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脾性不好,唯一可取之处便是随遇而安。至我于林,我便为鸟;至我于水,我便为鱼;至我于状元府,我便为状元妻。

两日前,我已与范天涵成了亲,他迎娶我的阵仗并不十分盛大,至少相对于他的身份地位而言是相当低调的。但拜了天地,叩了父母,我便是他结发的妻,这个身份令我不胜唏嘘。

拜堂的过程是漫长的,我眼前一直是一片红彤彤的,一切来往宾客亲戚朋友对我来说莫过于一双双脚尖,幸而有媒婆在旁跟我介绍每双脚尖的主人,我才了解到脚尖能诉说的故事有多么耐人寻味:范天涵二舅母脚尖不时去点三舅的脚踝;他大姨父伸脚绊了一下二姨父;而有一双红色绣鞋在我们拜天地父母时狠狠地碾著脚下地,据媒婆说,那是表妹。表哥表妹,古来都是个暧昧纠结的关系,真要人命。

新婚之夜很是蹊跷。

我爹讨了九个姨娘,四个出身青楼,故男女之间那回事我早略有耳闻,大概就是坦诚相见,痛上那么一回就成了。我皮肉素来不矜贵,十岁那年我帮宝儿上树摘桑葚,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手,疼了两天才让我爹请的大夫。(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轻功练不好的根本原因,我有童年阴影)

总而言之,我一直觉得江湖儿女嘛,一点小疼痛算不得什么,故洞房这回事我看得还是比较淡的,毫无寻常女子的忐忑不安。没料到范天涵看得比我更淡,他掀下我的盖头,喝了交杯酒后与我道,我还有事,你好生歇著罢,便走了。我困得没法子,便真的好生歇著了。次日清晨,他叫醒我时我尚且不知道他昨儿夜里他究竟回房安歇了否。

他让我梳洗完毕后到大厅随他一起去拜见爹娘。

宝儿边帮我梳洗边碎了些嘴给我听,大概都是与那位热爱碾地的表妹有关,她还告诉我,我拜堂之时师兄出现了,准备抢亲,后被师傅敲晕了拖走。我对师傅这个处理很不满,这本该是个『我是蝶儿在天上飞啊飞,你是人儿在地上追啊追』之类梁祝般凄美的爱情故事,被他搅和没了。

到了大厅,我见一庄严富贵的男人端坐在大厅,忙上去行了个礼叫爹,他抖了半天才说明白他是状元府的总管,范大人正等著带我去宰相府拜见公婆。我这才发现范天涵范大人在角落里窃笑,娘的。

宰相府大且金碧辉煌,相比之下范大人的状元府寒酸多了。宰相本人长得挺慈祥,宰相夫人也慈爱,对待我很是礼遇有佳的,反而让我觉得像是哪里不对劲,许是我天生骨头犯贱。

在宰相府用过午膳我们就回了府,范大人称他有堆积如山的公文要批,于是便躲进书房了,这一躲躲到连晚膳都没出房吃。这范大人倒是奇特,没成婚前闲得掉渣,日日以盯著我喝药打发时间,成了婚忽地就忙了起来。

大抵男子都是如此,婚前婚后总是要变个样的。

就寝时范天涵仍没现身,我晓得为人妇的总不能夜夜独自睡得香甜不理夫君死活,于是撑著眼候了他几个时辰,也幸得平日里半夜常被师傅大师兄折腾练功看星星看月亮的,所以一等等到两更天也没厥倒过去。我寻思著再等两更也是等不到的了,便兀自爬上床了,在床榻上翻滚了一圈,又下床点了蜡烛,心想这样若是范天涵回来了我也能辩解说我是等到疲乏地睡过去了。

我也算得上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儿。

今儿一早我就醒了,床铺看上去还是我一个人躺过的样子。我这人平时不顶爱伤感,但人在清晨总是比较脆弱的,昨夜里我留给范天涵的烛火早已燃尽,烛台叠叠积著烛泪。这一出嫁就被打入冷宫的,在婚姻界我也算一朵奇葩了,环视一回这个我睡了两晚却还陌生得很的屋子,我想回家了,想与我爹顶嘴,想喝各位姨娘的补汤,想吃阿刀烧的饭……

我不会碰巧提过我是随遇而安的人罢?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我就把思家这一伟大的情操抛诸脑后,招来宝儿探讨如何溜出状元府去新开的龙门客栈听白胡子老头说书。宝儿认为我作为新妇,不可冒冒然出门抛头露脸,会落人口实的。于是我俩只得打消了念头在府里闲逛著。这状元府小的很,前前后后不过五六间厢房,算上下人住的屋子也不过十来个房间。我与宝儿一下子就绕完了,最后停在后花园内。这后花园实在算不得个花园,花是一朵都没的,稀稀落落种了些竹子,还有石头砌成的几个小小假山。

我在后花园绕了绕,觉得无趣,便对宝儿吩咐道:「宝儿,去找李总管要些花籽,我们来装扮装扮这后花园罢。」

宝儿领命乐颠颠地跑去了,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扯下竹叶玩,以前大师兄教过我用叶子吹奏曲子的。

「清浅,吹的是什么曲子?」范天涵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打断我的自娱自乐。

我随手丢开手中的竹叶,道:「不知道。」

他低首问我:「这两夜睡得可好?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江湖儿女学不来拐弯抹角那一套,我这两日来想问他的事儿太多了,难得他送上门来给我拷问,当然老大不客气,哪里还有功夫回他问题,便直接道:「你是否不想与我同房?还是你有什么隐疾?你到底为何娶我?」

范天涵仰头望望天,深呼口气道:「我并无隐疾,同房的事总该等你对我有情意了再说,至于为何娶你,你不觉得待到成亲后才问这个有点本末倒置吗?」

嘿,不愧是饱读诗书的,他压根儿就只回答了有没有隐疾这个问题,男子总是忌讳别人对他某些能力的怀疑的,而其它的问题他都打太极地推开了。

我正待追问,宝儿就带著李总管回来了。

宝儿愤愤然的样子:「小姐,李总管说这后花园归表小姐所管,任何人不得擅动。」

我本欲安抚宝儿,但瞧见一旁沉默著的范天涵,突然觉得不想息事宁人了,便道:「笑话,我乃明媒正娶的状元夫人,连种棵花的权利都没有?我若高兴了想在李总管你房里种树你还得帮我撅坑!」

李总管是一直都没敢吭声的。

范天涵默了半响才道:「清浅,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你也别为难李总管了,他只是按规矩办事,你若实在想种花,我令人再辟一块地让你种可好?」

我算是听明白了,在这状元府内,我的地位远及不上那个顶爱碾地的表妹。我本生性淡薄,做不了与人争宠之事,但范天涵此次做得太超过了,毕竟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在下人面前留点当家主母的面子给我也不为过罢?私下他再找个缘由说园子里种不得花,我断不会纠缠,但他非得在下人面前驳了我的面子,兹事体大。

我笑盈盈道:「这辟地之事我们再从长计议。不过听到状元府如此之有规矩,甚感欣慰,不知这位表小姐是否住于府内呢?」

李总管忙不迭地点头:「表小姐住西厢房。」

西厢。崔莺莺和张生以他们的经验告诉世人,实乃个偷情的好去处。

我笑得愈发慈爱了:「我是不大清楚这府里的规矩,但我听闻一般有规矩的人家礼节都差不多的,那这表妹至少要给表嫂请个安不是?但我至今没见著这表小姐的面,也不知是这状元府太大,表小姐一直找不著我的住处,还是表小姐等著我去给她请安?」

我自认这番话讲得很是尖酸刻薄,即嘲讽了这状元府里的狗屁规矩,又讽刺了那位摆谱的表小姐,还顺带消遣了这芝麻绿豆点儿大的状元府。

范天涵闻言脸色沉了一沉,我看著心里忒欢喜,既然会讲这番话,我就预著要与他吵上一吵的。

哪知这厮面上沉上一沉后望我几眼,又马上阴转晴,笑著道:「云儿到亲戚家去小住了,待她回来,我定让她去给你请安。」

他那犹如多纵容的笑让我面上讪讪:「呵呵,我道表小姐看上去不像无礼之人,原来是不在府里。」

他猛地又沉下脸道:「你何时何地见过云儿?」

语气竟是十分严厉的,我被他堪比川剧变脸的脸色唬了一唬,呐呐道:「拜堂时我见过她脚尖。」

他先是一怔,后笑开来:「你倒是窥一斑而知全豹。」

我没他好心情,这不是在演大戏,他那脸上一会儿一个颜色的,我也受不住,我拉了宝儿道:「宝儿,我忽地有点倦了,我们回房吧。」

我走得匆忙,没瞧见被我彻底忽视掉的范大人是个什么脸色。

回房后我就真的歇下了,昨夜睡得迟,身上本就疲乏得很,沾枕就睡,睡得极沉,醒过来时房里已点上了烛火,范天涵在灯下翻著公文。这昏昏黄黄的烛光,映的他侧脸温温的俊,我的胃抽了一抽,许是饿了。

范天涵突然抬眸:「清浅,饿了罢?」

我翻个身背对著他躺著,就闭上眼再睡上一觉罢。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被缛陷了一些下去,我死死闭著眼,娘的,离老娘远点。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清浅,别恼了,厨房刚刚送了莲子羹过来,喝一点?」他如是说。

我耳根子软,只要人家放低身段,我万万是端不高架子的,于是起床与范天涵一起喝了两碗莲子羹。

范天涵吃了羹后还是回的书房睡,我日里睡太多了,没再睡著,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著,他到底为何娶我呢,那个表小姐为何会住状元府而不住宰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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