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媒人来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身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亲,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玉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她。

"你替我烧个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泡要大,要泡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

他接过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会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你不犯着跟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她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灯比什么灯都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离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现出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什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小报上照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什么儒将,明主。"

"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没看见。"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

"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讲一通?

"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学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个花法──!"她只咕哝了一声。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但是她暂时不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

"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

"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嘴不服气的神情,还又有点鬼鬼祟祟。大爷是这脾气,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威权,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驻在一个小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跟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缝,挑出一点生,就着灯烧。"那天堂会,王家姊妹俩出风头,打扮得像双生子。你看见没有?"

"看见。"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也最会笑人,一提二表婶、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后合。

"这两个──"银娣说。"讲起来没爹没娘,跟寡妇婶娘过,王三太太自己没钱,就不沾小姐们的光,人家当她总也省点。吓!一天到晚闹要婶娘请客。算是带小姐们做针线,陪着出去,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账,难道叫孩子们给钱?嗳,别看人家阔小姐,就喜欢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礼,送得越重越喜欢。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说闹得简直不像样。"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他脸红红地嗤笑。

"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说,不是长寿相。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

"她们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惊。

"都有,忌讳说。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会有钱丢下来。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

现在有了。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他还是喜气洋洋的,又有点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骍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什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个名字就使人做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母,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紧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站着,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自。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没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他会踏实些,比较知道轻重。

吃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怕什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肯安静蹲在家里,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没有钱吃上了,就顾到这口。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只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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