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冰冷的手慢慢从他眼睛上挪开,他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一个狭小而且肮脏的房间。对面的墙壁原本是白色的,在几次漏雨之后,墙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难看的黄色污渍,也没有人想到要去重新刷一刷。一张残破的木桌靠窗放着,桌面黑乎乎的,还有点发粘。四条腿不一样长,因此不得不用一个铁块垫着。这铁块从哪儿弄来的,到现在朱昔也不知道。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茶盘。五六个白色茶杯倒扣在上面。杯子没洗干净,杯口和与茶盘接触的地方一圈圈茶渍清晰可见。空酒瓶就在桌子下面,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堆,稍一不小心就会踢到一个。空气里残留着一股刺鼻的酒气和呕吐物散发出来的酸味。

这是朱昔的家。在这里生活的人早已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只不过是勉勉强强地活着而已。

朱昔看到了自己,就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转身对这边微笑。他的脸颊有些红肿。朱昔记得那是怎么搞的,父亲临走前给了他一拳。

又是她的回忆?

朱昔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四面环顾。他没有跑,也没有做任何抵抗。他知道自己是逃不了的。太叔绯想让他看到这一切,他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是他们之间的回忆,他必须记得,他没有遗忘的权利。

“你爸爸出门了?”太叔绯的声音问。

朱昔没有挪步,可是他周围的一切却在移动。视野一点点转变,移动到桌子对面,然后视角突然变矮了。

是太叔绯坐下了。没错,当时她的确是坐在我对面,两手放在桌子上。乌黑的桌面,可她的手指却那么白。

“嗯,没有三四个小时他回不来。”过去的自己在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朱昔的,反而像是另外一个人。

“呵呵,瞧我运气多好,路过你家进来看看,正好你爸爸不在家。”太叔绯轻声笑起来,“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他忽然站起来,“杯子很脏,我帮你刷一刷。”

“啊,不,不用,我也不是很想喝水。”朱昔看到太叔绯的手伸出去,按住他自己抓着杯子的手。刹那间的接触,一阵温暖感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整个臂膀。

这是什么?是太叔绯在这时的感觉吗?

朱昔看不到太叔绯的脸,但他记得那时她的表情。惨白如雪的脸颊上突然浮现一层淡淡的粉红。

她竟然还记得这个?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接触……我以为记得的人只有我。

“哥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里屋那里传来。眼前的景色飞速旋转,又突然停下。朱昔适应不了这种变化,一时觉得有些发晕,随即理解到这是太叔绯在回头。

朱丽站在门口,紧紧抓着门框,只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往这边张望。她脸上流泪的痕迹还没有洗去,米黄色的连衣裙显然很长时间没洗了,胸口和领口全是污渍。她的皮肤很白,可是裙子下面的那双膝盖却是黑的。

“朱丽?”太叔绯收回了手,那股温暖感也消失了,“怎么哭鼻子了?”

“被吓坏了。刚才爸爸出门之前发了一顿脾气。”他站起来,走向朱丽,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里,“朱丽,看,太叔绯姐姐来了。”

朱丽没有说话,盯着这边,目光不很稳定,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嗨,朱丽,好几天没见了。”太叔绯打过招呼,又重新面对朱昔,“朱丽好像有点怕我?”

“她害怕所有人。都是我爸爸害的,她以为每个人都要伤害她。”朱昔的脸色变得有些暗淡,他重新拿起桌上的杯子,“算了,我帮你刷杯子去,稍等一会儿。”

朱昔看到自己走出这房间。这里只剩下朱丽和看不到的太叔绯。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互相注视,直到一阵幽幽的哭声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

“是你妈妈吗?”太叔绯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转开视线,“你妈妈一直被关着?”

“爸爸打她的时候才会把门打开。”朱丽慢吞吞的回答,她始终不敢靠近太叔绯这边,站得远远的。像一个受伤的小兽。

“爸爸也打你吗?”

“嗯。”

“哥哥保护你,对吗?”

太叔绯站起来,慢慢朝朱丽走去。

她走得很小心,生怕惊动这幼小的女孩。

朱丽退了一步之后就不再动了,眼看着太叔绯越走越近,她恐惧得两手死死背在背后,肩膀朝里缩着。“你怎么知道的?”

“你哥哥告诉我的。”太叔绯在她面前蹲下来,“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她的双手慢慢提起,伸向朱丽的脸。

“你想干什么?别碰她!”现在的朱昔大声喊起来,他想抓住太叔绯的手,却什么都没碰到。那双绝美的手还是碰到了朱丽的皮肤,轻轻捧住她的脸。

朱丽嘴角微微下垂,带着一种悲伤的神色看着太叔绯。她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这让朱昔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要怕我,朱丽,也不要再怕任何人。姐姐会保护你。”太叔绯的声音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让人心折的魔力。

朱丽默默看着她,她的嘴唇非常缓慢地改变角度,似乎想要微笑,最后吐出的却只是三个字:“你撒谎!”

朱昔愣住了。

“你撒谎。”朱丽又重复了一遍,“你想把哥哥夺走!”

太叔绯的手指明显一抖,慢慢离开了朱丽的脸。“我没这么想,朱丽。”

“我讨厌你!”朱丽的手从背后轮过来,她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几乎顶到太叔绯脸上。

一瞬间,朱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灼痛从下巴那里蔓延开来。他听到了太叔绯低声的痛呼,跟他自己的喊声完全重叠。

太叔绯的视线后撤了。朱丽的手重新出现在她视野范围里,她手里抓着——一个塑料打火机,还在冒着火苗。

朱丽!你在干什么?

朱昔按着自己被烧疼的地方,从火苗上方看着朱丽那张小小的脸。他简直不敢想象,这种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才四岁的孩子脸上。一种不加掩饰的强烈仇恨,近乎疯狂。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朱丽、墙壁、还有家具的颜色都在互相溶汇,逐渐成为一体。太叔绯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这一片混沌中:“朱昔,你妹妹真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她懂得很多。我原来以为她是怕我,现在才知道她恨我。你没看到刚才她的表情,简直不像一个孩子能有的。”

“阿绯,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她根本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除非你是你自己看人的方法有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你心态不正常,所以才会把一切都丑化。连一个四岁的孩子在你看来都这么可怕。”

“……在你看来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难道不是吗?”

“你……”

眼前的一切汇成一片黑色。朱昔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与太叔绯争吵的声音也逐渐减弱,终于听不见了。

八月十三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

“阿琴?阿琴?你怎么了?”

门已经打开,司空琴紧握着门把手,身体随着悬空的门向前倒下来,正好撞在欧阳操的肩膀上。他抱住她,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开口回答。就这么短短几分钟之内,司空琴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坏了,该不是突发心脏病了吧?是不是刚才话说得太重了?还是突然知道事实真相,打击太大了?真是的……我真糊涂,本来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欧阳操烦躁地在心里骂着,也不知道是抱怨自己,还是暗暗有些厌恶司空琴。他顺着司空琴倒下的方向把她轻轻放在地板上,打开她脖子上的药瓶,倒出六粒药丸塞进司空琴嘴里。司空琴的表情倒是很平静,没有痛苦,仅仅象是睡着了。她这种样子反而让欧阳操感觉更不放心,生怕她会不会就这样从此长眠不醒。

现在应该叫救护了……等等,这个小旅馆没有房间电话。该死!

欧阳操放下司空琴,站起来朝朱昔的房间奔去。

我也许应该觉得庆幸,她这次轻易地就放过了我。没有让我看到更多我不知道,也不相信的事情……这其实是一种暗示吗?

朱昔下意识地开始皱眉头。

朱丽真的用打火机烧过她。她当时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我却坚持朱丽不可能做。

现在她告诉我,是我错了。

但这更证明了一件事。或许正是因为我当时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就把一腔怒火转向朱丽……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激怒她,如果我不让朱丽接触她,朱丽就不会去招惹她,她也就不会要朱丽出车祸了。我的母亲也不会死了。

门“砰”的一声被敲响,朱昔吓了一跳,暂时从自己混乱的思想中退了出来。他听到门外欧阳操在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朱昔!快开门!阿琴出事了!”

司空琴的房门毫无遮拦地开着。而司空琴自己则正靠在门框上,一手扶着头,一手抓着门,虚弱地看着他们。

他们两个同时停下来,望着司空琴发愣。“你刚才不是心脏病……”

“这次好像不是心脏病,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司空琴解释,“跟我在机场的时候一样,现在没事了。”

“真的吗?”欧阳操半信半疑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终于点点头。

“没事就好。”朱昔松了一口气,把双手放进口袋里,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我要回去睡觉了。如果你们没意见,我明天就要回家。”

“等等!”欧阳操豁然转身,盯住他的后背,“你说什么?”

“我明天就要回家。”朱昔停下脚步,背朝着他的两个同伴,“我妹妹失踪了。我要回去帮忙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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