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一听便极为不满,冷着脸道:“大人当我们燕骑士无用饭桶么?这次属下便是抗命也不能放大人一人入关!”

我淡淡笑道:“何须动怒?既然如此,那便一同进去罢了。”

说话间,便见眼前吊桥缓缓放下,厚重的大门敞开一道五六尺宽的窄缝。一名普通将领等候在城门口,见了我们冷冷道:“勘验特使令牌。”

燕九上前将一块铜牌递过去,那将领仔细查看过,又冷冷道:“请特使将坐骑交由我们照看,小将自会带你们去见将军。”

我淡淡一拱手:“有劳将军带路。”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兵士过来牵马,燕九不悦地下令将马缰交到北赵兵士手中。

那将领硬邦邦道:“特使请。”

我们随在那位将领身后,走上层层甲士把守的青石车道。

函谷关城内并不甚大,东西城门之间相距不过数里,自关门笔直向西,出了西城门便是通向关内的唯一道路。一眼望去,城内只有寥寥三两座商铺,余下的便多是平民住房,样式古旧,似乎已多年没有变过。

北魏自夺取北赵关外三十余城之后,开始严密封锁赵人东出,函谷便失去了商旅通行要塞的地位,到现在只作为常年驻守军队的重要关口,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不想已经萧条若此。

行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座还算气派的府第,同样古旧的大门前竟是站了三排重装甲士,显然已到了陈显的帅府。

那将领径自进去禀报,片刻过后便有军吏出门传话:“将军请特使厅前说话,从属人等一律在外等候。”

燕九试着与军吏商量:“请转告将军,我们身有王命,不能离开特使大人半步。”

谁知军吏板着脸训斥道:“勿得聒噪!将军有令,请特使一人入府。”

燕九便有些动怒,正要据理力争,我将他拉住,向那军吏道:“既然将军有命,我们自当遵从。”趁那军吏进门,回头对燕九低声笑,“如何?你便算进来又有什么用?”

燕九恼恨地一跺脚:“我们就守在外面,但有异动,随时冲进去护大人突围。大人一定小心!”

我点点头:“我知道。”

迈进大门,但见一条三尺见宽的粗石路铺于脚下,石路尽头直通房檐宽长的暗青色厅堂,除此之外,院中尽是黄土,竟是再也找不出像样的布置。

那军吏直走到正厅门边:“禀将军,魏国特使进见!”说罢自动退至一旁,拿眼睛看着我,示意我进去。

我站在门槛外,却没有立刻进门,过了片刻,听见里面一声断喝:“特使何在!怎不进来?”

我从容抬脚迈入房内,朗声道:“燕王特使凌悦,拜见虎威大将军。”躬身一拜之际,将大厅粗略扫过一遍。

厅中将领不多,只有寥寥六七人,皆是按照北赵习俗席地而坐。正前方一个魁梧身影将手斜支在矮几上,看见我便是一声冷笑:“特使杵在门口迟迟不进,是何道理?”

我淡淡道:“将军未曾申明缘由,拒人于大门之外,外臣未得允许,故不敢擅入。”

他冷哼道:“巧言诡辩!”傲慢地向我勾勾手指,“走近些,站在那里脸都看不清楚!”

我依言走近,渐渐适应房内的暗淡光线后,才发现此人穿着一件陈旧到褪色的青色战袍,骨架高大却削瘦,颧骨耸起,眼窝深陷,下巴上一丛短须蓬乱得像秋日枯草,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沧桑憔悴,要不是那双闪着精光睥睨视人的眸子,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逃难流民。然而他却用无比嘲弄的神情看着我,倒好像形容狼狈的人是我不是他。

北赵的军费已经十分困难,根据一些线报来看,有些地方甚至连军粮都供应不起,士卒挨饿已成了常事。陈显身为皇族大将,又是出名的倨傲不羁,居然能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坚守城池而不露丝毫颓丧之气,不能不令人生出几分佩服。一转念间,我拿定了主意,便没有先开口提起下战书的事,却是等着看陈显如何开口。

陈显态度轻慢地从我头顶玉冠一直打量到衣服下摆,又从我脚下再看回脸上,突然一哼:“多大了?”

我虽然知道倨傲之人大多性情古怪,却没想到他开口不问我来意,先问出这么一句,心下戒备之余,不动声色地照实答道:“回将军,下官已虚度廿年又四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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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显这么一笑,坐在他下首一个散发结辫的戎族打扮男子便也张狂的笑出声来,在他的带动下,几个将领便也大笑不止,到后来,连旁边侍立的一众小兵也开始肆无忌惮。一时间大厅里笑声震天,又不时夹杂几句粗鲁的咒骂声,竟是没有停下的征兆。

我独自站在大厅中央,面对一众狂笑的将领士卒,冷冷抬高了声调:“若是诸位以为单凭嘲笑咒骂便能吓退北魏百万大军,那不妨多笑几声。”

这话是冲着陈显说的,离我较近的两名将领将我的话悉数听在耳里,立刻便沉下了脸色,陈显却仍然毫不在意地大笑:“牛”窘褪且λ佬战男∽樱ν炅嗽俅颍〈蛑澳芷栏茫

他这般一说,又引得士卒一阵哄笑,有人高声附和:“对!气死他,打死他!哈哈哈哈!”

我抿了抿嘴,心想若不是他们连我一并嘲笑在内,这话倒也有趣,就不知江原如果亲眼目睹此情此景,表情会是怎样?陈显这人实在也是个厉害角色,经他如此一挑,非但能将函谷军卒长久积压的抑郁之气悉数转移到敌方,还会令城内守军的士气骤然高涨。

然而士气逾高,求战之心越切,此刻对我而言,首要该做的便是趁此点一把火,让他们心中怨恨烧得更猛烈,顺理成章将战书交到陈显手中。

陈显注意到我的视线,讥笑道:“如此深情凝视本将军,莫非美人特使还有话说?”

我面色微沉,没理会下首将领的哄笑,却是睥睨陈显:“久闻将军傲然不群,常以上古名将自比,下官请问,将军空居英雄之名,为何行的却是造谣生事的小人行径?难道对一国使者如此奚落,便是你傲气所在?”

陈显收起笑容,眼神忽转锐利:“你不错,这番话有理有节。不过你虽说得好听,对本将军却是无用。哼哼,本将军行事但凭兴之所致,管不得那套滥俗规矩!说吧,江原让你带什么话?”

我皱眉道:“下官记得将军方才曾说,凡是燕王看上的,你便统统看不上,可是真的?”

陈显纵声便笑:“牛∽匀皇橇耍馄渲幸舶ㄌ厥鼓悖

我冷然一笑,字字萧森:“然则,燕王看上了北赵沃野千里,将军自然是看不上的了,不如就此献给燕王如何?”

话音落地,那些本来还在哄笑的将领立时不笑了。陈显还未说话,已经有一名壮年将领拍案站起,怒指我道:“这话欺人太甚!我北赵国土怎能拱手让人?你们北魏夺去我关外三十六座城池,兀自不知满足,今日胆敢要上门来了?”

我冷冷笑道:“听这位将军之意,若是北魏肯就此知足罢手,你们就算失却几座城池,也无怨无悔了?”

“你!”那将领一张脸皮顿时涨成酱紫,“锵啷”一声抽出随身斫刀,眨眼间将刀锋横在我颈间。厅内气氛立时大变,只听所有将领在我身后同声喝骂:

“猖狂竖子,杀了他!”

“枭首示众!”

“不杀此贼,难以泄愤!”

“杀!”

我眼皮没抬,只淡淡对陈显笑道:“将军属下皆是好本事,就不怕贻笑天下也!杀得凌悦一个小小使者,而且不是魏人,你们北赵便能威风八面,自然而然地收回失地了。到得北赵一统天下之时,可别忘了为下官上香致谢。”

陈显冷笑道:“牙尖嘴利,果然说客!我属下将领皆是铮骨男儿,岂是你这类诡辩之徒可比?你既然自承不是魏人,听口音便是南越人,南越人背信弃义,更是该杀!只是你既然身为燕王使者,要死也该将使命完成,先容你多活片刻又何妨。”一挥手,命那将领撤回了架在我颈间的斫刀。

我轻笑击掌:“将军果然傲而有节,非一般狂狷鲁莽之徒。因此下官却要在送上燕王书信之前劝将军一句话了。”

陈显却是眼角一挑:“我若是不想听呢?”

我微笑道:“将军重兵在握,宝刀在侧,又何惧下官一言?”

“你身为北魏使者,能有什么好话说,无非是替江原那小子周旋罢了。”

“下官虽为魏国使者,却不忘越赵两国多年交好之谊,于是忍不住私下为将军一谋,将军又何须拒人千里之外?”

“呸!去你的两国交好!”陈显狠唾一口,“要利用我赵国拖北魏后腿,买战马、卖兵器粮草时,承诺说得好听,国书也签的爽快。现在南越要交好北魏,于是盟约说毁便毁,招呼都不打!南人阴柔诡诈,连魏人都不如!”

我听他动怒,越发笑吟吟道:“南越背盟,却不是下官背盟,将军可不能一竹竿打翻了一船人。将军逞一时意气,拒不听下官之言,到时可不要追悔莫及。”

陈显一拳砸在桌上,厉声道:“忒拢”窘筒惶“咽樾诺萆侠矗

我叹息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支细长的铜管转交给旁边侍立卫兵。陈显动作麻利地除去管口泥封,抽出一卷书信哗地展开,扫得几行,神色渐渐凝重。看完后将纸卷丢给下首的戎族男子:“伏念军师看看!”

我微微惊讶,这才恍然想到,伏念并非姓伏名念,却是戎族名字。北赵有将被俘的戎族人编入军中的传统,军中偶尔有一两个戎族人做下等将领并不奇怪,但眼前这个戎族男子竟然便是陈显军师,这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了。

当今北方中原有两大外患,西戎狄、东胡羯,都是以游牧为生的草原部族。他们精于骑射,来去如风,经常游弋于北方长城附近,骚扰边民抢掠财货,却又极难追击歼灭。不知是否巧合,这两大部族恰恰分别位于赵、魏两国北方,戎狄对北赵、胡羯对北魏,各占一边,却是商量好一般从来没有越界过。

其中胡羯在北魏神武四年被江原一举挫败之后,便无力大举进犯中原,只剩下戎狄在北赵边境常年肆虐。而北赵的戎狄之患几乎全赖河西宇文氏一力抵挡,才没形成气候,因此北赵近五年来虽然频频失地,根基却还算稳固,再加上南越的间接援助,倒也没有乱了阵脚。

如今戎狄人居然能在北赵军中担任重要职务,而且是在如此重要的咽喉要地,难道预示着北赵为了抵抗北魏,已经秘密与戎狄联合?如果真是那样,北魏胜负尚在其次,万一戎狄借机获取渔翁之利,侵入中原腹地,那便是整个华夏之邦的灾难了。

想到此节,我不由暗暗心惊,陈熠若果真这般不顾一切,而北魏对此竟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岂非可怕之至?

那叫伏念的戎族军师将战书拿在手中,赫然见到信尾鲜红的燕王印鉴,眼中立时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寒芒。然而将整封信读完后,他将书信放回陈显面前,目光一直冷冷盯着地面,却是沉默不语。

陈显看他一眼,向旁边护卫喝道:“读!”

那护卫拿起战书,双手展开,便是高声朗诵:“久闻将军英勇天下无匹,惜乎未及交锋,贵国三十余城已尽属我手。今余治军两万,欲与将军会于函谷之东,若将军侥幸得胜,情愿撤去弘农援军,城中粮草拱手相让,不知将军敢来否?”

直到战书读完,多数将领还在瞪着护卫手中那一张信纸,有的脸色阴沉,有的却是面色微微红涨,厅堂中像闷了一口气,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陈显捏着铜信管在矮几边缓缓敲点,突然将铜管重重一扭,沉声对我道:“不像他帐下文人口气,这是江原亲笔么?”

我看着几乎被扭成麻花的铜管,静静道:“是燕王的意思,由下官代笔。”

陈显目光疏忽一闪,冷笑几声:“讽刺辛辣,言语相激,还兼以利相诱,如此说来,本将军是小看你了?”

我淡然笑道:“将军过奖,代燕王求战,是下官应尽之责。”

陈显哼一声站起身来,咄咄逼人地将目光投向我:“函谷关为关中门户,江原一封战书便要激我出战,想得便宜!”

我微微一笑:“不知将军可知道刘启龙为何攻弘农?目下情势如何?”

陈显冷笑道:“皇上的意思,我又从何得知?刘将军围困弘农已有四日,旬日之间定可破城而入!”

我摇头道:“将军果真这么想,那下官只有表示遗憾了。贵国主有进取弘农之心,看中的就是城中充裕的粮草可作北赵东出据点。可惜刘启龙没有将军的勇猛之气,如今虽将弘农困在中央,自己却也即将成为瓮中之鳖,八万大军覆没在即,岂不令人心痛!”

几名将领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愕然愤慨之色,军师伏念却仍是冷冷盯着地面不发一言,只有陈显听了仰首一阵大笑,骤然欺到我身前,一把揪住我衣襟狠狠推出去:“牛∧愕北窘倒厦矗课颐且栈睾肱┎淮恚椿挂刈裙兀x踅粢殉晌椭兄睿∽佑趾涡胂抡绞橐院肱┳鞫俊

我按住胸口后退几步,这才勉强站稳,仍是悠悠笑道:“将军不信,那便等等看。燕王率四十万大军前来,若想救下弘农简直易如反掌。燕王之所以主动提出以相当兵力与将军对决,一是对将军看重;二是要堂堂正正赢过将军,不至落下以多胜少的话柄;三则将军若眼见刘启龙受困而按兵不动,必定留下见死不救的恶名。而将军若事先与燕王对决,便免去了这一嫌疑,万一得胜又等于援救弘农成功,败了也与将军英明无损,如此利好之市,何乐而不为?”

陈显抱肘听完,轻蔑地一笑:“特使话多又聒噪,看似有理,实则空话连篇!先不说刘将军是否被困,就算皇上落难,我陈显愿意按兵不动,也没个敢多一句嘴!江原那小子本将军鸟都不想鸟,你又算什么东西?倒敢用这等雕虫小技在本将军面前卖弄!”

听到陈显侮骂,我只抬手缓缓理正衣襟,笑得清淡:“下官自然不算什么,但是燕王却似乎非是将军口中的无能之辈。将军号称函谷守军以一当百,却又口口声声以守住函谷关为由拒绝出战,莫不是怕败给燕王的两万人马,从此无颜抬头?”

陈显目光环视厅中,傲然一指:“你看我帐下将领哪个怕了?江原那区区两万人还不够我们喂刀的!你转告他,想要与我交战,函谷关城楼上见!”扬声对门外喝道,“送特使出城!”

“将军且慢,”我嘴角微弯,不慌不忙转向陈显,眼中却再无笑意,“燕王大军未到,将军何必着急?燕王给将军一日时间准备,明日过后将军仍不肯出关迎战,到时下官自会前去复命,不需将军亲送。”

陈显冷笑:“我不出战,你还不走了?”

我淡淡道:“使命未完,还请将军通融。燕王事前曾对下官言明,他会在函谷关外摆开阵势等待将军,明日一过,若将军表明不应战,燕王便会在当日撤军!”

“他为何不直攻函谷,反而要撤军?”一个冰凉僵硬的声音突兀响起。

我猛然转头,却见本来一直沉默的伏念抬起头来,一双寒目没有丝毫温度,仿佛要直钉进人的心脏一般。我目光立刻一转,轻笑道:“军师问得好,却是问出了燕王的另一个打算。”我负手在厅中踱过几步,见到众人目中露出几丝警惕,却又森然直面陈显,“燕王曾言,陈显将军能应战固然是好,可以全我之名,又能痛快来一场胜负之战!不过万一陈将军畏战不出,我却不必在此胶着,刘启龙八万大军自有我麾下十几万精兵对付,我自可以率其余四十万大军绕道武关或蒲津,到时首位夹击长安,函谷关便成废关!守得再坚固又有何用?”

身后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传来愤慨咒骂之声。军师伏念嘴角僵硬,却是又重新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陈显沉着一张脸看我,高耸的颧骨显得愈发尖锐,他缓缓抽出腰间斫刀,食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抹,骤然横在我颈上:“你若是信口雌黄,不怕我将你削为两半?”

我感觉到冒着寒气的刀刃在皮肤上左右摩擦,淡淡望他一眼:“将军过去深入万敌丛中,可曾害怕?”

陈显笑道:“好,有几分胆量!那便先请特使驿馆暂住,等本将军与将士们商量完毕,再将结果告诉特使。”他在我肩头重重一拍,倏然撤去刀刃,转身哈哈大笑。

我感到颈间一疼,一股鲜血立时顺着皮肤汩汩流入衣领深处。我微微皱了下眉,却没有说什么,面色平静地依礼向陈显一揖,又向四周将领团团一拜,这才从容转身迈出门槛。

刚出大门,便见燕九正在焦急地来回走动,一个转身与我打了照面,立刻惊喜道:“大人!”

我点点头,脚下不由一软,燕九这才看见我颈上鲜血,不由惊怒不已:“大人受伤了!谁伤的你?陈显?”

我没应声,低头撩起衣摆,准备撕下一缕布条。燕九按住我,立刻撩起自己中衣撕下一大块白布,压在我的颈间。

引我出府的军吏在旁冷冷开口道:“小吏还有其他公务,特使请快些走路。”

燕九大怒:“你娘的没看见伤了人么?你敢催促,老子现在杀了你!”

军吏冷笑道:“这里怎么说也是赵国关城,你们要猖狂也该看看地方。尊驾要不想被剁成肉酱,嘴上还须积点阴德。”

燕九还要说话,我冲他使个眼色,便向军吏道:“请大人带路。”

军吏这才沉着脸走上车道,飞快地在前面引路。燕九暗骂一声,向其余九名燕骑士喝声:“跟上保护大人!”

到了城内驿馆,那军吏只是对馆中门吏交代一句:“看好,这是魏国特使。”便倏忽消失了,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留。

安置好住处以后,我立刻命其余人守在门外,只将燕九叫进房里,悄声交代了与陈显等人的谈话过程。燕九听了不无担心,只怕陈显考虑一日后仍不肯出战,而又被他看出江原要强攻函谷关,事先有了埋伏,那便十分凶险了。

我皱眉道:“这个暂时没有问题,毕竟以总体战略看来,避开函谷关才是上策,历来攻取关中皆是如此,我想陈显也是被我这最后一段话打动的。”

燕九盘膝坐在矮几旁,沉思道:“大人说刘启龙必将受困,万一陈显听信此言,以他的性格是救还是不救?”

我抬眼看他:“陈显的脾性还是你告诉我的,你说呢?”

燕九想了一想:“我看不会,赵人重利,出行无利,陈显应不会轻举妄动。”

“那便是了,”我淡淡一笑,“陈显必会派人侦查刘启龙情况,若是发现实际上刘启龙已经快要攻破弘农,他会怎么做?既然弘农胜券在握,趁着刘启龙还未成功,轻而易举将功劳抢来,岂不是最大好处?”

燕九惊喜道:“大人说得有理。”

我又摇摇头:“别高兴太早,陈显警惕性很高,就算他同意应战,也不会不留后手。那个戎族军师十分高深莫测,我们之前根本没有他的情报,至今摸不透他的底细,依我看,此人是关系我们是否成功的最大变数。”

“那……”

我叹道:“等一等吧。现在最要紧的却不是陈显是否出战了,燕九,你等会随我在城内转转,看看有无其他戎狄族人的蛛丝马迹,我们需要弄清北赵到底有没有与戎狄联合。万一确有此事,需要立刻通知燕王。”

燕九“嗨”了一声,又关切地道:“大人白衣上染了血迹,不如现在脱下来,属下命人去清洗一下?”

我低头看看身上,笑道:“也好,否则明天又要受人嘲弄了。不过只将沾了血迹的地方洗去便可,内衣看不见,随他去了。”说着解开衣带递给燕九,看着他出门,才倚在地铺旁那扇粗朴厚重的屏风上,有些疲倦地闭上眼。

过了不久,模糊听见有人敲门,我心想定是燕九回来,便道:“进来。”

刚直起身,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翻毛裘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瞬间,寒冷的空气仿佛在他身上凝结了一般,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目光在我颈间停留,接着他操着不太流利的官话僵冷开口:“凌特使,可愿与本官谈谈?”

“不胜荣幸。”我并未起身,有些冷漠地抬头看他,“不知军师有何事指教?”

伏念似乎并没注意我的态度,只是干脆地坐在我对面,冷冷道:“应是我请教特使才对。特使一席话耸动人心,令我们进退两难,然而特使送上战书之前曾提到,要为赵越两国之谊,以一句话劝说将军,却不知是哪一句?”

“你们?”我不由一笑,慢慢倚回屏风上,“戎狄族人何时与北赵军人这般生死相依了?是陈显让你来问的?”

“不,是下官自己好奇。”

我又一笑:“陈将军心气高傲,不肯受我一言,军师私自相问算是哪般?”

伏念语气冷硬:“事关军务,却不能凭傲气行事。下官身为军师,便要为将军排忧谋策。”

我笑道:“军师一定要听,下官说也无妨。那不过说客以退为进的惯用伎俩而已,内容却是信口所至,目的只为完成下官此行任务,岂有他哉?陈将军不受下官激将,是他聪明之处,逼得下官只能以实情相告。如今陈将军答应考虑,也是因他精明识务,如何军师却反而琢磨不透了?”

伏念冷冷道:“特使何需隐瞒,南越过去对北魏多有牵制,你身为越人,难道就希望看着魏国攻入北赵而充当帮凶么?”

我目光一闪:“敢问军师供职北赵,是靠了戎狄部族,还是凭了自己?”

伏念看我一眼,寒气袭人地笑了:“原来特使担心我戎狄部族与赵国联手。请问特使,我靠了戎狄部族如何,凭自己获取官职又如何?”

我微微一笑:“若是戎狄首领已与赵国朝廷有约,那便不是单纯的华夏之争,不论陈将军是否应战,燕王自当退却,由魏王亲自出面与北赵皇帝交涉。若是军师以个人身份出仕,与邦国大义无涉,下官照旧秉持燕王命令,在此等候陈显将军的决定。我这解释可让军师满意?”

伏念冷冷逼问:“他真会因此退兵么?难道是怕了戎狄铁骑?”

我扬起下巴,轻松地笑道:“是否退兵这倒难说了,说是害怕却绝无此理。当年胡羯也是纵横草原,勇猛难当,不是一样被燕王打得望风而逃,至今无力侵犯中原?燕王素来手段铁腕,一个不高兴,干脆先打了戎狄也是有可能的。军师自问,戎狄的实力比起胡羯却是怎样?”

伏念闻言,脸色骤然又冷了几分,却是半晌无语。过了一阵,忽然站起身:“告辞!”却是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我皱眉想了一阵,猜不出他是因何而来,若是存心试探虚实,从方才那一席话他能得到什么?猜出江原无论如何不会退兵?那他简直可以通神了。这戎族人当真不可以常理揣度。

伏念走后许久,燕九才匆匆进来,在我身边轻问道:“大人睡了么?”

我霍地睁眼起身:“有什么发现?”

燕九表情明显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道:“大人别急,听属下慢讲。”

我这才注意到他左手上搭着我的外衣,血迹已经清理干净,衣襟上一片将干未干的水渍,燕九自己的衣袖却湿到了手肘,不由笑道:“做这种活计真难为你了。”

燕九忙摆手道:“害得大人受伤,属下心中惭愧,这点事算什么。”

我笑:“这个不关你事,坐下说罢。”

燕九这才面色肃然地跟我说起,他方才悄悄出去转了转,发现北赵人练兵有问题!许多士兵不是通常的全副铁甲,却是换成了轻便皮甲,武器配备为弓箭、长矛、斫刀,兼配少量轻便机弩。赵人士兵骑马在校场上疏忽来去,非但速度迅捷惊人,而且走马射箭,手法自如,五十步内箭箭能射中靶心,竟是兼顾中原骑兵的严谨和草原部族的灵动机敏!

我听得一惊,立刻拿过燕九手上外衣,边穿边道:“走!去看看!”

燕九急拉住我:“大人不能去了,赵军守卫严密,属下方才已被哨兵发现踪迹,推说迷路才未被当场擒拿,最后还是由五个赵兵送回来的。”

我牙齿一咬:“快!拿纸笔,我要给燕王密报,你准备一下,连夜出城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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