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在口鼻间徘徊, 咸腥得令人作呕,我一刻都不敢放松, 辨别着日头的位置,一直随着潮水向北游去。蓬莱以北有许多无名的小岛, 只要能登上去,就可以暂时躲避梁王水军的追捕。我攀住一块断裂的船板,拉着黑衣人在海面上载浮载沉。两人不知拼力游了多久,眼前一道青灰色的影子从海雾中清晰起来,那是露出水面的陆地,而梁王的战船和旗帜也终于消失在视野中。

我心头稍安,正想一鼓作气游上海滩, 却蓦然发觉拉住黑衣人的手臂一沉, 全身险些被拽入水下。回身才发现黑衣人正向海里沉去,他的蒙面早就掉落,露出青白的嘴唇,手指已经抓不住木板, 完全因为我将他拖住才没有立刻沉没。我急忙用力托起他:“要上岸了, 再坚持一会。”

他艰难地靠在我身上,声音低得像在耳语:“二哥,我不行了……”

我喉头一瞬间发紧,心里被揪疼得厉害,不觉怒道:“谁跟你说不行了?有我在!”

听到我的话,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里重新射出一点光亮,好像在为什么喜悦。他再次努力划动手臂, 可是只抬了一下,就不再动,慢慢闭上眼睛。

我惊道:“三弟!”

赵葑努力地撑睁开眼皮,小声道:“二哥,我中箭了,箭上有毒……”

我一惊,这才发现他不是疲劳过度,而是整只胳膊已经麻痹。立刻托住他的下颚,拼命游向那片海岸。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动作就慢下来,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用完,那座看上去近在眼前的荒岛却还是远远伫立在那里。我记起当初被宋然射中以后,近在咫尺的道路也是那样遥不可及,不由狠狠地想,难怪梁王不着急追赶,他是要我死在海里,等着收尸。

又不知游了多久,但见日头已经隐隐西垂,我总算背着赵葑攀上那座无名海岛。

这是一座极小的荒岛,从这头一眼就能望到那头。我把赵葑放在一处稍平坦的地方,解下他身上的衣服查看,果然他上臂有道一寸见长的伤口,伤口周围已经泛出狰狞的紫色。我撕下衣摆,紧缚住伤口上方,一口口为他吸出毒血。

所幸箭上的毒不算剧毒,也没有上行到心脉。等到毒血吸尽,赵葑的脉搏总算恢复常态。直到这时,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仰面躺到一蓬乱草上,看着雾气蒙蒙的天空,脑中居然一片空白。

可能是太累的缘故,我很快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发现天色已暗。急忙坐起来想要看看赵葑情况,却突然被人抱住了。我一愣,接着微笑道:“没事了?”

赵葑紧紧抱住我:“二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在做梦,都不敢跟你说话,只怕你不认我。”

我笑着按住他,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确定真的无事,便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得到梁王在船上的消息的?”

赵葑摇头:“我不知道梁王在船上,只是碰巧看到那条船落单,又估算船上人手不多,于是想乘机俘获几个人,打听一下岸上情况。没想到船上都是重要人物,梁王世子也在其中。我本想挟持他作用更大,怎么也没料到在这里竟能见到二哥,一时阵脚全乱,都不知道如何做了。”

我突然也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沉默片刻才道:“我只听说皇兄夺了权,你带兵与他在城外对峙,后来的事一无所知。你们没有交战罢?”

“没有真的交战,毕竟母亲还在宫内。带兵到城下,也只是想讨一个说法,父皇还在位,大哥怎么能先做出这样的事?我当时以为你也在建康,不相信你会支持大哥的做法,一心想听你解释清楚。”

“你见到假扮我的关暮秋了。”

赵葑微微意外:“原来二哥知道他?”没等我解释,他已经匆匆续道,“向大哥提出要求后,我很快见到你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不久又收到了你的亲笔书信,说是事已至此,当以国家为重,要我服从大哥的指挥。我见笔迹流畅,与你平时信中的字体一致,于是信以为真。”

我立时明白那是仪真的手笔,却没有多言,只问:“后来呢?”

“后来我同意拥护大哥,大哥很高兴,打开城门迎接我。我进宫去见了父皇,见他平安无事,便也放了心。可是大哥始终找各种理由阻止我去凌王府见你,我没有办法,只有半夜翻墙而入,在院中遇见了二嫂。”赵葑察觉我表情有异,忙又补充道,“就是北魏的仪真公主。”

我用平淡的语气道:“嗯,我知道。”

“我见到二嫂时差点惊呆了,感觉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灵秀的女子。二哥,你要是见了,一定会立刻喜欢上她的。她一眼便猜出我是谁,也丝毫没有隐瞒冒充你笔迹引我进城的事。她知道周围耳目众多,便请我进屋,说起如何发现关暮秋假扮你,又叫来严安,让他告诉我大哥如何陷害你。她自始至终说得那么平静,反倒是我听得紧张不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说这些话时,赵葑的眼睛里有一种异常的明亮。我轻轻问道:“她……过得好么?”

赵葑低声道:“她看上去很好,连对我说话都在微笑,可是我……我总觉得她眼底藏着说不出的落寞。”

我出神:“落寞?你能看出她眼中的落寞?”

赵葑慌忙道:“二哥不要误会,二嫂对我虽然亲切,那也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她始终对我以礼相持。她见不到你,心里的牵挂当然会流露在脸上。就是她告诉我二哥可能在北魏,让我来找你的。”

我这才惊讶起来:“是她让你来找我?你冒险来北魏,是为了找我?”

“是啊!我进城之后,也能感到大哥封锁情报,处处提防,你已经不在南越的事居然半点不知。那天二嫂告诉我事情原委,我几乎要去找大哥质问。还是二嫂劝住我,让我先消除大哥的疑心,再寻机会去北魏找你。许多天来,我对大哥言听计从,终于等到去广陵增兵的机会。我立刻召集了几十名精干武士,悄悄越过魏军防线,在海上走了十几天才来到这里。”说到这里赵葑又激动起来,“二哥,你过得怎么样?魏国的人有没有为难你?怎么会来到山东又跟梁王在一起?”

我笑笑道:“一言难尽,我来山东是为了梁王兵权,你冲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起冲突。”

赵葑忽然疑虑重重地看着我,似乎想问又不敢直言,小心翼翼道:“我在魏国沿途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说他们新封了一名越王,是魏国长公主失散多年的儿子,被皇长子江原从海里救来的。二哥,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他默然,赵葑急切起来,抓住我的肩头与我对视,身体有些发抖。我担心他体内残毒发作,来不及消散,让他安稳坐好才道:“是我。我是父皇从魏国抢来养大的,所以父皇才一直猜忌我,默许了皇兄陷害我。”

赵葑掩饰不住震惊:“抢来?”

“你知道殇怀太子罢,他死后唯一的儿子赵卓被封为储君,那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赵葑迷惑道:“可是族谱中记载,赵卓八岁而陨,被追封为悼王,并没有传下血脉。”

“他被人所救,并没有死,后来化名周韬娶了魏国公主平遥,生下我。”我淡淡一笑,“说来我与父亲确有很多相似之处。那日皇兄带来数百杀手将我包围,几乎将半条命丢在南越。我为国家不容,早已生无可恋,自然更不想落在魏人手里,于是投海自尽,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被救到魏国了。”

赵葑听了不再说话,他看着不住拍打上岸的海浪,似乎在苦苦思索。

我狠狠心,续道:“所以无论从哪一方看,我都回不去了。我成了魏国的越王,不再是南越凌王。”

赵葑身体一颤:“那二嫂怎么办?你要她永远做你有名无实的妻子?”

他再度提起仪真,让我觉得既内疚又无奈:“我愧对于她,可是今生也只有负她。如果有机会,我会请求魏国君主为她另择佳婿,免得误了一生。”

赵葑咬了咬唇,慢慢低下头去。

我站起来:“先不要提这些了,你饿了么?你贴身皮袋里的火石火绒都没有进水,先用些枯枝生火,我去找点吃的,养足精神再说罢。”赵葑动了一下,没再理我。

这座孤岛上虽小,好在还有不少树木,我本想抓几只栖息的海鸟充饥,可惜转遍全岛都没有找到。不远处赵葑生起了火,却依旧坐在火边发呆。我叹息一声,倚在身后树干上。我该如何向他解释,我不止不能再回南越,还要与南越为敌?还有仪真,将来我要如何面对她?

正想着,忽觉身后树叶作响,我猛回头,迎面一张血盆大口,一条手腕粗细的花蛇正闪电般猛扑过来。我来不及抽剑,双手掐住蛇头七寸,翻滚在地上。花蛇约有十来尺长,立时紧紧缠缚在我身上。我在海中游了大半日,气力尚未恢复,此时只觉蛇身有千钧之力,几乎要将骨骼挤碎。

我一动不动,只管运力捏住蛇颈。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蛇身终于从身上跌落,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

“二哥!”赵葑这才发现我不见了,站起来大喊。我想回应他,却发现喉头已被蛇身缠得麻木。幸好荒岛太小,赵葑很快找到我,惶急地将我扶起来,“二哥,你被蛇咬了?咬在哪里?”

我摇摇头,把那条蛇搭在他身上。

赵葑眼眶一红,紧紧抱住我道:“二哥,你要不回去,那我也不走了,不如就在这里呆一辈子。”

我推他:“胡扯。把这条蛇剥了。”

赵葑的体力也没有恢复,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蛇皮剥掉,又用剑剖出苦胆,得意地举到我面前:“二哥,你知道么?我在岭南也经常吃蛇肉,那里的蛇比这条还要大得多。”

我笑道:“把蛇胆吃掉,你的毒就能彻底除去了。”

赵葑听话地吞了蛇胆,然后把蛇身环在树枝上烤。我微笑着看他,他也看我,两人之间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幼年。赵葑已经忘记了原先的不快,亲昵道:“二哥,我小时候总是跟着你转,现在大了,还是看到你才安心。刚才在海水里,有你那么拉着我,我总觉得就算死了也不怕了。”

我听了默然好一会:“以后不能这么想,你要相信自己,决不能再有依赖的想法。你一个人去岭南,不是也做得很好么?”

赵葑不好意思起来:“我一个人总觉得不够踏实,大概慢慢会习惯吧。”

我点点头,把烤好的蛇肉递给他。

赵葑饱餐一顿,精力恢复了大半。他犹豫片刻,终于道:“二哥,我想过了。现在朝中人心涣散,已不是过去的样子。你比大哥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只要肯回国继位,我一定拥戴你。”

我正往火堆中添树枝,闻言动作一顿:“三弟,皇兄是太子,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你与他同心协力,情况会好起来。我如果也去争位,不是让南越乱上加乱?”

赵葑急道:“如果二哥不想争位,那我们就共同辅佐大哥。只要你肯抛弃旧怨,我就联系朝中官员去说服他,他一定不能拒绝。”

我正色道:“千万不要这么做,当心招来杀身之祸。皇兄不会容我,我也不能再回去。三弟,此地不能久留,你的船泊在何处?等我们恢复体力之后,一定要尽快设法离开。今日见到我的事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赵葑猛然站起:“你的意思是,不再当自己是南越人了?”见我不说话,他生起气来,“就算父皇和大哥对不起你,毕竟母后将你养大,连她你也不想见了?”

我仍看着他不语,赵葑开始冷笑,眼睛发红:“我去见刘大哥,他总一遍遍提起你,是不是以后也不准备认他?”

我心里一痛,看着他:“你先坐下。”赵葑鼻中哼一声,我肃然道,“坐下!”赵葑方才坐回地上。

我竭力用平静的语调道:“三弟,非但我不该再认父皇母后,就是你,我今天本也不该相认。越是相见,越是难舍,毕竟我与你再见面时,也许就是南越北魏宣战之时。”

赵葑似乎刚刚明白我话里的意味,瞪住我:“你要彻底与南越为敌?与我们所有人为敌?”

“自从离开南越,原来的赵彦就死了,现在我并不为君主社稷尽忠,只为遵从自己的信念。”

赵葑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几乎扑在我身上:“我不管你什么死了活了,什么信念!我只知道母后快死了!难道你都不肯见她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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