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未见物是人非,叶文心走的时候,石桂不过十岁出头,一个小师傅一个小徒弟,秘秘商量一桩不能为外人道的事,离别的时候还都稚气,这番再见,眉眼如昨,人却大不一样了。

叶文心瘦得厉害,经得牢狱之苦,怎能不瘦,立夏天气,身上还穿着夹衣,衣裳很旧,浆洗得发白,襟口绣的几朵花也磨得失了色,袖口都盖不住手腕,,她脸盘越发尖削,不说不动的时候,看着憔悴惹人怜惜。

别苑里只留了一房人家看屋子,两个守门的,一个上灶的,主家还有个十来岁的女儿,叶文心穿的就是她的衣裳。

叶文心来了两日,屋里头的东西大半已经置办齐全了,别苑里的人还当是来投奔的穷亲戚,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着都是遭过大难的样子,便也不多问,只让这姐弟俩个自家呆在一处。

石桂进了门,叶文心叶文澜两个都恹恹的,才从牢狱里出来,身上总有些不好,又不敢去请太医来看,只寻几个行脚大夫,摸了一脉都说身子太虚,不敢用药,得慢慢料理起来才成,怕一碗药下去反要了性命。

叶文心怔怔坐着,石桂忍了泪意,进屋子先看床褥枕头,东西虽简陋,到底是干净的,婆子把家里带来的东西拿进来,石桂正抖落开帐子正要挂起来,叶文心摇一摇头:“不必挂了

。”

说着看看石桂,问道:“你可知道瑞叶她们……”说着又闭了口,那院里头先还住满了人的,跟着人就越来越少,分成两拨,一拨发卖了去,一拨入了教坊。

叶家后来的那两年里,是有妾有通房的,原来也不是没有,只沈氏还在,妾跟开了脸的丫头都不往跟前凑,等沈氏病了,到病得快不行,这些个自然就没这么安分。

叶文心跟叶文澜两个住在扬州郊外的庄子上,叶益清身边自不会无人服侍,提起当妾当通房,若是有孕了,就正经当姨娘。

沈氏过世一年之后,又折腾着要续弦,做儿女的不能管父亲的房里事,两姐弟住在乡下,只作不知,到押解进金陵的时候才知道叶益清竟有两个姨娘两个通房,沈氏没了,就是这两个妾操持着家事。

瑞叶也不知叫卖到了哪里,她原来只当生死一处,哪知道行到半路换过车,竟同她们越行越远,被人送到了城外。这会儿想起来脑子里还嗡嗡作响,也不知道她们好与不好,去了哪里。

叶文心看着石桂张罗,悬上帐钩摆起妆奁,又使了婆子把门上的竹帘挂起来,太阳落下去,落日余晖把小院里种着两株石榴花映得越发红了,石桂从自家箱子里取出那个旧陶瓶,剪上一把,把那花儿插在这里头。

摆到叶文心的桌边,眼看着她发怔,石桂沉吟得会,把枕头塞到叶文心的怀里:“姑娘把枕头摆到床上去。”

叶文心木木呆呆的,听见说话便依着她说的办起来,到回过神来,她自个儿把妆奁梳子都摆好了,捏着木梳苦笑一回:“文澜是不是立时就要走了?”

石桂还真不知道,她连叶文心是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叶氏的打算一件都没落实,又不敢这时节触着叶文心的心事,干脆不提,没成想叶文心自己问出了口。

她摇摇头:“只叫我尽快来,甚事都没同我说,家里怎么安排的,且不知道。”

叶文心轻轻叹一口气,声儿压得极低:“半路出脱,绝不桩好事,家里已经这样,难道还要连累姑姑不成?”

石桂不知怎么回答,干脆不开口,铺了被子,又要散开自己的铺盖,叶文澜那儿有高升家的儿子,倒不必她来打理,出去提了水回来,就看见叶文心把她的被子也铺到床上去,竟很是平整,冲她笑一笑。

石桂点了熏香熏蚊虫,垂了帐子盖上薄毯子,外头连着田庄,这时节正是听取蛙声一片,此起彼伏,没个停歇,仓促间不及挂帘子,外头月亮明晃晃的,等了许久就是没有困意。

这一夜却不论如何都睡不着,旁边躺着的叶文心却安安静静半点没有声息,石桂还当她睡了,伸手一摸,枕头上一边凉意,这才觉出她闭了眼睛流泪,身子半点不动,叹一声:“姑娘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叶文心听得这一句,这才胸膛起伏,一声声抽着气,石桂也想不到什么话能劝她的,叶文心哭得许久:“早知道,早知道就该把她们都放出去。”也不知道哪个主家买了去。

石桂听着她哭,叶文心哭到痛处背过身去,口里呜呜咽咽,还抑制着不放悲声,石桂伸手抚了她的背:“姑娘经过的,我不懂,也劝不了姑娘,可人活着,总要活个指望。”

叶文心哪里听得见去,哭上一阵,声音渐小,外头的蛙声一声比一声响亮,石桂摸到叶文心身上汗津津的,因着痛哭力竭,起床摸索着给她倒水,连灯都不必点,月亮就好似挂在院墙上似的。

等端了茶到床边,叶文心已经睡了过去,石桂反倒在床沿上坐了许久,好半天才躺下去,钻进耳朵的蛙鸣越来越模样,一声比一声低,眼儿一阖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叶文心醒的时候,石桂早已经起来了,院子里头悄无人声,叶文心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待只见风铃阵阵,这才坐起来,屋子里头焕然一新,石桂把带来的东西铺满了屋子,衣架上还摆着给叶文心预备的衣裳

石桂端了水盆进来,笑眯眯一声:“姑娘醒了,我打了水,灶上炖了粥,立时就能吃了,姑娘再等等。”

苦难都挨了过来,这会儿闻见院子里头的石榴花香,竟一时撑不住要哭,看着石桂里里外外的张罗,叶文心自家穿衣洗漱,托盘里已经奉上了茶。

石桂没来的时候,叶文心独自能坐一天,弟弟病着,她就守着,不说不动,也无人打扰,这会儿石桂进进出出,帘子卷起来,太阳光投了一地的窗格影子,一只只蝙蝠投在地上,统共九九八十一只。

石桂盛了粥来,佐粥的只有一碟子酱瓜脯,石桂抹了抹鼻尖上的汗珠:“表少爷那儿我已经送去了,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宋家是再不能久留的,不论是对叶文心还是对宋家来说,她都不能留在这样近的地方,若不是早做打算,出了事再想可就来不及了。

叶文心托了粥碗,人怔怔出神:“依我想,把我跟弟弟分开是最好的法子。”查点少了犯人,又是两个一块少的,要捉要寻也是一道,头一家要找的便是宋家。

“立时三刻也不会捉拿,家里还不知道商量得怎么样了。”石桂也说不明白,到底里头出了什么茬子,两姐弟怎么个出路,还得看老太爷如何定夺。

宋家也知这事儿赶早不赶晚,尽早把人送到穗州去,就说是海上来的,那地方常有外来人,有传教的也有做生意的,形形□□,说是倭国高丽仰慕中原教化,再立个户不难,就隐姓埋名,再不是叶文澜。

人都死了,这样的天儿也不会留着尸身,当地焚烧,到底烧了没烧,只有两个押解的狱卒知道,报给官衙说人没了,两个确是要担责,可一个少年,本来就饥病交加,再上天气暑热,死了再寻常不过。

当地官府上呈报上去,再由着官府报给穗州府,穗州府归了档,隔年申报上去,这一圈就算走完了,叶文澜这个名字,也就死得透透的了。

叶文心的事反不如叶文澜好办,叶文澜那一个是死无对证,由着狱卒报上去,给钱打点的不是宋家,纵查证起来,一时三刻也查不到宋家来。

教坊里该进去的人一个没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顶了叶文心的名头,事情办了半半截,宋老太爷猜测着不知哪一位说上一句,底下办事的不得力,办出这么一桩事来。

宋老太爷的法子依旧未变,不独未变,既叫人欺到了这份上,总归想着告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叫宋家捏着这件事,处处受制于人,不如尽早挑破了疮口,假的也把她当成真的,还是去托情,把人赎出来,赎出来的就是真的叶文心。

宋家一样派了人出去,跟着那个假的叶文澜出城,一路车马不停,也好吃好喝的供着,口里称了表少爷,还要落泪一番,走了一个多月,当时便说犯人年少体薄,走了一个多月才刚到延平府,快要进赣州的时候,人没能撑过去。

宋老太爷派了高升,高升备下了薄棺,等过了三七才上路,运了一口空棺回来,因是犯人,也不大办丧事,东寺里却替叶文澜点了一盏长明灯。

还没等宋老太爷把假的叶文心赎出来,朝里便有一件喜事,太子妃有了身孕,三个月胎稳了,东宫这才把这喜事宣扬出去。

陈湘宁自当了太子妃,从来挑不出一丝错处,唯一一样叫人心焦的,就是成亲了三年也没怀上孩子。

太子头一年还忍耐着,他知道父亲母亲看重嫡子,可一年多都没有,便把自当上太子婕妤太子嫔之后一向不曾沾着雨露的两个妃嫔临幸过,依旧没有,太子妃这一胎,还是东宫里头一个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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