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本来可以直接过来的,只是恐怕吴楚楚不自在,方才在旁边等了一会,此时见她自己退开,便走过来坐到了张晨飞身边,偏头对周翡笑道:“我夜观天象果然是准的,你看,咱们顺顺当当地跑出来了。”

周翡道:“你的‘顺顺当当’跟我们平时说的肯定不是一个意思。”

“哎,你要求也太高了,”谢允开开心心地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看,活着,会喘气,没缺胳膊没短腿,有吃有喝能坐着,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是不是很好?”

周翡一挑眉:“这可没你的功劳,我要是听了你一开始的馊主意,先跑了呢?”

“跑了也明智,我不是告诉过你,不日必有是非发生么?你瞧,是非来了吧,要是你听我的话早走,根本就不会撞见沈天枢他们。”谢允说完,又嘴很甜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虽然我去见先圣了,留着清风明月伴花长开,我也算功德无量。”

晨飞师兄在旁边听这小子油嘴滑舌地哄他家师妹,顿时七窍生烟,心道:“娘的,当我是个路边围观的木头桩子吧?”

他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谁知他这小一年没见过的师妹不知吃了什么仙丹,道行居然渐长。

几年前周翡听谢允说自己是漂亮小姑娘时,还十分茫然无措过,此时她却已经看透了此人尿性,当即波澜不惊地冷笑道:“是吗,不足五尺,肯定不是树上开的花。”

这记仇劲的。

谢允蹭了蹭鼻子,丝毫不以为意,话音一转,又笑道:“不过现在么,花是没了,只剩个黑脸的小知己,有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算来我更赚啦。”

周翡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抹了一把灰,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这会是个尊容,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溪流,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像吴楚楚那样洗把脸,可又懒得站起来。

琢磨了一会,她那点柔弱的爱美之心在“懒”字镇压下溃不成军,心道:“黑脸就黑脸。”

于是就此作罢,没心没肺地低头吃东西。

谢允感觉身边的张晨飞磨牙快把腮帮子磨漏了,为防一会一巴掌抽过来,便转回头跟他搭话。

他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虽然满嘴跑马,但不乱跑,跑得颇有秩序,因此不惹人讨厌,反而让人觉得十分亲切好接近,三言两语便消弭了张晨飞的怒气,开始跟四十八寨的一帮人称兄道弟起来。

“多谢。”谢允接过一只烤好的小鸟,闻了闻,喟叹道,“我可有日子没吃过饱饭了,唉,讨生活不易,我那雇主也吹灯拔蜡了,剩下的钱恐怕是收不到……可怜我那一把好剑,也不知会被谁捡走,千万来个识货的,别乱葬岗一丢了事。”

张晨飞听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怔,问道:“怎么,谢兄觉得霍家堡恐怕会有不测?”

旁边烤火的老道人冲霄子眼神一凝,抬起头来。

谢允被食物的热气熏得眯了眯眼,缓缓地说道:“北斗来势汹汹,逢人灭口,他们要杀朱雀主,自然不是为了除魔卫道,此地除了霍家堡,大概也没有什么能让贪狼亲自走一趟了。”

旁边又有个汉子说道:“霍家这些年在洞庭一带一家独大,说一不二,确实霸道,但一群没着没落的落魄之人聚在一起,以求自保,也是无可厚非,霍连涛还没什么动作呢,北帝倒是先忍不住了,好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真命天子’,不怕总有一天真的官逼民反么?”

谢允笑道:“兄弟这话可左了,各大门派、云游侠客,向来既不肯服从官府管教,又不肯低头纳税,还要动辄大打出手、瞪眼杀人,算哪门子的‘民’?”

周翡默不作声地在旁边听着,只觉得这些人和这些事乱得很,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套道理,有道理却没规矩,道义更是无从谈起,你杀过来,我再杀过去。

北朝觉得自己是在剿匪,南朝觉得自己是正统,霍家堡等一干人等又觉得自己是反抗□□的真侠客。

她思考了一会,实在理不清里面的是非,只觉得一圈看下来,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好东西”应该干什么呢?

周翡又百思不得其解,连鱼都快啃不下去了。

一个乱局开启,轻易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下去的,非得有那么一股力量,或极强、或极恶,才能肃清一切或有道理、或自以为有道理的人,重新架起一盘天下承平的礼乐与秩序。

这其中要杀多少人?死多少无辜?流多少生民泪与英雄血?

恐怕都是算不得的了。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里掰走了一块焦焦的鱼尾,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周翡回过神来,见谢允这承诺过要请她吃饭的人叼着她的鱼尾巴嚼了两下,还得便宜卖乖地评价道:“都没有咸淡味,你这个更难吃。”

周翡眨眨眼,随口问道:“你真是个铸剑师?”

“糊口,新改的行。”谢允道。

周翡奇道:“以前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个写小曲作戏词的。”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不瞒你说,朱雀主弹唱的那首曲子就是出自我手,全篇叫做《离恨楼》,里头有九折,他弹的‘哭妆’是其中一折,我这篇得意之作很是风靡过,上至绝代名伶,下至沿街卖唱的,不会一两段都张不开嘴讨赏。”

周翡:“……”

娘哟,好了不起哦。

张晨飞却睁大了眼睛:“什么?你写的?你就是‘千岁忧’?等等,不都说千岁忧是个美貌的娘子吗?”

谢允“谦虚”道:“哪里哪里,美貌虽有一点,‘娘子’万万不敢冒领。”

张晨飞当时便坐不住了,击掌唱了起来;“音尘脉脉信笺黄,染胭脂雨,落寂两行,故园……”

谢允接道:“故园有风霜。”

“是是是!正是这一句!”张晨飞正在激动,一回头看见周翡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顿时卡壳了,“呃……”

周翡慢吞吞地问道:“师兄这么熟啊,都是在哪听的?”

张晨飞总觉得她脸上写了“回头告诉你娘”六个大字,连忙找补道:“客栈里碰见的,那个……咳咳,那个卖艺唱曲的老瞎子……”

“哦,”周翡不甚熟练地掐了个兰花指,一指张晨飞道,“老瞎子是这样唱的‘胭脂雨’吗?”

张晨飞没料到这看似十分正直的小师妹心里还憋着一股蔫坏,怒道:“周翡!消遣师兄?你个白眼狼,小时候我白给你跟阿妍上树掏鸟窝了是不是?”

一帮年轻弟子顿时笑成了一团。

谢允含笑看着他们。

四十八寨乃是四十八个门派,自古以来,多少“同气连枝”都是关起门来勾心斗角,唯有蜀山中风雨飘摇的这一座孤岛,自成一体,别人都融不进去,连周翡这样话不多的人,在茫茫野外碰上自家师兄,都明显活泼了不少。

“真是叫人羡慕啊。”谢允伸手拨动了一下篝火,心里默默地想。

渐渐的,众人都睡下了,谢允走到稍远的地方,摘了几片叶子,挨个试了试,挑了一片声音最悦耳的,放在唇下开始吹,主要是怕自己睡过去。

他吹了一首不知哪个山头的民间小调,欢快极了,让人一听就忍不住想起春天开满野花的山坡。

周翡靠在树下闭目养神,留着一线清明,不敢睡实在,听着那细微的叶笛声,迷迷糊糊的,她居然觉得谢允那句“有吃有喝能坐着,天下无不可去之处”说得很有道理,也跟着无来由地穷开心起来。

第二天清早,众人休整完毕,便准备赶往华容。

周翡总算把她那张花猫脸洗干净了,被讨人嫌的晨飞师兄好一番嘲笑,尚未来得及回击,冲霄子便叫住她道:“周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凡人维持仙风道骨的外表十分不易,得有钱有闲才行,道长看着就像个叫花子,一点也不仙。

但倘若与他交谈两句,却总不由得忽略他的狼狈相,对他心生敬重,连说话都会文雅几分。

周翡忙走过去,问道:“前辈有什么吩咐?”

冲霄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姑娘可曾读过书么?”

周翡想起头天晚上自己丢的人,心里升起窘迫的庆幸,幸亏他们都不知道她爹是谁。

她从周以棠那里继承的,大概就只有一点长相了。

周翡厚着脸皮回道:“读过一些……呃,这个,不怎么用功,后来又忘了不少,字还是认得的。”

冲霄子很慈祥地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卷手抄的《道德经》给她,又道:“老道身无长物,就这一点东西没给人搜走,我看小姑娘你悟性极佳,临别时便赠与你吧。”

周翡翻了翻那经书,见满眼“道”来“道”去,顿时两眼泛晕,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哪方面的悟性佳?当女道士的?”

她便问道:“前辈,你不跟我们去华容吗?”

冲霄子拈长须笑道:“我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就此别过了。”

周翡心里疑惑,但是人家既然说了“私事”,又是前辈,总归不好追问,只好道:“前辈一路平安……多谢赠书。”

冲霄子冲众人一拱手,他休息一宿,身上的温柔散已经全解,清啸一声,起落如风中转蓬,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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