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听见当兵的心头一紧,叶文心的身份见不得光,虽知道有宋家护着,到底身份未明,听见兵丁军士先捏了一把汗,跟着才缓过气来,哪有为着拿一个逃犯就派出一队兵来的,抖了锅铲放盐,随口问上一句:“是来作什么的?”

菱角摇摇头,快手替她往灶眼里添柴:“我也不知,就看见许多人进进出出,还有烧火作饭的,急着回来,怕姆妈骂我呢。”她是拎着篮子出去挑菊花脑的,野菜没挑多久,在山上跟伙伴追着玩闹,又看见山那头来了人,这儿有个大营,这些年空了一半,没成想今儿又进人了。

石桂听见是驻军更不担心了,看看篮子里头没几根野菜,点一点菱角的鼻子:“这可不好,你娘等会子要骂你了。”

菱角却眯了眼睛笑起来,把那几根菜洗干净切了,又央着石桂把豆干切成碎丁子,拌在一处点上香油,盛在碗里也不多,却尽够吃了,石桂还教她拿个小圆碗填满了再倒扣出来,还能当个看菜,菱角捧了碗笑:“这下我娘可没法骂我了。”

她是从后门溜进来的,刘婆子回来的时候看见已经做了两三个菜了,也没法骂她,只瞪她一眼:“见天就知道疯跑,脚都跑大了,往后怎么嫁人!”

这会早就不兴裹脚了,□□的时候就把这规矩废了,皇后长公主还跟着打过仗领过兵,全是小脚怎么跑得动,先时还不曾下严令,后来见民风难改,还有爱好此道的,自诩为雅士,写了《品莲谱》,把裹的小脚比作莲瓣,在掌中赏玩,还分作九品,给这些小脚按名头。

不行重刑禁不得,干脆捉起来杀了头,这风气才煞住了,此时说的大脚不好嫁,是大脚姑娘显着不文静,这才难嫁。

菱角冲她翻眼睛,刘婆子摘菜这点功夫就把后山那一批兵丁的来头给打听清楚了,家家都这时候做饭,田里摘一回菜,七句八句一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说是从外地调回来的官儿,咱们这头的佃户又能开集了。”天下太平,圣人重武,风调雨顺却没几年,一时旱一时涝,处处都要钱,收上去的钱在军费上就有一大笔的开销,开国的□□皇帝起就有屯田养兵的祖制,人一多便能开集,虽是军户,平素除了练兵,同普通农户也没甚个分别

刘婆子已经想着生财,手上忙着嘴巴也没停,一时说军户人家不必缴田税,一时又说得亏得天菩萨保佑不打仗,打仗的时候一甲一里都得遭殃。

石桂倒听住了,她还记得明月那会儿跟着那位吴千户大人去了燕京,那会儿就怕他真成了军户,落了籍可就再不能出脱了,也不知道那个贼精的小子长得什么模样了,石桂还欠了他二十两银子呢。

正支着耳朵正听着,院子里头又响起两声琴音,刘婆子一咂嘴儿:“姑娘真个是神仙人物,才会这许多东西。”

刘婆子一面说一面又去拌豆腐,做了两碟子,拌了虾油的是给宋荫堂的,灶上摆了七八盘菜,问起石桂来:“可要给少爷姑娘端到房里去?”

石桂取了个托盘来:“我来罢,里头也不用人,你们在外间吃罢,我进去侍候着就是。”菱角取了酒盅酒杯,开了一坛子桂花素酒,说是素酒水,实则就是往桂花水里添些蜜,当成酒来喝,吃上一坛子也不会醉人。

石桂端了菜进去,宋荫堂坐着稳稳不动,叶文心却已经习惯帮忙了,伸手就来端菜,还先抹过桌子,取了碗垫来垫在汤碗底下,宋荫堂看着皱眉,这屋子连个帘儿都无,到底浅了些,一眼看到底,床上摆了绣活结绳,篮子里头还搁着许多打好的,宋荫堂先就猜测着是不是叶文心跟着一道做活计,此时一看果然如此。

石桂退出去,叶文心对着宋荫堂做了个请字,一桌上的菜摆在她眼前的,都从碗沿开始挟,空出一半来,宋荫堂同她一道吃过饭,原来过年过节都聚在一处,原来哪一样不是丫头从碗里挑了最好的给她,这会儿连吃菜都这样小心翼翼。

宋荫堂只当闲谈:“你在这儿可住得习惯?屋子是浅了些,只这儿离田庄远些,没那许多人能嚼舌头,若是住不习惯,我再看看哪儿还有合适的。”

叶文心摇摇头,咽了口豆腐:“再没有不好的,不必麻烦了。”

“再不能提麻烦这两个字,照顾你是应当的,不为着母亲,难道凭我就不能照看你了?”宋荫堂搁下筷子:“若是丫头有欺负你的,你也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打发了她。”

叶文心一抬眼儿便看见宋荫堂的目光落在绣箩上,知道他说这话是为甚,干脆道:“我是求着她学的,不独学了铺床叠被,我还想学洗衣做饭,等学了洗衣做饭,我还要学怎么种菜浇园,难道一辈子就靠着姑姑,不能自己活了?”

宋荫堂一时怔住,反答不上来,叶文心替他挟了一筷子菜:“表哥不必忧心我,若是实办不出来,这儿呆着也很安稳。”

宋荫堂反吃不下了,他在叶氏跟前反复答应了会照顾叶文心,叶文心却根本没想着要靠他,想跟她说护得住,又没这个能为开口,太子病重,太子妃肚里这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朝上一日不安宁,老太爷又被圣人压着不能致仕,倒让他生出些退意来。

宋荫堂原来便不爱这些,他既好老庄,爱的便是逍遥,科举是为着老太爷这些年的心血,当官又是为着叶氏体面,要替她挣一个诰命,想了一圈竟没替自己活过。

两个谈诗谈文谈琴谈棋,还从没说起过这些话,叶文心比原来还更纤弱些,生了病又关了一年多,身子还没养回来,可精神却大不相同,头一回来的时候她譬如秋风落叶,缩在枝头瑟瑟发抖,这回看她脸盘还是尖的,两颊却有了红晕。

宋荫堂缓缓吁出一口气来,执起酒壶给叶文心添了满杯:“为了这一句,当浮一大白。”先干为敬,一杯喝完了又倒一杯,甜水入喉却有几分辣意。

叶文心以袖掩杯,一口饮尽了搁下杯子道:“原来我说表哥不再想着老庄就是对姑姑尽孝,如今才知道是自己错了,姑姑心里,只要表哥高兴了,她自然也就高兴了。”

宋荫堂良久不语,冲她微微一笑,可他实不知道叶氏到底高兴不高兴,科举榜上有名她也没多笑一笑,后来当了官,也没见她多笑一笑,母亲太吝啬了,叫他根本就摸不清楚她是喜还是忧

两人一时无话,宋荫堂草草用了饭,心里还想着叶文心那一句为着自己活,知道她是尽过事,这才说这样的话,同告辞的时候在门边叫住了石桂,给了石桂一个荷包袋,里头俱是他带出来的碎银子:“我还会让高甲再送些来,别让她受委屈了。”

叶文心不是没钱,叶氏给的,宋家给的,可她要的是自己能赚钱,石桂收了荷包谢过宋荫堂,一路把他送到门边去,咬咬唇问道:“有句倒想替姑娘问一回,她自家不好开口,总不能没个身份就这么住着。”

不论她嫁或不嫁,没有身份都没法子出门去,难道就在这小院里头住一辈子不成?要往穗州去,就得有路引名牒,可不是走到码头就能上船,到了城门就能远行的。

宋勉皱一皱眉:“家里正在办,你让她安安心,年里总能办出来的。”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没底,家里想先替他定下亲事来。

上回偷偷过来被宋老太太知道了,叫他过去问了几回,告诉他纵是叶文心脱了籍,也再不能娶她进门,不求着他找个高门大户的人家,怎么也得身家清白。

这是家里的意思,宋荫堂却不想草草定下亲事,要过一辈子,总不能像父亲母亲一样,两个这辈子只怕加起来都没说过多少句话。

想着就叹息一回,也不知道要怎么打消祖母的念头才好,他转身出去,眉间紧锁,坐到车上把叶文心打的结子拿出来,拿在手里看一回,对这个表妹喜欢是喜欢,要说生死相许,那再没有,情浅缘浅,远没到那份上,可除了她,也再没有心里喜欢的姑娘的了。

石桂送走了宋荫堂,再回屋的时候叶文心已经替她盛了饭,指一指桌上的菜:“这一边是没动过的。”分着边吃,就是为着给石桂留菜,怕她吃不饱。

石桂咬着筷子笑,拿豆腐皮蛋拌饭吃,扒拉了一大碗,这才道:“山那头来了军户,刘妈妈说那头许多活计都要人做,我打听了一回,却没咱们能干的。”

大营里头也有伙夫,做饭用不上,一营里百来人,种了三顷田,收出来的东西自给自足,余下的还能卖钱,再没这样无本的买卖。

手上宽裕了,洗衣补衣做冬衣冬鞋的活计便肯花几钱让人代劳,做得了再送进去,按件计价,眼看着就要换夹衫,再过些日子就得换冬衣,农忙之后有的是功夫,一庄头的妇人都有个赚钱的新门路了。

石桂说的不能做,是叶文心不便做,她却没什么顾忌,哪知道叶文心咬咬唇:“你能干的我就能干,就是做衣裳罢了,有什么难的。”

石桂把她看的脸上发红,叶文心抿抿唇儿,扭过身去不理会她,结子帕子都做了,还差鞋子衣裳不成,伸手看看自己的指尖,青葱也似的一双手,指尖都磨出茧子了,可她却笑,想起颜大家写过的,指尖成新茧,田头绽新芽。

叶文心倚着门看石桂菱角在门前种了茬菜瓜,这个夏日里最解渴,味淡水足,晒干了还能当拌菜,种下去没一会儿就生枝冒叶出芽开花,结的瓜一波接一波,到了晚间摘两个来,对着月亮啃瓜也能作一首瓜田赋。

“再有两日就能摘了,咱们种得晚了,别人家的都收了,明岁该早些种才是。”可没等到瓜全熟,一夜之间全没了,光杆光叶,全被人撸个干净,菱角拿着箩儿要哭,刘婆子挨家去找,哪一户都没说透,一茬地十来个瓜,又不能真个闹翻了去,气的直拍大腿,便是村里头的孩子偷瓜吃,也没有把杆子都拔走的。

石桂看菱角看着遭殃的瓜田叹气,就看见小道那头有个人一只手拎了篓一只手牵了个孩子,一路往宋家来,叶文心赶紧避到门内去,那人直直走到瓜田前,问那孩子道:“瓜可是在这儿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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