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装病
石桂脸上的笑意敛了去,喜子坐在凳子上,不安的抬头看着她,两只手紧紧攥着,他回想了一下午,确是看见石头了,又说了一回:“我在码头上看见爹了。”
隔得这些年,样貌早已经记不真了,石头就没能认出儿子来,喜子的变化最大,石桂还能找到点小时候的影子,喜子可是半点都瞧不出来了。
他跟松箩两个去了瓜摊,穗州天热,这时节各样应时当令的瓜果都已经上了市,两个半大的孩子去买瓜,装模作样挑了好几只,那卖瓜的拿网兜替他们套上,喜子松箩一人拿了两个瓜,大的他来拿,小的让松箩拿着,一有一后回饭铺来。
走到半路,还想拿余下的钱去买两碗竹筒冰汤,把酸梅汤五花茶盛在竹筒里,提着绳子回来,给秋娘去暑解渴,他才往凉茶摊子那儿去,远远看见个汉子正在凉茶铺子喝凉茶。
凉茶一文钱一碗,加了薄荷甘草好消暑,这儿的人拿这个当水喝,三五成群的挨着摊子,也有坐在地上的,也有坐在小杌子上头的,还有脱了鞋子坐在草鞋上的。
喜子未曾留意,这样的苦力码头上有许多,再看一眼,才看出不一样来,那汉子抬头拿草帽作扇子扇风,分明就是爹。
隔了这许多年,喜子一时怔住了,想认又不敢认,他站着不动,松箩也不敢动,拿眼儿直看他,一只手扯扯他的衣角,问他怎么了。
喜子早知道爹是要找来的,娘跟姐姐都这么说,说爹回乡去了,回了乡知道他们不在,就一定会找过来的,他才要欢喜,就看见石头跟凉茶摊子上的人借了个碗,拿了半碗凉茶,端着往后头去。
喜子上前两步跟上了,要张口又有些叫不出来,一声爹五年没喊过了,又怕他走远了,撵在后头跟着石头,走了两步,看见石头把端着的凉茶给了个老婆子喝。
婆子坐在竹椅上,竹椅背后还有两根长背带,椅背上还绑着一把伞,把那婆子整个罩在里头,不挨太阳的晒,她满头是花白头发,衣裳空落落的挂在身上,佝偻着缩着一团,嘴里哼哼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分明就是俞婆子,只看着老了十岁还多。
喜子站定了没往前去,人踩在台阶上,看着石头爹捧了碗喂水,俞婆子嘴已经拢不住了,喝了一半抖出来一半,迷迷糊糊的看过来,把喜子看的一个激灵,转身就往回跑,人一慌乱,手上捧的两只瓜就滚了下去,顺着台阶往下,摔得粉碎。
他知道是阿奶把娘给卖了的,秋娘在儿子跟前不说丈夫不好,却怎么会不说俞婆子的不是,看他挨了打的模样,眼泪就跟断线珠子似的掉,搂着他便哭,说那会儿要是早警醒些,也不至于叫拐子骗卖了。
一回不说,也不能回回都不说,喜子那时候六岁不到,吓得懵了,怎么也不肯信秋娘不要他,回娘家还带着他呢,那时候哭闹不休,可如今回想起来,确是不对,娘不见了,阿奶还做了两条鱼,他们在路上难得吃得这样好。
秋娘跟石桂两个只要谈起俞婆子来,就都没个好脸色,喜子对被拐的事儿记得零零碎碎的,可还记着俞婆子在舱里护着他,不叫人贩子把他转手卖了。
喜子跟娘和姐姐过了安稳日子,乍一看见俞婆子,唬得一跳,生怕他们跟过来,摔破的瓜也不要了,还是松箩捡了半个大的回来,两个人一路急赶着回来。
喜子紧紧闭了嘴,半个字也不吐露,可等一伙人做完了事要去看烟火了,他又怕起来,这才装着肚子疼,说是冰着了肚子,秋娘果然不再去,守着他让别个去看烟火,只要她不去,余下那几个都不曾见过,不论是石头还是俞婆子,都认不出来。
他瞒过了秋娘,可不能瞒着石桂,哄秋娘睡了,溜到姐姐屋里来,惶惶然拿不准主意,要是认回了爹,阿奶也得跟他们一起住了。
就算他原来不记得,后来也知道了,秋娘嘴里偶尔也会提到石桂小时候的事,那会儿是怎么被俞婆子欺负的,又是怎么想卖了姐姐当童养媳的,所以喜子才对松箩这么好,她也是差点就被卖掉当童养媳的。
松箩是卖给暗娼,秋娘不便告诉他,便说是当童养媳妇,婆母怎么打骂的,日子如何能过下去,有多少没长大呢,就先折腾死了。喜子从明月那儿也知道一些,越发不敢认,这才让姐姐拿主意。
“你看清楚了?”石桂回过神来,没成想他们来的这样快,又怕喜子没看真:“当真是爹?还带着……带着阿奶?”
喜子拿眼儿看看她,点了点头:“我认出他们了,他们没认出我来。”他想问又不敢问,看着石桂面上肃穆,等了许久才问:“要是,要是他们找来了呢?”
石桂拍拍他的肩:“你自个儿心里是怎么想的?要是他们来了,让娘忘了阿奶卖了她,让我忘了她差点儿害死我娘我弟弟?一家子再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喜子垂了头,半天不再说话,心里却知道是不成的,娘跟姐姐都和原来不同了,姐姐小时候的事儿他不记得了,可却知道她很能干,家里开饭铺买房子,样样都是她拿的主意,娘还偷偷跟他说,说别想着姐姐厉害了,以后就不给她撑腰,嫁出去的女儿受欺负,娘家人是顶要紧的。
还又加上一句:“要是你舅舅得力,我也不会叫搓磨了十来年,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不是短了柴就是少了食,没有一天不折腾我的。”
喜子张不开嘴,他读了书,越发知道天理人伦,爹要是扔下阿奶,就是不孝,要是扔不下阿奶,那一家子就再不能在一起了,姐姐不会肯的,她不肯,娘也不会肯。
喜子还记着原来的日子,爹不在的时候,娘跟他的日子就没好过,如今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便是喜子也不愿意再看秋娘受磨搓。
石桂摸摸喜子的头:“你把你在哪儿瞧见的告诉我,我明儿去看一看,你得拉着娘,不能叫她往码头上去。”
再不济就装一天肚子疼,姐弟两个互看一眼,喜子应了:“谋定而后动,我知道。”他不愿意看见秋娘伤心,又怕好不容易安稳的生活全没了,干脆就听了石桂的话。
他回去睡了,石桂却怎么也睡不着,看样子两个人是才到穗州的,各处打听着,早晚总会找过来的,石头爹也不知道做什么营生,话本上说他是掏尽囊兜,把身上全部的钱替俞婆子赎罪,母子
两个一路到穗州来,也不知石头爹怎么辛苦的。
石桂想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喜子要去读书了,忽的又说肚子疼,秋娘急了,昨儿夜里看他好了,这才安心的,这会儿又疼起来,让他躺在床上,调了药丸冲水给他吃,又得替他去学里告假。
石桂笑一回:“让绿萼去罢,今儿娘就看着喜子,给他熬些粥喝,饭铺里有我就足够了。”叫了绿萼去学堂,把事儿同她说了一声:“我去找人,先别告诉娘,昨儿喜子看见她了。”
绿萼点了头,两个话都没来及说上两句,昨儿端阳宴,女学馆里办得很是热闹,纪夫人还送了一抬吃的喝的过来,怪道让叶文心自家不要添钱,她去布政使夫人的端阳宴吃酒,席间谈了起来,作主给送一抬吃食,还有几位夫人加了酒菜。
这些且不谈,绿萼提了裙子跑出去,急急往喜子先生那儿告假,石桂跟阿珍到了饭铺,这会儿摊子铺子都没开,张三娘王娘子拿昨天剩下的油做了虎皮蛋。
这么一锅子的油,倒了可不可惜了,熬了肉酱,炸了蛋,还余下许多,今儿就炒肉沫茄子,那个费油,这炸好的虎皮蛋添上去,今儿又是料足肉足。
石桂吩咐了两声,让阿珍跟大发两个去凉茶铺子那儿卖饭,再把竹筒饭的旗子挂出来,自家急急出了门,一路往喜子说的小巷台阶上去。
这儿俱是住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儿租了房子,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人,还不敢问,怕一问就露了馅,在外头跑了一圈,身上汗湿了几层,人影子也没瞧见。
转头往脚店里喝一盏茶,倒听支摊儿婆子说,昨儿有个孝子,背着瘫了的老娘,到这儿来找妻子女儿。
石桂越发闭了嘴不问,只得那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儿子是怎么孝顺的,两个怎么一路来了穗州,在她这儿赊了一碗汤面,一多半儿都给娘吃了,自家只喝汤。
“这会儿正寻工呢,天可怜见的。”婆子摇了扇子,一面说一面吐瓜子皮:“还问我有没有不出海的工做,得顾着他老娘呢,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要是有一半,梦里都笑醒了。”
几个年老的都在她店里头吃茶嚼舌,听见她这一句,哧的笑出来:“天底下的事儿可没有一定的,你们没去听书?茶楼里正演呢,团圆记,时兴的书不听,倒来讲古。”
石桂买了一袋烧肉包子回去,没再追问那茶肆的店家石头爹在哪儿,回去的时候脸色不好看,阿珍还当她事没办成,她笑一笑拿了包子让她们分吃,松箩小口小口吃着,蹲在葡萄架子底下,吃到烧肉了,要在嘴里嚼上一会儿才咽。
石桂看着她缩成一团的影子发怔,中午还没到,就让王娘子看着,自个儿急急回去,拉了秋娘出门去:“我带娘上茶饭听说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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