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昆气息匀顺,闭着眼睛,神态平和。要不是脑袋上面缠着的一圈圈纱布,就真的像是在睡懒觉一样。

何丽真弯腰,轻轻地碰了碰万昆的脸,他跟陈路一样,脸上也有些灰尘,何丽真帮他擦掉。

“你……”陈路看她情绪慢慢稳定了,开口道,“你是他……他女朋友?”

何丽真转过头,还没回答,身后的吴威就说:“是老师!”

何丽真看了吴威一眼,对陈路说:“对。”

吴威瞪大眼睛。

何丽真说:“这是怎么回事?”

陈路眉头紧蹙,“他应该不太想跟你说。”他瞥了一眼吴威,吴威又往何丽真身后躲,陈路凝眉,“谁知道这小子的老师是你。”

“你认识我?”

陈路从怀里掏出根烟,“算认识吧。”

何丽真对他依旧抵触,绷着脸说:“这里是医院,病房里不能抽烟。”

陈路一愣,看了看手里的烟,又看了看何丽真,点头,把烟又插回烟盒里。

何丽真说:“你是他同事么?”

陈路说:“嗯,工地一起干活的。”

问清身份,何丽真总算放心了一点,“他怎么了?”

陈路长叹一口气,小声嘀咕说:“最近事真他妈的烦。”

何丽真转头问吴威,“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吴威看起来像一只惊魂未定的肥麻雀,他下意识地想要回答何丽真,被陈路打断了。

“他知道个屁。”

吴威很怕陈路,躲着他的眼神,陈路看他也来气,恶狠狠地盯着他,“要他妈不是你,能这样么!”

何丽真咬着牙,“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操。”陈路骂了一句,转头不看吴威。

何丽真说:“你先告诉我他伤势严重么?”

“不严重。”

何丽真说:“那他怎么——”

“睡着了!”陈路沉声说,“不是晕过去,他昨天晚上就没休息,现在是睡着了。”

何丽真总算放下心,又问:“你们不是在工地干活么,怎么会出这种事,他是怎么伤的。”

陈路看着何丽真,长张了嘴,又闭上。“他……他应该不想跟你说吧。”

“我人都在这了,他还有什么瞒的。”

陈路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也行吧,你跟我来。”他带着何丽真到走廊上,何丽真临出屋时对吴威说:“你在这等老师。”

医院很安静,瓷砖地面,长长的一条走廊里,只有几个人。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从一楼窗户看出去,正好是停车的大院。

陈路在窗前站定,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吵吵嚷嚷。

“跟我们没关系!”

“你就——”

“对对,找他!”

声音越来越近,何丽真转过头,看见那边走过来几个人,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拉扯过来几个人。

来的一共四个人,何丽真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人真的很容易分成三六九等,打头直奔过来的两个,跟陈路万昆打扮差不多,出于何丽真的心理因素,觉得气质逊了几层,估计一样是工地的工人,后面一个跟他们争辩着什么的,三十几岁的年纪,明显跟那两人不是一路人,穿着西服,可却不像大老板,眉眼里依旧透着些市侩气。

最后面那个……是一个胖子。

年纪不大,最多二十五六,其貌不扬,穿得一身休闲装,离前面距离不远不近,慢悠悠地往前踱步。

这个应该才是正主。

他们明显是来找陈路的,陈路也反应过来,拉着何丽真胳膊,往后一拽,自己上前面去。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那两个民工模样的人抓住陈路就不松手了,陈路甩开,他们依旧不依不饶。

“不是我们刮的!他们弄的,你要找找他们!”

陈路比那两人壮了一圈,站他们面前,“滚你妈的。”

“我们一直站在另一边!你别想耍赖啊!”

“哎哎哎。”穿着西装的男士站出来,“停一下,停一下。”他虽然在跟这些人说话,可满脸的不情愿,“我说你们能不能注意点,这是医院,喊什么喊啊。”

那两人不说话了,这种僵持,口才不够,那谁先开口谁吃亏。

西装男手掐着腰,一副训话的样子,“你们快点决定,我们这还有事呢,别想着赖账,我们这前后脚看到的,能不能利索点,要不一起摊了。”

“不是我们刮的!”

陈路气得都快乐出来了,他冲那个西装男说:“你们过来的时候可看见了,我们可是空手,他们拿家伙,你看看你车上的印子,那是人能挠出来的么?”

是不是人挠的不知道,但西装男明显觉得陈路的态度有点装,他凉凉地睨他一眼,也没说话。

何丽真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小声对陈路说:“你们刮到别人的车了?”

陈路没理她,接着跟西装男说:“是我们的我不会赖,不是你也别想讹。”

西装男忍不住啐了一口,“讹?我们讹你?”他一边说,夸张地扫视了陈路一遍,多余不用说,眼神表明一切。

男人都要脸面,就算是再低层的也一样,陈路被他那一眼看的浑身是火。

“你瞪什么啊?”西装男个头不矮,可惜白斩鸡的身段,吓人不行,损人有一套,“你有瞪人的功夫赶紧赔钱行不行。”

那俩人现在跟着凑热闹了,“赔赔赔!赶紧赔钱!”

陈路本来就不太会说话,现在一个人对着三张嘴,更是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他声音大了起来,“谁赔钱!你让谁赔钱!?你们刮的让我们赔?”

走廊尽头的护士终于忍不了了,冲这边喊了声:“医院呢,小点声行不行!”

静了三秒。

忽然一声笑,何丽真看向后面,那个站得有点远的胖子手插着兜,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真是没见过钱啊……”

胖子声音都偏细,这个也不例外,何丽真听见他说话,感觉有点油腻腻的,他慢慢走过来,说:“等一会警察来了,你们自己商量好,我车的型号保险都跟你们透露过了,想赖是不可能的。”

说完,他冲那个西装男示意了一下,“我先出去透透气,这太憋了,你在这看着。”

何丽真觉得自己听了个一知半解,到后来,追着问陈路,才问出事情经过。

这几个就是之前一直找万昆和陈路麻烦的那伙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可奈何陈路和万昆两人太凶,一直僵持着,到后来已经完全不是为了抢活,而是专门想出口气。

今天傍晚时候,他们又来找茬,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是他们动手期间,多了个外人——就是吴威。

原来吴威就住在辉运一期里,两个月前才搬的家,这几天他生病请假在家,今天是因为嘴馋,想吃点零食,出去买的时候就碰见了万昆一伙人。

碰见了倒还好,绕开就行了,可吴威直肠子,他认识万昆,他看见万昆缠着一条胳膊还打架,就想报警,两边都不想叫来警察,那伙人也是打红了眼,抡着棍子就照吴威过去了,万昆是为了拉开吴威,才挨了一下。

混乱之中,谁也没注意刮碰到旁边的一辆高级跑车上。结果车主回来了,就闹出现在这个事。

“如果不能认定的话,那一起赔么。”何丽真问陈路。

陈路脸色难看,“你知道他那车要赔多少钱么?”

“多少?是很好的车么?”

“没记住叫啥,威什么。”

“威?”何丽真对车不了解,想来想去,“荣威?”

“记不住了……”

何丽真和陈路说话,旁边的西装男貌似听到了,噗嗤一声乐出来,好笑地说:“荣威?还捷达呢,那是威龙。”

陈路也不懂威龙是什么车,但他听着西装男那瞧不起人的语气就恼火,可又不能拿人家怎么样。何丽真也听出来了,稍稍有点窘迫,问他说:“那,刮得严重么。”

“严重么?你问他们严重么,那不是刮,那是榔头砸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这么大一个坑!你说严重不严重。我告诉你们,这车中国修不了,得送回法国修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警察来了,也傻了。

这车电视上都没见过,谁想到这么个县级市,居然有人在开。本来刮车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跟这个价位联系到一起,不大也变大了。

对方所有材料提供齐全,连法国的货物进口证明书都有,八点多警察到,九点律师就来了,几个工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两个人蹲在医院墙根处,任谁叫都不出声。

陈路倒还站着,可脸色也很难看。

何丽真想跟对方律师谈一谈时,后面吴威的声音传来。

“老……老师。”

何丽真转头,“怎么了?”

“万昆醒了。”

陈路跟何丽真说:“你先去看看他,我在这等着。”

“那你——”

“去吧。”

何丽真也很想见万昆,回到病房,万昆半睁着眼睛,一直看着门口,见到何丽真的身影,他咧嘴笑了笑,面容依旧是掩不住地疲惫。

“来了?”

何丽真走过去,陪在万昆身边。她摸了摸他的下巴,都有胡渣了。

何丽真把头靠过去,抵着万昆的额头,万昆微微蹭动,气息在两人之间轻轻地流转,有消毒酒精的气味,也有血的腥锈味,但更多的,还是属于他们两人自己的,交融的味道。

万昆高硬的鼻梁蹭着何丽真,低声说:“你怎么穿这么少……不是感冒了么。”

“没事的……”何丽真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就穿着一件单衣,医院不算冷,但一件衣服也绝不暖和,万昆伸出左手,拉住她的手。

“……凉的。”他刚醒来,声音沙哑,反应也慢。

何丽真看着他,觉得两人都是一般的狼狈。

外面还有分毫不让的工人、咄咄逼人的律师、看热闹的警察。

何丽真轻轻地摸着万昆的脸,或许因为伤病,他的目光有些微微的迷乱,可看着她时,她又觉得他什么都懂。

那种目光就好像在说,没事,没事的,一切我来撑。

何丽真亲了亲他的眼睛,万昆忍住,没有闭上眼。何丽真亲着亲着,就笑了出来。

不是那么苦的苦笑。

“你说……”何丽真语气轻松,看着万昆,小声说,“咱们俩怎么这么惨啊……”

万昆低哑地说:“……后悔么。”

何丽真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晌,慢慢说:“万昆,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

她停下,万昆按捺住心口的难受,语气不变地说:“说吧,你说什么我都认了……”

何丽真的目光落在万昆一双粗糙的手掌上,停了很久,才轻轻地说:“……还是快乐更多。”

她抬起头,看进万昆黑亮的眼睛里,“你觉得呢。”

万昆没有回答,他慢慢起身,用没断的那只手,把何丽真抱在怀里。

何丽真想起,他没让。

他总不能让一个女人,看见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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