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骑马出了圣城, 直奔云浮城而去, 半道上刚好迎面遇见返回王庭的赤玛公主。

大道上沙尘滚滚,走在车队最前面的青年高鼻深目,挺拔健壮,身骑骏马,腰佩长刀, 一身孔雀蓝半臂织锦长袍,脚上及膝长靴, 腰带上别了一把短匕首, 肩披金纹白袍,正是王庭中军将官的装束。

般若迎了上去:“阿史那将军!”

阿史那毕娑认出般若, 松了缰绳, 碧绿色的眼眸闪过一道忧色:“你怎么会离开王的身边?”

般若驱马上前,带着哭音小声道:“蒙达提婆法师说, 王撑不了几天了!”

阿史那毕娑抬起头, 望着王庭的方向, 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双手紧握成拳。

般若擦了下眼角, 取出李瑶英写的信:“现在只有找到水莽草才能救王,这个魏朝公主说她的嫁妆里有水莽草, 北戎的海都阿陵王子夺走了她的嫁妆, 我们必须夺回她的嫁妆,才能找到那些药材。”

他三言两语说完来龙去脉。

两人交谈间,队列停了下来, 红发褐眼、面蒙轻纱的赤玛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眉头轻皱,问:“为什么要停下来?”

毕娑示意侍女退下去,和赤玛公主说了水莽草的事。

般若急得直挠脑袋:“公主,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试试这个魏朝公主的办法?法师说,当初要不是魏朝公主为他办理通关文书,还大方赠予他车马行装,他不可能越过层层封锁来到王庭,他说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他固然因为李瑶英亵渎佛子而愤怒,但是生死关头,他宁愿相信这一切真的如传说中说的那样:佛子是阿难陀,魏朝公主就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她是佛陀派来考验佛子的。

那就说明佛子还有救,阿难陀最后通过了考验,佛子也能!

瑶英的信写的是汉字和突厥语,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自然认得突厥语。

他低头看信,拧眉沉吟。

赤玛公主冷冷地扫一眼般若,怒道:“罗伽是王庭王子,是高贵的佛子,怎么能和低贱的汉女有牵扯!”

毕娑闻言,抬起头,目光微冷:“罗伽病重,只有安息丸能暂缓他的痛苦。”

赤玛公主冷笑:“我昙摩一族上下两百多人命丧汉人之手,汉人是王庭的敌人,我恨不能吃光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罗伽是王庭君主,他不会忘了王庭的血仇!”

般若想起昙摩罗伽的身世,不敢吱声。

毕娑面色不改,拨马转了个方向,“公主,你知道罗伽为什么让我送你去云浮城吗?”

赤玛公主没做声。

毕娑将信揣进怀中,缓缓地道:“我是中军骑士,本该随驾左右,罗伽怕他这次守不住王庭,担心你会被北戎欺辱,派我送你去云浮城,直到他和北戎订立盟约,再送你回来。有了盟约,不管他是死是活,你始终都是昙摩家的公主,即使城破,瓦罕可汗也会善待你。”

他停顿了一会儿,回头看着赤玛公主。

“现在罗伽命在旦夕,只有汉人公主的药可以救他,你只记得对汉人的仇恨,就一点都不为罗伽着想吗?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都看在眼里。”

赤玛公主一语不发,面纱下的脸孔冷如寒霜。

毕娑策马行到队列前方,叫来副将,递出自己的信物:“派人送公主回城。你去召集人马,在沙城等我的号令。我将这封信送去北戎。”

他转向自己的亲随,“假如北戎不认账,我将亲自率领中军去北戎牙帐讨要魏朝公主的嫁妆!王庭中军永远忠于佛子!”

“忠于佛子!”

众人朗声听令,声震云霄。

般若赶紧跟上毕娑,问:“要不要派人去高昌知会摄政王?”

王庭的军政大权在摄政王苏丹古手里。

毕娑身形一僵,轻轻地叹口气:“不必了,苏丹古不在高昌……他要是在这里,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佛子为王庭牺牲这么多……只要能救佛子,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假如信是假的,他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假如信上所说是真的,他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把水莽草抢回来!

般若应是,道:“魏朝公主说,她会拟好名册,让她的亲随送至中军,假如北戎想赖账,她的亲随可以指认北戎王子,她曾被北戎王子囚禁,她的亲随知道那些财物藏在哪里。”

毕娑挑了挑眉,他光顾着水莽草,倒是没想到这点。

“那位魏朝公主很聪明。”

般若轻蔑地撇了撇嘴巴。

毕娑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没几天就找到瓦罕可汗的牙帐所在,单人匹马冲入北戎大营,奉上信。

瓦罕可汗刚刚离开沙城,正准备去西州,看完信,十分惊讶。

阿陵什么时候扣押了一位魏朝公主?

毕娑立在瓦罕跟前,不卑不亢地道:“让海都阿陵过来当面和我对质!魏朝公主的亲随就在沙城,他们可以作证,海都阿陵囚禁我们王庭的客人长达半年之久!还扣押了公主的嫁妆!我们王庭从来没有为难过北戎商队,即使两国正在交战,北戎商队也能去圣城交换货物,大汗,请您遵守盟约,送还公主的嫁妆。”

几位王子正好也在帐中,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王子走到瓦罕身边,小声道:“父汗,前不久海都阿陵确实藏了一个绝色美人在营地里,我听人说那个美人是他从中原掳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公主。”

瓦罕可汗脸色微沉。

小王子冷笑了两声:“父汗,海都阿陵狼子野心,您还不信吗?他藏的不是寻常美人,而是魏朝的嫡出公主,王庭佛子的客人!他隐瞒您这么久,胃口不小呐!还有,他身为北戎王子,居然侵吞财物!是想造反吗?”

瓦罕可汗浅褐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一眼小儿子。

小王子脸色苍白。

瓦罕可汗收回目光,眼神闪烁了两下,飞快做了个决定,看向毕娑,哈哈大笑:“不愧是阿史那的子孙,果然英勇!这事或许是误会。”

说罢,让人去请海都阿陵。

不一会儿,海都阿陵过来了,看到金发碧眸、一脸凛然之色的毕娑,浅金色双眸微微眯起。

瓦罕和颜悦色地问:“狼奴,你是不是扣押过魏朝公主?”

从李瑶英被昙摩罗迦救下的那一刻起,海都阿陵就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见毕娑都找上门来了,知道这事必然瞒不住,没有否认,轻佻地问:“魏朝公主现在不是在佛子那里吗?怎么,佛子这是要为一个女人和北戎交恶?”

瓦罕可汗面色如常,温和地道:“狼奴,我已和王庭君主订立盟约,还立下誓言,不会为难对方家眷。魏朝公主仰慕王庭君主,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她的嫁妆被你扣押了,现在王庭君主派人来讨要那些嫁妆,你看该怎么办?”

他神色慈和,眼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大汗的笑容代表着什么。

帐中诸人汗流浃背。

海都阿陵心中恼怒不已,但是面上只有恭敬,没有片刻犹豫,顺从地道:“自当如数奉还。”

瓦罕可汗点点头,脸上满是笑容,眼底却有阴狠之色一掠而过。

海都阿陵看向毕娑,话锋突然一转,“敢问王庭君主以什么身份来讨要魏朝公主的嫁妆?”

毕娑平静地道:“魏朝公主愿嫁给我们的王。”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喔,所以你们的王这是打算要破戒?”

毕娑抱臂而立:“王是出家人,不能迎娶公主,公主无所求,愿效法摩登伽女,为王修习,王答应了,这是佛陀对他的考验。”

海都阿陵瞳孔猛地一缩:昙摩罗伽居然真的答应李瑶英那天的求婚了?

让李瑶英入寺修习,不就是把美人藏在身边吗?!

他就不怕消息传遍王庭,人心浮动?

海都阿陵飞快思考:当初叶鲁可汗只看了李瑶英一眼就以凉州为聘,他怎么劝说都没用。叶鲁部的几个王子看到李瑶英后,更是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自己呢,也因为李瑶英的美色而对她格外有耐心。

难不成昙摩罗伽也被李瑶英的美色迷惑住了?

他果然小看了那个女人,以为将她带到八千里之外的西域就能让她彻底绝望,再老老实实臣服,没想到她认识佛子,现在连佛子都为她倾倒。

海都阿陵心中冷笑。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得到那个女人。

毕娑得到瓦罕可汗的许诺,也不多做纠缠,告辞离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帐门前,海都阿陵立刻朝瓦罕可汗下拜,满面愧色:“侄儿在中原时,见那位魏朝公主是人间绝色,便将其掳至帐中,打算敬献给大汗,没想到她竟然和佛子有瓜葛,半路让人跑了。侄儿大胆妄为在先,无能在后,请大汗责罚!”

帐中诸人直翻白眼。

瓦罕可汗沉默不语。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片沉水般的寂静。

半晌后,瓦罕可汗起身,扶起海都阿陵,语重心长地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孝心。”

海都阿陵一副诚惶诚恐之态:“多谢大汗体谅!”

瓦罕可汗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这些年西域诸国献上的美人宝物不知凡几,佛子从未动心,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女人的嫁妆大动干戈,看来你的眼光很好,那魏朝公主确实是个绝色。”

海都阿陵眉心颤了颤,冷笑:“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瓦罕可汗颔首:“狼奴,不管那个美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将美人拱手让人,现在美人成了佛子的女人,肯定对佛子的名声有碍,这对我们北戎来说只有好处。”

海都阿陵低下头,俊朗的面孔上笼了层阴云:“侄儿明白,侄儿不仅不能阻止王庭为那个女人出头,还应该把这事大事宣扬出去,最好让每个人都知道圣洁的佛子甘愿为一个汉女沉沦。”

瓦罕可汗满意地点点头。

父子、叔侄几人聚在帐中商讨了一会儿事情,海都阿陵告退出去。

小王子立马跳了起来:“父汗!海都阿陵满口胡言!他隐瞒魏朝公主的身份,就是不想把美人交出来!父汗是世上最英勇的男人,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该送到父汗床上,海都阿陵私藏美人,是对您的不敬!”

瓦罕可汗撩起眼皮,怒斥:“你是神狼的儿子,身上流着神狼的血!怎么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在你父亲面前挑拨离间?”

小王子轻哼一声,讪讪地闭上嘴巴。

瓦罕可汗环视一周,看一眼守在帐门边的心腹。

心腹小声道:“海都阿陵王子直接回帐去了,没有停留。”

瓦罕可汗微微颔首。

小王子回过味来,惊出一身冷汗。

瓦罕可汗看一眼小儿子,摇摇头:“你太稚嫩了,不是狼奴的对手,狼奴是狼养大的孩子,狼教会他狩猎,我教会他领兵作战,现在的他还年轻,莽撞,骄傲,等他真正成长了,一定会取代我。”

小王子脖子一梗:“我也是父汗教出来的孩子!”

瓦罕可汗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是只凶猛的头狼,壮大了族群,抚养了一群儿子,率领族人统一了草原,他觉得自己还很强壮,可以继续征伐下去。

然而年轻的狼已经等不及了,他们都想向他这只头狼发起挑战,成为新的头狼。

强者为王。

他的儿子们也是狼,可惜他们太愚蠢,注定会死在想成为头狼的海都阿陵手里。

瓦罕可汗并不反感海都阿陵的挑战,但是他不能容忍海都阿陵暗藏心思。

魏朝公主的信给他提了醒,海都阿陵暗地里吞并河陇、北漠,私藏兵器马匹,豢养私奴,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瓦罕可汗沉吟许久。

他得提防着这个狼养大的小狼。

今天他逼迫海都阿陵归还魏朝公主的嫁妆,海都阿陵和王庭佛子之间结下了死仇,假如日后海都阿陵真的发动叛乱,他这些懦弱无用的儿子们可以逃到王庭避祸。

瓦罕可汗心中感叹,他这辈子最忌讳的人是昙摩罗伽,最想打败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是他。

佛子是真君子,不会残害他的臣民。

……

毕娑从大帐出来,立马叫人去沙城报信。

亲兵已经赶到沙城了,闻讯,带着瑶英手写的名册赶去营地清点嫁妆,中军副将派出两百人护送他们。

当海都阿陵看到亲兵拿出的名册时,狭长的金色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亲兵,唇角一挑,拂袖而去。

毕娑带着人押送嫁妆。

出了营地,亲兵马上找到那一箱箱的药材,呈交给毕娑。

毕娑带着药,骑上最快的马,赶回圣城。

……

瑶英和剩下的亲兵仍被关押着,不过换了间更宽敞明亮的屋子。

蒙达提婆为谢青开了药,她得到妥善的照顾,伤口终于慢慢复原,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瑶英一天天数着日子,心想般若应该拿到水莽草了,也不知道昙摩罗伽有没有好转。

这日,她正跟着看守自己的小沙弥学梵语,法师的弟子忽然急匆匆走进院子,请她赶紧收拾东西,去蒙达提婆的院子躲避几天。

“为什么?”

弟子声音发颤:“公主跟着我来就是了,这是法师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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