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没出息的萧副将和小五儿把范天涵运回军营的,他们找了一块木板,把范天涵跟捆死猪一样捆紧在上面,然后抬著走。他们说箭没有伤及心肺,且军营里有医术高超的军医,再严重的伤他都能医得好。

我跟在一旁一路嚎,一路哭。

哭到范天涵在板上一声长叹道:「你不是五行缺水么?」

我抽噎著回答他:「我现在不缺了。」

你可曾试过,那种惊慌失措到一个极致之后突然松懈下来的感觉,会觉得仿佛是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虚脱到只想哭。

回到军营后,范天涵就被抬进了一个帐篷内,我不敢也不能跟进去,就坐在帐篷外的石头上看他们慌忙地跑来跑去,端进去一盆清水,端出来一盆血水;端进去一盘白布,端出来一盘血布。我恍恍惚惚地想著,我还没见过那个军医呢,就这样把范天涵交给他了啊,但是,不交给他我又能如何?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营火也燃了起来,我直直地看著眼前来来回回的士兵发愣,直至有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她说:夫人,将军已无大碍,你可以进去探望他了。

我转身去看她,脑子忽地闪过一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眼前这名女子长相及其妖孽,白面狐眼朱唇水蛇腰,活生生就是书生赶考路上的那个劫数。范天涵藏了这么个妙人儿在军营中,难怪他劫数那么多。

我进了帐篷,范天涵躺在一张狐毛制成的毯子中沉沉地睡著。我立于他身旁仔细地端详著,之前我总觉得范天涵长得唇红齿白太过书卷气,但这半年来边疆的烈日风沙已把他那张小白脸摧残成麦色,倒也平白多了几分英雄气概。

他满脸的胡渣,眉微微拧著,脸色略显疲倦苍白。我轻轻地触了触他的脸,硬硬的胡渣扎著我的指尖,硬硬刺刺的。我觉得很安心,恍如隔世的安心。

我望著他睡得沉沉的脸,睡意突然浓浓袭来,便掀开毯子的一角,相反方向伏在他脚边蜷成一团,缓缓地闭上眼睛。

一宿无梦。

我是被低低的交谈声吵醒的,微微睁开眼,只见那位妖孽端著一个碗半跪坐在我们的毯子前,小声道:「将军,药该凉了,你喝了吧。」

「你放著,我会喝的。」范天涵压低声音。

「将军!」连娇带嗔的声音听得我一阵恶寒,于是伸个懒腰,伸展了一下手脚,顺便踹了范天涵一脚,听到他一声闷哼,我高高兴兴地开口:「这位姑娘是?」

「这是姜溱,姜大夫。」范天涵在毯子下握住我的脚:「清浅,我有伤在身。」

我收回脚,从毯子底下钻出来,整整身上的衣服,端出一付我是贤妻的样子,道:「原来是位女大夫,长得可真是仙人一般的模样,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救了我相公的命。」

我为人虽爱计较又不厚道,但我是知恩图报的,原本我由于她的长相太祸国殃民而很不待见她的,不过既然知道了她是救人的大夫就另当别论了,现在我对她是真的充满了满腔的崇拜与感激之情,所以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实打实发自内心的,当然,除了那句长得仙人一般的模样,她美艳若妖,但我总不能跟她说你长得妖人一般的模样。

她用一种挑猪肉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趟,道:「夫人不必客气,这是我职责所在。」

我一时想不出还能寒暄些什么,便指著她手上的碗问:「这可是将军的药?」

她递过来那碗药,道:「将军不愿喝药。」

我接过碗,转过头去看范天涵,他略微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放下就行。」

我笑盈盈地对著范天涵:「相公,还是趁热喝吧。」

他看一看我,看一看药:「不喝。」

我嘴角的笑僵了一僵,他倒是拒绝得真坦荡荡,我诧异地看著大夫,她淡然地与我对视,很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位将军大人他也怕喝药。

遥想那个当年,本姑奶奶卧病在床时,他灌我喝药时那个理直气壮,又是点穴又是捏鼻子的,还真是荡气回肠。

有句俗语怎么说来著?天网恢恢他疏而不漏,不是不报他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就得死命报。

大概是我眼里闪烁著的奸邪光芒吓著了姜大夫,她坚持要在现场看著我如何让范天涵把药喝下去。

我也不怯场,有观众我更来劲。

于是我端著碗缓缓靠近他,他盘腿坐在毯子上,眼睛看向别处。

哎呦,瞧他那宁死不屈的小脸蛋,老娘就想蹂躏死他。

我本想点他穴的,斟酌了半天也不拿不准这一戳下去会不会送他去过奈何桥,于是我先好言相劝道:「范天涵,你一堂堂大将军不敢喝药,若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再者,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若想带兵打战,就得早点康复……」

任凭我磨破了嘴皮,他就是拧著眉一言不发,仿佛我就是一只恼人的蚊虫。

敬药不吃吃罚药!

我伸手要去捏他的鼻子,他身子一偏,我扑了个空,我再扑,他再闪……

「夫人,范将军伤口尚未愈合。」姜溱拉住我。

我这才发现范天涵胸口缠的白布条已经微微渗出血丝,无奈之下只得停止我杀气腾腾的扑杀。他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在他闪烁著的眼神中我读到了得意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你真不喝?」

他一付沉著果断指挥千军万马的样子:「不喝。」

我仰头把药灌下,擦擦嘴角道:「你不喝我喝。」

「夫人……」姜溱瞪大了眼。

我把碗递给她,道:「再煎一碗,以后将军不喝的药都由我来喝。」

姜溱请示地望向范天涵。

范天涵眼神中闪过一丝波澜,很快又平静如深潭,微微动了动嘴唇道:「照夫人说的做。」

姜溱端著碗出去后帐篷里只剩我和范天涵,各据毯子的头尾。他一直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我,直把我瞅得坐立不安。

我咳了一声道:「伤口还痛么?」语毕又很后悔,问的什么浑问题。

他收起打量的眼神,伸手道:「过来。」

我扭捏了两下,慢慢挪到他身边与他并排坐著。他轻轻地复上我的手,头缓缓地靠上我的肩,道:「清浅。」

我僵直了身体,偷偷侧眼看了看他枕在我肩上的头,轻声应道:「嗯?」

他的手奇大,完全包住我的手,轻轻重重地揉捏著,像是捏泥人似的。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轻飘飘在我耳边响起:「真想你。」

我心下砰然一动,被他执著的手抖了一抖,好半响才嚅嗫著挤出一个音:「哦。」

他低低地笑:「只有哦?」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沉默。

他头离开了我的肩,松开握著我的那只手,我松一口气,他那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都快把我给折腾升天了。

我正待挪离他远点,他的手已环上我的肩把我纳入他怀中,下巴搁在我肩窝上,慢慢研磨著我的肩骨。

我想躲闪开来,手肘在挣扎中也不知道撞到了他哪里,只听得他一声闷哼,想起他有伤在身,我又不敢动了。

他拨开我颈后的发,手指在颈子上轻轻地扫过,引得我一阵颤栗。然后软软热热的唇贴了上来,缓慢地在我脖颈与耳后游移著,痒痒麻麻。

我听得我的心擂鼓一般地捶著,恍恍惚惚地望著眼前的狐毛毯,只觉得可以化成一滩水。

「将军,药已经煎好了。」帐篷外传来姜溱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抓著被范天涵扯乱了的衣服。他在我颊边落下一吻后松开了我,深吸了口气轻咳一声,道:「进来。」

姜溱进来时我与范天涵已经恢复到最原来的坐姿,我们各据毯子一角,正襟危坐。

姜大夫奇怪地望了我一眼,道:「夫人为何脸色如此通红?」

她一手端药,一手执起我的手把脉,皱著眉道:「脉象十分凌乱,怎么回事?」

我苦著脸望著范天涵,他原本无甚表情的脸染上了一丝笑意,道:「怕是适才被我……」

他顿了一顿,才道:「……被我的药所扰乱脉象罢。」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换来他更明显的笑意。

姜溱恍然大悟道:「我那帖药里确有几味药材可能会引起这样的脉象,所幸是滋补的药方,喝下去也无大碍。」

我忙岔话道:「范天涵,快将药喝下去罢,还是你还想让我再喝上一碗?」

范天涵嘴角勾了一丝笑:「你端来给我罢。」

姜溱端著药欲走过去,他道:「姜溱,让夫人端来就好。」

我不情愿地端著药坐到他身边,把碗往他嘴边一塞,道:「喝。」

他脸微微往后一退,道:「莫非夫人想烫死为夫?替我吹凉了罢。」

我望望他,再望望一脸「我很妙手仁心」的姜溱,嘘笑一声道:「是为妻的不周到,我这就吹。」

我吹得忒卖力,喷了不少口水进去,很是快慰。

吹完后又一次递到范天涵嘴边,道:「喝罢。」

他就著我的手一口喝完药,面不改色。我本指望著能看到他苦得龇牙咧嘴的嘴脸,哪知他如此平静,便觉得十分无趣。反而是姜大夫那吞了苍蝇的样子令我好笑之余又纳闷。

姜溱端了药碗出去,我听得帐篷外传来对话声:

小五儿:姜大夫,这次是将军把药喝了吗?

姜溱:没错,他一口喝完了。

小五儿:不是吧,上次我都给他跪下了他说不喝就不喝。

姜溱:萧副将还差点死鉴,你知道将军怎么说的,他说我不喝就是不喝,你抹了脖子我就让你一家老少陪葬。

我望一眼范天涵,他淡定地迎上我的眼神,毫无一丝愧色,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别人。

啐,孺子不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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