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 于景庭登上我二人所在的甲板,礼数周到地对着江原一揖, 笑向我道:“那位谢师傅果然是行家,居然还曾到过江陵, 难怪熟悉长江水路。我看了他造的船只,除了部分船只因时间短促处理不够外,战船攻击性与灵活性并不输于南越。”

江原态度谦逊道:“请教于军师,什么叫处理不够?”

于景庭似乎并未察觉到他有意试探,认真回答:“殿下,造船须先讲究船木,龙骨、桅杆、船桨乃至内外舱壁等都应根据需要选用不同木材。而制作船只的时机, 又以秋冬交界之际最为适合, 这时木材干冷,船只入水不易变形开裂。另外还须上漆灌缝防水,在日光中暴晒数月令铁铆生锈,船板才会连接牢固, 抵抗住风浪与敌船的冲击。谢先生虽然深谙造船之道, 却因条件所限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是以部分新船才容易被越军击碎。”

“那依你之见,我军要如何才能尽快攻破越军防线,占领江夏等城?”

于景庭微微一笑:“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面前,景庭怎敢妄言?太子殿下之前主要将精力用于抢占江北城池,才会在江面上受越军逼迫。如今越王殿下已在南岸围攻九江,江夏如果明白唇亡齿寒, 势必出兵相救,我想只要部署得当,拿下其中一座城池的胜算很大。”

江原随之也笑道:“于军师熟悉江南事务,既出此言,必定不错。”

“不,论熟悉当让越王殿下。”于景庭朝我拱手,低头时又偷眼看我,眼角弯弯。

我将他推走:“于兄,你去想个办法,如何将江陵水军编入太子殿下的水军中,既增强水军实力,又不妨碍相互协调。”于景庭点点头,临下船将手里的一卷书递给我,我展开看到其中都是对我行军路线与方式的详细描述,有的还配了图,不觉笑了。

江原拿过去看,语气颇为嫉妒:“佩服佩服,如此贴心周到,我身边也只有长龄比得上。”

我挑眉笑:“太子殿下,这个可遇不可求。”

“哼,等到……”他有意识地吞了几个字,“他还不是我殿下之臣。”

这天在湖中指点了大半天水战,江原将我拖到营帐中休息,第二日才准我参与商讨军务,而于景庭也私下告诉我,他已经跟大部分将领和文官都熟悉了。正说着,韩王江进风风火火地带了几个人入帐,与江原及几名重要将领团团寒暄了一遍,不客气地坐到我身边,伸手便搂我肩头道:“表弟,三哥想你都想疯了,听说你在长沙,都恨不能飞过江去找你。这越人实在可恶,驾起船来神出鬼没,叫人手忙脚乱!害我大军好多天都没有进展了。”

我朝他指指我自己,然后又指于景庭,面无表情道:“韩王殿下,我们是都越人。”

江进嘿嘿笑道:“你哪里是越人,明明是魏人,难道我姑母是假的?”他又对于景庭道,“于军师久仰,越王殿下身边果然个个都是人才啊!本王是顺口说宋师承,决不是针对你。”于景庭急忙起身客套,江进眼睛在他身上遛了好几圈,才大声向江原询问交给他什么任务。

江原冷眼看他:“都没商讨出策略,你急什么?”

江进立时精神抖擞:“大哥还用问?急着过江啊!都说江南乃烟花富庶之地,金钱如土,美女如云,大家都抛妻弃子地辛苦了这么久,怎能不去领教领教?”他顿顿又补充,“当然,大哥眼界高,平日又洁身自爱,对那些庸脂俗粉自是不感兴趣,可是也要理解兄弟的求美之心么。”

江原哼一声:“你还是不要乱来为好,父皇不会次次容忍你拿军功去抵换这些烂帐。”

江进伤感:“打完南越,就没仗可打了,原来放纵的日子也要到头了么?”

江原凉声道:“怎么没有,你闲不住的话,漠北有得是胡人恭候你。”

“不去,胡人的女人听说都有股骚味……”

一众将领听了都笑起来,我站起身,也笑道:“韩王殿下有去江南寻美之心,不知诸位都有什么愿望?无论如何,想早日载誉归国应是全军所有将士的心声。我军在江夏消耗的时日已经不短,再拖恐怕就要耽搁皇上的预定进度。今日我和太子、韩王三军齐聚,便是要定下尽早攻破越军的策略,大家有何想法尽管说来。”

我如此说完,将领们情绪都更为积极,从虞世宁至部分副将,都纷纷提议,这一次商讨直到晌午未停。江原命火头营直接把做好的肉饭拿进军帐,大家席地吃了,又继续争论。等到掌灯时候,我出面让将领们各自回营,又与谋士们商定了具体方略,最后总述道:“各营军准备好以后,首要拖住九江越军,造成彼处越军看似危在旦夕的情势。然后太子麾下水军出营进一步围攻九江,迫使江夏率军营救。韩王的军队随后出动,趁城中空虚,直捣江夏!这两座城池,的确夺取九江胜算更大,届时韩王若觉战况不利,可以向下游撤退,还是以攻取九江为主。”

江进点头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我要做那只黄雀了。”

江原冷冷泼他凉水:“这一战环尾相扣,谁做黄雀还不一定。”

我伸手止住他二人,正色对江原道:“看来,太子殿下还是要赴宋然之约了。”

江原将剑尖在沙盘中一划:“不如来一个江心相见,不死不休?”

我肃然抬头:“谁叫你玩命?只要引开越军注意,不令他们及时察觉魏军动向,大军一旦过江,立刻离开。”

江原话中带刺:“可惜,你宋大哥就是要我有去无回。”

“我当然会安排好接应人马,宋然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只管放心就是。”我边说边拿起令符转向江进,“如何部署兵力不用我多言,不论杨湛和宋师承是决定弃江夏保九江,还是回兵急救,上游都要靠韩王为主力了。”

江进接过令符笑道:“自当全力以赴。”又正经对江原道,“小弟还有个主意,如果大哥担心宋然痛下杀手,要不要我去做大哥的替身?都说我和大哥长得像,起码还能蒙骗一阵子罢。”

江原一笑:“不必了,三弟的好意我心领就是。宋然擅长谍报,奸诈非常,又是南越的神箭手,眼力自然也毒辣,如果很快被他识破,反而弄巧成拙。三弟只管做好你分内之事,不但布置好水军,还须做好汉口等城的守备,以防越军反过来乘虚而入。”

江进也不坚持:“既然如此,小弟便先去了。宇文灵殊的人马不日即到,江北岸的防守应该不是问题。”

江原笑道:“好,宇文灵殊好,只是叫他少割点鼻子耳朵。”

为了使战术保密,武将们都是单独接受令符并严禁泄露,受命的时间也并不一致,各人只知自己行动任务,却不知别人如何行动。而临出兵时,武将们只自己向部下下达了出战命令,不论受命的魏军以诱敌为主,还是以进攻为主,都认为自己才是对抗越军的主力。

江原给宋然回信,答应赴约,并选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得到宋然答复后,他身边带了燕五、燕九等十几名沉稳又武艺高强的燕骑士,以及数十名精通水性的箕豹军前往赴约。黄昏时,我与程雍各乘两条战船,载着燕骑营与箕豹营共一千人护送他。

约定地点在江原的水军营地上游,如果魏军乘机悄然发兵进攻九江,上游越军即使察觉也万万来不及阻拦。不过宋然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已经命越军在大江南岸用浮桥建起简易码头,早早便将船只停靠在那里。等到我们到达,几个越军士兵在船头警告我们不得再靠近。原来这浮桥从岸上一直延伸入江心,只禁得一艘中型战船停泊。

江原回头道:“你们将船停在对岸,我乘小船过去。”程雍立刻命人准备小船,慢慢用绳索吊入水中。燕骑军和箕豹军都顺着绳梯下到船上,江原整了整身上的金丝软甲,将龙鳞剑带在身边,然后也顺梯而下。我等他驶向越军战船,命齐贵放第二条小船,带了五六人下到船上,临行前又叮嘱一遍程雍让他及时接应。我的船因为承载人数少,很快便追上前去,江原回头看到我,怒气顿起:“凌悦,你!”

我站在船头上笑:“我陪你。”

夕阳照射下,水面波光潋滟,江上没有对峙的军队,显得异常宁静。宋然一个人站在甲板上迎候,看清跟来的是我,微微敛了厉色,冷声对江原道:“太子殿下何其胆怯,带了这么多护卫不算,还要拉上别人壮胆?”

江原下了船,踩着浮桥上搭建的木梯登上甲板,笑道:“宋将军说的不错。我从小便怕孤单,没人陪伴更是心慌意乱,不像宋将军是干大事的人。”

宋然听了,表情没有一丝稍动,只是抬手向着船舱方向,邀道:“请。”

“宋将军也请!”江原得意地一笑,负手大踏步向船舱走去,好像他才是主人。

宋然随之跟在身后,却低声叫住我:“殿下。”

我淡淡道:“宋大哥没想到我会来?我以为那日在湘水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也许我想到了,只是不愿这么想。”宋然沉默一下,还是道,“我无论如何要保护的人,却在拼力保护我要杀的人。”

“我不要你的保护,只看你如何在我面前杀他!”我忽然犀利地盯住他,“如果你有这个能力的话。”

宋然嘴角一动,似是想笑,却终于没笑出来:“殿下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还是第一次。那赌一下罢,也许我会放弃。我曾经放弃过殿下,又早已放弃了南越,如果选择放弃对付他,那也不奇怪。”说罢转身进舱。

我跟进去,江原已经就坐,悠然抬眼道:“宋将军若要对越王说话,还是当面比较好,否则他回去还得对我复述一遍,岂不浪费口舌?”

宋然面无表情:“太子殿下赴约的目的我已知晓,可惜宋某并不参与江夏战事,你未必可以吸引到越军注意。倒是魏军正在向九江集结,所以你身边并无多少兵力可用。”

江原拊掌:“宋将军果然心如明镜,我本就不屑前来。现在你侥幸邀到我,又是有备而来,身边定有很多人手可用了?”

宋然沉沉道:“太子殿下不赴约,宋某自然还会找到与你面对面的方法。上次不巧失手,总不会次次失手,于国于私,你死了对谁都有好处。我郑氏一门忠烈,宋然虽不肖,至少杀了你还对得起列祖列宗。”他说完猛地拍手,舱中顿时涌进数十名武士,“我的人也不多,与你相当而已,生死由天!”

江原冷笑,按剑而起:“本以为是鸿门宴,没想到宋将军节俭到菜都不上!不过什么列祖列宗的话就不要提了,你归根结底只是为私,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宋然看我一眼,狠狠道:“御敌杀将,分所应当!宋某只不过想得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有杀了你才能知道。”他的唿哨声与江原的犀角声响起的同时,船舱内外的越魏两国武士都齐齐动手。宋然没有与那十几名武士一起攻向江原,却回身拦住我:“殿下,你不要参与。”

我霍然挥剑指向他:“你说什么!你麾下高手十数人合围取他性命,居然还想让我袖手旁观?宋然,你尽管动手,我不承你的情!”

宋然横剑相格,拦住我的去路,眸色幽黑:“殿下何必承情,是宋然一直欠你。”

“口中一套,手下一套,我看你是颠三倒四,早已不知所云!”我心中怒意腾起,再不顾惜什么,长剑如练,直指他要害。宋然不再多言,也挥起重剑向我直刺,但他仍是有所保留,只取了守势。

再料不到宋然居然一句不谈,如此单刀直入地取江原性命。眼看那边江原还在艰难与武士缠斗,我顿时心急如焚,手中长剑也不自觉地变狠变快,招招致命,几乎忘了眼前的人是宋然。终于我翻身躲过宋然刺来的重剑,反手在他肋下划出一道伤口,宋然一愣,我也一惊,但随即冲向江原,替他接过数人的攻势。

宋然眼神震动,也随即抢上前来,此时江原已杀了其中五人。他见宋然攻来,一把抹开嘴边溅上的鲜血,主动迎上前去。他嘴角微弯,眼中的情绪与宋然的杀伐截然不同,好像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这时船身猛烈晃动了一下,我才注意到船舱内外不知何时已被黑暗笼罩,但是这黑暗持续不久,便闻见一股烟火味冲入鼻中,很快红色的火光燃起,船边的浮桥被点燃了。舱外不知燕骑军还是箕豹军声音,正在呼叫接应的船只。

我奋力将那些武士的手脚砍伤,也溅了满身的血。转眼见江原正与宋然交手中处于下风,急忙再度上前相助。江原见状,朝我吼了一声:“别过来!”却见宋然重剑已经送到眼前,我心头发紧,来不及多想便冲过去。宋然硬生生撤招收剑,江原随即朝他冷冷一笑:“宋然,难道此刻还不死心?你想要的完全不属于你!”

宋然目露悍色:“只要你死,南越便可以易主,一切还会如初!我不信天命,只信自己!”他忽然牢牢抓住我,脚步踩到什么机关,舱板立时翻开,自己落入露出的洞中。我被他拖着下坠,摔在一堆稻草上,身体随之往后弹出,居然离大船越来越远。就在此时,大船船身起火,并且迅速蔓延。

我醒悟过来,揪住宋然嘶吼:“子母船!你假装要与他争斗,原来早备好了这条毒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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