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一直背对伏念,听到他的声音后,表情变得异常轻蔑:“本王总算知道是谁躲在赵军背后捣鬼了。庄斐云,你这条狗还没死么?”

伏念脸色变了变,接着阴沉道:“燕王这只滑手的狐狸不死,在下怎么舍得先死?”

江原鄙夷地冷笑:“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八年前勾结胡羯侵入幽燕,落个里通外国的罪名逃亡出国。现在非但不知悔改,更是改头换面成了戎狄的走狗,我华夏中原的脸可都被你丢尽了!”

伏念狠狠道:“江原,你不用摆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要想除掉你,我不靠外族还能靠谁!你是皇子,我难道还指望魏国皇帝给我主持公道不成?别说投靠戎狄,只要能手刃你为兰溪报仇,便是下地狱又何妨!”他不再刻意假装戎狄人,开口已换成异常流利的官话。

江原眼神里透着厌恶,似乎一点都不想提起梁兰溪这个话题,但他还是冷冷开了口:“你引胡人入关,犯下通敌大罪,若不是为了替你担下所有罪责,她怎么会死?庄斐云,你要是条汉子,就该投案认罪,用自己的命去救她!可事到临头你却溜之大吉,让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你顶罪。如此懦夫,有什么资格找本王报仇?”

“你以为我不想救她?你以为我没有劝她跟我走?”伏念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要不是怕你害她家人,她早就已经跟我远走高飞!”

江原冷冰冰道:“梁兰溪虽然不守妇道,却还懂得顾全家人,本王虽然恨她,却竭尽所能成全了她。你为一己私欲要她协助你通敌,失败后只想带她出逃,全然不顾她因此所担的风险。兰溪爱上你,真是她有眼无珠!”

“你懂什么!从来冷血的人不配懂得我与兰溪的感情!”似乎被这些话刺激,伏念面孔突然涨得发红,原本环绕在身体周围那死一般压抑的阴冷气息消散不见。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刚刚痛失爱人的庄斐云。悲恸欲狂,却还有着正常人的气息。

山下激烈打斗的声响没有丝毫减弱,行辕周围的士兵护卫却都停止了动作,他们手持兵器,怔愣地盯着中间这两个仇恨不共戴天的人,都为这戏剧化的一幕不知所措。北赵的士兵们神情更是充满疑惑,显然都想不通为何戎狄的军师眨眼竟成了与魏国燕王有旧仇的人,而这仇恨的根源似乎还是一个女人。

我看着伏念如此反应,回想起他最初给我的印象,也不由觉得震动。为了亲手杀死江原,不惜隐姓埋名八年,取得戎狄信任,再获得北赵重用,训练函谷关骑兵,不动声色地为陈显出谋划策,终于在今日把刀尖抵上江原后背。隐忍如斯,筹划如斯,这人的心里该是怀着怎样的刻骨仇恨,才由一个执着于爱情的庄斐云,变为今日这从里到外都透着寒冷死寂的伏念?

陈显的反应也颇让人玩味,他起初微微露出惊诧怀疑的表情,但不久便阴沉下来,冷笑着把斫刀抱在胸前,选择了审慎观望。

幸好,我之前的挑拨歪打正着,终于派上了用场。陈显虽不上当,但以他那一向自负的性格,必定早对伏念抗命不满,现在突然得知伏念不止隐瞒了身份,还将他利用个彻底,就算不大起疑心,也要怒意难平了。

我深吸一口气,暗自向一侧倾斜身体,借助绳索的力量紧紧勒住伤口,企盼这样可以止住不断涌出的血流。半边衣袖早染得血红,湿乎乎贴在身上,淅淅沥沥的血珠顺着指尖滚下,我开始觉得有些轻微眩晕。可是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事,我必须随时注意陈显的变化,在适当的时候与他周旋,免得江原拖延时间的心思被识破。

这么想着,我尽力高抬起头,让山间吹来寒风迎面打在脸上,渐渐地,脑中又恢复了清明。就听见江原在冷笑:“本王是不懂。有的人饱读诗书,礼义廉耻挂在嘴边,却违背伦常勾引别人妻子。末了害得情人惨死,还要理直气壮找他丈夫寻仇,真不知拜了哪个圣贤为师。今日不提报仇还罢了,说起来,你庄斐云害得我家麟儿没了娘亲,本王倒该找你报仇呢!”

从刚才开始,话题一直在梁兰溪身上打转,庄斐云精神越发激荡,眼睛已是血红:“我与兰溪盟誓在先,并且早已上门提亲,但你还是强娶了她,只为了她家的势力!”他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江原,你们那些肮脏手段以为瞒得过人么?你那做皇帝的爹稳住了位子,早就想过河拆桥,所以不住利用我与兰溪的事大做文章,让她燕王妃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却在那个时候远走幽冀,把她一个人丢在洛阳,分明是故意要陷她死地!”

江原嘴角一丝冰冷:“所以,你们就先下手为强,索性让我回不来?”

“可惜功败垂成,还是让你这狐狸溜了回来!”庄斐云狠狠切齿,“好在上天有眼,终究令你落在我手里。这一次,我要好好地让燕王殿下享受生不如死的滋味,好好地看着你去死!”他说话的同时双手握住胡刀的刀柄,几乎是使出全身力量向前刺去。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没有人来得及抢去营救,几名燕骑士发出怒吼,不顾弓箭环伺,手中斫刀疾砍向挡住去路的护卫们,却苦于人数太少难以速决。眼看着刀尖已刺穿江原的衣服,燕骑士们更是吼声如雷,拼了命般扑向赵军。

“燕骑住手!”一声喝叱甫起,众人讶然之余,江原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身抬腕,一枚袖箭凌空射出。他身上明明中刀,却没有丝毫血迹,青光闪闪的龙鳞剑反而g稳指在了庄斐云面前。

江原带着一丝讥讽看庄斐云变成铁青的脸:“真是可惜,梁兰溪爱上的不但是个懦夫,还是个庸才。”

庄斐云沉冷地盯着江原,似乎连手中指向江原的胡刀都没有这眼神锋利,他缓缓吐字,每一个字都蕴含了无数恨意:“江原,你以为耍这一点手段便能赢了么?任你阴险狡猾,还是忍不住离开帅帐自投罗网,你为了什么,又怕什么,经过这一番试探难道还不够清楚么?”他忽然将视线投向我,厉声道,“你不想他立刻丧命,就主动束手就擒!”

江原随着庄斐云向我这里看了一眼,与我目光交汇,彼此眼中的漠然有点心照不宣。然后他颇为冷淡地扫过我的衣袖,很高傲地扬起了头,不屑道:“庄斐云,你一人为男女情爱走火入魔,难道就以为别人都是像你一般的情种?你这个情种都能置爱人不顾,凭什么认为本王就肯为他牺牲?”他口中说着,另一手在庄斐云注视下缓缓向我抬起,嘴角一丝冷笑,“凌主簿既然已成了拖累,自然是立刻死了的好。”

我看见他手腕上乌漆漆对准我咽喉的袖箭,立刻高声质询:“陈将军!下官的性命本来在你手里,却不知你堂堂一军主将,现在是受伏念军师摆布,还是在受燕王摆布?”

陈显眼睛却只玩味地盯着江原,似乎根本没将我的话听进耳里。正想再说几句,就看见江原手腕转动。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手了!我却只能干瞪着眼看自己被射中。

真是混账,不等陈显心思转开再动手,他也聋了不成!心里刚骂一句,就见那箭头挟着劲风闪电般向我面门扑来。我略吃一惊,立刻反射般向旁边躲了几寸,还不确定躲没躲过,倒听见“叮”的一声悦耳脆响。

袖箭被陈显的钢刀挡住,接着“啪”地落地,我低头看地上那枚短短的黑箭,心想假如被钉在脸上不知有多难看。抬头看见江原依旧沉静的脸,忽然冲他发怒:“江原,你真敢!信不信小爷撂挑子不干了?”

江原没看我也没回答,若无其事收回平伸的手臂,抬袖角蹭了蹭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抹平似的。

陈显也收回自己的精钢斫刀,笑道:“燕王真是决断,眼见特使受折磨,干脆帮他痛快了结,也免得落入敌手。本将军素来爱才,帐下的小白脸却没有燕王的多,真不忍心看他如此断送性命。”

江原冷冷道:“陈将军见谅,这却没得商量了,我魏国从不放一个朝臣携本国机密转投外国。他要么安然回去,要么就死!”

陈显哼笑道:“燕王肆意放话,是否还记得这是本将军的行辕?你有没有命回去,我看也难说的很!”

江原神色立转,配合地一笑:“自然记得,好在本王处置的都是本国内务,并没有越矩之处,处理完再与将军对决也不晚。倒是贵军师似乎把将军和你手下将士都当了瓜怂,将军如今要当他什么?”他突然冒出一句秦地俚语,令在场的赵国兵士都黑了脸,投向庄斐云的目光更加充满怀疑,真是比用官话调侃更见效果。

庄斐云一脸沉寂,眼神中却有些警惕,他虽然可以调动军队,却是在依托于陈显的前提下,现在这情况却很难把握了。

片刻,陈显大笑,眼缝中却有一丝精光闪过:“如燕王所言,这是我军内政,不劳过问。虽然军师不听调令擅自行动,却也给本将军带来了大好机会。要不是军师对本将军说起燕王那点养小白脸的嗜好,提议我扣下特使,等候你精兵来救,又怎么有这难得的相遇?”他霍然将目光看向庄斐云,慢慢道,“既然目标一致,本将军自然愿意与之同进退,功过留待以后再算,是不是?温都史那·伏念军师?”

庄斐云面容稍缓,目中重新放出寒意,正色道:“下官血仇在身,隐姓埋名多年,并非有意瞒过将军。报仇之后,听凭将军处置。”

陈显放声笑道:“既然如此,军师还犹豫什么?趁此机会,砍下江原的头颅,喂饱你的胡刀!”

江原冷淡地一笑:“陈将军,多亏你提醒,否则本王还真的纳闷陈将军因何一再拿本王调侃。原来是贵军师不但颠倒是非,还喜欢造谣,为了本王的名声,恐怕要先替你处置了。”

陈显放声笑道:“燕王有本事便尽管问罪!”说着撮口为哨,尖利地吹响了整个行辕地带。

实际上,不等哨响便有护卫动手了,燕骑士不甘落后,也早早与挡在周围的护卫缠斗在一起。庄斐云眸子瞬间像蒙上了一层冰霜,森冷的气息又回到身上。他此刻不再如提起梁兰溪那时激动,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似乎只想着怎样杀死眼前的仇人。心无旁骛之时,胡刀劈砍回旋,一招一式施展开来,竟是出奇的凌厉阴狠。

我本来对江原没有太大担心,他武功不低,又从来以沉稳见长,完全可以对付一般高手。这次攻入陈显中军,以他的周密,必然做了不少准备,后面的援军应不止一批。就算目前还未攻来,凭着江原与燕骑士的能力,要等到救援绝对不成问题。然而几个回合看下来,我竟是不自觉地有点暗暗心惊了。

庄斐云虽然不是武功绝顶,却已经练到一般高手的水平,更胜在使用胡刀。胡人的刀法从西域传来,招式本就诡异非常,又加上庄斐云怀着仇恨多年习练,如今一朝爆发,威力又增添了几成。胡刀不但善砍,削、刺、勾都不在话下,江原的龙鳞剑虽是宝剑,所长只是刺、削,比起胡刀毕竟失之沉稳,招式便被压制着发挥不出来。周围弓箭手虽然因为混战不好开弓,多数都在观望,却也有不少丢掉弓箭直接拿刀砍进来的混蛋。再加上陈显原先的二十多名护卫不时腾出手来砍上一刀,江原更是相形见绌,应付得有些勉强,却也只有硬撑着。

陈显还在我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他偶然不小心向我看了一眼,惊讶道:“啧啧,特使的血竟然止住了?”

我很鄙视地看他:“将军还要再给下官来一下?”

他大笑:“燕王看着不疼,本将军倒疼啊!特使以后就在我北赵从军如何?本将军决不亏待你,流的血本将军给你补回来!”他歪过身子,单手支在旗杆上,笑眯眯道,“等江原的首级落地,我立刻给你松绑,任命你为军师。”

我翻白眼:“你的伏念军师呢?”

陈显冷笑着看一眼对面:“四处投奔,只为一己私心的人,你觉得本将军还能留着他么?”

我不由发笑:“假若本官毫无节操地归降将军,是否也要迟早落得这种下场?”

“你呢,起码忠人之事,本将军这般对你,你都没有主动变节。所以我才许诺在江原人头落地之后收你。”

“下官资质平平,真不知将军看中下官哪一点?”

“你不知道?”陈显又一次故作惊讶,在觉得自己有把握胜利的时候,他似乎总是有闲心逗来逗去,“特使将本将军骗出城已经不易,还让本将军在得知真相之后更不舍得杀,这是不是你的本事?”

我点头:“原来如此,那还要拜贵军师所赐了,他看出下官用意,却没有说破。”

“所以他该死!”

“江原的作为也令下官心寒,我若是现在就变节呢?”

“哈哈,你就是现在想,本将军也不敢收啊!”

这个陈显,竟能如此谨慎。我眯起眼看他:“原来陈将军也有不敢的事?”

陈显鼻子里哼笑:“不敢不是害怕,懂了?”

“将军只跟下官闲聊,也是因为不敢?”

陈显沉了脸:“怎么?”

我淡淡道:“将军请看山下罢。”

山下战斗已进入白热化,无数士兵混战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敌我。就连骑兵也已经无法潇洒地展开冲击,而是只能骑在马上,挥舞着斫刀近身厮杀。有的骑兵刚刚砍下几颗头颅捆在马鞍上,接着就被另一骑兵挑落马下,丢掉自己的头颅。步兵比起来更是凄惨,相对骑兵,他们的护甲、位置都处于劣势,很容易被冲来的骑兵砍倒,或者直接在混战中被马匹践踏成泥。

魏军步兵护卫着大军后方,他们的重骑兵几乎刀枪不入,发挥了巨大优势,赵军始终无法彻底冲破防线。随着时间推移,赵军人数少的劣势渐渐明显,原本灵活彪悍的轻骑兵也因为体力消耗的原因变得迟滞,漏洞增多,能躲开魏军攻击乘虚而入的机会减少。一具具残缺或完整的尸体堆满了战场,更使得赵骑兵辗转困难。

“牛 背孪钥戳艘徽螅袂樾缀莸卮舐睿咚实娜Ч窍窳桨讯鄣叮敖忉套樱∥罅死献又富樱 比肥等绱耍某鱿痔俗20苛耍钗菜娑幢ㄋ匠鸬木俣谴蟪鋈艘饬稀r灾劣谑沟贸孪灾幌胱派钡艚庵魉В梦壕嵋桌0埽疵涣羯褡约河斜涑晒录夜讶说奈o铡

陈显大步走近战圈,伸手拽出两个护卫,将他们扔到战鼓跟前:“死战令!快敲!”

好在掌旗的士兵没急着去抢攻,听到鼓声一起,立刻舞动巨大的纛旗发出命令。中军命令一出,山下的鼓声旗帜遥相呼应,便听一阵海啸般的吼声从战场各个角落响起,本来便拼了命的赵军更是勇猛上前,陈显麾下的副将带领亲兵进入战场,开始最后的冲杀。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赵军已出关,到现在再无回头的机会,魏军诱敌出战,却一样没有退缩的机会。每一刻双方都在交战中扔下成百上千的尸体,每一刀都可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仁慈、怜悯,不属于战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冲杀,杀掉眼前的人就能活下去,停下来就代表生命终结。不论对山下战场上的普通士兵,还是对此刻就在眼前的高级将领,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

战场属于强者,属于勇者,属于敢拿生命作赌注的冒险者,唯独不属于弱者。

或许是战场的紧迫刺激了陈显,他收敛起狂傲自负的神情,冷笑着握紧手中锋利的斫刀,目光却异常深沉。在蓬乱的须发衬托下,他像一头即将发怒的野兽,眨眼间,闪身侵入战圈,挥刀向江原砍去。

庄斐云双目血红,刀势没有丝毫减弱,招招紧逼,每次都对准江原要害而去。江原一脸的沉着,似乎已经渐渐摸清他的套路,剑招施展起来游刃有余了许多。他目光微微闪动,脚步向右后方虚晃,趁庄斐云向右追击,身体已转了半圈,抬手轻灵地向他后背刺出一剑。庄斐云及时回转,一声低吼,胡刀狠狠劈在剑身上,躲过了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陈显的斫刀从身后砍到,江原神色一紧,立刻撤剑回挡,同时向一侧闪避。不料庄斐云的胡刀跗骨之蛆般顺着他闪避的方向滑去,锋利的胡刀对准江原手腕砍下。

我不由得心里一跳,却看见江原已经冷笑着回击一剑,左手手腕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缠斗中的燕骑军眼见江原被围攻,立时抛下对手前去救援。恰好山下的燕骑军又有几个攻上来,江原一方压力略有缓和,虽然仍旧劣势明显,却及时阻住了陈显砍向江原的斫刀。

庄斐云面色更加冰寒,全然不理会燕骑士的挑衅,手中胡刀如狂风般席卷,拼了命向只江原身上劈砍。江原在他眼中已经是瓮中之鳖,一旦动手,就应该毫不费力结果了才对,可是围攻多时却仍旧奈何不了他,怎能不让苦心准备多年的庄斐云愤怒?

陈显也是出名的猛将,斫刀开阖,出手比庄斐云还要刚猛沉狠。但燕骑士是魏军精锐中的精锐,每次出战往往担任着杀手锏的角色,单打独斗或许逊于陈显,一旦结成三人剑阵,却完全能与他对抗。

陈显高笑:“快哉!”手中斫刀忽停,燕骑士三柄重剑齐齐刺空。陈显提刀舞动,刀刃生出一道道耀眼光圈,威猛绝伦的力量与他灵敏的动作融合在一起,令人不由生出惊叹之情。若说庄斐云胡刀凌厉是靠着诡异的招式与刻苦习练,陈显的刀法则更为简单,一招一式毫不花哨,却完全将敌人笼罩在刀锋之下。这是真正从千百场战役中锤练出的技能,是一个武将无数次死里逃生才会拥有的宝贵财富。

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马上意识到不合时宜,立刻闭嘴。三名燕骑士不敢怠慢,神情凝重地应对陈显,手中重剑严密进攻,又互相配合,却也没让陈显逼得过于忙乱。

不知为何,我觉得一道寒冷的视线远远射来,抬头只见江原已与庄斐云移到了我的正前方。周围的赵军与燕骑军一群缠斗得激烈,这两人却似乎都摆脱了战圈,成了真正的仇家对决。江原多年的战场经验也在发挥作用,他出手并不迅疾,然而一旦出击,必然既准且狠。庄斐云胡刀变化多端,奈何江原防守严密,紧要处更穿有贴身护甲,总也找不到突破点,几百回合下来似乎只划破了江原的胸前衣衫。

交战间隙,江原向我扫了一下,冷冷道:“凌主簿,观战是否惬意?可还分得清敌我?”

我哼地笑了一声:“殿下好没道理,下官有幸在这里观战,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惬意的话,你倒来被绑着试试。”

江原面色有些不自然,但他顾不得立刻回话,急促挥出一剑,荡开击来的胡刀,才又道:“你再忍忍……”开口时,他声音压得很低,却绵绵地越过战场金戈声一直传进耳中。

我忽然愣住,不知怎么就觉得心悬在半空晃荡了两下。只这半句话我就立时明白,他原来确是想救我。“你再忍忍”,后面没说的话自然是“等我来救你”,他不肯说,却已不必说。

他怎么就冒着危险一定来救我?我活了二十多年,没人肯这样救过我。

我呆呆看着他抛弃了原先的稳扎稳打,忽然反守为攻,长剑开始频繁笼罩庄斐云要害,刀剑招招相碰,发出金属特有的尖利声响。

陈显看中我的能力,但还是用我做诱饵,也从不介意在我身上试演刀法。他只要争取最大化的利益,我的死活并不是他所看重的事。江原的目的却完全不同,否则他便不用这样大费周折。

我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想起出使之前江原的反应,我不由有些迷惑了。

一声断喝将我的思绪打断,却见庄斐云面色愤怒到极点,大腿上鲜血淋漓,江原将他甩在身后,闪身向我冲来。

宝剑凌空挥动,身上绳索俱断。我骤然脱去束缚,双腿却一时撑不住身体,顺着旗杆溜坐到地上。江原立刻伸手来扶,却没留意庄斐云已经挥刀逼近,我情急之下一把拍掉他的手,喝道:“苍鹰回翅!”

江原面色一凝,手肘反身回撤,剑刃堪堪化去庄斐云胡刀攻势。

庄斐云刀未使老,忽然嘶吼一声,胡刀由实变虚,放过了本来要攻击的头颈,迅猛击向江原下盘。这一招非但变化突兀,更用上了十成力量,速度快得惊人,江原来不及横剑推挡,情急之下单腿向侧方凌空翻起。他躲得急促,庄斐云却早有预料,就在他滚落在地之时,庄斐云闪着寒光的胡刀已经瞄准他脖颈削下。

江原已经没有时间跃起,迅速就地一滚,双手紧握剑柄,长剑“当”地一声与砍来的胡刀相交。庄斐云一声冷笑,顺势将胡刀下压。

眼看长剑在胡刀逼迫下慢慢移近咽喉,江原半躺在地上,却使不出全力抵挡,我只觉得全身发紧,迅速环视四周,却见攻上山来的燕骑士全都被陈显和他的亲兵拖在战圈之内,鞭长莫及,离两人最近的只有我一个。但庄斐云功力深厚,以我的劲力,实在没把握徒手与他相抗,这可如何是好?

我蓦然看见被陈显打落的那枚袖箭就躺在不远处,也不顾动作狼狈,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抄在手里。

锋刃离江原的咽喉仅剩寸余,江原一向镇定的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些许恐惧。庄斐云脸上充满即将复仇成功的残忍快意,他狠狠道:“江原,你也有怕的时候么?”

我暗暗运起仅有的一点内力,对准了庄斐云。

江原直盯着庄斐云身后,神情依旧震惊,接着忽然惊恐地高叫:“兰溪,你,你没死!”

我手在半空停住,一瞬间真有喷血的冲动。看他惟妙惟肖的表演,连我都要怀疑梁兰溪是不是诈尸了。

果然,庄斐云动作不自觉地一僵,梁兰溪对他的心灵冲击太大,使他不由得便想回头去看。只这一转念的犹豫,对江原来说便足够了,他瞅准时机长剑向上一格,迅速滚离刀锋,跃起的同时一想庄斐云刺出一剑。

庄斐云向后跃开数步,寒声冷笑:“不惜用这样的手段逃命,燕王殿下果然卑劣!”

江原神情凝重,小心地踏前几步,好像方才那一幕根本没发生过:“我能逃过一劫,那算是给她祖上积德。”

庄斐云冷笑数声:“你逃过一次,那是兰溪怕你九泉之下呆得寂寞!”

江原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忽然手挽剑花,纵身向庄斐云跃起。庄斐云不去迎击,反而抽身后退,一个凌厉转身,胡刀对准我而来。

我心下明白,反身做出想逃的样子,只迈了半步,庄斐云五指已抓上我左肩。我立刻回身,右臂由下而上,毫不犹豫刺向庄斐云面门。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庄斐云眼窝被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已顾不得威胁江原,猛然将我踢倒,举刀便砍。

江原怒喝一声,飞身挡下胡刀,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拉起,以几倍的劲力把庄斐云踢翻在地。庄斐云脸上鲜血淋漓,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他恶毒地看向我,挣扎着向我冲来。

江原把我紧紧拉进怀里,长剑一挥,在他喉头停住,冷冷道:“你没有机会了。”

庄斐云表情变了数变,接着仰天大笑,声音犹如哀嚎,绝望凄厉:“兰溪!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个害人的禽兽活着,我却不能为你报仇!苍天何在?天理何存?”

江原面无表情:“庄斐云,既然你死到临头,本王不妨让你死得明白。当年梁兰溪与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固然有父皇操纵,但你们二人苟且之事却确凿无疑!本王那时离开都城,为的是给你们一个彻底了结的机会,不要让丑事蔓延;更为了让父皇无法下手,从此不再提起废妃的事。”他讥讽地冷笑,“可惜,本王如此苦心,换来的只是一个谋杀亲夫的荡-妇,一个里通外国的奸贼!总算梁兰溪事到临头有点清醒,才没累得她家人万劫不复。庄斐云你呢?你亲手把梁兰溪推上死路,居然还想着找我报仇,真是笑话!”

庄斐云双目圆瞪:“江原,你信口雌黄!若不是你,我与兰溪此刻早已是神仙眷侣,是你毁了我也毁了她!”

江原冷笑:“因为我没被毁,就要为你们的悲惨负责?娶一个不想娶的女人活受罪,谁又该为我负责?”他忽然撤掉长剑,拉着我转身便走。

“站住!”庄斐云切齿道,“你以为今日不杀我就走的出去么?”

江原淡淡道:“你这种人不配我杀,自有人来杀你。凭这些兵力,也拦不住我。”

庄斐云恶狠狠道:“拦不住你,也拦不住他么?”

江原霍然转身:“你敢动他,我让你十倍偿还!”

庄斐云狂笑:“我现在动不了他,自然有人动他。他和你一样该死!若不是他,我怎能轻易落败?”

他话音刚落,江原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挥剑。眼看着庄斐云眸子倏然空洞,喉头咯咯冒出一股股鲜血,挣扎了几下仰面倒地,他把剑尖踩在脚底一抹,淡淡道:“旧账新帐一起了结,你高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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