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房子,一个接一个地紧紧贴在一起。墨绿色的窗框干得裂了缝,一块块油漆斑驳陆离。

司空琴在道路中央伫立。她穿着一双红色的劣质凉鞋,鞋扣已经坏了。细细的尘埃在她身旁飞扬,随风吹进她的鞋里。她感觉得到,柔软燥热的泥土,细密地布满了她的脚底和鞋之间的空隙。

道路两旁的几栋房屋开着门。司空琴看不清门口的招牌,也看不清楚里面有没有人。夕阳的光晃晕了她的眼睛。

这里是小镇的出入口,小镇所有的店铺都在这里。商店,书店,还有理发馆,都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

我在这里做什么?

司空琴茫然四顾。她的辫子松了,散落的发丝瘙痒了她的脖子。木头娃娃的胳膊被她捏在手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滚落在她脚旁。她在抽泣,用肮脏的手去擦脸,眼泪化开了手上一大块污渍。

我刚才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哭?我是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凹凸不平的泥土路向远方无限延伸着,看不到道路的尽头。朦朦胧胧地,她出现在桔黄色的夕阳中,跟她哥哥一起,一步一步沿着泥土路走入这个小镇。

“你是阿琴吗?”她轻声问。逆光中,她仿佛是在微笑。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一双白色的镂空凉鞋,用一条白色的丝带松松束住一头如水长发。

在这尘土飞扬的肮脏街道上,只有她是美丽的,美得纯净而且精致。

“阿琴,你为什么哭了?”她笑着靠过来,白皙的指尖伸向司空琴脸上正在流下的眼泪。

司空琴闻到了她身上的柠檬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对了,清爽,甜蜜的柠檬香味。那天是我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我以为那是象征着幸福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司空琴小声地回答,“你是……阿绯。太叔绯。”

“是……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瞎担心……”

司空琴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飞快地移动,她紧贴在车窗上的额头有点疼痛。

朱昔坐在她身边,正在跟电话那边的人说些什么。看到她醒过来,朱昔轻轻笑了笑。

“朱丽听话吗……哦,那真是对不起她。有空我会给她打电话的。就这样了?好,再见。”

“你爸爸?”司空琴慢慢坐直身体,揉着自己的额头,“他知道你在旅行?”

“嗯,”朱昔关了电话,“朱丽突然闹别扭,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你呢?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

没错,只是一个梦。只不过是梦到了那个小镇。

梦中的那天应该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六日,她和她哥哥回到这个小镇上来了。可是他们的父母不在他们身边。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父母已经去世了。现在想来,他们为什么要回来,不住在亲属家呢?是因为他们个性独特,不愿意寄人篱下,还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亲戚?

司空琴抬起头来,朝窗外看去。

很久没有梦到他们了。但关于她的一切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讨厌白色连衣裙,也讨厌柠檬香味和红茶,因为那是她的标志。我始终忘不了,她一身白衣坐在客厅里,端着茶杯喝红茶的样子。满屋子都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地淡淡柠檬香。

“阿琴?我们快到了。”

司空琴的思绪被打断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车子已经驶入一个老旧的住宅区。道路两旁都是墨绿色的六层小楼,背阴处爬满了常青藤。也许因为时间靠近正午的关系,街上人很稀少。

老主任住在这条街倒数第二个院子,中间的一栋楼里。事隔多年,朱昔对于这里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了。主任家又没有什么明显标志,他们两个在住宅之间来回转圈,敲错了不少门,才终于找对地方。

朝南的客厅里,满室阳光。木制沙发围着一张深色茶几绕成一个半圈,电视摆在沙发对面,表面很干净,开关部分没有什么污垢,看得出来平常很爱惜。客厅角落里并排摆着三盆无花植物,叶子片片翠绿,长势很旺盛。

老主任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用一把折扇轻轻扇着风。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杯清茶散发袅袅热气。

房间里没有什么声音,安静得令人想睡。

这是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朱昔和司空琴一走进客厅,就明确的感觉到了这一点。这里不适合发生什么风波,不适合发生争吵,也不适合任何存在令人激动的东西。这里应该有的只是平淡,细心,有规律的生活。

老主任眯着眼睛看着来客。

“你到底是谁啊?”

“你以前的学生,还记得吗?原先在那个小镇的时候,我是初三一班的朱昔。”

“朱……昔?”老主任仔细盯着他的脸,过了几秒钟,终于恍然大悟,继而露出喜色。“哎,你怎么来了?真是难得,外边热吧……哎?”老主任凝神朝司空琴看去,可能是因为她站在背光处的关系,一时看不清楚,“你是……”

“我是司空琴。”司空琴微笑一下,“我当年在二班。”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后来都走了,现在上高中了是吧?学习怎么样?”

“还凑合。”朱昔一笑,“主任,今天我们来,是因为有点麻烦事。”他朝前坐了坐,“我们想打听一个人。您还记得太叔绯吗?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当年跟司空琴一个班的。”

“太叔……阿绯啊!那当然记得。”老主任笑起来,用力扇了两下扇子,“她和她哥哥两个,太不一般了。长得不一般,家境不一般,连姓都姓得不一般。想忘都忘不了。”

“记得当年您经常把她叫到训导处辅导的。”

“她和她哥哥两个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小镇上又没有亲戚,怪可怜的。不得不多关心一下。”老主任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打听他们干什么?”

“这个……”朱昔一下子卡壳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个最容易被问的问题。说实话是肯定不可能的。如果他把原因说得太微不足道,恐怕主任会不当回事。如果说得太严重,他又想不出什么能合理又能让人重视的理由,“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司空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认识了一个专门给中学生杂志写文章的记者,她对太叔兄妹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想跟他们联系一下,写一篇关于孤儿的文章。”

喂,这也太扯了!天底下孤儿多的是,找素材为什么不找当地的,偏偏要找那么远的?

不过现在想和司空琴讨论怎么撒谎也已经晚了。

“可是我们连太叔绯和她哥哥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司空琴继续说着,她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一点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就算能知道她亲戚的电话也好啊,亲戚多半会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吧。”

“哟,是这样吗?”老主任对司空琴这番胡扯出来的话好像没什么怀疑,朱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父母去世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你们等等。”

老主任略有点费力地站起来,绕过沙发,推开了里屋的门。

“看样子好像有希望了。”司空琴望着敞开的门,小声说。

“但愿他找出来的东西一定要有用,但愿太叔绯的亲戚这几年千万别搬家,别改电话号码。”朱昔喃喃自语。

老主任在里屋没呆多久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有点老旧的纸片。

“这是她当年写给我的。”老主任把纸片递过来,“如果出点什么问题,总得能找到一个家长来商量商量。我问她要了她亲戚的联系方法,要了也没用,就打过一次电话,记得好像是她姨妈还是姑妈的。”

“麻烦你了,主任。”司空琴欠身双手接过那张折叠过很多次的纸片。

这张纸是从笔记本上直接撕下来的,撕得很好,边缘很整齐。页眉和页脚都印着很小的玫瑰花图案,印花质量不怎么样,图案显得很粗糙。个别地方还走形了。就一个初中生来说,纸上的字写得算不错了。但每个字都太瘦长了,字和字之间的空隙也太小。单独来看每个字都很美,放在一起看上去就有些零乱。

朱昔从旁边凑过来,跟司空琴一起看着这张纸。

“李丽婷:xx市xx路xx小区xx号,内8号。电话号码……”

“是姨妈。”朱昔小声说。

司空琴点点头。

这就是太叔绯的字吗……这么锐长的字体,一笔一画都很锋利,像刀片似的。

司空琴凝视着手里的纸条,不知不觉地,她秀美的眉毛开始向一起纠结。

我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出来,她在写这张纸条时的情景。破烂的教室,破烂的课桌,但什么都无法损害她。她像一束光,被她照耀的一切都会变成美的一部分,这张纸也将因承载了她的字而不朽。

我……真心想过要当她的好朋友的。

司空琴纤细的手指越捏越紧。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肌肉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忘不了那天在教室里她对我投来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时她的表情。她的容貌在黄昏的光线中被笼罩,在那日落前的最后一刻,她像一个暴戾的恶鬼,也像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

我想那是对我的宣战,她对我失望了,我在她眼中从朋友变成了敌人。

所以我逃跑了,我知道她所期待的不是我的忏悔,不是我的屈服。她不会原谅我。永远不会。

司空琴忽然抬起头来,轻轻抽了抽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柠檬香?哪儿飘来的?

“怎么了?”正在跟朱昔扯闲话的老主任发现了司空琴的异样,“司空怎么脸色不好?心脏不舒服吗?”

“不,不,没什么。”司空琴笑笑,老主任竟然还记得她心脏不好的毛病,她不由得有点感动,“我的心脏早已经好多了,现在基本不怎么犯病。”

“还是得小心一点啊。”

“嗯,谢谢。”司空琴轻轻吐了口气,试探着又深呼吸了一次。

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刚才那股柠檬的味道已经消失了,像来时一样突然。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

不等电话里的电子音播完,朱丽就合上了电话。

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堆积,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爸爸的朋友刚才说,看样子天气有点危险,可能会遇上风暴。朱丽不太明白遇到风暴之后会怎么样,是会像动画片里一样,整个船被抛到天上去?还是会出别的什么状况?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些恐惧,一种熟悉的恐惧。她记得自己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的,那时的感觉还深深烙印在她心底,恐怕永远不会消退。她很想打电话把她的感觉告诉朱昔,但朱昔的电话总是没有开机。

“哥哥到底到哪儿去了?”朱丽把腿伸直,踢掉那双桔黄色的凉鞋,光着脚踩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别人,所以也不会有人来阻止她这么做。这几天来父亲一直都在忙着跟船上的大人们说话,朱丽不太明白他们互相之间的人际关系,只是大概知道这些人都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谈得也都是些生意上的事情。所以她不能插嘴,也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船上乱逛,再不然就像现在一样,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着天空发呆。

她渐渐感觉这次旅行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了。她想念朱昔,只有朱昔会关心她在想什么,快不快乐。只有他知道,朱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小孩,她并不无知。

朱丽把脸尽量地靠近窗户,朝天边看去。昏暗的天色越发沉重了,一层层的铅色云彩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船上很安静,听不到什么声音。

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朱丽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她并没有看到,在这一片静谧中,一双雪白的赤足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她身后。

房间里没有风,可是她乌黑的头发却在微微飘动。她露出来的手臂和脸庞如此惨白,白得像是在发光。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依稀感觉到她惊人的美貌。她对着朱丽的背影无声地笑着,纤细的手臂翅膀一样张开,带着一股柠檬清香慢慢拥住朱丽娇小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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