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 街头巷尾的流言碎语便也增多,而放眼天下, 似乎洛阳人是最热衷于谈论时事的一群。

近来洛阳百姓新增的谈资颇为丰富,先是魏国重新称帝, 让魏人走路说话都添了几分底气。传说中南越特使在朝堂上的窘态被拿来作为笑料,韩梦征本人也被描述成了一个留着两撇胡子、面容贼眉鼠目的中年胖子,茶楼酒馆中经常有人口沫横飞地细述当时情景,似乎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

次是平遥长公主失散多年的独子突然冒出来,被皇上封了越王。最离谱的是,这越王本是被燕王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小杂役,因为长得美貌, 还跟燕王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于是闻者纷纷感叹有才干不如投个富贵胎。再刻薄一点的, 便说要不是越王长得美,早被淹死在水里,哪有机会等燕王来救,就是救了, 也不会收在府里等皇上发现。言而总之, 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能一步登天。

相形之下,燕王要娶妃的消息跟前两件相比实在不新鲜,因为全洛阳百姓早一百年都觉得他该娶妃了。传闻燕王要被立为太子更不算是奇事,天下人都知道立嫡以长那是千古不变的伦常。

然而问题就在于燕王空房太久,断袖的传言早已在别人脑中根深蒂固,再与第二件事联想在一起,燕王突然选妃才是落在洛阳百姓头上的一记炸雷。于是与之相关的边边角角应运而生, 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消遣的最佳题材。

这些消息全部来自梁王世子江容的口述,我在酒楼中与他见面的时候,天色阴沉欲雨,江容坐在一间热闹的雅间隔壁等我,容色憔悴,可是气势汹汹。见了面便横眉怒目,斥责我势利小人,封了王便不见上门。

我解释道:“近来府中繁忙,实在是没有太多空闲。”

“哈!”江容仰天笑一声,然后凑到我耳边道,“有空幽会情郎,没空理我这破败地方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你!”我不得不按下声调,“你如何……”

“问我如何知道?”江容接过话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瞪着他:“你派人监视我?”

他把手里的扇子一转:“唉表兄啊表兄,犹记晋王在骑射场设宴,当初我邀你同坐,你说封了侯才跟我亲近,言犹在耳啊,言犹在耳。你现在不是封侯,是封王了,虽然小弟的这点斤两你已不看在眼里,可是凭一句良心话,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胡人?要情有情,要意有意,诗书琴棋……”

我横他一眼:“你不要想歪,更不要乱扯。我昨日已经与宇文灵殊结为兄弟,倒是你如何得知我们在一起?”

江容断然下结论:“兄弟更值得怀疑!”然后质问道,“你先跟我解释,为何到了洛阳却不来探我?你当初卧病,我冒着皇兄白眼三天两头去看你。大军开进洛阳时,我在府中调养身子出不了门,你居然连一句问话也没有,这算是有交情?”

我低笑道:“表弟,为兄已经派人送去了补品,心意难道是假?你是流连风月用力过度,为了这个前去探望,你觉得没什么,叫别人如何开口问候?”

江容眼睛一瞟:“你觉得丢人怎的?”

“丢人至极。”

江容眼珠子转在我脸上,嗤道:“你懂什么,这是自保之道。”

我笑道:“纵欲自保?真乃天下奇闻。”

江容脸色忽转严肃,嘴角竟有些讥讽:“慷慨高歌时,危机四伏夜。你们一个个都是皇上功臣,社稷栋梁,我江容算什么?若不在家卧病,难道上朝去邀功?”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冷笑道,“凌悦,梁王府万石粮草,可能换来一朝心安?”

我意外江容这样的人竟也有如此消极的时候,于是出言安抚道:“皇上正值用人之际,只会更迫切希望梁王府给予支持。我过去曾说要助你返回封地,如今更有理由这样承诺。”

江容朝我喷一口酒气,然后倒在椅中笑得乐不可支:“乖乖,越王殿下还是这样纯良讨喜啊,不过本侯这次不上当,也不受胁迫,你的条件就不用提了。”

我微笑道:“我说真的,将来皇上势必要用到梁王的水军,放你回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容哼了一声,可是转眼间心情又好起来,神神秘秘地朝我挤眼:“嘿嘿,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得清楚。因为你和宇文灵殊在街上卿卿我我的时候,本侯就在楼上的乐坊里,看得那叫一清二楚。”

我眉尖一跳:“这么说,那日你和江原在一起?不会还招了南越的歌伎罢?”

江容开始本能地兴奋,拍桌笑起来:“你也看到皇兄了?有趣有趣!那你有没有看到南越特使在向他示好?”我不觉一愣,他立刻了然,笑得更欢快,“你是没见识那位特使,身段风骚不说,还十分的有才情。后来甚至嫌那南越歌伎琴艺不好,推掉她自己来弹,眼睛可是一瞬都没离开过你家燕王。”

我不由回思道:“起初那歌女所唱颇带江南之音,我留心之余倒没有多想。怪不得再听后来的琴曲有些阳刚之气,原来竟是他?”心里却暗想,江原那迷醉的表情难道是在看韩梦征?

“呵呵,这位韩大人可真是有趣,听说前几日被晋王奉为座上宾,晋王为表诚意,还特意请了几位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作陪。谁知这位特使大人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当场将几位学士的成名之作批得体无完肤,弄得他们个个脸色乌青。后来翰林们群起发难,可惜不管联诗还是对句,统统都被韩梦征压了一头,唉……真是惨不忍睹。”

我想象席上情景,笑出声来:“魏人长于武技,与江南士子比才情,确实有些勉强。”

江容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情:“二皇兄马屁拍错地方,还闹得翰林院不快,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我大笑,接着问:“那他怎么又会跟燕王去乐坊?”

江容仔细瞧着我,清了清喉咙道:“听完你就笑不出来了。这叫凡事总有相生相克,这位特使虽然瞧不上咱们魏国学士的文采,可是对燕王却偏偏另眼相待,见了他眼睛都是直的。请燕王陪伴去乐坊的事,自然就是他向皇上提出的。说实话,皇兄仪表堂堂,本就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兼之气质与南人大不相同,让这韩梦征惊为天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不屑:“那你呢?”

“我做向导。”江容苍白着一张虚浮的脸,得意地笑道,“自从皇兄遇见你,连女色都不近,更别提去烟花场所了。放眼朝中,洛阳的乐坊酒肆秦楼楚馆,有谁比我更了解?”

我脸上一抽搐:“没人。”心里补充道没人有你这样玩命。

江容继续心怀鬼胎地笑:“不想这么一去,却瞧见你和那胡人站在楼下。我当时脱口赞了一声‘美’,别误会,赞的是杨花,想不到皇兄却以为在说你。你不知道啊,皇兄当时看你随那胡人离开的表情,好像怀里宝贝被夺走似的……哎呀糟糕!”他忽然拿扇柄一敲头,有些故作惊慌道,“现在坊间传言都说燕王始乱终弃,为皇位抛掉相好。现在你出了这种事,日后风向岂不是变成你坐上高位后一脚把燕王蹬掉,转而去勾搭新人了?”

我冷笑:“我不一直是以色事人的祸害么,何时变成燕王相好了?难道地位一变,世人眼光也宽容了不成。如果与一个男子单独相处便成龌龊,此时我与你又算什么?”

江容委屈道:“你朝我撒什么气,我只是顺路联想,又非散布谣言。”

我按住他肩膀微笑:“表弟,你别在意,我又没说自己在乎。传我妖色惑人也好,遭人厌弃也好,就算再加一句借别人攀折富贵、另觅新欢,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庸人陈词滥调的说辞而已。我好奇的是,这些最多在朝廷相关人士中流传的恶意揣测,本不该大肆传播,如何竟被民间谈论得如此煞有介事?”

江容怒道:“你怀疑我?”

我抬眼一笑:“我何曾疑你?但世子经常出入喧嚣场所,难道听不到一点风声。”

江容看看我的眼神,这才认真起来。他谨慎地靠到桌边,朝我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伸出第三根:“这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便对,也不一定有另一个人参与。”

我有些惊异:“用这种手段?未免……”

江容笑:“这叫做水滴石穿。你家燕王娶妃,别以为就你不愿看到,想要从中作梗的大有人在,散布点流言算什么。你死我活的事,别人没见过,你还没见?”

我默然,好一会道:“有皇上支持,士族争取,燕王自己也不反对,还能用什么阻止?”

江容低头玩弄自己扇子,悠哉道:“自己想呗,好像你就没娶过妻似的。”

窗外风起云动,飘来进几滴雨水,我心头随着响起的雷声一震,难道魏国的争位也到了这种地步?连完成江德的宏图大业都等不及?

江容在我近旁低声道:“皇兄不是你,二皇兄也不是南越太子,再加上一个韩王,这场戏鹿死谁手实在不好说。士族大臣们也不是那样简单,支持哪一方的都有,这次燕王选妃不过一次试水,胜了皆大欢喜,万一太子最后换成别人,那……”他嘿嘿一笑,反而让人听起来满含担忧,“你要知道,登上皇位后,选的妃子可就不止一人了,他完全可以从每个家族都选择一名妃子达到势力平衡。现在抢着做燕王妃,得罪的就是其他两位。”

他又喝一杯酒,脸色红润起来,手脚并用,游到靠窗的一面,把手肘搁在窗边:“唉,不趁现在及时行乐,腥风血雨一来,再美的杨花都要委地烂成泥喽!”

我皱眉:“你看得这样清楚,却只是玩乐买醉,预备永远做个局外人?”

江容笑嘻嘻地把手一摊:“表兄,你我都是一样的,没份去争,至少留个喝酒寻欢的权利。劝你及早放下燕王,做谁的臣子不是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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