一片盘旋地飞上了旼花的肩膀。炎向她的肩膀伸出手去,轻轻地拿走它,动作极尽温柔,好像生怕把什么碰碎一样。旼花的目光盯着他用白玉般的指尖拈起枫叶,又像诱惑什么似的用嘴唇碰了碰它,她的视线自然地随着那叶子留在了他美丽的面容上。炎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旼花这次却没法用微笑回应,而是把无名的醋意与怒火发泄在那片枫叶身上。她仰视着炎,或许是泪水的关系,她大大的眼睛明亮得惊人。

“如果您想亲吻红色的东西,又不是只有枫叶!”

炎似乎有些吃惊,微微瞪大了眼睛。此时恰好又有一片枫叶悄然停靠在了他的纱帽上,被炎以指尖取下,恶作剧似的送到了她的嘴唇上。旼花又迷惘又羞恼,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拂开,不料却被他有力的手紧紧钳住,原本枫叶所在的位置,突然被炎温热的唇占领了。仍然是那样轻柔到几乎不存在力道的动作,却好像一场巨大的风暴在旼花的世界呼啸而过,让她瞬间陷入万劫不复。彻底被吓呆了的她还未来得及感受这甜美到疼痛的触碰,炎的嘴唇便已迅速离开了,他低头轻笑着,在她的耳边细语:

“您又怎么会知道,我有多么渴求另外一件红色的东西,思之欲狂,才只能暂时以枫叶聊以慰藉呢?”

炎又露出了让她心醉神迷的璀璨笑容,打开小门准备离开。旼花如梦初醒,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衫。

“我……我……”

“您请说吧。”

“我,现在十七岁了。所以可以……”

炎眉头微动,嘴角轻扬,什么也没说,跨过小门飘然远去。旼花回不过神,木然地望着他优雅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火辣辣的感觉突然在那一瞬间涌上她的唇,她的心也呼应着那迟来的亲热,疯狂地躁动起来。

旼花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一整天都在寒冷的室外打转,她实在是太累了。闵尚宫铺上褥子,小心翼翼地把公主放在上面。就算她熬夜等,炎也不一定会来吧,旼花这么想着。随着冻僵的身体在温暖的被子下一点点化开,她放弃了继续等待的念头,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冷掉的心,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暖呢?

炎练完剑就去沐浴了,之后坐在房里,才想起似乎一整天都没见到公主了。自己虽然可以去接她过来,但这么做好像又于礼不合,想起昨天淋着雪跟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公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马上跳起来在抽屉中翻找出写着该和旼花同房日子的纸。

“原来是昨天啊!光想着阳明君在,不想竟然错过了……”

炎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泡过热水的原因,一想起旼花,身体就感到一丝动心。没见到旼花,今天一整天都觉得空落落的。天还不算晚,这会儿走去内堂的话也不会显得失礼。他穿戴好衣冠穿过中门朝里屋走去,不料旼花房间的灯却已经熄灭了。炎望着漆黑的窗口,失望地想要回转,又想到也许她只是刚刚睡下,于是低低地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

先听到咳声的是闵尚宫。值守在外屋的她马上从浅眠中醒来,趴着身子打开偏门去唤旼花,她比谁都了解公主,所以知道这时候一定要叫醒公主。偏偏这次旼花睡得很沉,怎么晃动都不醒。不一会儿外面没了什么动静,炎似平要走了。闵尚宫心里一急,直接打开门冲了出来。炎已经走下内堂的台阶了。

“仪宾大人,您请稍等一下。”

炎停下脚步,身子半转向她。

“公主马上就会起来了。所以……”

“不必了,我只是顺便路过看看。轻点声,不要吵醒公主。”

炎转过身去,迅速离开内堂。闵尚宫很想代替公主抓住他飞扬的白色袍角,求他等一等。如果明天公主知道炎来过却又走了,不知道会有多难过,这么一想,连她的心里也悲凉了起来。

炎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沿内堂后面的小路走去。但没等走到小门跟前,就滑了一大跤。炎抚着屁股起身,低头看到了雪地中布满旼花的小脚印,被踩得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光亮冰面,仿佛看到了她一整日的踌躇与等待。想到旼花,他的嘴角又不知不觉地扬了上去,但想想她明日可能还会过来,就不免又有些担忧,怕她不小心像自己一样跌倒。

炎找来铁锹,开始铲起变结实的雪。他素来养尊处优,并不怎么会使用铁锹,再加上坚硬的雪冻得硬邦邦的,所以进度十分缓慢,但在他坚持不懈地敲击铲除之下,路面还是慢慢地显现出来。他把路铲出来后,又用扫帚把冰面扫走。虽然这里扫了,但是旼花万一进去小门怎么办呢?他想了想,干脆连同小门到厢房路上的雪也扫干净了。

打扫完的炎独自站在清冷的后院,能和他探讨学问的人不能来这里,可以来的人又不学无术只思玩乐,炎成为融不进任何群休的孤家寡人,此处再也没有什么人往来。或许是因为雪景更生凄凉,他此时感到分外孤独。为了排解这种感觉,炎努力地把视线集中在后院的梅花树上,它每根枝条虽然都压满了雪,却仍能感受到雪下花芽炽热的生命热情。

“难道现在我还能有什么期待不成……”

炎低沉地自言自语,随后又自嘲地苦笑起来,突然间,他半抬的眼帘猛地张大,投向梅花影中隐隐约约的人形。知道炎凝视着这里,阴影后的人也受到惊吓一样一动不动。

“是什么人在那里?窥视之事非君子所为,如果不是女神霜到访的话,还请现身吧!”

黑暗中看不出什么,只能听到积雪被脚踩得咯吱作响。一个面孔渐渐地从暗夜的阴影中浮现出来。

“小人卑微,怎敢以女神霜作比。”

是一个看上去非常陌生的女人。借着月亮和微弱的雪光,炎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蓦然开口说:

“……雪?是雪吗?”

“做下犯禁的事情,终有业报!”

张氏都巫女的严词告诫回荡在雪的脑海中。但竟然炎还能认出自己,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样的欢欣让她不顾一切,把所有的禁忌都抛在了脑后。

“少爷,您竟然还记得小人?”

炎有些尴尬,微笑不语。如果不是题云昨天刚好问过,哪能这么容易想起来,要说记得她实在是太虚伪了。他避而不答,含糊地转开了话题。

“我现在已经不是少爷了。”

“是啊。现在您……”

炎猜想着雪此时前来的原因,并没有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悲凉之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进来的?翻墙?”

雪没有回答。她放纵自己对炎的思念来到这里,违背了不入仪宾宅院的戒条,忘情地看着他,以至于暴露了自己,被当贼一样地盘查。心中千头万绪,五味杂陈,让她无力开口。炎笑笑说道:

“看你站在那儿,倒让我想起来了。以前你也是这样,不管问你什么,都是冷冰冰的,站着一言不发。”

听他这么说,雪凄苦地笑了。炎可以轻易地影响她的情绪,她尖刻地回应道:

“您只记得小人冷冰冰的脸吗?那您知道一个身份低贱的丫头,要用尽多少力气才能在少爷面前忍住她情不自禁的微笑吗?”

从前有个叫“这丫头”的丫头,父母都是奴婢,所以自打出生,她就被烙下了最卑贱的烙印。听说“这丫头”还在娘胎中的时候,父亲就被卖掉了,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也被卖掉。没有人去记得她的原名,别的奴婢们对着孤苦的她“这丫头,那丫头”的呼来唤去,渐渐“这丫头”便成了她的名字。她浑浑噩噩地活着,除了这个玩笑一样的名字,她对什么都无所知觉、无所反应,即使是对自己的存在,也没有多了解的必要,只机械地照着吩咐做事情。被别人欺负也无所谓,任他们踢踢打打,她都已经习惯了,甚至被别的奴婢骂“傻瓜,废物”,也不知道那是不好的话。

“这丫头”也像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一样被卖掉,来到这所大宅。那是她七岁时候的事情,她连自己被卖了多少钱都不知道。新到的地方除了比之前其他待过的大一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陌生。第一次在楼阁上见到读书的炎,她就丢了魂。

她曾经见过无数穿战服戴幅巾的大家少爷,他们总是家常便饭一样用树枝戳自己、对她拳打脚踢。这个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应该尽快逃走才是,但她的眼神和脚步都如同被锁死了一般,只盯着他无法移步,连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张的口中流出来都不知道。公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望着滴着口水的肮脏丫头,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都觉得美得像画一样。

看这孩子望向这边一动不动,炎有些奇怪,他寻觅着她的视线落处,看到了书桌上的柿饼碟子,他自以为明白了,笑了笑,拿起一块柿饼向她走去。这丫头陶醉在走过来的美丽公子春风般的微笑里,完全忘记了要逃走的事情,等他近在眼前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可想象中的踢打没有到来,一只握着柿饼的修长玉手却停在了眼前。

“你在看什么?是想吃这个吗?”

连声音都这么温和。本以为他会赏她一通拳脚,他却将柿饼递过来,这令这丫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神奇。不知道是他温和嗓音的说服力,还是她盯了太长时间的关系,现在她突然很想吃掉那个柿饼。她仿佛着了魔一样移不开视线,不知是为那柿饼,还是为那雪白美丽的手。

这丫头刚欲伸手接过柿饼,却又迅速把手收回了身后,用手背用力地擦着后背的衣物。她的手乌黑粗糙,手背皴得四分五裂都是血痂,指甲里还藏着乌黑的泥,真是丑陋极了。与这双白皙的手的刺眼对比让这丫头彻底懂得了高低贵践、善恶妍媸的云泥之别,也让她彻底知晓了自己的卑践与丑陋。

“你难道是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口。至今为止无论谁问都回答得很顺畅的问题,这次却奇怪地难以启齿。在讨厌说出“这丫头”这名字的那个瞬间,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羞耻心。这丫头抬起眼睛,顺着递过柿饼的手望着主人家的公子。看到他因微笑而露出的像夕颜花一样洁白的牙齿,她想回应那笑意却笑不起来,只是撅着嘴低下头去。

她羞恼莫名,一把夺下公子手中的柿饼,远远地逃开了。奔跑中她的眼中不知为何流下了泪水。如果被打的话,会因为身体疼痛而哭,但这次没有谁打自己,而是心里某个角落隐隐作痛,痛到流下泪水又是为什么呢?她把身体和心都隐藏在又冷又暗的地方,窝成一团啃着柿饼,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她边用袖子擦着泪水和鼻涕,边茫然地啃食着。她忽略了柿饼的美味,因为所有的感官都被心痛的滋味占据了。只有七岁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为何会有这种莫名的悲伤。

偷偷抹干眼泪,她又回到了下房,下房女仆边敲打着她的脑袋边说:

“这丫头啊,刚才跑哪儿去了?”

这丫头不回答,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女仆一把扯过她,按在地板上,解开她的头绳,在她头发里喷洒去虱的药剂。

“你可听好,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是‘雪’了。”

“嗯?为什么?”

“你本来就是来为我们家小姐当丫鬟使的。但小姐不喜欢你原来的名字,于是让少爷给起了这个名字。竟然叫雪,你可真配不上这个名字呢。”

“少爷?这个府邸有几位少爷?”

“就只有一个。你可不知道他有多出众,才十二岁就开始为应付成群的媒婆头疼了。总之可不是你有福气见到的人!”

“其实我已经见过了呢……雪?雪……”

默默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不断地品味着这美丽的字眼从口中流淌而出的感觉。虽然觉得洁白无瑕的雪确实不适合成为自己的名字,但她的嘴角还是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费了好大力气她才搓尽身上的泥灰,现出肤底,并且自出生以来头回穿上干净的衣服,穿过内宅重重叠叠的房间,进入小姐的闺房,她第一次见到了烟雨。对着呆站在外的她露出美丽微笑的小姐,不仅有像少爷一样美丽的面容,也有像他一样温和的嗓音。

“那边怪冷的,到这边来坐吧?”

雪迟疑地走过去坐下,烟雨马上抓过她的手放在火炉上取暖。雪看着自己枯黑的手被和少爷相像的美丽小手握着,感到自卑万分,马上试图将手抽回,可烟雨反而将她攥得更紧了。

“你的手好凉啊,这样就能暖和些了。听说你叫雪,今年几岁?”

“七,七岁……”

“七岁?比我小一岁呢。”

雪抬头看向烟雨,虽说她比自己年长一岁,但看起来比自己小多了。她无法形容的美貌再一次让自己羞惭不已。虽说这是头一次见到烟雨,但对雪来说,她已经不是“自己要服侍的小姐”,而是赋予自己美丽的新名字的“少爷的妹妹”。

能给烟雨当丫鬟,雪觉得自己很幸运,不仅是因为她还小,烟雨并不十分令她做活,还因为这样她就能经常见到少爷了。炎因为非常疼爱妹妹,常到厢房来和烟雨一起读书,虽然只能偷偷地看着少爷,雪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偶然有视线相碰的时候,少爷总是首先对她递上微笑,但雪却不能回应什么,只保持平静冷淡的样子,这让她心中更为纠结。

雪在被使唤跑腿的过程中路过厢房,看见少爷的木剑放在花坛上。她环顾四周,走过去将剑拿起来。剑柄上沾着炎的气息,在雪的眼中,木剑什么的倒丝毫不重要,只是那上面残存的气息让她激动万分。四周无人,她不能自已地将那把剑占为己有,却不知道祸根自此埋下。剑身太长,实在难以收藏。她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将它藏在里屋后院的墙壁下,并覆盖以石头和落叶。这柄木剑在之后也颇引起了一阵寻觅风波,不过终究还是平息了。

少爷用过的东西被自己拥有,这让雪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与满足。她时常取出木剑,摩挲不已,爱若珍宝。倾慕之情让她的心不断膨胀,她开始躲到炎练剑之所,悄悄地窥视他。看着相比其他二人显得错误百出的炎,她忍不住偷偷地笑。每次窥视回来,她都会寻出木剑,回忆着炎的动作照做。

“练得很好啊!”

是炎的声音!她挥舞木剑的身姿在炎的注视中瞬间凝固。她生怕自己得来不易的少爷的物品被夺走,虽然已经吓得浑身颇抖,但她仍紧紧抓着木剑不肯放手。炎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雪手中的剑,虽然察觉到这正是自己丢失之物,但并未动声色,只是莞尔一笑。雪慌乱中结结巴巴地寻觅借口:

“小人喜欢剑术……想要学习……”

炎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道:

“你叫雪?女子握剑的话,命运会变得凄惨。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握剑。”

雪实在不能承受这样与少爷对视给她带来的冲击,飞快地逃了。被摸过的地方像被什么灼烧过一般,热辣的感觉久久不散。

“女子……”

炎的话语仿佛醍醐灌顶,让她原本混沌的世界清朗起来,也带给她分外的喜悦与兴奋。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少爷是男子,他们不同,却可依照天道互补。这样的领悟让九岁的她怦然心动,然而感知带来心动的同时,也带来对现实冷暖的深刻触觉,世情的严寒在她的心里一点点累积,令她过早地明白相见不如不见的意义。

十岁,十一岁,十二岁,雪就那样慢慢地长大,总是在暗中偷偷地看着少爷,但从没有在少爷的面前露过一次微笑。虽然她还小,但是她很明白自己必须隐藏自己的心,不可以对他笑,不可以对他好,一切都因为她卑贱如泥土的出身。炽热的感情不断地被压抑着,执念却越发地深,越是绝望地爱慕,就越是要在炎面前做出拒他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能宣泄出的情焰,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烤炙成一堆灰烬……

烟雨被择选为世子妃半月以后,命运又对雪开了一次残忍的玩笑——她被卖掉了。那时烟雨病重,正徘徊在生死之间,炎被领到了叔父家,因此没有人能够庇护她。许闵奎把雪作为孤身奴婢卖给了一个特别的人。那个人就是张氏都巫女。

雪听到这消息就吓呆了,完全不敢相信,直到张氏来要带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才知道她要遭遇什么。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炎了,以后甚至连偷看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死死抱住许闵奎的腿,几乎用尽了今生的泪水,苦苦地哀求了又哀求,说自己什么都肯做,只求不把自己送到别的地方去。直到最后她哭得昏厥过去,主人也不曾改变主意。

最终雪还是被张氏拽出了大门。她一边被强拖前行,一边挣扎回头,哀哭不止。她开始想到连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都无法看一眼就被卖掉的父亲、与无人照料的年仅三岁的女儿被迫分离的母亲。她被剧烈的悲恸侵袭了,不知是为那世代无法摆脱的、凄凉而卑贱的命运,还是为她从一开始就只剩绝望的、钻心剜骨的爱情。

“尽情地哭吧。被主人当货物一样卖来卖去,奴仆不就是这样吗?女奴像配种一样被随意指派给别人,男奴就算当了父亲也不能认下自己的孩子,奴仆的小崽子不是孩子,只不过是主人手里的玩物和牲畜。哭吧,哭吧。就算你的泪水流成了何,也改变不了你是奴仆的命!”

张氏边走,边低声地唠叨着,这样残忍的话语对雪来说,反而变成一种奇妙的安慰。

就这样,雪的主人由弘文馆大提学变为了星宿厅的都巫女。但雪却依然是烟雨的丫鬟,烟雨也不再是大提学的女儿,而是变为了一个无名巫女。即便如此,雪还是固执地把烟雨认定为“少爷的妹妹”,她竭尽全力地守护着烟雨,感觉就像守护了少爷一样。

烟雨的手跟少爷的好像,一定不能受伤,她宁愿用自己的去代替;烟雨身上散发着跟少爷一样的兰香,为了保持住这珍贵的香气,她每天都去山上搜集兰草,晒干磨成粉给她用。每一个思念着少爷的日子,她都独自模仿着记在心里的那套剑式。用和木剑相仿长度的枝条,刺着无辜的树木和头上的天空。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消除思念的渴求,她终于找到机会,趁张氏不注意偷偷地逃走。从温阳跌跌撞撞地辗转到达汉阳,她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但真的找到了少爷的居所,她却无法进去,只能在墙头偷瞧。她想站到少爷眼前去,但是又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寒酸的样子。又一次偷看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小步走向出落得更为俊逸的少爷身旁。

“夫君……”

她只感到“夫君”两个字不停地在她耳底打转。不一会儿,炎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公主……”

她什么都听不下去了,匆忙把丑陋的自己隐藏起来。没有眼泪,只有微笑。天下最卑贱的奴婢和最尊贵的公主……这真是太好笑了吧?雪像小时候那样蜷缩在阴黑的角落里,尽情地嘲笑着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爱情。

“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做什么了?”

站在梅花树下的炎笑容不变。雪还是没有回答,只出神地盯着脚下掺杂着花瓣的雪。

“你既然来到这里,看来你现在是在汉阳了吧?主人是好人家吗?”

“是,在非常好的主人手下。”

“那可真不错。是在谁的府邸?”

跟烟雨有关的一切只能是秘密。雪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于是,她只是如先前一般安静冷淡地站着。炎再次问道:

“你是何时离开的?是在我们家烟雨过世之前,还是之后?”

“是之前。”

“啊,看来你知道烟雨过世的事情,那应该是生活在附近了。”

雪别过脸,不去看炎悲伤的表情。炎继续低声问道:

“现在你也长大了。还没有嫁人吗?”

“是的。”

“这是为什么呢?”

炎一直看着她。但雪能感觉到,此刻他不是在看眼前的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烟雨。大概他是在想,烟雨要是还在世的话,也像自己一样成为大姑娘了吧。雪的表情始终如一地冷淡,炎还是不以为意地微笑着。

远处传来下人的声音。雪循声望去,炎也随之转过头。

“主人大人,这么冷,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啊,你过来,这是以前……”

炎想把雪指给他看,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但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咦?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

炎心中惊诧,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四周。顷刻之间,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他想起在岭南一带旅行时,一直跟踪自己的人。现在同那时的感觉,几乎完全一样。

“难道就是她?不应该啊,她说她是别人家的奴婢,怎么能一直暗伏在我身边。”

炎还在思量着,雪早已远远离开了,停在一户人家的围墙下,剧烈的心痛让她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虽然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头回跟少爷说这么多话,但她的境地依旧可悲可笑。

“这丫头的命是上天注定吗?这丫头就那么卑贱?她为何肉也卑贱,血也卑贱!这样身不由己!不能说!不能爱!全无一点做人的尊严!”

雪崩溃地失声痛哭,涕泪满面地质问着苍天,她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有张氏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像巨石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雪投进火中会是什么后果?就像你这样,啧啧。”

第二天一大早,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隐约看到床头有个人影。他吓得瞬间清醒,呼地坐起半个身子,发现却是旼花。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穿着晨起的衣服。

“公,公主?您来这里做什么?您何时过来的?”

“刚刚呢。听说您昨晚到内堂来了,所以我……”

“啊,我那时只是路过,想进去坐坐。”

“你真讨厌!”

“哎呀!怎么啦?”

一脸嗔怒的旼花捶打着炎的胸膛,虽然她软软的拳头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但口中的怨言却不只是在撒娇,而是真的含着怒气。每一天都在苦苦期待和炎相见的她,难得在同房的这天可以放下心,正大光明地与炎厮守,这样的日子他竟然忘记。失落与不甘让她心怀愤懑,但一听到闵尚宫说炎来过,所有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她睡意全无,一大早就赶着跑来炎这里,炎却对她说路过这种话。她突然很想发脾气,却又不想被他讨厌,除了这样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您就穿成这样过来的?”

旼花听后收起了拳头,心虚地垂下头。因为一醒来她就听到了炎到过的消息,一股脑地爬起来就冲来厢房了。发现炎还未起身,也不叫醒他,只趴在一边痴痴地看着他的睡颜。炎又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

“公主的衣衫太单薄了,会着凉的,快进来。”

旼花立刻钻进被窝,把自己深深地埋进里面。炎马上把被子包好,温热的男子身躯贴着她,暖着她冰冷的身体。她陶醉地感受着他胸腔美好的震动,听着他低沉的笑语。

“这样……还讨厌我吗?”

旼花靠着他的胸膛使劲地点头,手却开始偷偷摸摸地去抽炎睡衣的系带。

旼花是连外衣都没穿就风风火火地一路冲来厢房的,闵尚宫被她的出格行为吓得魂飞魄散,赶着要她穿好衣服。她完全都不理会,急切地想要见到炎。旼花没发现今天的小路十分容易走,也不知道那是炎为了她,亲手收拾的。

车内官回来后,向暄做了简短的汇报。暄一边平静地听,一边飞快地思考着。果然如预想的一样,韩氏所说才是正确的。赵基浩因为追查八年前的别宫事件而知道了豫探巫术。也就是说当时那个地方确实有人施术,而且那个巫术很可能根本不是豫探巫术。那个被伪装起来的巫术,也许就是搞清事实的重要关节。提调尚宫服侍的大王大妃尹氏、星宿厅都巫女在此事中相互勾结,烟雨可能是被她们合谋害死。就算她们不是直接凶手,令烟雨搬出别宫的重病,也跟她们脱不了干系。

暄怒火中烧,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心里盘旋着月的回答。是的,连祈恩祭都不知道的巫女,不清楚豫探巫术实在不奇怪。他想起月提到“别宫”的事情,突然强烈地感觉到其中大有玄机。月也是星宿厅的人,有可能从张氏那里听说过八年前别宫发生的事情,才会那么回答,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此时烟雨的死因开始渐渐浮上水面,暄暗暗告诫自己此时一定不能松懈,不能放过任何疑点。虽然还没有抓到直接证据,但从这段时间的调查而牵连出来的人来看,烟雨的死很明显就是尹氏一派的人所为。所以一定要谨慎行事,只要一旦完全掌握证据,就可以将尹氏及外戚势力一网打尽。不管是为了烟雨还是自己,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虽然和王的目的迥然不同,但题云在搜集分析各种情报时也显得非常慎重。越是觉得烟雨和月是同一个人,他就越发地小心。题云推测老师许闵奎曾要亲手杀死亲生女儿,这样的推测让他更加缄默。

慧觉道士正在祭堂打坐,感到身后有动静,于是慢慢地转过身,看到命课学教授站在院子中。

“您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没法去昭格署找您,就只能等着您入宫啦。好在我在宫内还可以自由行动。”

命课学教授暗示需要与他独处秘谈。慧觉道士察觉到了他的意思,便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两人坐下后,教授却沉默了好久,迟迟不说明来意。慧觉道士只是淡淡地坐着,并没有催促他。

“那个……”

命课学教授吞吞吐吐,终于吃力地开了口。慧觉道士笑着点头示意他继续。

“虽然很多事务我们一直也在摸索,但是总有些事情不免还是要来麻烦您……最近我因为一件事十分困扰,所以就来这里了。”

“您请说吧。”

但命课学教授像是有很多汗一样用手在头颈上抹来抹去,然后一咬牙,还是开了口:

“八年前世子妃择选的时候,您见过候选女子的名单吗?”

“没有。我当时并不曾受传唤。”

“怎么可能呢?慧觉道士您可是先大王圣上的……”

“我也觉得很遗憾,不过没办法,当时我恰巧去了明朝。”

命课学教授失望地闭上了嘴。他思索良久,算来慧觉道士所言大致是真的,便点点头发出一声长叹。慧觉道士反问道:

“您怎么突然想问那时的事情?”

“不,不只是那时的事情,事实上……唉,其实也没什么。”

命课学教授又抹了把脖子,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他又问道:

“那么您还记得挡煞的那个巫女吗?当时我们还曾一起看的。您可还记得她的生辰八字?”

“这个可真记不住。如果是已经仙逝的洪润国,倒是可能会记这些事,我的道行尚浅,参不透四柱八字,这些东西见过就忘啊。哈哈哈哈!”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只要能及得上您的万一,也就满足了。”

“您真是太过誉了。”

张氏当时通过书信送来三个生辰八字,慧觉道士当即从中选出了现在的挡煞巫女,而且还指示把写有八字的纸烧掉,不许留下记录。因为当时教授对这种事情毫无经验,所以没起任何疑心地一切照做了。但最近他开始琢磨那个八字,开始觉得有些蹊跷。

当时合八字的情况,王的命格属火纯阳,巫女的命格属水至阴。通常来讲,水火不容、阴阳相克,这两个人却神奇地成为阴阳互补、水火调和的完美配对。为王挑选挡煞巫女,这样的情况简直再合适不过,所以当时命课学教授也非常认同慈觉道士的指名。

而他最近研究命相,想重新找出挡煞巫女的准确八字作为参考。在反复回忆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副八字曾经出现在八年前呈给中殿的候选王妃的名单上,那时他还未出师。他越想,越觉得惊疑后伯。

“这种事情,都巫女也不会回答吧?”

命课学教授一脸苦恼,不知不觉间把心事吐露了出来,慈觉道士置若罔闻,但脸上却浮现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眼前白发苍苍的昭格署道士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他不仅是先大王的旧臣和知音,而且知道很多连暄都不知道的先王秘事。虽然择选世子妃时他并不在朝鲜,直到先大王驾崩才归国,但未必跟这件事毫无关系。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将下令举办圜丘坛祭天仪式。”

“圣恩浩荡。”

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暄撇了撇嘴。慈觉道士可不是个傻瓜,突然下这样的旨意,他应该会疑心才是。

“慧觉道士,你可知道我为何下这道旨意?”

“随着岁月流逝,年华增长,人的想法总是会改变。圣上对昭格署改变看法,也是意料之中的好事啊。”

“我从一开始就没反对过祭天。”

“我知道您认为昭格署为了阿谀权力而歪曲天意,散播谣言,决定要将其革除。”

暄一时失语,摇头笑了。他似乎明白了这个人为何能获得父王的信任。他跟张氏一样不容易对付,而且还更添一份顽固。暄用拇指轻轻地划过嘴唇,斟酌开口道:

“张氏都巫女重返星宿厅才不久,我若颁布这样的旨意,反对的声音可不容小觑。”

“反正平日也多半是尸位素餐,平添国家负担,这时候又怎么敢违抗上意呢,您多虑了。”

暄点了点头。这道士对答如流且正合他意,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自己的意图。

“听说你和张氏都巫女的关系不错。她退隐后,还是你找她出山?”

“道教和巫教素来亲近。微臣孤身难以对付成均馆,所以找张氏都巫女出来当帮手罢了。”

“张氏都巫女难道不是因为成均馆的关系而退隐的吗?”

暄故意问这个,是想试探张氏都巫女离开的真正原因。

“张氏都巫女退隐的原因并不只是成均馆,倒是微臣因为成均馆的缘故,不得已参与政事呢。”

慧觉道士反应很迅速,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把被刻意转移的对话带回到了原路。慧觉道士一副看破红尘的口气,好像暗示着张氏都巫女的退隐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像张氏所言,是上天的启示令她退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迂回试探已经几乎无路可走了。已经在张氏那里得到了答案,再找慧觉道士盘查,显然太可疑了。

“那张氏都巫女藏起来的理由是……”

慧觉道士的回答让暄放在书桌下的手一下握紧了。

“……是上天的启示。”

这道士看透了他,也察觉到他对张氏离开星宿厅的行为起了疑心。暄若有所思,视线游离,望向了静立一旁的题云。一般人对话的时候,眼神会跟着对方的视线转移,但慧觉道士并没有这样,而是一直观察着暄的神情。这个年轻的大王嘴角突然浮起的一丝冷笑,让慧觉道士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产生了逃走的冲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暄也失去了耐心,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说的这个原因我已经知道了。都巫女归来的那天一起听到的不是吗?”

“啊,是这样吗?微臣老朽,记忆衰退……”

竟然开始装疯卖傻,接下来对话要怎么进行,看来是要由这道士决定了。暄已经不想再同他纠缠下去。他开始最急切的目的就是想探明慧觉道士到底站在哪边,现在答案显然已经昭然若揭。至少不是暄和士林派这边。

从千秋殿出来,慧觉道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昏花浑浊的老眼悲伤地望向天空。

“昭格署也要完了啊……”

叹息还未落,一群官吏便走向这边来,其中就有尹大亨。慧觉道士拄着拐杖,微微弯下腰,尹大亨高兴地走上前,夸耀道:

“真是好久不见啊!这次祭天仪式是我特意向圣上请求的,弹劾昭格署的上疏太多了,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啊,哈哈!”

他为了显示自己的本事,行动谈吐都十分张狂。慧觉道士只是谦虚地低下腰,像奉承似的说道:

“我怎能忘了坡平府院君对昭格署施予的恩惠呢?昭格署能支撑到现在,全都是勋旧派的功劳啊。包括成均馆在内的儒林们的责难铺天盖地,也全靠坡平府院君的庇护,我们才能平安无事!”

“所有的问题都包在我身上,慧觉道士您只要专注祭天仪式就可以了。”

听他的口气,倒好像自己是王一样。慧觉道士也像下属一样迎合着说道:

“您的恩惠,真是让人没齿难忘,我们一定会全力报答。”

尹大亨一行人离开后很久,慧觉道士都没有抬起他佝偻着的腰,他扶着拐杖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大王大妃尹氏侧身对着孙子。自从暄继位后,这对王室祖孙的关系就开始隔阂起来,不能不说跟暄对外戚的敌视态度有很大关系。今天暄一副和气的表情坐着,好像回到了他还是世子时的乖巧模样。

“祖母,您知道孙儿召回了星宿厅都巫女吗?”

“就算殿下把我赶到后屋,我也还是有耳朵的……”

尹氏的回答说不上客气,但是口气似乎比平时缓和了些。暄沉默了一下说道:

“孙儿有个请求。”

尹氏惊讶地瞪着暄。虽然还是侧身坐着,但她的脸上看不到以前那样的敌意。

“听说,都巫女那段时间一直在祈祷,所以身上现在充满了神气?”

“是啊,所以祖母我也请求她,让她赶快让殿下有个元子。”

看来两个人已经见过面了。而且也针对现在尹氏一派最在意的元子的事情有了什么打算。看来张氏已经要给尹氏一派做些什么了。暄微微一笑说道:

“在这之前,我想先做四渎祭。”

四渎祭不仅可以祈求王室的福泽,还是展示王室力量和荣耀的绝好机会,百姓们信奉巫术,这样一件大事非常有利于收拢民心。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王的暄信不信,倒不重要了。

“星宿厅食国家傣禄。都巫女的神力,当然应该先用于国事。”

尹氏似乎稍微打消了戒心,转过身来。

“祖母我并没有关系,但殿下打算怎么处理呢?”

“张氏退隐期间,四渎祭也没有间断过。这次的四渎祭,我想要同时为祖母做法事,祈愿您万寿无疆。”

“还是要以殿下的身体为先啊。我都这把老骨头了……”

话虽然这么说,尹氏脸上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不得不干咳了几声来掩饰。星宿厅之前也曾经多次提出举行巫祭之事,但每次都在王和儒生们的反对下被迫放弃,这次由暄主动提出来,尹氏自然喜出望外。暄看了看尹氏的表情,更和气地说道:

“听说星宿厅世代由内命妇掌管,都巫女张氏如果没有祖母的旨意是请不动的。所以四渎祭的事情,作为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希望能由您来做主。”

“好!”

和尹氏的谈论越久,暄越来越确定她和张氏关系匪浅。但在月这里还是有问题,暄因豫探巫术而生的怀疑,不知道月有没有察觉,反正尹氏看来一无所知。不知道是月根本没告诉过张氏,还是张氏已经知情,但却瞒下了尹氏。如果是月向张氏隐瞒了,那这事情就值得玩味了。隐瞒的理由是因为月自己和神母张氏断绝关系了吗?月的真实身份到底又是什么呢?

赵基浩过来汇报最近的进展。现在还是没有先大王的机务状启负责人的蛛丝马迹,对豫探巫术的调查也进入了瓶颈,暄白天在尹氏面前做戏的压抑感还没消失,听了这个又添一层郁闷,火气噌噌地往上蹿。他干脆把两条长腿往书桌上一搭,身体自暴自弃地往后一倒,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地大叹一口气。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情,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在慧觉道士之后觐见的尹大亨看起来很平静。如果慧觉曾经向他透露过之前的对话,尹大亨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态度了。显然慧觉道士虽然心里一清二楚,却故意装糊涂。

“慧觉道士还是完全不能为我所用吗……”

暄还在自言自语,月就走进来坐下了。过了今晚,他们就要过很久才能见面。不仅是月没有时间,宗庙大祭也近在眼前,在此之前七天,暄的周围不能出现任何女人。暄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地把腿搭在书桌上,躺着转头望向从窗缝中渗入的月光。反正月现在也总是一副没表情的样子。暄用手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他想重新看到月在翠露亭时的表情,但现在是不能了。国事一路不顺,月和烟雨的事情也让他苦苦纠结。

月面对暄这样不雅的仪态,一脸淡然,好像只是在看着一个没有坐相的顽童。其实要很久都没法再见到暄,她心里很不安,但她依旧一言不发,连指尖都没有多动一下。

“月啊。”

书桌那头传来王的声音。月没有回答,但暄仍然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到底……不,你想要什么?”

虽然知道她脸上肯定是毫无所求的淡然表情,但他刻意不把视线转过去。即使已经知道她会怎么回答,暄还是带着有点恶意的口气激她道:

“你沉默是什么意思呢?我猜大概是想把旧的草鞋换成绸缎鞋吧,还是想要绸缎唐衣呢?”

还是没有回答,暄霍地一下直起身子。每次见到月,他都忍不住故意气她,想看看她其他的表情。不过他知道月虽然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但并不是不在意他。她从眼神到指尖都流泻着对自己的倾诉。所以他每次都心安理得地欺负她一下,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像个撒娇耍赖的小孩。

“明天开始就不能见到你了……我心里觉得有点难过……”

虽然只有七天,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担心。怕她像那时一样突然消失,留下自己一个人。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好不好?”

“琴吧……”

“琴?”

“我想听你弹琴。”

暄马上挥手叫人。车内官快步走过来,弯腰听吩咐。

“去把我的琴拿来!”

正在这时,突然有股冷意穿过暄的心脏,让他猝不及防,一摸胳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真是毫无来由,屋里很暖和,窗子也关得紧紧的,完全挡住了寒气的入侵。车内官敞开房门也是之后的动作。这感觉到底是因何而来?

车内官很快指示侍从内官取来琴。暄满心狐疑地挑选着琴弦,突然在刹那间明白了原因。正是因为琴,因为琴而想起了烟雨。他一直在心里记着,如果可以受上天眷顾,有朝一日还能与烟雨重逢,他一定要在烟雨面前弹奏给她听。

挑选完琴弦,暄直直地望着月。月只是说想听琴,并没有让他唱歌。但暄不知道为何就认定,她心里是想听。

“月怎么知道我会弹琴的呢?这次也只是巧合吗?”

在灵活手指的操纵下,用蚕丝制成的琴弦开始泠泠作响。随着演奏越来越投入,暄的心越发地悲凉。每拨响一根琴弦,他的心也发出极度渴望着一个人的哀鸣,他心中所想,是月?是烟雨?

暄不知道,此时坐在他面前听琴的正是烟雨。即使伪装成月这个身份,听到暄那样哀婉的琴声,她的眼睛里还是无法抑制地起了波澜。可是暄并没有发觉。烟雨知道暄的琴艺高绝,炎哥哥经常在书信中夸赞不已。她曾经梦想着如果有一天可以见到暄,一定要听他弹奏一曲。这个愿望竟然在今天这样实现了。可是她已经不是烟雨,已经成为巫女月的烟雨,在这样的琴声里,感受不到一点梦想成真的快乐。

一曲结束后,暄抬起头望着月的表情。看到她正努力地咽下眼泪。

“还从没有人听我弹奏悲伤的琴曲会流泪呢。难道至今为止称赞我琴艺的那些人,其实都是阿谀之徒吗?不过,你肯在我弹奏的时候流泪,实在是对我莫大的赞誉,到底你的泪水是因何而流,我就不细究了。”

听他说这些话,月的眼睛里滚落出一颗大大的泪珠,就是这样的一滴泪,落在了暄的心里,泛起重重的涟漪。暄看她哭出来,心里反而有些高兴,她天天满脸冷漠,几乎什么都不为所动,很容易郁气在心,能发泄出来再好不过。这么想着,他又默默地拨动了琴弦。如泣如诉的琴声勾起无数辛酸往事,月的泪水不能控制地滑落下来。这两个人,一个默默地奏妻琴,一个默默地流泪,虽然不曾发一言,但仿佛已诉说了千言万语。

外面一串焦急的脚步声传来,车内官从外面传话进来。

“圣上,中殿娘娘驾到了。”

暄的视线落在了月的身上,题云看了看月,又看向暄。他们视线相对的那一刻,题云就心领神会地冲到月的旁边,拉上二人之间的门。暄先收回了视线,月却始终用悲伤的眼神凝望着暄,直到他们被彻底隔开,她也不曾偏移。

题云快速熄灭内室的烛光,坐回月身边,他的心情十分灰暗。透过白色的纸门,他可以看到王和打扮华丽的王妃的身影。这样是不对的!如果自己身旁在黑暗中静静端坐的女子就是烟雨,那她才应该是那样堂堂正正走进来和王相视而坐的人!现在堂而皇之坐在那里的所谓王妃,才应该在烟雨面前屈身问安!题云无法读懂月的心情,一个人闷闷地握紧了拳头。

暄的视线被纸门挡住,看不到月。只好不情愿地坐下,望向王妃。宝镜看平时连个正脸都懒得给她的王居然肯对着自己坐,有点惊讶,又有点高兴,但是王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又不耐烦。

“什么事?”

宝镜停顿了一下,低低地说道:

“听说您明天要开始准备宗庙大祭……”

宝镜十分惧怕冷冰冰的王,平时没事根本不会过来,即使有事也会极力避免直接面对他。今天她被尹大亨数落了好久,实在没办法才鼓起勇气前往。但进来一坐下,虽然看王并没有马上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她在脑海中排演了好多次的对话也给吓光了。反正王眼里从来没把自己当过王妃,自己也不敢将王妄想成自己专属的丈夫,每次两人相处都是在一种非常尴尬的气氛之下。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琴映入了她的眼中。

“我来的路上听到美妙的琴声,想不到竟然是圣上……”

话还没有说完,暄就不客气地打断了。

“不必说这个了。现在先王大妃和星宿厅要一起准备四渎祭。你作为中殿,对此不闻不问实在是说不过去啊,总该做点什么不是吗?”

“星,星宿厅?但是妾身实在是害怕巫术啊……”

“这可真是怪事。无论是大王大妃殿还是大妃殿,都是焦虑巫术做得还不够呢。”

“对妾身而言,巫术就是那些吊起来的大傀儡,火星乱迸,吵吵嚷嚷,身上的衣服还会沾上好多血……这些东西都太吓人了,所以我也很讨厌接近巫场。”

“小时候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还真是被吓到过。”

“倒也并不是非常小的时候……”

这次意外地能跟王说这么多话,宝镜也放下心来。下次尹大亨入宫问起来,她就比较有话说了。

“那么豫探巫术你岂不是也做不了吗?”

王居然主动发问,脸上还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宝镜觉得又惊喜又紧张,按捺住剧烈的心跳,认真地回答道:

“那个啊,没有神巫也可以做的。”

听了这话,暄若有所思地看向月的所在之处,宝镜有点疑惑地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暄马上收回了视线。

“没有神巫也可以?啊,是啊!豫探巫术不过是待嫁女子向祖宗汇报婚事的普通巫术而已。跟择妃什么的又不一样……”

暄故意提高了嗓音说给门后的月听。

“啊,妾身说错了吗?”

“没有。那么给大王大妃殿的巫术帮忙的事情,你就自己决定吧。还有其他事情吗?”

不知不觉,王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嗯?没,没有了。”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暄一看到宝镜就会想起坡平府院之类的事情,根本没法给她对中殿的礼遇,不耐烦地示意她赶快离开。宝镜慌忙起身退了出去,背后房间的门啪地关严了。

隔开暄和月的那扇门再次拉开了。重新现出来的月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在黑暗里,脸色显得格外苍白。暄语带嘲讽地说道:

“豫探巫术真的很普通呀。”

他笑容复杂,视线久久没从月身上移开。

因为宗庙正殿的御驾巡幸,景福宫一带和汉阳一时变得十分热闹。王的寝宫也十分忙乱,宫女们不能近身,所以是内官服侍王穿上九章服,并系好衣襟。九章服是象征上天的黑色大礼服,双肩上刺有龙纹,背后刺山,两个袖口绣着繁复的花纹。另有内官捧着大带和蔽膝,围绕在王的胸前。依次装饰上牌和刺绣后,最后把冕旒冠罩在头上。暄虽然讨厌串满珠子和摇摇摆摆挡住视线的旒,但却喜欢九章服。

想起了七岁时的世子册封仪式,暄的嘴角浮起小小的微笑。他按照世子品级,头一次身着七章服,戴上了冕旒冠。册封仪式很长,状态百出。穿着那样沉重的礼服对幼小的身体来说过于沉重,冕旒冠的旒在眼前晃动不止,让他头昏脑涨。可伯的是仪式进行到一半暄突然想撤尿,但看到鳞次栉比聚齐而站的大臣的模样,就知道册封仪式的重大性,所以他努力地保持庄重。但小孩子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有限,就算再努力,也还是身体发抖,冷汗不止。其实流更多冷汗的人是察觉出世子情形的先王。仪式一结束,父王就抱起世子快速跑开,幸亏如此,才没有在众臣面前出现世子失禁的大丑事。

那时父王所穿的一样的九章服,现在穿在暄的身上。车内官双手捧着用青玉做成的圭呈过来。袖口的花纹完全展开,看上去更加华丽。一切准备就绪后离开康宁殿,暄在走下月台前远远地望了望星宿厅。因为准备祭礼,连续七天不能见到月,思念比寒冷更刻骨铭心。

暄朝正殿走去。身后跟着题云,他的打扮与平时不同,穿着一身黑色铁甲,头盔捧在身前。正殿聚集了许多大臣。其中穿红色朝服的阳明君走到暄跟前行礼。好久没见到哥哥,暄非常高兴,含笑问候他。阳明君一一笑答了。

仪式开始,暄向题云伸出手去,题云马上奉上别云剑,这把剑又经过暄的手,递给了阳明君。云剑平时的作用是护卫王本人,但在宴会或仪式活动时,云剑又多了一些象征性的意义,一定要从二品以上才能担任,题云这时候就充作普通侍卫,护在王的旁边。往常在仪式期间,云剑一职都由阳明君担任,并掌管别云剑,这次也不例外。宗庙大祭的祭主,就只能由暄来担任了。

王一坐上红辇,车内官为了防止他着凉,就迅速命令前后左右放下屏障。暄连忙制止了他。

“你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宫外没有百姓聚集起来吗?”

“不是的。虽然今天天气很寒冷,但还是有许多的百姓为了前来一睹您的圣容,早早赶来等候您的座驾呢。”

“那你还把我用屏障拦住!我是要亲眼看看百姓们的,他们为了来看我,冒着严寒在这里等候,我却畏畏缩缩藏在车里,王的脸面全都要丢光了,百姓们会怎么想?”

“可是您的玉体……”

“不必多言了,我心意已决!”

车内官感受到了王的执意,闭上嘴默默地退了下去。高大华丽的红辇由前后数十名轿夫合力抬起,确认一切无恙后,题云把绘着黑底黄色龙纹的头盔扣在头上,迅速翻身上马。龙纹头盔的遮阳罩隐藏了他深邃的眼睛,黑色蒙面覆盖住他的鼻子和嘴唇。题云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甚至连胯下的宝马,都是高大威武的墨色良驹,他整个人就像一支蓄势待发的黑色箭矢,令他浑身都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锐气。看题云驾驭着黑云马,紧紧跟随在红辇的后面,暄半是欣赏半是惋惜地喃喃自语道:

“这真是可惜啊。某些人明明长了这么一副出色的尊容,也不肯露出来让百姓们观赏观赏,开开眼界。”

题云完全无视了暄这种不正经的废话,目视前方,丝毫不为所动。黑云马反而懒懒地打了声响鼻,好似不屑地甩甩尾巴,果然物似主人,一样地桀骜不驯。阳明君身携别云剑,满面肃容,也随后乘上红辇前面停着的高头大马。

驾舆出发,开始缓慢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名列队整齐的军士,他们身着盔甲,手执刀兵,气势森严,向百姓们传达着王室威容。华丽的旗帜队和枪剑队紧随其后,旗帜随风招展,铺天盖地;刀剑银光闪闪,锋刃如雪,行动间碰撞,铮铮有声。看到这样的阵势,前来观礼的百姓,无不惊叹不已,心生畏惧。盛装的军乐队环绕在红辇周围,演奏着大气磅礴的乐曲,众星拱月一般把王护卫在最中央。许炎带领各宗亲紧随其后,文武百官也都骑在马上,列在队伍之中前行。在队伍末尾,又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士,行护卫之职。

兴致勃勃前来观看的百姓在路边挤得水泄不通,仪仗通过的时候,最靠近中心的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迎接,但站在外围的人还是可以继续站着观看。足有万人规模的雄壮庞大的队伍,淋漓尽致地向百姓展示了王室的雄厚实力,王亲自露面,也让他们更加安心。实际上,除了明里跟随在队列之中进行护卫的兵力,还另有一部分人已经事先被悄悄安排埋伏在了景福宫和宗庙正殿,以确保王安全无虞。

王在离开景福官的同时,景福宫和汉阳就立刻宣布进入紧急戒严状态。王在景福宫的时候,所有行政和宫内守卫都受他直接支配,但一旦他离开景福宫,宫内的守卫就需要交给留都大臣、留都大将和守宫大将三人共同负责。留都大臣全权代理汉阳的行政事务,留都大将主理宫外和汉阳的戒备兵力,值守在各个宫院。这两个职位是由王和大臣共同商议后选定的。

守宫大将却与前两者不同,自古以来都是由国丈担当。主要负责值守宫内,负责各个宫室的安全戒备。现在暄已离宫,分身乏术,按照旧制,景福宫整个都被攥进了坡平府院君的手掌心里。几个月前,暄巡幸到温阳行宫就是如此安排的。暄对此厌恶至极,满心不甘,但因为是祖宗礼法,所以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不过这却是相当地称了尹大亨的心意。

祭礼要在丑时才开始进行,暄进入宗庙正殿的御肃室内为之做准备。为示心诚,在行礼之前,需要沐浴斋戒。他进入御用浴室,放松身体,把自己浸入了水中。宗庙正殿是陈放历代先王灵位的所在,所以暄总有一天也会被迎进来,供奉在某个地方。或许是因为祖宗的魂灵在凝视着,只要来到这个地方,即便是身为王的暄,也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无比渺小卑微。大世宗、成宗,还有父王来到这里的时候,也会有这种些微惆怅的心情吧。

暄不由回想起父王生前,最后一次带他前来的时候。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到,那次以后,父王就再也不能来了。不知是因为当时父王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了死亡的边缘,还是因为难得能和世子一人独处,他头一回对暄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御肃室外。

“父王,这个地方这么冷,为什么您还在这里待着?到底在看些什么呢?”

平时按照世子的标准培养着暄,为了防止他软弱,父王在面对他时,总是严格有余而慈和不足,但那日他的眼神,却比平时多了很多东西。

“世子又是为什么出来呢?”

暄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望着天空的星星回答道:

“孩儿是想出来看看天上的星星。”

“好啊,我们世子在我面前总是自称孩儿,阳明却一直都只自称微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不同的呢……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竟然连这个都注意不到。”

也许是因为暄的个头长高了许多,能更加清楚地观察到父王脸上的表情,那天他看到的笑容,似乎有些孤独。

“我们世子,今年多大了?”

“小儿今年十八岁。”

“十八……还很小啊。我要是能活着看到我们世子到二十岁该多好啊……”

“父王您圣体康健,请千万不要这么说。”

父王的微笑里透着凄凉。

“我的乖儿子、好世子啊,父王也是人,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我总是会死的,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会是一年后、十年后,反正那一天迟早都会来……所以趁我还能开口,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父王的吩咐,小儿必将铭记于心。”

父王的双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暄尚单薄的双肩,或许是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他不知不觉里用了很大的力气,让暄觉得有些疼痛。

“父王只是想跟你说……父王对不住你……”

“父王……父王这是什么意,恩?小儿愚钝,实在是听不懂……”

“为了我们世子,我也想要拯救……但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无能……对不起……”

“您说什么?拯救……是拯救不了什么?”

看到他敏锐地抓住了自己话语中的关键,父王显得很欣慰,脸上闪现出凄凉的笑意。但笑容很快黯淡了下去,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低低地说:

“等你当上王以后就会知道了……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请饶恕那些我一直想守护的人,你要记着我说的这话啊,这其实都是父王的错……如果你一定要记恨,最先不能饶恕的其实是我这个做父亲的。”

暄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在当时,他实在听不懂父王含糊的言辞是什么意思,就现在的状况来看,也许他说的就是世子妃事件。因此他极力挖掘着回忆,努力回想着父王当时的每一个口气,每一个表情。但因为实在是事隔多年,虽然那段对话在他脑海中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许多细节终究是遗落了。

暄沉浸在无尽的思绪中,愣愣地望着自己在水中摇摆的倒影,突然发现在水影中,父王正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瞬间大受惊吓,嚯的一声在水中站了起来。剧烈的动作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池里的水四处泼洒,猛烈地荡漾开去,久久才又恢复平静。他再三地细究了倒影一番,认定是因为自己酷似父王的关系,恍惚中把自己的影子错看成了父王。仔细一看,现在的自己和父王的眼神还真是十分地相似。他继续盯着水中的倒影,把自己的影子当作父王,发自心底地问道:

“父王想为孩儿拯救的人是烟雨姑娘吗?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这件事情宁肯让无辜的人蒙冤而去也要隐藏真相吗?付出这样的代价,连作为王的你都这样无可奈何,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论怎么问,当然也没有别人会回答他。他好像不甘心似的,对着水中的影子,再一次问道:

“难道就像机务状启指出的一样,父王想守护的人是祖母吗?所以您才用那样的口气再三恳求,向我要求一个宽恕吗?”

依旧没有任何答案,暄的眼波随着水面静静荡漾,他轻轻撩动池水,将水里那种落寞的脸搅成粼粼的碎片。重新平静下来的水面上,仿佛出现父王和他重叠的身影。

“如果我是父王的话……”

暄潜入水中,闭上眼睛。赵基浩在昨晚的汇报书中报说,直到现在机务状启负责人依旧毫无踪迹。但是机务状启是真实存在的,肯定需要有人将它做出来,没有凭空产生的道理。只要是活生生存在的人,不可能瞒过重重戒备,不露一丝破绽的直接接触到王不被人发现。这样一来,不得不推测是王身边时刻存在的人动了手脚,成为传送的中间人。

暄把自己想象成父王,在心里默默地推演所有的事情,大大小小的事件片段和形形色色的人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死去已久的徐内官、出现片刻就前往明朝的慧觉道士、车内官零碎的话语……所有的场景重叠在一起,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成群结队,全身黑衣的云剑走了出来。暄猛地睁开眼晴,望向像往常一样默默守护在房间一角的题云。丑时到了,大钟被敲响,当当的声音回荡不绝,他的脑海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云剑队长朴孝雄。

暄回到景福宫,脱下九章服换上常服,之后就一直焦躁地望着窗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车内官和题云都以为他是好久没见到月了,想见她又不好意思说,等得发愁。但是日落之后,到了月快要过来的时刻,他却突然提出要微服私访,令人去取便服过来。随行近侍也只带题云和车内官,另外还有三名武官保卫安全。虽说是微服私访,他却又着人把马准备好,这可不该是微服私访的时候用得着的。

暄用黑色斗笠把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并以同色的披风包裹着全身。他带着一群不明所以满头雾水的随从,一路疾行,出了神武门。这里的守门将领是当年任职于世子翊卫司的武官,曾在烟雨下葬的时候,陪同着暄去过烟雨的住所。他一直深受暄的信任,现在守护神武门要地,时刻听从暄的密令调宣。暄一行人接近的时候,守门将领马上辨认出是王的人马,迅速放开门禁令他们通行。暄纵马出了景福宫,像是身后被什么追赶似的,一路风驰电掣赶向北村。朝鲜最快最勇敢的黑云马并没有超过他,一直保持着几个马身,尾随着他奔跑。

不一会儿,暄好像找到了目的地,将马停了下来。那是一家王族府邸大门,惊恐的车内官毫无主意地看看王,又看看题云。题云也满面茫然,眼神在王和府邸之间打转。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家。暄没多做解释,只是简短地说道:

“我是要来见见这家的主人。”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又有斗笠和披风严严实实地遮挡着,根本没有人能看到现在王的表情。题云也不理会暄到底想做什么,翻身迅速下马,向前敲响了大门。过来应门的下人小心地将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看到是小主人吃了一惊,被他信手打发去唤管家过来。大门很快被管家打开,在他们直接骑马驶入后又迅速关闭了,所有的这一切在很短时间里完成,流畅得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

暄直接进到院子里面之后才下了马,但一直保持着沉默。像是回应他的等待一般,家主人出门迎接。厢房没有什么动静,反而是朴氏夫人从里屋径直走出来。她行事素来大方爽朗,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在王面前叩拜道:

“不料殿下光临寒舍,未曾远迎,不知您有什么要吩咐?”

“好久不见,朴氏夫人。”

“您现在出门凶险非常,希望殿下以保重贵体为上,不可轻易涉险。”

“外面很冷。”

朴氏知道王这么说是想要进屋细谈,便一路将他们引进了里屋。

进入温暖安静的里间就座,暄仍然沉默不语。朴氏也只是低头静候,并没有发问。

“我时常听大家说,我很像父王。”

暄艰难地开了口,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含糊,似乎意有所指,又不知究竟为何。但是朴氏只是悠闲地笑着随声附和。

“小人也是这么想呢。”

“朴氏夫人,连利用你的方法都如此相似,看来我们真的是很像啊。”

在房间里的朴氏、题云、车内官的视线,一瞬间全部不可置信地集中在了还未除下斗笠和披风的王的身上。

“世子妃择选的时候……一切都是当着内外命妇的面进行的。”

车内官和题云都完全没有猜到,暄风风火火半夜出门,竟是找朴氏来对质八年前的事件,使他们惊讶万分。题云如临雷殛,为了掩饰震惊的表情,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看都不敢看朴氏一眼。

“在内外命妇这一堆女人之间调查,只有女人去做才能不让人生疑。其中能有机会献给先王机务状启的,只有先王的臣子朴氏夫人您一人而已。也因为是您参与其中,所以寻找负责人痕迹才如此困难。”

“没想到最终还是被您找到这里了。”

朴氏坐直身子,叹了一口气。嘴巴却闭得更牢固了。

“我想知道您呈上去的机务状启,里面到底有什么内容。”

“在这之前,我还有些东西要给殿下过目。”

朴氏气定神闲地站起身,转进暄背后的屏风里面。过了一会儿,她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在暄的面前,又坐回了原位。

“这是什么?”

“这是先王留下的密旨。”

暄想去拿过盒子,心里瞬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虽然感觉有些不妙,但是东西已经放在眼前,也不能不看。他把盒子拉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盖子。里面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封书信。封口处被封得十分牢固,还盖着已经有些脱色的玉印,明确显示出先王遗物的身份。

如果密旨不是作伪,那它肯定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而如果不是暄执意追查找到这里,这封信函就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所以里面装的东西,有很大的可能是原本根本不想让暄知道的。他看了一眼朴氏,正是她稳固地隅断了过去和现在。暄撕开书信的封口,取出了信纸。上面是父王清晰的笔迹。

“儿子,不要揭开父王所掩盖的事情。”

暄把信件放回信封中。然后把那封书信放入盒中,推回朴氏面前。

“我就当没见过这东西。”

无论是饱含怒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还是握紧的拳头,都明明白白昭示了暄的怒气。

“父王留下密旨,是想要掩盖什么事情?”

“先王留下的密旨,同样是让小人把嘴封住。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机务状启,即便是有,许氏姑娘也是因病去世,而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朴氏夫人!”

朴氏断然地打断了暄因为债怒而扬起的声音。

“殿下到访的痕迹,小人会清理干净的。”

朴氏自此不发一语,弯腰行礼送客。沉沉的寂静充满整个房间,紧紧地压在暄的胸口,让他感到窒息。

月走向康宁殿,脚步异常沉重。走在后面的婵实总是一不小心就走得太快,冲到月前面,再赶紧退回来。她们的影子也前前后后地变动,紧跟着她们的脚步。转过拐角,地面上两人的影子移到了墙面上,又慢慢地压缩,月看到自己的影子化成黑黑小小的两团,是烟雨和尚宫的影子。静静的夜里,影子们低声交谈着。

“马上要举行豫探祭了呢。”

“如果是神祭,我就不过去了。”

“世子妃可以待在这里。但是要把宫中赐予的大礼服交给我的。”

在影中,烟雨把折叠好的大礼服传给尚宫。尚宫消失后,烟雨低下头翻开了书。明亮的火光就像鬼火一样在月的眼前飘起。嘈杂的钲和锣的声音久久不停,围绕在身旁。

月慢慢地向前走,再次转过了拐角。这次影子又移回到地面。是两个人的形状摇晃着跳舞。影中的烟雨抬起头,把视线从书本处移开,感受到了另外两个影子的存在。她站起身走向窗口,小心翼翼地开门。她发现跳舞的竟不是人,而是两个稻草傀儡。其中一个正穿着烟雨拿出来的大礼服。但是那衣服上竟然洒着不知种类的黑红的血。有股刀刃一样的寒风吹了过来。月停止了走路,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几乎在同一时刻,宝镜从衣柜深处取出了一个包袱。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围,轻手轻脚地解开包袱,里面是沾有血迹的大礼服,那些血渍突然化成数十只红色蛊虫,顺着她的手向身上爬去。宝镜仿佛骤然坠入噩梦之中,她尖叫着将包袱扔到一边,远远地缩成一团,手忙脚乱地胡乱拍打着已经爬到她头上的蛊虫。

月放开了挡脸的手。跳舞的两个稻草人已经也没了生命一样,停止了动作。远处有人正往这边看。婵实胆小,飞快地藏在月的背后,当她发现了是熟悉的题云之后,才抖抖索索地走出来。另外一个人被黑色斗笠挡住了头脸,但是有云剑在身后守着,能猜出来他就是王。暄大步走向月,顺手扔下斗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人的表情都晦暗不清,暄紧紧地抱住了月。刚还躺在脚下的两个稻草人的影子,像尘埃一样散去了。

“我好累啊。如果能放下所有一切,会不会好一些呢。我现在,真的希望能那样啊。”

虽然看上去是冲上前去保护性地抱着月,但实际上现在却是暄极度地想靠近她,汲取她的温度,极力寻求一些平静和安全感。愤怒化为叹息落了下来。月原本的影子星星点点地重新聚拢起来,回到她的脚下。

暄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书信,把纸张都摸得发软了。他反复地把抽屉打开又关上,心里始终是一团乱麻。信封里装的是他违心的手令,吩咐赵基浩中断到现在为止的一切调查。赵基浩已经在他面前跪了很久,他还是难以决断。直到最后,斟酌不定的暄还是把书信轻轻地放到了桌上。

“我已经有好久不曾召见你了吧。”

“都是微臣的愚钝,有负殿下的信任,不能替殿下解忧,真是太惭愧了。”

“并非如此。八年前的事情,几乎已经是无迹可寻了,你能这样沉稳地追查到这些,已经相当尽职了,我很满意。不过我这次之所以叫你过来,是因为……”

看着赵基浩手忙脚乱地在胸口翻找,暄不由得停住了口中要吐出的话。他尚不知道这次他被传唤过来是要中断调查,因此拿出来的是和往常一样要呈给王过目的报告。暄被他的忠厚认真所感,一时也不忍让他收回去,就把呈书接了过来。因为赵基浩显然在寻找机务状启的负责人的事情上依旧没有什么进展,所以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报告,并不期待看到什么特别的内容。然而当他的眼睛掠过一部分的时候,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他猛地伸出手,把书桌上的手令揉成了一团。

赵基浩仍然把八年前离宫中所行的巫术当作豫探巫术,这次所汇报的内容也是以豫探巫术称之。但是报告里所描述的巫术并不像民间普通的豫探巫术的样子,怪声、稻草人、沾血的礼服,倒是跟不久前王妃所提到的恐怖巫术非常相似。巫术总是会伴随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这倒罢了。但是稻草人和沾血的衣服,可不是经常会出现在普通巫术里的东西。

王妃模糊地描述衣服上沾着血,报告上则非常明确地介绍了,仪式需要女子的初经经血。其中还强调了这个巫术一定要在夜晚进行,王妃也曾说过现场光线缭乱,所以她也应该是在晚上经历这些的,在这个部分,两种说法也算是一致。

“微臣惶恐,实际上这些内容也不是微臣调查所知,而是跟在早我们一步到达的人后面知道的。但总算有所收获,没有辜负王命,望殿下明察。”

“没什么,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东西。但是会用到稻草人的巫术多见吗?”

“这个微臣也曾调查过,我们朝鲜在施展巫术的时候,一般用的是图画,除了诅咒的巫蛊术之外,几乎不会用到稻草人。”

“是吗?也就是说这个巫术根本不是豫探巫术。”

“怎么会呢?难道微臣的调查哪里出了问题吗?”

“你调查得非常好。只是一样不对,你调查的那个巫术并不是豫探巫术。”

暄把手令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炉。白色的纸张迅速地发黑收缩,边缘燃起红色的小小火焰,顷刻之间化为白色的灰烬,尽数碎落在火炉之中。

“那时离宫中进行的巫术是巫蛊之术。假装成豫探巫术的巫蛊之术……”

暄阅读完报告书的最后部分。在调查豫探巫术的时候早他们一步出现的人,在调查结束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调查人是女扮男装的,好像是被指派出来的婢女。更为奇特的是,对于当时的那个巫术,那个神秘的调查人似乎知道很多,提问的重点一直集中在那个巫术的作用上。

“那人不问巫术是不是进行过,而是直接问其作用。这可能就是关键所在了,赵基浩!”

“是,请您下命令吧!”

“集中调查那次巫术的作用,然后查看当时的坡平府院君私宅,有没有类似的巫术进行。”

“微臣马上就去追查。”

暄点了一下头之后再没有说话,沉入了深思之中。

酒宴开席,觥筹交错间不知道灌下了多少美酒佳酿,尹大亨不由得有些醉意了,他半睁着醉眼,巡视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礼品,实在是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全都是向他求官的贿赂。若是在平时,在这么多的礼金前,尹大亨早该乐开了花。可是今天他的表情却欢快不起来,倒酒的动作也十分的粗暴。原本该开怀痛饮的,结果酒宴开始不久,就有心腹悄悄地传话过来,传达的内容让他感觉非常的不快。

传来的是义禁府都事赵基浩的可疑动向的报告。应该忙于调查徐内官的死因的赵基浩,现在竟然在追查完全不相干的地方,这让他有些发毛,因此派人偷偷地监视他的动作。就在刚刚,跟踪监视的人送回了消息,说赵基浩已经开始调查八年前在行宫举行的巫术仪式。事到如今,恐怕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这不是赵基浩的单独行为,而是有人在他身后指使,指使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尹大亨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喝醉了。

门打开之后,又进来一个有所求的人。这本不稀奇,但尹大亨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因为进来的是个女人。但是他的眼睛又很快眯起来,细细地观察着对方,来客居然是个熟人。

“原来是权知都巫女啊。我听说你不是被赶出宫外了吗?”

权知都巫女把礼物推上前去。但是尹大亨用手拍了一下已经放在眼前的其他礼物。那是地理学教授送来的。

“连观象监的教授都被财物所迷惑,圣上看来独木难支啊。但你所求的肯定不是财物。虽然我没有神力,但是这种事情倒是可以预言一二的。且先不说其他官职,都巫女的职位可不是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难道你要忽视小人一直以来的耿耿忠心吗?我一直对您坡平府院君一个人毫无二心,甚至不惜加害殿下的玉体,但您却背着我与张氏联手,还准备了挡煞巫女!”

“挡煞巫女什么的,只是大王大妃的要求而已,与我毫不相关。”

“但是这件事,坡平府院君您也是心知肚明的呀!为什么就不能通知我一声呢?”

“你就当作是为了你好嘛。有了这个,即便你失手了,殿下也不会因此出现大的问题。”

“所以您最终还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如果不相信你的实力,我就不会用你了。与我合作的是你,而不是张氏。何况大王大妃也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所以你也就老老实实地在旁边待着唱元嗔煞吧。”

尹大亨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慢慢饮下了一杯酒。他脑中满满都是八年前的事情和赵基浩的动向,已经根本没有想其他事情的余地。现在尹氏一党,包括自己在内,性命就像风中残烛,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事情。虽然他不能确定赵基浩查到了什么,但是王在不久的将来会让自己身首异处,基本是明摆着的结果。

“权知都巫女,我们早晚都会死去的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知道……如果是张氏,她或许就会知道……”

“看来不仅是大王大妃,连坡平府院君也非常信赖张氏的实力啊!小的别的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却有一件,张氏也活不长了。”

“活不长了?”

“她的神力已经微乎其微了。她为了保住都巫女的地位,四处躲藏,王室却被蒙在鼓里,这可真是叫人担心啊!”

大王大妃殿也不是没有过这种顾虑。因为张氏总是用各种借口逃脱预言和巫术,所以对于她的神力已经丧失的传闻早就四处传播了。就像这次的四渎祭,张氏只是主管,但不会亲自持祭祀法杖进行仪式。尹大亨为了甩掉烦乱的思绪,用力摇了摇脑袋。权知都巫女自信满满地笑道:

“看来大人已经醉了,我今天暂且先退下。但是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坡平府院君早晚会先来找小人……”

在模模糊糊的视野中,权知都巫女消失了。但是她的笑声在倒下一杯酒的时候,似乎也还在周围回荡粉。

呈到王的书案上面的陈诉状堆积如山,但比起云集在寒冷的景福宫外面的儒生的数量来说,这显然还不算什么。隔在王和士林派之间的堤坝,在星宿厅和昭格署诸事的冲击下,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这是暄早已预料到的状况,他装出一副慌张和愤怒的样子,戏做到十足。他拒绝了所有面奏的请求,慢慢地读着状文中各种慷慨激昂的文章,几乎无一例外全是要求撤销星宿厅和昭格署的。

在这些繁复的文书中,有一篇吸引了暄的注意。它的内容是检举都巫女张氏的行为不检的,上面说通常都巫女只随身带一个神之女,但张氏为了侵吞国禄,竟然有两个神之女在侧。这封诉状的出发点可谓毫无道理,星宿厅只给都巫女一人支付俸禄,并不负责神之女的事情。何况之前连都巫女的俸禄都不曾发放过。这可以理解为儒林方面的情报错误,不过关于神之女数目的内容,倒是没有错。

还有急事要办,暄先把这件事放下,简单写下了批答。星宿厅和昭格署古已有之,代代相传。不是可以随着他们的性子说废就废的。有关星宿厅和昭格署的仪式虚耗国帑的问题,其实他们大部分所用都取自内帑金和内命妇自行筹措的款项,更何况成均馆仪式上使用的公家钱物只多不少,谁也说不着谁。

反对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到了这时候,勋旧派也开始担心起来了。他们认为先把儒林稳下来为好,但是王却似乎不以为然。大概是因为之前他久病不愈,为了自己的健康才招来星宿厅和昭格署,儒林竟然不顾他的身体好歹,只顾一味反对。对这些人,王或许是有些灰心了。

最终王在思政殿召见了疏头和疏色,听了他们的意见,基本这件事也就该这么结束了。勋旧派对此也乐见其成,没什么好反对的。但是之后问题又来了,真正与儒林对谈之后,王改变了态度,绝对不会撤销星宿厅和昭格署,但是他又表示可以接纳儒林提出的推荐遗逸的条件。

疏头不知王的心思,表示即使这样也不能接受。士林派认为现在的朝廷已经把他们逼到了绝路。他们暂时偃旗息鼓,重新聚在一起商讨对策,但仍旧坚持了抵抗的态度。对不把自己健康当回事的士林,王显然也怨气深重,多次出盲痛斥。

但是这种对抗也是暂时的。很快,王又做出让步,除了前面所说的,他还会在春天亲自去成均馆文庙行酌献礼,并实施谒圣文科。而且还承诺当天会在岭南的两处代表书院实施别试。王单方面独断地宣布了几项决定,大步走出了思政殿。

一进入康宁殿,暄就开始摔帽怒吼。

“一群朝三暮四的胆小鬼!”

就像勋旧派一样,士林派也让他满心的不痛快。车内官赶紧接住王扔下的翼善冠,安慰道:

“殿下,请您息怒。”

“士林派那帮蠢货,一个个都滑头得很,为了出了事好脱身,只会吵吵咬咬,一点正事都做不成!我都给他们铺好了路,他们就不会向前多走一步!一群呆子……”

突如其来的眩晕让暄站立不稳,及时抓住了题云的手臂才没有摔倒。房间似乎开始在眼前快速地旋转起来,又戛然而止,令他的胃里一阵翻腾。

“殿下您怎么啦?快传御医……”

暄举起手阻止了车内官慌乱的叫声。

“好了!没事的。不要喧哗!”

暄扶着题云的手臂,慢慢地坐了下来。虽然眩晕感已经消失,但是反胃的感觉夹杂着之前的怒火,还是让他很不舒服,因此他并没有拒绝题云的关怀。他闭着眼睛默默地坐着,让心神宁静下来,回想起诉状中曾提到过的事情。

“两名神之女……”

儒林的指责当然是没有道理的,至今都没有拿到过任何俸禄,所以张氏有几个神之女,都与国库毫不相关。

但这个陈述却让暄的记忆回到了昨晚。他顺着时间向前追溯,直到在宫里第一次遇见月的时候。这次暄看到的并不是不肯直视他的月,而是躲在她旁边的女孩儿。一次都没有进入他视线的另一个巫女!能了解月的真实身份的通道,竟然就在咫尺。

“睁着眼晴还是被暗算了!该死!”

后知后觉地发现王只是想借机把士林派引入朝廷,但显然为时已晚,因为士林派已经接受了王的条件,而且勋旧派之前也根本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甚至还做出了类似顺水推舟的傻事。尹大亨按捺不住怒火,向聚成一团的勋旧派拍案大骂,但是也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解决对策。

在一大群人中,唯独都承旨磕磕巴巴地回话了。他便是当时让疏头和疏色进入思政殿的一大推动力。

“坡平府院君,您是不是担心过度了。仅仅是几个官职而已,那些我们足以……”

“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在的麻烦已经越来越大了!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昭格署的祭天仪式只是让士林派顺理成章地入驻朝廷的诱饵而已!”

已经开始歇斯底里的尹大亨声音中隐藏着恐惧。如果他不知道王正在查八年前的事情的话,他也会把事情想得很简单。然而王从一开始就不是牵线木偶。只是一直在韬光养晦而已。王一再拒绝与中殿圆房,暗伏着等待时机。他显然已经等待了太久,现在已经要拔出磨得铮亮、蓄势待发的钢刀了。

“在殿下砍下我们的头之前,我们只能先下手砍下他的头。”

尹大亨近乎疯狂地自言自语,让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坡……坡平府院君,那么想是不是为时过早。就算王知道了八年前的事件,但大王大妃不是早有准备吗?先王也只能把这件事吞进肚子里而已。面对这个,殿下也只能做出和先王同样的选择!”

周围人没有人能听明白都承旨的话,都感到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互相对视着。这群人之中,只有包括尹大亨和都承旨在内的少数人知道此事。尹大亨用拳头狂击书案数次,怒视着都承旨。

“殿下和先王根本就不一样!你凭什么认为殿下会和先王做一样的决定?不!倒不如说比起先王来,殿下难对付得多!我们如果想要活下去的话,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都承旨对这话倒是心有戚戚焉。就这段时间的观察,现在的王虽然年轻,行事稍显轻佻,但是内心却颇有城府,让人难以摸透他的心思,另外还固执非常。如果不是用了手段让他身体虚弱,勋旧派在朝廷中早就不是他的对手。看现在的结果,王即位的时候就能迅速看清形势的尹大亨,确实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为了打倒几乎垄断所有财富和权力的勋旧派,这样的王正在不声不响地准备着反击。尹大亨这次的判断也许又是正确的,如果不能先一步除掉王的话,与八年前事件有关联的所有人将会被肃清。一瞬间,恐惧的气息席卷了密密麻麻聚在此地的所有人。

“但那个巫女,可是都巫女张氏的神之女啊,怎么能轻易除掉呢?”

一直眉头紧锁的尹大亨突然又微笑了起来,因为有一个绝妙人选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那就是不久前来找过自己的权知都巫女。除了都巫女张氏,就只有权知都巫女法力最为高深,能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他深知权知都巫女实力超凡,如果关于张氏的神力逐渐消失的传言属实,她就是当今朝鲜首屈一指的女巫。

“她之前说我很快就会去找他,这还真没说错,她果然还是有用处的。”

康宁殿内部十分温暖,就算是走廊,也还是比一般人家的炕头还热。婵实被暖意烘烤着,昏昏欲睡,忍住哈欠坐在房间外面,在房间内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月始终正襟危坐,身影一动不动。婵实惬意地伸着双腿,还时不时地变换坐姿,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对于婵实而言,模仿月的姿态实在是很困难。远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王说话的声音。以前王经常出现在月的旁边,但最近却不怎么见他的踪迹。婵实觉得这是因为王对月的热情已经消退了,因此不由有些伤感。

婵实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闭起嘴巴,背后一只大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她挣扎着想反抗,但很快就被压制住了。身不由己地被扛走,婵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月的方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带走她的人在拐过一个拐角之后,就把她的脑袋蒙上,让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她的双脚终于落回了地面。她扯开头套,打量着周围,就装潢来看,这里虽然不再是康宁殿,却还是在寝殿内部,应该是在延生殿或者庆生殿里面,这让她觉得微微松了口气。恐惧感消失了之后,陌生的宫室让她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微微有食物的香气传来,刺激着她的嗅觉。她所在的房间里摆着满满一桌山珍海味,她吞了吞口水,环顾着四周,只有带她过来的内官。内官显然听到了她咽口水的声音,忍俊不禁地说道:

“孩子,你可以吃的。”

婵实用力摇了摇头。但是她的眼神却背叛了她的意识,死死地盯在巨大的鸡腿上。

“你天天晚上都那么辛苦,这是殿下特意赏你的食物,你可以随意吃。”

婵实心里知道她不能离开月的身边,但她忍不住把鸡腿放进了嘴里。她都没来得及好好想一下,只是想赏赐给她食物而已,何必用这种方法偷偷把自己带到这里。但是嘴里的食物实在是太好吃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去想别的事情。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其实肚子已经很饱了,但她还是把食物一直往嘴里送。因为她不知道这次吃完以后,还要多久才能吃上一顿这样的饭菜。

房门突然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内官弯腰行礼。婵实手中的食物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这些东西合你胃口吗?”

婵实目瞪口呆,硬生生把嘴里的食物囫囵吞了下去。王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着,坐在她的对面。她几乎要感受到张氏扑上来撕自己嘴的场景了。她还记得张氏严厉的警告,如果说话,会被五马分尸!她大受惊吓,竟然连给王行礼的事情都忘了。王好整以暇地扫了一下饭桌上的残食。

“你比看起来能吃得多啊。虽然你不言语,不过看来这些吃的都很对你口味吧。”

王笑看着婵实。他不仅惊人地俊美,微笑也非常亲切,婵实的魂都要被他勾走了。

“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婵实飞快地点了点头。暄明知道是张氏不让她说话,但也没有揭穿。

“那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就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吧。”

站在王身后的内官纷纷退出房间。婵实用警戒的眼神看着王。

“我暗暗倾慕月已经很久了,这你知道吧。”

王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婵实瞬间觉得有点安心,她眨巴两下眼睛,这好像不是需要警戒的问题嘛。王温和的微笑,逐渐让她放松了神经。

“像月这样美丽的女子,竟然是张氏的神之女,哈哈哈。你也是张氏的神之女吗?”

婵实点了点头。

“月和你,两个人都是?”

婵实再次点了点头,但是她又迅速摇了摇头。她自己其实也很矛盾,真正附神的人是她没错,但是张氏总把她当作巫奴来使唤,几乎从没有受到过神之女该有的待遇,所以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张氏真有福气。你这么漂亮,却被她收做神之女。”

扑哧!

婵实忍不住笑了出来,反应过来后急忙用手捂住,但还是有些合不拢嘴。

“张氏平时叫你什么?称呼名字吗?”

她无法猜测王问这个的用意。婵实歪着头看着王,回以“这还用问”的眼神。

“是称呼你名字的意思吧。你的名字叫什么?”

这是无法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的问题。她失去了警戒心,直接说出了口。

“婵实……啊!”

婵实用两只手叠放在一起死死地捂住了嘴,望向王的眼睛充满了恐惧。暄口气更加亲切地问道:

“嗯?你原来会说话的吗?但是为什么向我说谎呢?”

“我,如果说话的话……上天会惩罚我……”

“这里是王的寝室,几十个法力不亚于都巫女张氏的巫女曾在此作法,任何邪祟都无法靠近。你在这里所说的话,上天都听不到的。”

婵实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感觉盖得非常坚固的样子,于是觉得王的话似乎很有道理。而且她已经开口说话了,不想受天遣,所以宁愿相信王的话。

“婵实,刚才你为什么点了头,又摇头呢?”

“那是因为……我有些矛盾……”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王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有时叫我神之女,有时又叫我巫奴,弄得我现在也搞不清楚了,就这么胡乱混着,对小姐也是那样……”

“小姐?小姐又是谁?”

婵实不安心地东看西看,好像怕月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似的。暄突然明白过来,急切地问道:

“你们平时把月叫做小姐吗?”

婵实点了点头,这时暄的心怦怦直跳。

“为什么?”

“神母和雪姐姐都是那么叫的,所以我也跟着叫了……”

“神母指的就是张氏吗?”

婵实点了点头,发现王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冷峻,吓得停下了动作。她不知道是因为她说了不该说的话的关系,对婵实来讲,唯一不能说的秘密大概就是小姐也许是从画中的仙鹤变来的事。

“你说神之女有两个,那么雪姐姐又是谁?也是一样的巫女吗?”

婵实用力摇头,回答道:

“雪姐姐是小姐的丫鬟。”

暄想到了在温阳时和月在一起的女仆。当时她确实称呼月为小姐。暄又回复了刚才亲切微笑的表情,摸了摸婵实的头。

“不要担心了。你就当你没说过话吧。如果你真觉得不安的话,就把这个当作是你和我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吧,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婵实放下心来,呼了一大口气。

“再回答一个问题吧。平时张氏对月说敬语吗?”

婵实静静地点了下头。

“呵呵,你这丫头真能缠人。”

门牙全掉的老岖,说话的时候发音十分含糊不清。就算是聚精会神地去听,也很难听懂。老妪为了编草绳,往手里吐了口口水,雪递给她一块饼。老妪用沾着口水的手拿起饼,用仅存的侧牙咬了一口。

“奶奶,你的意思就是都巫女擅长使用两个稻草人的巫术,是不是?”

“哈!从前可真没有见过那种本事。我还想着会不会有效果呢,果然还是成了。”

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她尽量揣测老姐的意思。

“有什么效果呢?”

雪再次递过去一块饼。然后抖抖裙子,表示再没有任何东西可给了。虽然从裙边处看到了长长的佩剑,但是老练的老妪却视而不见,只把饼收藏在了腿下面。

“嗯……这个巫术可以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您是指这个意思吗?”

“是啊。就是被夺去衣服的人……”

“衣服被夺去的人?啊!你说的衣服是不是指大礼服?”

“大礼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那真是件非常华丽的衣服。被夺去衣服,就表示命运也被人夺走了。被夺走命运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拿走衣服的人在上面洒下初经的话……”

“死?!会死吗?怎么死?”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会像得了查不出的怪病一样痛苦死去吧?我不能再说了。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把作法场发生的事情到处乱说,我这碗饭也算吃到头了。”

“奶奶,再多跟我说一点吧,初经又是怎么回事……”

老妪生气地撇开雪抓着她的衣角纠缠的手。

“哎哟,到此为止吧!听说张氏那女人除了法力十分高强,心地还非常狠毒。也许她死期将近,神力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一这些话传到张氏的耳朵里,我可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想想都觉得要吓死了。”

无论雪再怎么软磨硬泡,老妪还是不为所动地转过身,继续编着她的草绳。她把饼整个塞进嘴里,堵住了嘴,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一个字多流出来。雪无奈之下只好放弃,起身离开。虽然月吩咐她暂时停止跟踪的事情,但她还是违命偷偷跑出来,今天获得的情报证明她这么做是值得的。

但是这情报又让雪感到十分混乱。原来张氏就是那件事的元凶吗?走出门后,雪的脚步逐渐加快了。她现在很不放心月独自和张氏待在一起,心里都是担忧,不由让她丧失了对周围的警戒。

雪急匆匆地离开后,暗处走出一个两班打扮的男人,来人正是赵基浩。

“主人在家吗?”

老妪顺着声音把头转了过去。赵基浩正在门口附近向里张望,虽然他没有戴上斗笠,但是看他的服色便知道是两班,因此老妪原本伛偻的腰弯得更低了。

“您找小人有何贵干?”

“听说你只要用稻草,什么东西都能做出来?”

“那是当然了。从草绳开始,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听说你很早之前,就做过作法场上的东西。”

老妪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以两班的身份来说,几乎不可能亲自购买作法场使用的东西,而且更不会在怀中藏着短刀。

“您所说的作法场上的东西是什么?”

“可以做出精巧的像真人一样的稻草人吗?”

“天啊!今天是什么倒霉透顶的日子?怎么有两个人轮番问起这事。”

虽然是老妪的自言自语,而且还是从牙齿间漏出的字眼,但赵基浩还是得到了足够的信息。

“难道还有人来问过有关稻草人的事?”

“就是刚才出门的那丫头,我什么都对她讲完了。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赵基浩很快想起了刚才从这个屋子出去的女子。他慢了一步!还没有回忆起那女人的穿着打扮,他的腿已经抛弃了思想,迈了出去,留下老妪摸不着头脑地继续坐着。他飞快地跑了一段时间,按道理讲以这种速度应该早就跟上她了,但是还是未见那女子的任何踪迹。难道是我跑过头了?赵基浩正要停止脚步的时候,他在前面肴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虽然是个女子,但她走路的速度比一般的男人还快。

赵基浩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悄悄地尾随着她,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街上人多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混在人群之中,街上人少的时候,他就躲在建筑物或者树木之后。这让他不由暗自庆幸多亏今天穿了一身寒酸的衣服。然而走在前面的女子逐渐走向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样赵基浩会很难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只能保持着更远的距离跟在后面。远远在前方的女子突然警戒地回过了头,赵基浩本能地把身体藏在岩石后面,握住了怀中的短刀。

前方一片寂静,根本感觉不到有人接近的动静。他微微伸出头,想要查看前面的动向。发现那女子已经走下了正路,弯着腰好像在树木之间翻找什么东西。他看到女人突然直起身子,他只好再次隐藏起来。缓过气之后,他再次伸出头看向了刚才女人所在的地方。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迅速跑去刚才女子消失的地方。慌忙地查看周围,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影。这附近根本没有遮蔽物,只要她没有往回走,是没路可走的。这简直是活见鬼了!

惊慌失措的赵基浩突然停止了动作,往后退了两步。景福宫的北门神武门就在眼前了。他最先想到了王身上,他不得不怀疑王还派了另一个调查者的可能性。如果与王不相干,那女人消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是神武门。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擅自进出的。但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推翻了之前的推测,王可是更加警惕那早他一步的人。

突然想起来,那个女子在消失之前,曾经翻找什么东西似的。他立刻走向了那个地方。心想着那里肯定有什么能解开谜团的东西,细心地翻找刚才的女人可能碰过的树藤。他的手碰到了冰凉的东西。他顺着摸过去,摸到了一件长长的、触手冰冷的事物。

“佩剑?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基浩的视线瞄向了被树枝挡住的神武门。原来如此,想通过神武门,是不能随身携带刀具的。因此,那女子把佩剑藏在这里,证明她最终进入了神武门。

赵基浩把佩剑放在原来的位置藏好,走向了神武门。向守护神武门的守门士兵问道:

“刚才是不是有个女人进去了?”

“你是何人,为什么问这些?”

赵基浩亮出了义禁府的监察牌,说道:

“我是义禁府都事赵基浩。”

“啊,是的。刚刚走进来一个女人。”

“给我看一下神武门出入者名单。我现在奉圣上之命,正调查前任尚膳内官的死因。”

赵基浩从怀中取出文书,伸到了他们的面前。确实是协助所有事情的王的公文。

“真对不起,这并不是我们权限能及的。还请您稍徽等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

刚好守门将从后面走过来。他发现了赵基浩之后,高兴地迎了上来。

“这不是义禁府都事吗!有何贵干啊?”

赵基浩也笑着向他走去,并拿出了王的公文。在守门将的帮助下,赵基浩很快得到了出入者名单,名单的最下方写着那女子的真实身份。

星宿厅都巫女张氏巫奴,雪。

向前翻翻出入者名单。叫雪的名字出现得并不频繁,但当他每次都发现有人早他一步开始调查的时段,她的名字都会出现。

张氏坐在月的房间里。雪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瞄向了张氏身后的房间,想知道现在月到底还好不好。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能留下小姐一个人。”

“我们家小姐到底去哪里了……”

话还没有讲完,月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给雪投来了与往常一样的笑容。看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张氏的态度却没有这么轻松。虽然她只是这么坐着,但是她的眼睛好像完全没有从雪的身上离开过。用那样伤心的眼神……张氏看起来有些不寻常,大概是因为她看向雪的眼神太过哀伤,张氏那充血的眼睛和无力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同普通的老人无异。

重新返回原路的赵基浩,满脑子想着那星宿厅巫奴。八年前的事情肯定和星宿厅的张氏有关。但是她的巫奴却在进行背后调查,这不合常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不知不觉已经再次来到了老妪的家。

“主人在吗?”

一片寂静。

再次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答。难道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出门了?赵基浩走进屋内,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房子后面堆着凌乱的草绳,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到那里。看来真的没人,所以他只好先回去了。因为早他们一步的人既然能够在这里了解到情报,那他下次再过来应该也可以。赵基浩这么琢磨着,有点失望地离开了,浑不知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厨房内,嘴里咬着饼的老妪正躺在柴火之间,脖子上缠着草绳,已经断气了。

走在半路的赵基浩突然停住了脚步。一种奇怪的直觉让他再次赶回老妪的家,开始四处查看。很快他在地面上发现了拖行的痕迹,一只扔在一边的草鞋,还有零碎的饼屑。随后在房屋后面他发现了凌乱的草绳。顺着草绳进入厨房,眼前出现了倒塌的柴火堆,在缝隙中露出了一条草绳和一块饼,还有另外一只草鞋。

义禁府都事赵基浩被杀。尸体在人迹频繁的路口处被发现。凶器是死者佩带的姐刀。

暄愣愣地盯着书案上面的纸张,连续读了几遍也无法置信这些文字所表示的意思。趴在地板上的车内官的肩膀不停地抖动。

“把蜡烛拿走。连月光都不许有。”

听起来他已经精疲力竭。房间内的灯光瞬间被撤去,但是即便是王的命令,月光却是怎么样也无法拿走的。

“你们都退下吧。今天谁都不要进来。我谁都不想见。”

房间里只剩下了车内官和题云,其他人都退下了。

“车内官也退下吧,云,你也……”

题云并没有遵旨,他只是退进了房屋黑暗的角落,静静地守在那里,一声不吭。车内官看他如此,略微放心地退出了房间。暄就在漆黑的房间内愣愣地坐着,他的影子久久地投射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他就那么干坐着,月亮也慢慢地落了下去,太阳升起来了。

他离开了温暖的千秋殿,走进了思政殿,一举一动和平时并无两样。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整个日程,谁都无法相信他是熬了一整夜的人。经过经筵之后,还有朝会。随后顺利进行了朝启之后,终于到了接受臣僚和尹大亨谒见的时候了,这是暄一直在等待的。

暄极力按捺住嘴角的抽搐,勉强做出了假笑,但是尹大亨流露出的笑容却很自然。

“听说发现了义禁府都事赵基浩的尸体。”

暄脑海中的文字和尹大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尸体在人迹频繁的路口处被发现。”

他们并没有隐藏尸体,反而把尸体故意放在容易发现的地方,这分明是对王的蔑视和示威。他们是想要告诉王,他们早就知道了赵基浩的真正任务。

“人们接二连三地死去,现在民心惶惶。”

“仅仅死了两个人而已,就别说什么‘接二连三’之类的夸张之语了。”

“微臣惶恐。不管怎样,是不是应该调查一下赵基浩的死因呢。”

暄看了一下司宪府的大司宪。四目相对之际,大司宪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这是官员死亡。是应该由司宪府负责的事情吧?”

“微臣诚惶诚恐,但是赵基浩的案件是以单纯的强盗事件报上来的。这种一般的死亡事件,应该由刑曹调查才是。望殿下明察。”

这并不是尹大亨说的话,而是从大司宪口中说出来的。属于士林派的大司宪显然想从这样的麻烦里脱身。眼前展开的文书上的文字和大司宪的声音,再一次重叠了。

对殿下的圣恩感激涕零,但是我们并没有值得推荐的遗逸。因此无法献上姓名,望殿下明察。

这是儒林对于王的批答所呈上来的札子。赵基浩的死亡更加煽动了士林派的隐退。暄为了不使声音颤抖,咬紧牙关说道:

“你说这是单纯的强盗事件?”

刑曹判书回答了王的问题:

“是的。这次事件由我们刑曹负责,我们肯定会竭尽全力找出犯人的。如果不是单纯强盗事件,而是为了调查前任尚膳内官而发生的事情的话,我们应该与之前的自杀事件一起调查为好。这需要内需司的协助。”

他们是想以赵基浩的死亡为借口,实际上是想搞清楚内帑金的流向。这就意味着,如果暄不想被发现内帑金的下落,就要把赵基浩的死亡当作单纯强盗事件。

“我在宫中深居简出,见事不多。既然这么多见多识广的大家都说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强盗事件,那应该就是这样了。刑曹在今天内把这件事了结了吧。”

大臣纷纷退下了。暄说想要休息,让士官也一并退下。思政殿里面只剩下题云和三四个内官。车内官看着和昨晚一样木然坐着的王,不免产生了担心,恳切地说道:

“殿下,这里很冷。您赶紧移驾到千秋殿吧……”

“赵基浩的身体……更冷啊。”

伴着一声悲叹,暄忍了许久的眼泪汹涌而下,题云把一边的膝盖放低,坐在了伏案不起的王面前。

“殿下,难道您要在此时放弃吗?”

暄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如果您不想放弃,我们就不应该停止行动。”

暄把手伸向了题云。

“把手给我。”

他现在非常需要从别人的身体里汲取更多力量和温暖,但抓住题云的手之后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题云的身体其实是更加寒冷的,这却是暄的误算。他为了惩罚自己而坐在思政殿受冻。但却连累题云和他一起受罪。暄看着题云坚韧固执的眼神,找回了一丝力气。

“好吧,我们去千秋殿吧。车内官,我们应该找一个气味官。在坡平府院君兄弟中选一两个吧。”

暄起身的同时,车内官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部位。正如题云所说,现在的局势,容不得一丝松懈。如今赵基浩不在了,他们也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以后的行动,只能依靠之前收集的情报。走在思政殿和千秋殿之间的走廊上,暄不由苦笑起来。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反而是调查得越多,疑感也就越多。

为什么许闵奎要对自己的女儿下药,那药到底是不是毒药,如果这是尹氏一党的作为,他们又是用了何种方法,让许闵奎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还有先王留下的密旨究竟是想要掩盖什么呢?一连串的全是疑问,调查根本没有任何进展。至今为止他只知道烟雨并没有病死,而且把犯人锁定在了尹氏一党,只为寻找参与人和证据,就已经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千秋殿里面有火炉,非常温暖。坐在位子上的暄沉浸在深思当中。他一一回顾了之前收集到的所有情报。正要放上书案的手突然停顿住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漏掉了。他用手慢慢地摸着下巴,若隐若现的思绪让他无法思考其他事情。蓦地,暄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他的眼睛突然转向了题云,随即又转向了车内官。漏掉的信息,那就是自己的记忆,至今已堆成山的疑惑中,最大的疑点就是烟雨的葬礼,而那葬礼却是暄曾亲自目击的。

暄闭上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周围变作一片黑白。场所回到八年前,他骑马到往烟雨家的门前。模模糊糊中有很多人正在挪动。送葬的队伍,连丧服都不齐全,这表示葬礼是突如其来的。

有非常清晰的物体从模糊的世界中异样凸显了出来,成为黑白的记忆世界里唯一有颜色的东西,是那口褐色的棺材。即使暄还年幼,他也觉得那口棺材十分窄小,如今对长大成人的暄而言,那口棺材应该更小了。这么小的棺材,应该是比对着烟雨的身形特制的。烟雨死了才不过一天,就做出了依身打造的棺材,这表示在烟雨死之前,家里已经有所准备。这与不齐全的丧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时许闵奎出现了。和其他人一样,也是模模糊糊的黑白。当暄想要回想他的话语时,场景突然模糊了。在那之前暄还做过一件事,他曾扑向过烟雨的棺材。因为模模糊糊的背景,已经很难说清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但是暄确实扑向了棺材,并因为冲劲过大,导致褐色的小棺材坠落在地上。虽然发出了钝重的声音,但是棺盖并没有因此打开,他紧紧地抓住了棺材。这时,模模糊糊中许闵奎的形态再次出现了。因紧紧钉着的钉子,不管他如何用力,棺盖硬是没有打开。

他多想把棺盖打开啊,但当时的世子暄确实没有把它弄开,空余现在做了王的他徒劳地在精神世界里挣扎。在棺材面前,他忘记了线索和疑惑,一切变得毫不重要,他只是想再看一眼烟雨,即使她已经死去了,也无所谓。回忆就此戛然而止了。

“把棺材打开!”

“难道你想再杀小人的女儿一次吗?”

暄嘴里喃喃地重复那时他曾经说过的话。

“就一次,就让我看一眼烟雨姑娘的脸吧。”

“这是罪人的棺材。”

他朝着记忆中的许闵奎喊出了当时并没有说过的话。

“为什么杀了她?为什么让我活在没有烟雨的世界?为什么?”

眼泪倾泻而下,许闵奎的身影渐渐被化开,之后便消失无踪。千秋殿内清晰的颜色,渐渐回到了视线中。

“……殿下!”

暄把头转了过去。是车内官。

“殿下,神武门守门将请求觑见。”

“让他下次过来。”

“微臣也是这么说的,但是……”

车内官的声音突然降低了很多。

“……他说想要禀报有关赵基浩的事情。”

暄的眉毛猛地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了。他快速地点了一下头。守门将被宣召进里面,坐在远处。

“还没来得及谢你。上次多亏有你,才能让我平安出了趟宫外。”

“这都是圣恩浩荡。”

“大家都想明哲保身的时候,你却要告诉我有关赵基浩的事情,你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八年前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肯陪伴我前往了烟雨姑娘的家里,而我却没有办法补偿你之后为此受的责罚,还一直让你守护在神武门……真是对不住你了。”

“小的惶恐。”

“但是神武门需要有我的人镇守。现在时机未到,希望你能坚持下去。可不能像赵基浩一样大意了……”

为了平定住开始哽咽的声音,他只好停住了口。守门将接口道:

“殿下,虽然不知道这与赵大人的死是否有关,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我请求觐见您。其实微臣在赵基浩死前见过他。”

“在哪里?”

“是在神武门前面。他说是有关前任尚膳内官的事件,要求看一下出入者名单。根据守门士兵的话,他是跟踪进入神武门的丫鬟而来的。”

“丫鬟”这一词卡在他的脖子里。早他一步的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守门将从怀中取出了出入者名单。

“拿过来吧。”

守门将把手中的出入者名单呈送到了暄的手中。暄读出了守门将展开之后指出的名字。

星厅都巫女张氏巫奴,雪。

暄迅速把出入者名单翻到前面。他在早他一步的人频繁出现的时间,再次找出了同样的名字。

“赵基浩也是这么做的。和刚才殿下做的一样,找到这个时间点停住了。”

“为什么……怎么是都巫女张氏……”

在意想不到的事态中又出现了张氏的踪迹,暄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确信了张氏是主导八年前事件的人物之一,所以他更觉得混乱。

但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调查自己施的咒术的作用?这又是什么荒唐的行为?暄的视线重新落到了出入者名单上面。他再次仔细阅读了那些名字。被张氏两个字遮挡住,没有进到眼帘里的字迹清晰地出现了。雪!这名字虽然不曾眼见,却一定有所耳闻。到底在哪里听过这名字。而且就是在最近……

“雪姐姐叫她小姐,所以……”

是年幼的巫女婵实的声音。

“雪姐姐是小姐的丫鬟。”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快速合上了出入者名单,但他又赶快再翻开,撕下了有雪名字的那页纸。还没来得及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便把所有记录雪的名字的登记纸尽数撕了下来,烫手一样地丢在了旁边的火炉里。不知所措的守门将用惊恐的眼神来回扫视出入者名单和王。确认了所有字纸已经化为灰烬的暄,这才表现出了惊慌的表情。

早他一步的人,原来是“月”。

暄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他的表情好像看到了鬼一样。他的魂魄似乎被勾出千秋殿,他仿佛看到在他说起信物的时候,月苦涩的徽笑,她脱口说出先王和暄长相相似后露出慌张的表情。他的耳边响起了月讲述《周易》、《庄子》的汉阳口音,还有她吟咏的张九龄的诗歌。她嘴里曾说出的话,在现在看来别有深意。

“我之前并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关系,虽然近在咫尺,却不如远离不能相见。”

伴随着请求他奏乐的月的话语,是那思念已久的兰香,氤氲着包围了暄的整个身体。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月的前生。

不知不觉间,他居然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康宁殿。虽然为了躲避偏殿众多的耳目,来到了寝殿,但他还是坐立不安,若有若无的兰香执著地跟随着他,几乎要把他逼疯。

“我看到了葬礼,我还亲眼看到了棺材!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就这么神志不清地念念有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镇定下来。以异样沉着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

“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口棺材!”

暄的眼睛突然急切地寻觅题云。他和往常一样站在自己的身旁。

“云,烟雨姑娘的坟墓还在那里吗?”

“是!”

题云听明白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王的提问。

“虽然没有去过,但我应该能找到那地方。希望殿下能开棺验证。”

题云如此想做的事情居然近在眼前了。在看到棺材里的情形之前,他是不会确信任何事的。惊讶的车内官瞪目结舌地瞪着题云。竟然向王提出这样的请求,开坟掘基,这几乎是天理不容的事情啊!

“殿下,这件事可以交给小人去办。”

“告诉神武门守门将,今天我会经过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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