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凌晨四点十五分。

旅馆,司空琴的房间。

“就这么回事了。什么事情都偏偏赶上现在这个时候,看来命中注定我们要完蛋。”朱昔坐在靠窗的地方,凝视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天色已经开始有点微微发亮了,雨丝从深蓝色的天空中坠落,划出一道一道白色的断线。

“你打算就这么放弃了?”司空琴坐在床上,正对着窗户,“就这么等着她来找你吗?”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朱昔讽刺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讽刺司空琴,还是在讽刺他自己,“太叔绯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谁知道她是被挖走还是复活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她,又怎么能平息她的愤怒啊?”

“朱昔,”正在走来走去的欧阳操忽然停下来,“你的下巴是怎么回事?”

朱昔摸摸自己的下颌。一阵刺痛在他的手之下蔓延开来。从玻璃的反光上,朱昔看到自己的脸。被朱丽的打火机烧过的地方出现了一块红红的圆斑。

“没什么,太叔绯送我的礼物。”朱昔的声音平静的让他自己都感觉惊讶,“刚才我被卷进她的回忆里去了。你来推我的门的时候,我刚刚才回来。”

“是怎样的回忆?”司空琴探寻地望着他。她似乎在怀疑,朱昔现在的平静态度是否是因为他在回忆中看到了什么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东西。

“还能看到什么?”朱昔放下抚摸下巴的手,“全都是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你杀死太叔绯时的情形吗?还是别的什么?

司空琴低下目光,紧紧抓着自己裙子的一角。她忽然有点想讽刺朱昔两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弄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也弄不明白他们两个。我觉得他们变得可怕了,一举一动都变得可怕。他们是杀过人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不舒服。我不能,也不想再依靠他们,可是……我也不能依靠自己。我没有这种勇气和魄力,我不敢独自一个人去对抗太叔绯。

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方法”说出来?也许他们愿意帮我也说不定。

没有人察觉到司空琴的内心变化。欧阳操站在房间中间,试着整理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很不满朱昔的决定和态度,但他不打算跟他争论什么了。他已经没有那个耐心去化解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想听他们到底为何不肯互相合作的理由。朱昔下巴上的灼伤和司空琴软弱的姿态在他脑袋里像萤火一样,隐隐约约地照亮了什么。似乎是一个启示,但他怎么也抓不住。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朱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用打火机点燃。

说吧,如果明天朱昔走了,就没机会了。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司空琴慢慢说。

“哦。”他们两个茫然看着她,等她说下去,显然还没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只要我们能找到太叔绯本人,当面问问她,一切就明白了,对吗?”司空琴的声音伴随着烟雾,在房间中轻柔弥漫开来,“我可能有办法找到她。”

朱昔和欧阳操同时惊醒过来,近乎震惊地看着司空琴。

“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忘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招灵。”

“可这里不能上网,”欧阳操不解,“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通过网络降灵。那种凭空在网络上开辟一块领域的做法……”

司空琴慢慢抬起目光,“我会。不用通过网络。”

“你……你会降灵?”朱昔嘴里的烟差点要掉到地上去。

“只是从书上看到的,还没有实际做过。”司空琴站起来,抚平自己裙子上的皱褶,“我们来准备一下,就我们三个人。”

司空琴把客房的茶几搬到房间中间,拉上窗帘,熄灭了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灯,照射出昏暗柔和的光。他们按照司空琴的吩咐,围着茶几坐下来。茶几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张从旅馆便鉴簿上撕下来的白纸,和一支随处可见的普通圆珠笔。

“这是要干什么?”朱昔熄灭了烟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道具,“不是说要降灵吗?拿笔纸出来干什么?”

“我们弄不了太正规的降灵,所以只能选择一个简便一点的,请笔仙。”司空琴两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所谓的笔仙其实就是鬼。我觉得……如果太叔绯现在真的是个灵魂,只要我们发出邀请,她就会主动来见我们的。”不知道是气氛太诡秘了,还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朱昔忽然感觉自己的头皮有点发麻。

司空琴慢慢伸出手,拾起笔递给欧阳操:“来,我教你。”

“这样?”欧阳操在司空琴的指示下伸出右手,虎口朝上,拇指翘起。手指弯曲,用指腹夹住笔。他始终皱着眉头,司空琴明白他心里是不愿做这件事情的。他根本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朱昔,你也伸出右手,跟欧阳一样。”司空琴抓着朱昔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指跟欧阳操扣在一起,紧紧夹住那支笔,笔尖虚虚点在白纸中央。“好,这样就行了。”司空琴面无表情,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笔朝上的那一端上,“现在我开始降灵了。”

“阿琴,这到底行不行啊?”朱昔越看越觉得不舒服,“我怎么觉得像是小孩子在做游戏一样。”

“随便你怎么感觉。反正待会儿你最好别说话,也绝对不许中途放弃。”司空琴垂下眼睑,声音也跟着微弱下去,“来吧,太叔绯。昔日的好友在呼唤你的名字。请到我们面前来,让我们看到你的样子。来吧,太叔绯……”

太荒唐了。就这么喊她的名字,就能让太叔绯的灵魂到我们面前来?我根本不相信。

欧阳操盯着那微微颤抖的笔尖。他感觉自己的手不像刚才那样稳定了,开始有点摇晃。总是这么举着,他的手已经有点累了。

或许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信,我们所面对的会是一个鬼。我现在只想知道太叔绯的尸体到哪儿去了?是谁把她挖走了?是无意中发现的,还是故意去挖的?

四周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有司空琴的声音不断呢喃着。像一个坏了的录音机,只会重复同一个句子。朱昔空着的左手在自己腿上不耐烦地敲敲打打,好几次准备要打哈欠,最后都憋了回去。

大风在窗外肆虐,松动的玻璃哐哐作响。从窗缝吹进来的风微微掀起窗帘,又让它轻轻落下。窗外一些不知名的鸟扯着破嗓子,凄厉地鸣叫。盥洗室的抽水马桶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开始抽水。机械的声音在这静谧的黑夜里听起来分外响亮。

“阿琴,我看这个方法恐怕不太行。”欧阳操终于忍不住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看……”

“阿绯!”司空琴突然改变原本低柔的声音,大声叫起来,“阿绯,我知道你已经来了!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们要跟你谈谈,请让我们看到你!”

窗外的狂风在她吼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陡然停歇。所有噪音消失无形,他们就像突然放进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除了各自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三个人手中的笔开始晃动,在纸上毫无规则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又突然稳定下来,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我来了。”

“这……这什么!”朱昔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几乎无法呼吸。纸上的字每个字都如此瘦长,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的——这是太叔绯独有的字体,“真的是太叔……绯?”

“你们都疯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欧阳操开始朝自己这边用力,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不知道是朱昔握得太紧,还是他惊恐之中没了力气,一时竟然抽不出来。

“别动,你们两个都别松手!”司空琴大吼一声,她纤细的指尖已经在颤抖,显然内心跟他们两个一样害怕,“阿绯,七月二十六日,是那个降灵会把你召唤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吗?”

笔在纸上留下一句话:“是的,我想念你们。”

“那个Reviver是谁?”

没有回答。

“阿绯。”司空琴吸了一下鼻子,“你恨我们,对吗?所以你想让我们都死掉?”

“不。”

“你不想让我们死,那你做那些事情是什么意思?”朱昔丝毫不顾司空琴的劝阻,用他那种粗鲁的方式一问到底,“你到底想干什么?阿绯?”

“哭泣的不再是我。”

房间里的灯突然变暗了。交错的阴影中,他们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就放在他们的手上面,轻轻捏着那管劣质的圆珠笔。灯光渐渐暗淡,那只手却渐渐变得清晰。手指,手腕,手肘,一直到肩头和脸,她的整个身体都这样一点点在黑暗中显现出来。她在发光,一种柔和的白光。她像是在微笑,温和地,快乐地对他们笑着。她身上的气味开始弥漫,酸酸甜甜的柠檬香。

“我很快乐,所以我不再哭泣。”

“快乐?你有什么好快乐的?”朱昔嚷嚷起来。他眼睛死盯着纸上的几行字迹,却用余光观察到了房间里所有的变化。他开始觉得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的脊背开始麻木,“你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快乐的!”

“我很快乐。”太叔绯松开了手。那支笔却仍然在他们三个的手中移动着,“哭泣的不再是我。”

“那么,现在该谁哭泣了?”司空琴空着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她开始感到不舒服了,“是我们吗?”

太叔绯微笑着把头转向司空琴的方向,却并没有做出回答。

可能是因为不通风的关系,房间变得热起来了。三个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湿透。他们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噼噼啪啪地作响,但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阿绯。”欧阳操忽然插嘴。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沙哑,脖子像被钉子固定了一样,动都不能动一下,“如果你真的是阿绯,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的尸体到哪儿去了?是谁把你从地下挖出来的?”

“她愿意帮助我,她离开了你们。”

昏暗的房间忽然变得明亮,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了。现在他们都听清楚了,这是有什么东西被火焰燃烧时的声音。

“到底是谁在帮助你?是不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太叔绯把头微微偏向一侧,没有做答。

一丛火苗从墙角那里冒出来,有条不紊地沿着地板朝他们这边蔓延。烧着了床,也烧着了床头柜。

“着火了!”欧阳操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臂上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坐了回去,“太叔绯!你难道想烧死我们吗?”

火焰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地呼叫着太叔绯的名字。她的嗓音沙哑而且带着一份呜咽,象是刀片一样四面刮着,刮得人耳朵生痛。

“阿绯,阿离,别走,回来!我们一起死吧!死了就不会痛苦了,死了就不会再哭了!回来吧!”

“你恨我们吗?”他们听到了太叔绯的声音。炽热的火焰中,她的声音依然平静,而且带着几分凉意,“你希望我们死吗?妈妈?”

“阿绯,快走吧。”太叔离的声音从火焰里冒出来,“火快烧到这里了。”

“我以为杀死那些让爸爸妈妈难过的人,爸爸妈妈就会幸福快乐。可为什么他们不笑?为什么他们会怕我们,恨我们?是我太幼稚了?还是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活着?”

“别这样,阿绯。别哭。哥哥跟你在一起。我们要一起活下去。我们什么都不怕。”

这……是太叔绯父母死去时的情形吗?他们的父母想要杀死他们,结果他们逃出去了,他们的父母反而被困在房间里,活活烧死?

火焰渐渐朝这边靠近。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朱昔好像闻到了尸体烧焦的味道,恶心得几乎呕吐出来。

这些火焰是真的,还是太叔绯造出来的幻象?

“阿绯,你能原谅我们吗?”司空琴用手遮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似乎已经非常疲劳,“我们也想活下去。”

“完成Reviver的愿望。”

“什么愿望?”

“一个仪式。”

写下最后一个字后,那张几乎满了的白纸从中间燃烧起来。窜起的火苗把朱昔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飞速一收手腕,这才发现那股控制着他们手腕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司空琴的手腕好像被烫着了,她一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试图站起来,却在椅子腿上绊了一跤。

太叔绯雪白的影子站在房间中央。熊熊火焰在她脚下燃烧,透过她的小腿,他们可以看到她背后的景象。她的嘴唇在蠕动,似乎在对他们说什么,但他们听不到她的声音。

慢慢地,她朝朱昔伸出手,像是在请求什么。

“你干什么?别碰我!”朱昔拼命向后退着,尽管没有多少可退缩的空间。火焰已经从后面烧着了他的裤脚,“离我远点!你这个怪物!”

太叔绯不理会朱昔近乎惨叫的责骂,依然是那样恬静地笑着。在她指尖碰触到朱昔发梢的一瞬间,她毫无预兆地从这一片血红的房间里消失了。

灼热的火焰随着她一起散去。热气腾腾的房间刹那间恢复先前的凉爽,他们又听到了窗外的鸟鸣,和抽水马桶的声音。

没有什么东西被烧坏。窗帘依然在微微起伏着,床和地毯完好无损,朱昔的裤脚也没有被烧着。这里简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惟一不见的只有那张纸。那张放在桌子正中央,用来降灵的白纸。

欧阳操扶起晕倒在地板上的司空琴。

“嘿,嘿嘿。没想到真的降来灵魂了。”朱昔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他想收起笑容,却力不从心。脸上的肌肉象是都僵硬了,只能维持一幅难看的表情。

他们都记住了纸上的内容。可谁也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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