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过斥候画出的越军行军草图看了一眼, 肃然道:“我们还是先奏报皇上罢。”

消息送到江德那里,江德问道:“霍信?就是那个将越王扣留多日的霍信?合肥之战时他还曾绕过大军, 偷袭粮仓罢?”

江原道:“正是他,此人外表软弱畏事, 其实狡猾无比,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露,却又善于钻人空隙,用兵习惯十分难测,只有越王对之了解一二。”

梁王听了不以为然:“越王若真了解,怎会遭他囚禁,又让他偷袭成功?本王看来, 这霍信根本是越王的克星, 万万不能再让越王初战与他对峙,以免初战不利!”

江原笑道:“叔父的担忧当然有道理,不过那两件事一次是越王乔装入越,身边未带人马;另一次是由韩王主持战役, 当时我也在, 失策的责任倒不全在越王。越王曾与霍信共事多年,又与霍信本人沙盘上推演过越魏两国战法,侄儿说他更熟悉霍信,并非信口之言。”

梁王哼道:“那是不是也可以说,比起别人,霍信更熟悉越王的秉性与战法?越王若不藏私,完全可以将实情倾囊相告, 再由皇兄定下对敌之策及出战将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

江原谦让地笑道:“叔父不要误会,侄儿的本意与您一致,并不建议越王领兵。选派谁迎击霍信,自然由父皇决定。”

江德凝视着桌上沙盘,仿佛没听见他们叔侄二人的对话,问我道:“越王,你看越军战略意图在何处?”

我认真道:“回陛下,照目前越军布置来看,他们还是将重兵用于防卫建康附近,历阳、广陵等处军队都没有移动迹象。南越军队数量虽多,需防守的军事重地也多,分散到各处后数量便不具太大优势。南越所谓百万大军,恐怕是连同各地接到待命旨意的守军一起计算,真正机动军队不会超过四十万。”

江德眉头略略舒展,应道:“哦?”

梁王在旁冷冷道:“越王此言有误,魏国同样地域宽广、要塞众多,如今攻越也是从各地抽调了不少兵力,否则何以发动百万大军?越王据军事重地多少判断数量,显然会低估越军。”

我微笑道:“梁王,魏军骑兵众多,来去迅速,可以轻易驰骋纵横切断敌军联系,迅速收复失地,不必在乎一城一池得失。南越以水军步军为主,据长江之险以御敌,一旦有一处防线被破,便有被踏入腹心之虞,因此不会轻易放松守城。这是南越实情所致,非想当然耳。”

江德对梁王道:“越军具体数量可派斥候监视,很快就可知道判断是否准确,梁王不必过分担心。”他接着示意我说下去,“越王既然对霍信有所了解,可将自己看法告之在座。”他所说在座者,不外江德、江原、梁王江征与宇文念,因为事关用兵大略,余人一概不得入内。

我目光在帐内迅速一扫,站起身道:“霍信过人处在于,他能迅速判断有利时机,为自己争取最大战果,又能及时察觉不利形势,果断撤兵。然而他多年来深藏不露,很难从过去战役中准确把握他的用兵习惯。但是据臣与他最近几次接触,发现他虽时常令人难以捉摸,有一点却从来不会例外。那就是他追逐个人功业及才能的发挥甚于关心国家兴衰,同时又十分爱惜自己的性命。正因如此,他用兵极有分寸,胜利时绝不贪功冒进,败退时亦能从容不迫,似乎进退得失在他心里都有一本帐,绝不肯有半点不符。”

梁王和宇文念眼中都射出惊奇的目光,似乎对我口中描述的霍信既感到惊讶又产生了兴趣,江德听后也若有所思。我笑笑,总结道,“臣认为,这是臣见过为数不多的醉心于经营自己的武将。不论过去甘心埋没才能,还是如今锋芒尽显,可谓步步用心。”

江德思索一会,抚须笑道:“朕倒真没见过,既然他不在意国家兴衰,是否表示可以诱之以利?太子,你以为如何?”

江原冷冷道:“魏国并不缺少将才,儿臣觉得此种人招揽无用,还是留在南越对我国益处更大。”

江德见江原看法并不一致,追问道:“此话怎讲?”

江原嘴角微露冷笑:“父皇明鉴,霍信此时正在南越朝中得势,如何能被我国打动?何况越人从来自视甚高,除非覆灭在前,未必会看好魏国。合肥之战霍信不肯支援宋师承,致使越军折损十万精锐,只要他继续依样而为,何愁越军不破?儿臣认为此时大量拉拢越国朝臣并不现实,还是以挑拨为主。”

江德赞同道:“也好,依太子之言。越王,你看霍信将会怎样行动?”

我肃然续道:“霍信看上去没有将麾下兵力全部投放战场的打算,应该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分出兵力增援守城越军,二是将余下军队按兵不动,伺机袭击我中军大营。按照霍信性格,第二种准备才是重点。试想增援守军耗费良多,就算胜了也很难论守军与援军功劳大小,而只要他找准机会,直捣我中军大营,战绩是显而易见的。我军须派一员大将拦截越军,保证攻城军队不受干扰,同时加强扬州至合肥一带警戒,防范越军突袭。”

江德听了又转向梁王和宇文念:“梁王、幽州王有何提议?”

宇文念迅速直身抱拳,浓密的须发随着他洪亮的声音颤动:“老臣愿领十五万骑步兵,大破霍信援军!解除朝廷后顾之忧。”

梁王也不甘示弱道:“皇兄,只需给我十万大军,一定能大败越军。”

江原见状也向江德请战,只有我在旁沉默。

江德看看他们道:“此事容朕再斟酌,你们都不必心急。”他挥挥手,所有人都告退出帐。

江原却在后面悄悄拉住我,眼看着梁王和宇文念离开,耳语道:“父皇还有话说。”

我随着他重新入帐,江德正在张余儿帮助下脱了铠甲,疲累地在软榻上躺下。江原急忙走过去为他脱了靴子,盖好被褥,又为他按捏僵硬的关节。江德舒一口气,闭目道:“越王为何不请战?”

“臣觉得梁王所言有理,应该回避一下。”

“你怕了?”

我立刻道:“不。臣被霍信囚禁之时,曾与他推演夺地之法,故意显示对江淮的迫切之心,期望将南越注意引向江淮。臣不出面领兵,而是依旧固守扬州,也是此意。”

江德这才微微颔首:“梁王和宇文念,谁更合适?”

我直言道:“霍信韬光养晦多年,甫居高位便被赵誊委以重任,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尽展才能,他求胜之心应是十分迫切。臣觉得宇文念归魏后未立战功,求胜之心与霍信类似,应该可以担当此任。”

江德突然睁开眼睛,肃然对我摆手:“不对,是梁王更为合适。”

我见他如此笃定,微微惊讶:“梁王虽然也刚与朝廷解开心结,可是多年未领兵……”

江德断然道:“朕了解他。太子认为呢?”

江原笑道:“儿臣自然赞同父皇。”

江德轻哼道:“混账,现在倒学会拍朕马屁!你和越王负责防范越军突袭,随时掌握战场情报,不必事事来报。”江原闻言向后退了几步,与我一同跪地领旨。再抬头时,江德已经睡着了。

两日之后,得知越军援军十五万奔赴江北,梁王率大军出发迎击越军,步军十二万,骑兵两万,他本人旧部与朝中兵将各占一半。此时安丰已经收复,庐江经过血战也被魏军占领,宇文灵殊等人转战向西,继续兵分数路围攻光州等地。

半月后传来光州及附近数城举城归降的消息,梁王军与霍信军在商城遭遇,鏖战数日,大败越军,并沿路向弋阳郡追击越军。再过旬日,宇文灵殊的中路军,薛延年、翟敬德的前后军等都分别传来粮草告急的消息,梁王军却渐渐无消息传来。

同时下游越军并无动静,扬州城平静依然,除了不断往来汇报战况的斥候,以及我们这些经常议事的将领外,普通士兵们似乎很难感觉到两国之间战争正在进行。

我从军情图中抬起头来,皱眉对江原道:“怎么越发感觉不对劲?粮草输送一直没断,也没听说被劫,为何三路军同时传来告急消息?梁王不是乘胜追击么,自从跑到弋阳就没消息了,难道有什么不测?”

江原正在仔细查看三发告急信的真假,闻言道:“斥候探明援军主将是鲁达明,你应该对他比较清楚。”

“他是名将之后,算个智勇双全的人才,可是梁王多年为将,说什么都不该连对外联系都被截断罢?”

江原随口“嗯”了一声,继续翻看关中战报,笑道:“虞世宁军报,关中六郡可望三月之内拿下,夏初便可与程雍会合。麟儿那小鬼还算争气,居然施计破了两城,不知是否有人指点。只有武佑绪暂时还无消息,我猜阴平关路途险峻……”

我见他心不在焉,起身夺下他手中军报,冷冷道:“太子殿下,关中蜀地鞭长莫及,暂时不需你操心。眼前弋阳形势不利,梁王又无消息,你倒像不甚在意?”

江原抬眼,笑着倾过身,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粮草不够,就派人去送,梁王也总会有消息的。目前全部大军只出动了一半,其余的都留待渡江之战。越王殿下不用急,必在雨季之前夺回三郡六城,北控淮河流域,南控大别山脉,不妨碍你谋取襄阳。”他说着一顺手将我拉进怀里,手指乱摸,“真冷,我们睡下罢。”

我被他摸得发抖,好不容易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来:“我要去见皇上。”

江原扣住我不放:“父皇早睡下了。”

我蹙眉掰开他掐在腰间的手指:“禀报重要军情,我不能将他叫醒?”

江原好笑地又将我搂过去,显然不同意:“父皇说过,不必事事报他,又不是大事,你急着去做什么?”

我瞪他一眼:“梁王没有消息,还不是大事?”正说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为诡异的念头。我停止挣扎,慢慢回身盯住他:“这次你和皇上的行为都有奇怪之处,难道……宋师承的经历将要在梁王身上重演?”

江原见我认真,收起笑容道:“凌悦,你想得太多了,别说父皇没有这个意思,我难道愿将亲叔父推入绝境?我只是觉得他们几路大军都已汇聚弋阳,人数即使有折损,也不会少于二十五万,怎能轻易被困?宣战才一月,军队遇事便立刻派军援救,那我们最后还能有多少人渡江作战?”

我推开他:“江原,你别想对我掩饰,假若换作我出征没有消息,你也会如此?梁王没有受困固然最好,假若真的被困,难道坐等十几万军队覆灭?如此胸襟,与赵誊何异!我看你们得胜也难!”

江原急忙拉住我:“你别误会,那是父皇与梁王事前的约定,倘若与越军展开决战,他便十五日不报信,十五日内若无法得胜才肯求援。现在距上次军报才过了十日,再等等又何妨?”

我怀疑道:“我怎么不知?”

江原苦笑:“梁王素来对你有看法,出征前父皇召他议事,故意拿你激将于他。结果梁王以为是你小看他,于是对父皇立下此誓。我听说后并没当真,也便没告诉你,哪知叔父说到做到。粮草的事明日叫六弟筹备便可,梁王的事就再等等罢。”

我半信半疑地坐回桌边,禁不住江原好言相劝,语气诚恳,也便没再追究。

从那以后又过了十日,突然有名农夫闯入城中,声言有梁王密信。他受伤甚重,已经无救,信件有大半沾染了血迹,等人将信拿出后便昏死过去。我展开密信,只见上面符号正是求援之意,立刻回手交给江原。江原惊讶:“难道叔父真的遇险?”

这时那名扮作农夫的斥候艰难抬起头来,我知道他尚有话说,立刻蹲下身,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那名斥候猛地抓紧了我的手腕,颤抖着身体嘶哑道:“统、帅……霍……信!”说罢再度昏厥,片刻没了呼吸。

我慢慢起身,命护卫将那名斥候安葬,低声对江原道:“你听到没有?我们上当了,霍信亲自领兵,秘而不宣,欲将弋阳作为战场,覆灭江淮出征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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