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选择那项职业,都是因为蚂蚁的关系。

红豆冰棒掉落在马路旁的水沟里,逐渐融化的淡紫色液体上爬满了蚂蚁。看到那光景时,他发觉那正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由于从小他就很乖,功课也很好,因此母亲似乎希望他能成为银行职员或是到贸易公司上班。他底下还有三个弟弟,一家人靠着父亲当木匠的收入生活,绝对不轻松。因此母亲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从事每个月都有薪水可领的工作。既然表现优秀的长子是他们家未来的希望,父母再怎么勉强也要供他上高中。他自己也想回报父母的期待,早日独立帮助家计是他从小就立定的志向。

高三那年春天,他决定尽可能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当然,他的第一志愿还是父母期望的上班族。

可是当朋友春风满面地介绍他到自己所任职的中小公司参观时,他觉得有些难以适应。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不适应。因为头一次看到公司、看到办公室,他以为自己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干练地说着电话的男人们、白色衬衫耀眼夺目的女职员们。职场里到处显得活力、时髦,充满了光明的未来。

想到自己将是这里的一分子时,大概和他同年纪的青年都会兴奋地满怀希望吧。想像着不久之后自己也能那样子讲电话、整理文件、和年轻女孩打情骂俏。

可是,他心头涌现的就只有无法适应的感觉。

他完全无法想像和那些人一起上班的情景。

他为自己的不适应感到困惑。怎么会这样子呢?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不适合在那里工作呢?

走出公司后,他将困惑告诉朋友。朋友似乎认为他只是对就职有些不安而已,于是很乐观地安慰他说:没问题的,每个人刚进公司时都会觉得不安。阿照你这么优秀,只要一年的时间,相信你一定也能干得有声有色。你对数字不是很拿手吗?只要公司让你管账,将来肯定会出人头的。

他暧昧地点点头,心中的困惑却继续扩大。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以前也做过送报纸、修建河堤、整理传票等工作。他既不讨厌工作,对于上班族的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安的,但他就是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安身之处……

他偏着头思索。难道是因为人生经验不足,才会想太多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又透过老师参观了几家毕业学长任职的公司。

可是不管到什么公司,他都觉得难以适应。

说得正确一点,应该可说是“很虚伪”吧。

办公室这种地方十分表面化,他觉得那是一种欺瞒。仿佛比起他所感受到的世界、比起他所经历过的人生,这里就像是沉淀过的清水一样。

仔细想想,从小时候起生活环境就不太好的他,常常被周遭的人说是“装成好孩子的样子”、“装腔作势”、“根本瞧不起我们”。他也不否认自己自以为不同于他人,一心想脱离现况给家人过好日子。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肮脏杂乱、没有隐私的生活。可是真有机会可以脱离时,他却又难以适应未来的世界,甚至也感觉不出未来的世界有什么魅力。

就这样,他抱着一肚子无法找人倾吐的想法迎接着暑假的到来。他每天做着送冰块的工作。在烈日骄阳下挥汗如雨地搬运冷硬的冰块,不禁让他感慨起人生的不公平。

结束劳力工作回到制冰厂时,他发现工厂角落笼罩着一股兴奋的气氛。警察忙着跑来跑去,驱赶看热闹的民众。

“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老婆杀了老公。”

“听说被砍得浑身是血呢。”

“他们家老是听见夫妻吵架呀。都怪老公喜欢拈花惹草啦,他老婆不是常常大喊我要杀了吗?”

“好像是大白天就背着老婆带女人回家哩。”

“结果老婆回家一看就火冒三丈。”

“没想到她还真的下手了耶。”

远远就听见围成一圈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人墙之间,可以看见一名表情呆滞的中年妇女站在工厂门口。警察跟她说话,她却毫无反应。仔细一看,她的手上、紫色罩衫都全染上了暗红的血迹,和路旁整齐并列的牵牛花盆栽形成奇妙的对比。

一名年轻女子靠在住处门框上哭。她身穿白色浴衣,膝盖以下赤裸,小腿腹显得特别醒目。仿佛临死的青蛙脚一般,女子的小腿腹微微地颤动着。

他当场呆住了,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和哆嗦。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感受,突然猛烈地贯穿整个身体。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感到头脑很混乱,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突然,视线的一角出现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于是他弯下腰定睛一看,原来是无数的蚂蚁在某个东西上钻动。

他反射性地向后一退,待精神稳定些后又再看一次。

低浅的排水沟里掉落着一只白纸袋,装在里面的两根红豆冰棒已经融化,湿答答地黏在纸袋上。淡紫色的冰棒已经看不出原形,裸露出一颗颗的红豆,上面聚集了来去匆匆的蚂蚁大军。

他直觉认为那个纸袋应该是站在那里的女人带回来的。

那是个异常炎热的黄昏。上完工的女人为了追求一丝的清凉,很自然地连丈夫的红豆冰棒也一起买回家。可是才要进家门,却发现身穿浴衣的年轻女子从屋里走出来……她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应声断裂。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为什么会跑出来、冰棒又如何会掉落在那里。

这时候,他看到了。

倒在榻榻米上浑身是血的男人、小腿抖动的哭泣女人、罩衫上满是血迹,杵在那里的妇人、一旁群集围观的群众,以及人墙之外茫然伫立的少年。

这就是刚才他俯瞰的水沟里头那些东西的真实面目。

这就是我今后的容身之处。

他做出了决定,不再迷惘。

隔年,高中毕业的他便当上了警察。

如愿当上刑警后,他还是无法跟周遭打成一片。

换句话说,他无法融入所谓的组织的色彩。他不知道是因为个人资质使然,还是下意识拒绝融入。来到这里之后,他还是被说“谁叫那家伙是知识份子呢”、“他和咱们不一样啦”,受到同事们冷淡的对待。还好因为他的个性敦厚冷静、做事脚踏实地。不是那种急功好利的类型,所以还不至于受到排挤。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很喜欢这项工作,也没打算当作天职来看待。

可是这里的确是他的容身之处,抛开组织的问题不谈,工作本身倒是满适合他的。

虽然他喜欢喝酒,可是除了跟少数特定的同事外,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喝。常去的小酒馆还以为他是老师或是从事研究工作的人。他不太提起自己的事,只选择能够让他安静喝酒的酒馆。

经由高中同学的介绍,以相亲形式娶到老婆,是在他三十二岁那年。当时父亲已经过世,弟弟们也都长大独立,刚好是他放下生活重担的时候。

他和没有物欲、个性稳重、单纯有如少女的妻子一开始就很契合。事实上,妻子比他想像中还要坚强,不但任劳任怨地照顾长期患病的母亲,还帮他生了两个儿子。他个人认为自己拥有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他的工作很忙,他也很享受这项工作。

不管到什么现场,他都能像那年夏天看见蚂蚁一样,有着奇妙而真实的临场感。当身上起了战栗的感觉时,他总是愧疚地觉得自己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归根究底,我可能只是想了解人的真面目。说穿了,大概是想看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吧。

坐在小酒馆的吧台前吞云吐雾时,他心里总是想着这些。

我也是那样子吗?万一被逼急了,身处极限的状况时,我也会想杀人吗?是不是大家都一样呢?其实所谓的理性,根本什么也控制不住吗?

满四十二岁的那个周末,像往常样坐在吧台喝酒的他,胸口出现不太寻常的疼痛。老板看他情形不太对劲,立刻叫救护车送往医院。

停止抽烟吧,否则很难担保剩下的人生。

在医生如此宣告之下,他只好遵从指示。从开始工作起,他的烟瘾便愈趋严重,当时一天要抽将近两包。

然而要戒掉人生第二伴侣的香烟,着实比他想像要困难许多。

虽然用糖果或是牛奶糖来取代了,可是他本来就不爱吃甜食,尤其嘴里那种黏稠、容易口渴的感觉,更是让他不舒服。

有一天,他和好久不见的高中时代的朋友碰面时,正是他烟瘾又犯、情绪最焦躁的时期。不过那也和他刚好遇到棘手的事件,案情胶着不前有关。他无法和朋友专心聊天,下意识地找起了香烟。发觉自己的行为之后,他只好假装拿起酒杯企图掩饰。

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吧。朋友撕开桌上的免洗筷纸套,并开始折起那张长条形的纸套。

他专心看着这出人意表的动作,只见朋友立刻折出了一个立体的纸弹簧。

他对朋友的手艺大感惊叹,甚至忘了想抽烟一事。

“哇,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折纸是很数学的艺术喔。你不是数学很厉害吗?”

朋友高中毕业后曾经先就业过,后来半工半读辛苦读完大学,进入了某个研究室。这么说起来,他记得朋友以前就有一双巧手,虽是个大男生却很会折纸。而且还不是折很通俗的纸鹤或是头盔,而是自己设计的创意折纸。

从那次之后,陪伴他思索和喝酒的,就是随身携带的几张纸片了。

通常放在他口袋里的,是用广告传单折成四折的十五公分见方纸片。因为这便于他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摊开折叠。只要觉得瘾头犯了、或是喝酒之间空档,他就会掏出来折纸。

折纸这种东西,如果不是用四边等长的纸,折起来就很不痛快。

起初他会买市面上卖的纸来用,不过没想到竟然长度不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省钱,于是他便开始自己裁纸。每到假日,他便习惯拿出尺来量好长度,将夹在报纸里的广告传单裁成纸片。妻子也会特意帮他留下广告传单和饼干糖果盒的包装纸。

他折纸的功夫日益进步,开始可以折比较精巧的东西了。

创作折纸、几何学模样的立体折纸等固然有趣,但他最后还是会回归原点——研究折纸的基本和极致:纸鹤。

鹤本来就是吉祥的动物,纸鹤在一开始的时候似乎也是用在祭神的仪式上。古文献上甚至记载:纸能通天神,每只纸鹤都必须用心去折。或许因为传说第一只纸鹤出现于伊势神宫,所以到了江户时代,将各种纸鹤折法写成书的也是伊势地方的和尚。

他找到了古书的拷贝,并且喜欢不看图解,只靠完成图自行思考折法。

要折出好几只大小不同的纸鹤连在一起的连鹤,必须用到剪刀。思索该如何下刀让他觉得很有挑战性。只要理解一定的原理就能广为应用;局限于原理就无法创新。

他的工作也是一样。固然人类的行动到了某种程度容易制式化,很容易被看出情感。但如果抱持那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就难以理解其他的真相。

从他将折纸用的纸片随身放在西装口袋里开始,经过了三年,他四十六岁了。

然后,他终于遇到了根据过去经验也始终无法理解、让他终身难忘的大量毒杀事件。

人其实是有直觉的。

也有根据经验和职业而来的直觉。

他发觉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虽然他从没想过要把这种说法挂在嘴上,可是却常常不得不用这个方式自我解释。

当时NHK曾经播映过美国的电视影集,内容是关于一名刑警的故事。

就是所谓的倒叙式的推理剧——一开始就让观众看到凶手犯案的情况。凶手多半是社会上有头有脸、脑筋很好的人,犯下乍看之下毫无破绽的杀人事件。然后来办案的,是一个穿着破风衣、看起来不怎么有才干的重案组刑警,让凶手卸下心防。

事实上,他是一名观察力敏锐、能力超强的刑警,老是跟在凶手旁边让凶手紧张不安,逼得凶手无所遁形。

同事之中有人觉得剧情太过脱离现实而不爱看,他却觉得这种犯案动机简单明了,又能在一个小时里结束的警察推理剧还不错。

和妻子一起收看那出美国电视影集的时候,妻子曾经开口问过他一次。“欸,你也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凶手是谁吗?”

影集中,男主角刑警经常这么说。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凶手是你。绝对相信凶手就是你。我打从心底怀疑你。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绝大部分他受理的杀人事件,都是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因为凶手不是呆立在被害者身边,就是害怕自己犯下的恐怖罪行而脱逃,然后立即在潜藏的地方被捕获。

像眼前的电视影集那样,在那种适合穿着晚礼服、拿着香槟酒、还有游泳池的豪宅中,有着复杂的利害关系,犯案计划完美周全,做好了不在场证明,也进行了伪装,甚至还会说“请我的律师来”的凶手,他从来没有碰过,今后也不太可能会碰上吧。

“不,我完全都看不出来。”

结果他只好这么回答。然而他的心中某处,则有另外一个自己回答:“那种情形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那种情形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他的确是那么认为,只不过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以证明。

他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将来,那机会上门了。

那一天,夏季已即将进入尾声,一早开始天气就十分闷热。他知道台风快要登陆了,下午开始就会下大雨。

离开家门时,他不安地摸了一下胸口的口袋。和平常一样,那里放着折成四折的广告传单,不过夏天容易流汗,纸张濡湿的话就真变成废纸了。再者,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太可能“折纸”吧。以前遭逢大雨的时候,口袋里的纸张都给淋湿了,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支离破碎的碎纸片扣出来,也许今天应该先把纸张抽出来比较好吧。

令人浑身发烫的热浪持续不断,偏偏今天还得将拖了不能再拖的书面作业给完成才行。热爱工作的他,也热得提不起迈开前往警署的脚步。

另外还有一个让他不想上班的理由。

会发生不好的事。

一早起来他就有这种预感。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一种预感,还以为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天气不好的关系。可是一走出家门,他就确信那是不好的预感了。

今天肯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他按着胸前的口袋,考虑着要不要将广告传单拿出来。不过他认为这种日子还是不要改变比较好,于是还是带着纸张出门了。

大概是天气热的关系吧,警署里的人比平常要多,大家都埋头整理书面资料。下午开始下起了雨,猛烈的风雨有时会拍打着窗户,可是办公室里反而显得异常安静。

“唉,精神根本都没办法集中。”

“连香烟都湿了。”

到处都可听见同事抱怨的声音。

泡了淡而无味的茶水之后,他在回自己座位的途中掏出了那些纸张。果不其然,有些就会受潮,连想要摊开纸张都有些困难了。

老是喝冰凉的东西伤身体,所以他决定尽量多喝温热的饮料。可是拿回座位后,他又发现茶水热得难以入口。

他很自然地将折成四折的纸张当作杯垫放在茶杯下面。

一边等着茶水变凉、一边默默地整理书面资料。可是偏偏茶水就是凉不下来,他真的很渴。

他焦躁地振笔疾书,烦闷的情绪几乎快要冲出嘴巴了。好热!这些资料真是烦人!今天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他根本无法专心看着资料上的文字。

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胸前口袋,然后才想起口袋里的纸张早已被他当作杯垫使用了。

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下好不容易变凉的茶水。

温热的茶水淡而无味,难喝得让他皱起了眉头。早知道这样就喝白开水了。

就在他心情疲惫地准备放下茶杯时,突然发现用来垫茶杯的纸张上,很明显地浮现一些文字。

接触到茶杯底缘的部分湿成了一个圆圈状,使得印刷在纸张上的文字突显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浮现出来的文字刚好只有两个。

在圆形的水渍之中,一个字在左上方,一个字在左下方。

女 恼

他吓了一跳,眼光被那两个文字吸引过去。天气依然闷热难耐,汗流浃背的他,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为什么广告上会有那些字?

他战战兢兢地拿起纸张,才发现那原来是药局的广告。

头晕目眩、四肢发冷等女性特有症状

因为腰、膝盖、关节等疼痛而烦恼者

他不禁苦笑。

什么跟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只是其中的两个字刚好浮出来而已啊。

真是可笑。他虽然放心了,可是背后起的那股凉意仍然没有消退。

今天一定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当那篇广告文字再度浮现脑海时,办公室的电话发出了异常尖锐的响声。

狂风暴雨中,接获第一通报案电话赶往现场的每个人都还是半信半疑。

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真有可能发生那种事吗?

风势越来越大,雨水的威力也增强到如同打翻了水桶一样。一停在红灯前,猛烈的风雨几乎撼动整个车身。

难道是故意挑在这种日子的吗?他暗自心想。

没有人出门、家家户户也都拉上了遮雨棚。这种天气就连撑伞也不管用,雨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理所当然的,目击者会跟着减少,也听不到犯案的声音。甚至连足迹等证据都会消弭于无形。

不,应该不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么恶劣的天候下来看热闹的人群还是很多。穿着雨衣的群众,在雨中形成了挤得水泄不通的人墙。

人墙里面,已经赶到的警方正在管制交通。他们身上也穿着大雨衣,每个人身上都像包着一层白色胶膜似的遮风避雨。他们嘴里好像在嚷嚷着什么,不过在这种风雨中,看起来就像是默剧一样。

直到看见仿佛要塞满马路一般的警车和救护车之后,他才有回归现实的感觉。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打开车门,风雨便劈哩啪啦地扑身而来。

他小跑步加入警方队伍。在进屋之前,他身上就已经湿得像是在游泳池里游过一圈一样了。

好不容易进入玄关后,他才发现这是栋豪宅。因为风雨太大影响了视线,所以在警官引领他进屋以前,他根本没有办法仔细观察房屋全貌。

好大的屋子,看来是有钱人。忽然,那句“适合晚礼服和香槟酒的凶手”这句话在他脑海中现。

不过,他的观察却因为一股刺鼻的臭气而中断。

“唔!”

一踏进屋里的其他警察也跟着掩住鼻子。

一种酸苦、带有金属气味的恶臭弥漫在整个屋里。

他不经意地注意到倒在走廊上的女人。她全身扭曲成很不自然的姿势。

扭曲成那种姿势,应该很痛苦吧,他想。

“味道好臭呀!”

戴着口罩的救难人员一边挥手、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你们不能进来!呕吐物中可能还存有有害物质。我们想让空气流通一下,可是这种天气根本没办法开窗户。”

杀气腾腾的语气。

“我们是警察。死了人吗?”

“还有气的人都已经送去医院了。剩下的都不行了。”

“送去了几个人?”

“五个人。”

“医生呢?”

“还没到。”

“是中毒吗?”

“十之八九错不了的。大家一起干杯之后喝下饮料,所以好像是同时中毒的。到处都是散落的杯子。连青泽医生都……可以的话,请直接封锁现场。”

大叫的救难人员脸色也很难看铁青。

“喂!你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你该不会也中毒了吧?”

“不,我还好、我还好……”

尽管嘴里这么说,他的身体却摇晃不稳,警察们赶忙扶住他。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警察们便发觉他好像也要吐了,于是赶紧搀扶着他往外面走。

“喂,不要吐在这里。谁来帮忙一下。”

看着救难人员被抬出去后,他默默地回头望着走廊。里面倒卧着两个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已成为冰凉的尸体。

他吞了一下口水,拿出手帕掩住嘴巴,慢慢地踏进了走廊。散落一地的杯子里所流淌出来的液体将走廊给打湿了。

他下定决心将所见景象全都烙印在脑海里,慎重地在走廊上移动,并留意不要触碰到任何东西。

外面风雨声大作,屋子里面则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如同字面一般,是一片死亡的寂静。里面的房间透出灯光,显得屋里更阴暗。

倒在走廊上的女人似乎都是来帮佣的。一个年约四十多岁,另一个则是六十岁左右吧。两人都穿着围裙,扭曲着身体命丧黄泉。她们是挣扎地爬行到这里的吗?脖子上有明显的抓痕,头发上的发夹也脱落了。酸腐的呕吐物和尿失禁的臭味夹杂在空气中。

他不禁用力按着覆盖在嘴巴上的手帕。太阳穴一带泛起了滴滴的冷汗。

这时,他突然发觉脚底下有一辆红色的迷你玩具车。

他倒抽了一口气。这户人家有小孩。

正在往里面房间张望的他,仿佛脸上挨了一拳似的全身僵硬。

那是一个天花板挑高的大房间。

里面的人数多得超乎想像。

他大致目测一下人数。十二个人。

首先浮现脑海的感想,是这群人在睡觉。

令人联想到剑道部的集训,一群人睡在大通铺的样子。

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间,下一个瞬间,他立刻就为眼前的惨状而浑身发冷僵直。

每一具尸体都是在痛苦蔓延全身的情况下断气的。

简直就像跳探戈的姿势一样,死者衣衫不整、表情痛苦、踢乱了桌椅、倒卧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穿着和服的女人、穿着西装的老人、中年福态的五十来岁男人们则是倒卧在沙发椅上或是后面。也有蹲在地上抱着腿缩成一团死去的老年人。

每个人都因为不期而来的生命尽头而留下无限遗憾的挫败感。

看见扭曲倒卧在桌子下面的少年们时,他觉得心脏好像被揪住一般,浑身颤抖。他们的年龄正好和他的小儿子相仿。面无血色的少年们毫无防备地面对着天花板、张开无力的嘴、如同洋娃娃般伸出四肢。

太凄惨了。他们的家长也在这群人当中吗?

也有穿着学生制服的青年,再度令他怵目惊心。该不会是我们家的幸雄——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他反射性地看向死者的脸。死者有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发丝,皮肤白皙,确实不是我们家老大。在可笑的安心感之后,他的心情完全动摇了。

突然有了和大量死者共处一室的真实感觉之后,他不禁想放声大叫。

他明白刚刚的救难人员并不是因为吸进了太多的毒气,而是因为目睹了这么多的死者,才会感到身体不适。

某个东西破裂了,一种过去曾感受过的鲜烈、空前绝后的不祥现实感活生生地向他袭来。爬行在红豆冰棒上的蚁群,密布在散满地毯上的呕吐物中,爬满了整个房间。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蚂蚁在皮肤上爬行的不快感触。

冰冷、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恶意弥漫着。

一种仿佛要击溃渺小的他一般、无法撼动的巨大恶意。

瞬间,他有种即将被恐惧吞没的感觉。

快跑!赶快逃走吧!尽快离开这里!

看清楚!用力记在脑海里!不要放过案发现场的每一个角落。

两种声音同时在脑海中响着。

他努力保持意志,用力在手帕内侧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企图拦阻自己的是什么。但他还是努力留在屋子里,一脸苍白地到处观察。

几乎没有人动过手的丰盛佳肴。到处散落的杯子。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很自然地转过头去。

他心头一震,身体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然而,在那里的只张空的藤椅罢了。

一张看起来很舒适、焦糖色的单人坐藤椅,上面放着一个蓝染棉布的椅垫。

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呢?

他恢复冷静,开始思索。不消片刻,他便知道原因何在了。

其他家具都被痛苦的人们移动了位置,只有那张椅子还保持在原位。

仿佛脱序的房间里面,只有那张椅子维持了惯有的平静。

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没事吗?既然有这么多人同处于一室,肯定是有人坐在这里的。难道是因为坐着的人立刻站起来离去了吗?

这时他的脑海中莫名地浮现了两个清楚的字。

女 恼

他吓了一跳。

那是刚刚在茶杯下的广告文字。

看来在潜意识当中,他

似乎认为坐在那张藤椅上的是个女人。

他再度环视整个房间,接着静静走出去。

踏上阴暗的走廊时,他几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房子里面,看见一个应该是厨房的房间。

桌上整齐摆着包覆着保鲜膜的菜肴、叠在一起的寿司餐盒、啤酒和果汁瓶、酒瓶等东西。是先在这里准备好,然后再送过去的吗?

他突然发现了放在桌上的纸张。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白色信纸,上面压着一个小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枝枯萎的鸭拓草。

不太具有什么特征的笔迹写着一些字。

读完之后,他不禁喃喃自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医生和监识人员似乎已经到了,外面显得更加嘈杂。大概是因为人数增加的关系吧,感觉人声压过了雨声。

媒体也来了呢,他直觉认为。

这下可麻烦了。

工作人员蜂拥而至,一起进来的同事们正在咬着耳朵说话。他们也是淋得浑身湿透。

“没办法。送到医院之前,已经死了三个人。”

“生还者呢?”

“有一个好像还有救,但目前还没有意识。”

“那么应该是无法接受讯问啰。最早报案的人是谁?”

“是附近的派出所。因为今天这里有喜事,附近来了很多小孩子。那个小孩来得比较晚,发现后便立即冲去派出所报案。”

附近的小孩。他感觉到胸口一阵揪心。里面已经死了好几个小孩呀。

“有没有可疑的人呢?”

“就今天调查的结果,好像有一个送酒和果汁来的年轻男人最可疑。有人看见他穿着黄色雨衣送货过来。平常都是认识的杂货店老板会送来。”

年纪比他小的同事一脸困惑地压低声音说道:

“这下子肯定会引起骚动的。”

“应该是吧。”

“因为这里是青泽医院呀。”

“青泽医院?”

他倒是对这个名字没有太过留意,同事接着说道:

“这里的主人是第四高和东大毕业,也是县医师公会的老大。听说儿子很早以前就继承家业了。”

“是吗?该不会全家人都……”

“是呀,他太太、儿子夫妇和孙子都死了。全家人都遇害了哩。救难人员也认得他们一家。”

他不禁皱起了脸。原来是有社会地位的人家。他可以预知今后的调查工作会很困难。一想到不同于刚才在里面房间所感受到的、另一种繁杂、耗损神经、不顾现实情况如何的庞大工作量,他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

不过这时有个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喂!”他抬起头看着同事。

“嘎?”

“你刚刚说死了三人,一个意识不明但可能有救?”

“对呀。”

“那还有一个人怎么了?”

“还有一个人?”

“送去医院的应该有五个人才对呀。”

“噢,是吗?我倒是没听说。”

又走进来一名年长的老鸟刑警。他也是一身湿答答,头上那几根好不容易才梳服帖的头发更是惨不忍睹。

“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已经来了,真是烦死人了。”他用抱怨取代打招呼。

“太郎,你有听说送到医院的是几个人吗?”

同事问。太郎并非老鸟刑警的名字,他的姓是太郎丸。

“有呀。三人死亡,两人无法会客。”

“两人?所以有两个生还者啰?两个都意识不明吗?”

他赶紧把握机会询问。

太郎丸神情黯然地看着他。

“一个意识不明,另外一个身体没有大碍,不过因为受到严重的惊吓,好像打了镇静剂正在休息。”

他的心情为之一振。生还者。有个从头到尾目击事件发生的生还者。

可是太郎丸好感受到他的期待,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何变得满是同情。

“是这里的孙女喔,青泽绯纱子。我想她应该是中学生吧。”

“青泽?这里的孙女吗?她还活着呀?”

他的胸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的祖父母、双亲和兄弟都一起过世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提供证词呢。”

太郎愁眉苦脸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在这里、目击了整个事件吗?”

他不解地反问。太郎丸轻轻地摇头。

“青泽绯纱子的眼睛看不见呀”

台风虽然离去了,黎明过后的城市又被不同的风雨所包围。

来自东京的媒体蜂拥而至,城市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氛。

由于一开始的资讯错综复杂,所以直到昨天深夜才理出了整个事件的大概。

住在K市的医生——青泽家的三代庆生会上,发生了大量毒杀的事件。警方认为当天下午一点左右,一名载着啤酒和果汁、三十岁左右、头戴黑色棒球帽、身穿黄色雨衣的年轻男子涉嫌重大,开始了搜索的工作。

研判毒药是氰化物,造成了那一天在家的十七个人遇害身故;其中一人意识不明、情况危急。

被害人包含青泽家的一家六口和四名亲戚,其他则是附近的邻居。

这是史上少见的重大凶恶事件,县警本部很快就宣布要将凶手绳之以法,设置了调查本部。编制五十人的调查工作就此展开。

身为地方名士的被害人一家遇害,不仅带给县医疗界很大的冲击,也引发了种种的揣测——根据各家报导所整理出的概要大致上是这样。

在狂风暴雨中,他和同事满怀期待地前往医院。

他无言地随着车身晃动,不安和压力也在心中晃动不已。

县医师公会发出声明,要求警方尽快查明这个事件。

来自市民的电话,固然有许多是提供资讯,但大部分则是诉说对看不见杀人魔的不安。

他和同事都双手抱胸,不想说话。

然而,同事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茫茫然地开口:

“那些人的生日都成了祭日了呢。”

“是啊。”

“一家三代生日都在同一天,这种机率会有多少呢?”

“我和我弟弟、还有堂弟也是同一天生日啊。那种事应该不算很稀奇吧。”

“可是是一家三代耶,应该算是很难得吧?”

两个人看着车窗外,继续着无聊的交谈。

案发之后过了整整一天。青泽绯纱子已经醒了,因为精神状况稳定,所以医生答应让她接受讯问。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之后有些失望,但毕竟人还是在案发现场的。

得问出线索才行——而且是要能够逮捕到凶手的线索。

“阿照,如果除了自己以外的家人同时都死了,你会怎么样?”

同事依然没有看着他的脸。

“嗯……我会怎么样呢……”

他含糊其词。他根本不愿意思考这种问题。

“我应该不行吧。我才不想要自己一个人活下来,我会跟在他们后面一起死的。”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隔壁座位。看不见同事的表情。他不知道同事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为了打破车内的沉默而随口说说的。

走在医院的走廊时,护士小姐不断地提醒他们。

“她看起来好像情绪很稳定,请不要信以为真。”

她语气凝重地表示。

“千万别忘了病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喔。那孩子一直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从头到尾听着家人痛苦地死去。请你们别忘了那是多么可怕的经验,要斟酌一下喔。”

她不断提醒刑警们。

白色冰冷的走廊。他和同事的心情越来越紧张。

同时,他也感到十分不安。昨天在那个房间里所感受到的巨大冰冷恶意。当时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超乎想像的未知物。

没错,超越人类的智慧,就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很愚蠢,于是便不再去想了。

他们站在走廊上的一扇白色房门前。

喀嚓一声,房门开了。

他和同事一边点头示意,一边跟着护士走进病房里。

一抬头看见坐在病床上的少女时,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妻子曾经问过的话。

你也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凶手是谁吗?

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他确信少女就坐在那个房间里没有移动过的藤椅上。

然后,他在心中回答了妻子的问题。

是的,我看得出来。虽然这是我的第一次经验,可是现在,我的确第一眼就看出那个事件的凶手是谁了。

他慢慢地坐在少女床边的椅子上。

就是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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