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唇笑道:“陈将军, 你就不想去洛阳看看,将来辖治关中的秦王究竟如何行事?说不定一见之后, 那位秦王也会对你钟情不已,那时将军要照看关中百姓, 会比今日容易得多。”

陈显又狠呸一声:“什么秦王,一个小鬼罢了!最终还不是由燕王操纵?老子已经够招人烦,儿子也不会是好东西!”

我摇头:“魏国朝中人尽皆知,世子与燕王的关系极为疏远,并不肯事事听从父亲的教导,反而与韩王异常亲厚。韩王争功的厉害你也看到了,若是世子受了韩王蛊惑, 将来长安也如咸阳一般被搜刮一空, 那也不无可能。”

陈显锐利的目光终于直视我:“越凌王的意思是?”

我笑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陈将军在长安根基已失,徒劳坚守,没有实际用处。”

陈显挑眉:“到了洛阳就有了?”

我正色回道:“起码在适当的时候, 我可以站出来支持陈将军。”

陈显重新大笑起来, 边笑边转身:“得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今日打不过你,这才是真的!”

我在他身后追问:“陈将军答应了?”

陈显拿眼白对我:“有厚颜无耻的凌王殿下相逼,陈某还不如风度些,成全一下燕王的苦心。”

我瞪着他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费了半天唇舌,他居然跑去投靠江原,难道这便是有没有既得权势的区别?

陈显临进门时突然回头, 看见我的神情,讥笑着揶揄我:“美人儿,多亏你的提点。陈某差点便没想到,眼下燕王以贤明示人,我退一步答应去洛阳,看似远离关中,实际却更容易影响魏国对关中的策略。”他仰头摆出个向往的表情,“嗯,共聚洛阳,看来陈某与二位殿下真是情缘难了啊,哈哈哈哈……”说罢大摇大摆进了小院,狂笑声很长时间还在半空回荡。

我嘴角不由有些抽搐,朝路边的碎石狠踢一脚,转向魏军设立的临时官署。

攻下长安后,原是赵国太子接待宾客的正殿被用来处理军务,随军的文官谋士们平日都在此处办公。因为我经常草拟燕王中军发布的各种命令,所以被分离到侧殿,单独与司马杜长龄一处。

当我走进侧殿,杜长龄果然已经早早在案前埋头忙碌,察觉我进来,只随手向下首的位子示意,淡淡道:“凌祭酒,来得晚了些。”

我笑笑,坐到自己书案前,随口道:“司马大人,听闻亡赵的皇族和降臣都要前往洛阳,不知道会以什么形式随军?”

杜长龄抬起头来正欲答话,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一怔,旋即又垂下眼,淡然道:“殿下已有安排,既不会当他们贵宾,也不会让他们乘坐囚车。毕竟赵国死而不僵,赵人的脸面还是要照顾。”

我见他爱搭不理,便没再多问,从堆积如山的文书顶上拿下一本公文。自从江原夜袭宇文念以后,杜长龄便对我露出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他此刻的冷淡并不让我惊讶。一问一答之后,大殿里便像往常一样安静得不像话。

忙到接近午时,正当我推开一堆处理好的文书,打算离开案前歇息一阵,却听见杜长龄低低的声音传来:“凌祭酒,尽管事先早有预感,我还是觉得低估了你。”

我有些讶异地回身:“杜司马,你是指近来军中说我能胜过许多成名武将的传言么?”

杜长龄仍是看着案上文书,淡淡道:“我从未怀疑过凌祭酒的才能。”

我更是莫名:“那杜司马觉得低估了下官什么?”

杜长龄将视线抬起,有些冷然:“凌祭酒在殿下身边的影响力超乎了在下想象。比起评价凌祭酒的才能,凌祭酒凭借美色承欢于燕王的传闻,似乎更引人注目。”

我尴尬地笑了笑:“未敢问杜司马看法?”

杜长龄看看我身上穿的便服:“分桃断袖,实已有之。”

我道:“那又如何?”

反而是杜长龄有些意外,好一会才道:“在下原本以为,凌祭酒总会有些分寸,当以大业为重,不致扰乱殿下。”

我笑道:“杜司马,你在担心什么?即使下官愚笨,燕王殿下也并非不懂分寸的人。难道你相信我如传言一般,在拿什么媚上之术蛊惑他?”

杜长龄冷淡道:“不想凌祭酒如此坦率,在下无意对你诋毁,只是人言可畏,凌祭酒既然得殿下另眼相待,难道不该以殿下前途为重?”

我不觉面色微沉:“杜司马,这些话换了别人来说,下官说不定早就拂袖而去了。他对谁施以青眼,做出什么举动,不是下官教唆所致,也不需下官为之收拾。在你心中也许只有燕王殿下最重,可是别人便活该都是附庸之物么?我并非不在意燕王的前程,却不该被如此告诫。”

杜长龄面上泛起些病态的苍白,久久不再说话。我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被问起这类事,仓促应对间言语未免莽撞,有些不自在地重新坐回案前,移过剩下的公文专心整理。

殿中的气氛似乎更加异常,沉闷得雷雨到来前的天气,原本便难以启齿的话题自然就此中断。

黄昏时分,有小兵来转达江原的口令,命七品以上文职官员,除了军咨祭酒留下主持未尽事务,其余人都到主帅帐中议事。听到江原明显疏远的命令,杜长龄并没有放下心来的表现,只是一声不响地出了大殿,似乎不愿再与我多费口舌。

这一晚我在自己卧房中睡,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江原的衣服远远甩开。自己抱着棉被躺下,却一直难以入睡。脑中总是浮现出当日燕飞背地嘲笑过我的话,想了几遍,不甘心地咬牙蒙住头。

大将军程广果然带领手下军队一大便早进城,由于事先没有布告,搞得长安百姓一阵恐慌。总算安顿下来后,江原设宴亲自为程广和他的部将接风。如此一番周折,等到江原的军队撤离长安,已经到了午后。

临近清明时节,天气渐渐转热,长安城外的天空被乌云覆盖,显得阴郁沉闷。黑色的魏国军队在原本属于赵国的土地上行进着,一眼望去,前后都是绵延不绝的魏军旗帜,带着胜利昂扬的姿态。

江原一身毫不张扬的青灰色猎装,沉默地骑在马上,阴郁得像头顶的天色,好像方才在酒宴上谈笑风生的根本不是他。我骑着白羽走在最后,与其他随行的文武官员远远拉开距离,几乎混进燕骑营的队伍里。

天色愈来愈阴沉,大军仿佛被一顶灰色穹庐盖住,看不清首尾在何处。队伍前的燕十经验丰富地抬头望了望天:“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

旁边的燕飞抹一把汗,摘下头盔挑在枪尖上,笑道:“下雨好啊,再不下就热死了。”

果然行不多久,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耳边由远及近,传来滚滚的轻雷声。燕十脱口道:“不好,是雷雨!兄弟们要注意了!”

燕飞笑着接口:“娘的!要是在回家路上被雷劈死,那可真是千古奇冤了!”

裴潜忍不住插嘴:“闪电那么高,哪里就会劈死人?”

燕飞呵呵怪笑:“你小子,进了燕骑营也不改名,小心雷电打下来第一个烧焦你!”

裴潜皱眉道:“我已经改过一次名了,如果再改,将来离开燕骑营不是还要改回去?我听说许多燕骑营中做了将军的人,都会恢复原名。”

燕飞一个拳头砸在他脑壳上,冒火道:“臭小子,才进来没两天就想着爬高枝!先让老子修理修理你!”

裴潜一脸不服气地嚷:“你敢说自己不想?”

这么一嚷,引得附近的燕骑士纷纷向这边看,燕九燕十等资格较老的燕骑士都开始好笑地跟着问:“燕飞,你敢说自己不想做将军?”

燕飞涨红了脸,挺起手边的□□:“单挑!不把这小狼崽子打得守规矩,老子就不叫燕飞!”

“呦呦!”燕骑士中不但没人劝解,反而一片兴奋的起哄声。

裴潜也立刻把□□握在手中,扬起头,一副谁怕谁的表情,拉住马缰后退几步,摆出策马前冲的架势。

眼看裴潜就要傻乎乎地迎战,我瞪一眼这帮无事生非的家伙,脚尖轻触马腹,飞快奔到裴潜身旁,伸手拉住他坐骑的辔头:喝道:“吁!”

裴潜一惊,身形晃了晃才坐稳:“你做什么?”

“救你这小畜生的命!打之前先称称自己的斤两,真以为自己谁都比得过了?”我扯起裴潜的耳朵教训一通,转头对燕飞笑道,“裴潜不懂规矩,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你们当着燕王殿下的面胡闹,成何体统?”

燕飞这才收起兵器,哼道:“小崽子,看在凌祭酒面上先放过你,改日燕骑营特训若不合格,我让老大把你吊起来打!”

“什么吊起来打?我们燕骑营何时有这种规矩?”一个异常严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燕飞吐了吐舌头,像蜗牛一样缓缓转身:“老……大,属下只是吓他一吓。”

他话音未落,却听燕九燕十等人都肃然道:“殿下!”

燕飞表情惊悚,迅速回身下马,单腿屈膝行礼,不敢再言语。

只见江原和燕骑军的总领燕一,正一前一后地骑马走近。江原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一遍燕骑军队伍,转头对燕一道:“万不可大意。尤其在关中境内,可能随时都有敌人偷袭。”

燕一严肃地点头,高声道:“雷雨降至,照常行军,所有人披上隔水油布,以防雷电!”他又逼近一步,眼睛盯着燕飞和裴潜,“行军途中不得私斗起哄,燕五、燕九、燕十,燕骑营若有人玩忽职守,唯你们三人是问!”

向来寡言的燕五有些无辜地看看其余两人,与他们一道领命,燕飞和裴潜也灰溜溜地退回队伍。燕一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抖开缰绳,继续向后面军队传令。

军队在缓缓前行,江原没有同燕一离开,却拨过马头,面容冷峻地挡住了我的去路,命道:“下马。”

我拢住马缰,抬眼看他,平淡地问:“殿下何事?不妨此地就说。”

又一道闪电亮起,雷声仿佛在头顶盘旋,几点雨滴急促地落下,带着些微凉意。江原目光幽深,语声却仍是冰冷:“凌祭酒,身份还未确认,已经超然于天御府之外了?”

我不愿告诉他自己行动不便,偏过头道:“殿下有令,属下自当催马去办。”

江原冷哼:“命你下马,听不到么?”

我僵硬地在马上坐直身子,略一咬牙,翻身滚下马鞍。□□还未痊愈的伤口一阵撕痛,我尽力掩饰住不适,冷冷仰起脸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从这里向上看去,江原显得比平日高大,他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带着沉冷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我,冷漠又遥远,更像座雕琢精致的塑像。我微微眯起眼,忽然想,假若有一天他坐上皇位,享受万千人的朝拜之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一副情景。那个时侯,我与他又当如何?

江原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很快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向行军队伍中喝道:“停!”

只见队伍中一辆篷车慢慢停了下来,那是乘坐杜长龄的车辆。我有些奇怪,现在能有什么军务要商议?

江原立刻下了马,两臂穿过腋我下,半拖半拽地带我走向马车。我随着他十分狼狈地迈步,下身被撕扯得更疼。

“你!”

“闭嘴。”

雷声轻响,雨声渐渐密集,江原不由分说掀开车帘,将我抱进车里。杜长龄手里拿着半卷古书,正倚在车厢后侧的软垫上,表情十分惊讶。不等他开口,江原已经温和地对车中道:“长龄,外面雨下大了,你代我照顾一下凌祭酒,别让他四处乱跑。”

杜长龄仍然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已经满身雨痕的江原,轻声道:“好。”

江原一笑:“长龄,你觉得身体怎样,车子颠得厉害么?”

“多谢殿下记挂,臣很好。”

江原微笑着对杜长龄点头:“那就好,我去前面看看。”他正要放下车帘,视线与我相触,脸色却立刻再度阴沉,“凌祭酒,好好调养,日后本王还等着你来侍候!”说罢刷一声甩下帘布,身影消失在车外。

我立刻起身打开车窗,却见茫茫雨雾中,江原骑着乌弦,手里牵着白羽,已经渐行渐远。只得自己哼了一声,无奈地坐回车里,干笑着搭话:“司马大人,不会介意下官贸然打扰罢?”

杜长龄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听见我说话才缓缓收回目光,淡淡道:“殿下有命,无关打扰。”

我扯着嘴角笑道:“杜司马果然与殿下情谊深厚,即使如此厌恶下官,却答应得如此干脆,没有半句托辞。”

杜长龄轻看我一眼,拿起手里的书。看了一会,似乎看不进去,又放下,自言自语般悠悠地道:“我第一次在山里遇见殿下,就是这样一个雷雨天。那日他身上几乎全被雨水淋透,情绪比今日还要低落百倍罢。回想起来,殿下与皇上的关系也是从那时起开始疏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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