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哽咽着好一会儿才忍住不哭,喜子一声姐姐,把她的眼泪又催了下来,明月两头看看,手里还举着锅,笑嘻嘻一声:“糊了个锅嘛,洗洗就干净了,为着这个哭甚。”

石桂并不想笑,可却知道明月在哄她,翘一翘嘴角,拿帕子按住眼睛,算是好了,眼睛还红着,招手把喜子叫到身边。

喜子拖着步子过来,虽叫了姐姐,可同石桂也是多年未见了,石桂伸手拉他,小男孩儿还有些别扭,低了头不看她,石桂知道他这会儿还不能全然信赖,摸摸他的头:“姐姐还在宋家当丫头,这二年想法儿赎了身,往后置田置屋,安身立命,咱们姐弟就在呆在一处了。”

喜子一面听一面拿眼儿去觑明月,石桂说完了,他便道:“大哥一起。”他跟明月呆了快三年,石桂也知道一时离不得他,要不然也不会放心喜子呆在明月身边,这会儿他还没转过弯来,既开了口,便点点头:“好,跟吴大哥一起。”

她是随口应下的,喜子却不这么想,他牢牢记着要明月当姐夫,面上就露出喜意来,石桂看他高兴,越发当他还是个孩子,揉揉他的脑袋,抬头去看明月。

明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心里想了百来回算没白疼他,乐呵呵的拍了他的头,喜子反手就是一抓,明月却是虚拍,等喜子抬了手收不回来,这才拍上去,这回是实打实碰着脑袋了。

可喜子半点也没恼,脸上气鼓鼓的,看着却很高兴的模样,石桂不由得庆幸起来,她自然知道弟弟不对劲,可他被卖出才刚六岁,能记着有个姐姐就已经不易,又在全是大男人的军营里住了近三年,人生得瘦小性子孤拐都罢了,就怕他一个亲近的人都无,越大越孤僻。

若不是有个天塌下来还能笑得出声的明月在,还不定养成什么性子,她笑着看他们闹一回,菜是吃不了了,还有一沙锅鸭子,明月才看见她伸手,嘴里就“哎哎”出声:“你别动,我来拿。”

说着端起沙锅往厅堂里去,又是汤又是肉,里头还下了五六十只馄饨,石桂哪里端得动,他两只手端着健步如飞,迈过门坎的时候还轻跳了一下,稳稳落地,汤锅放在桌子正中间,掀开盖儿,满屋子都香。

石桂挑了一只极肥的鸭子,知道他们俩寻常肚里难有油水,鸭子的油都没刮,全炖在汤里,一早上就炖起来,这会儿炖得骨肉酥烂,下进去的馄饨里包了野菜鸭子肉,鲜味儿紧紧裹住了,咬一口又有菜汤又有鸭汤,明月替石桂盛了一碗,喜子已经呼着气咬了两只了。

石桂做了荤的还有素的,素的是专给叶文心的,另起锅子煮熟了,汤上两颗小青菜,送到叶文心屋里去,明月看她离了桌了,也把筷子放下,喜子嘴里还咬着馄饨皮儿,吸溜一声把皮子全吸进去,把手叠着,等石桂上桌。

越是跟石桂呆得多了,越是想起家里原来的规矩,娘就是样的,非得等家人齐了才开席,眼睛盯着馄饨碗,想着姐姐答应了,三个人住一起,跟明月不必分开,心里欢喜,咂吧了嘴儿去数自己碗里的馄饨。

石桂把清汤馄饨送进去给叶文心:“今儿裹了菜馄饨,姑娘将就吃些,夜里刘婆子要带喜菜回来。”乡下人家办喜事,为着显得体面,菜盘子一层层的往上搭,得搭到九层才算是有脸,一桌子菜怎么吃得完,人人去的时候都带了菜篮子,预备着走的时候带些喜糖喜菜回来,沾沾新人的喜气。

家里没多少人,在吃上头就简单得多,叶文心从来是个食不厌精的人,可在牢狱里呆了一年多,哪里在还讲究什么吃食,刘婆子做些小菜酱瓜倒是好的,真个上灶做菜却不成,许多菜还得石桂亲自下厨房,叶文心便道:“也不必顿顿有菜有汤有饭食,囫囵吃些便罢。”

那会儿她瘦得厉害,又得吃素食,脸色又白脸盘又尖,石桂看着就难受,原来好好的姑娘,受了这样的苦处,旁的不能吃,豆腐鸡蛋天天吃的,好容易才养回来了。

她怕石桂累着,光是整治吃食就得用去多少功夫,看着石桂里外整治忙个不停,还打趣了一回:“一箪食一瓢饮,谁不堪其忧?谁不敢其乐?”

倒把石桂逗笑了,后来便从一桌子菜,改成两三样菜,等石桂顾及着喜子,便分不出许多心力照管叶文心,她还学着裹馄饨包饺子做素饼,拿点心充数,就当作正餐吃上一顿。

她在里头听着动静,石桂进来又是眼红鼻尖红,脸上却无郁色,只有喜气,笑得一声:“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叶文心倒不知道明月原来当过道士,还有过道号,这会儿随意一句,石桂却止不住笑起来:“是守得明月见云开雾散了。”

叶文心面带诧异,石桂却不解释,搁下馄饨碗,摆上两碟子小菜,顿顿总少不了鸡蛋,今儿就是芙蓉蛋,切了许多木耳香菇进去,叶文心日日吃着,蹙了眉头。

石桂叉腰道:“姑娘可不许剩下,全得吃了,我给你数了六只馄饨,再不能少了。”叶文心吃得少,原来当点心吃上一只两只,这会儿当饭吃了,也只能吃五六只:“知道啦,恁般会聒嗓。”推了她出房门,知道她要陪弟弟,作个赶人的模样:“你赶紧去罢,我再不必你看着。”

石桂笑盈盈回到厅堂,就看见喜子眼巴巴盯着馄饨,她眨眨眼儿:“你们怎么不吃?”喜子瞥一眼明月,肚皮里打锣,响了好几声,明月只当没听见,红着耳朵根:“坐下一起吃。”

两个人吃饭如出一辙,连汤带肉先一并盛出来,石桂哎呀一声:“又没人跟你们争,仔细着些,别噎着了。”还想做条鱼,这么一看,这两个都不能吃鱼,这么个嚼法,有刺也吃不出来。

军营里吃饭就是这样,去的晚了饭桶里头半粒米也没有了,饭菜连着汤一并盛了,才能吃个饱肚,人人肚皮里都是半空的,天天叫饿。

这些日子石桂天天给喜子加菜,他脸上肉都多了起来,吃饭也不那么争先了,他这么点丁点大的人,放开了肚皮馄饨能吃上二十只,还是石桂不敢给他吃了,明月还举着勺子问他要不要。

一沙锅的鸭子馄饨吃了个干干净净,石桂收个碗的功夫,明月已经把水缸倒满了,跟在她身后也跟尾巴似的转,石桂往东他往东,往西他也往西,等她停下,他便道:“那衣裳,我给撑裂开了。”

石桂听了扑哧一声笑,怪道他今儿穿了旧衣来:“哪儿破了?”

明月指指胳膊肘,石桂又笑:“那裤子呢?”明月摸摸鼻子不说话,倒不是不想说,大腿根上破了,衣裳一破说甚样话的都有,那几个老兵不住打趣他,说裤子是撑破的,他是想着穿新衣显摆一回,哪知道刀才武了两下,腿儿还没踢呢,就听见撕裂声。

明月不会针线,原来的衣裳破了就破了,自有师兄看不过去替他补补,这一件还是新衣,脱下来看破了好大一块,新衣就要打补丁,怎么也舍不得,何况还是石桂亲手做的。

他小心翼翼捧了个布包出来,石桂抖开来一看,自家先不好意思起来:“我还当做得够大了,没成想还是小,你站直了,我替你量量身。”

明月果然听话不动,石桂拿了尺子出来,手张开虎口,就在明月的身上量,量他上身最宽的地方,手指尖落在明月身上,他先还憋住笑,可这轻轻一点一点的,从背上痒到心里,石桂觉着他发抖,拍了他一下:“不许玩笑,要是量茬了,再做一件还是白费。”

石桂这会儿只到明月的胸口,举着手半日甩一甩腕子,看看喜子生得瘦小,问他道:“你平日里都吃什么?”

明月挨这一下通身发热,心思早不知道飘哪儿去了,软绵绵的砸在身上,打一下燥了一身,要不是练过功调过息,这会儿就已经喘起来了。

心急火燎的恨不得赶紧冲一回凉水,又庆幸喜子在外头玩儿,屋里就只有他们俩,怕被人窥破,强忍着不去想,鼻子却闻着她身上的清凉香味儿,忍得一身汗,石桂这才把他尺记下了,深深吸一口气,再这么来几回,非憋坏了不可。

明月是没话找了话说,看她身上还是那条旧裙子,仿佛是他离开金陵之前穿在身上的,心里又懊悔起来,早知道不该那么痛快的把钱全给了,去镇上的时候给她买一块花料子,越是花,她穿着就越好看。

石桂哪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拉一条凳子坐在院子里,把线头折开放得大些,她做的时候就想好要放大,横里两边都留了一寸,小剪子拿在手里一个个挑线头,明月就坐在她身边的台阶上,时不时拿眼儿侧过去看她。

喜子坐在门坎上,远远看过去一片红,嫁娶的队伍进了村,隐隐还能听见一点锣声,院子里头静悄悄的,砖地缝里生着青苔,井台上盖着木盖,墙角边的竹篓里还叩着鸡,他一觉得安宁,眼睛就阖起来,听着屋里姐姐跟大哥在说话,就这么撑着头,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回来累瘫了,医院的电梯根本上不去,来来回回的爬楼,从七点进去到四点才到家,嗓子还发炎了……明天要陪妈妈去动个小手术,今天努力二更,明天大概只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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