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娑赶至大殿, 亲卫验看过铜符, 放他入殿。

大殿气氛凝重肃穆,经幡飘扬,沉香袅袅。

殿前人头攒动,般若站在殿门前唱喏,前来参拜的各国使团依次入殿, 正式奉上国书。

殿中,梵唱盘旋, 明烛摇曳, 佛像宝器金光闪耀,昙摩罗伽一袭绯色袈裟, 坐于法台之上, 台下身着法衣的众僧环绕着他,齐声念诵经文, 他沐浴在梵音和烛火之中, 轮廓鲜明, 面容俊美, 神色淡然, 仿佛置身于高高的云端之上,清冷圣洁。

身穿锦衣华服、头戴金冠的毗罗摩罗国使团成员正一个个上前, 对着佛像顶礼膜拜。

参拜完, 毗罗摩罗使者上前向昙摩罗伽行礼,侧身朝身后亲随示意。

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响起,一名穿着绣有珍珠、瑟瑟滚边的蔓草纹金银细线丝绸长裙的女子走上前, 揭下脸上面纱,款款施礼。

女子棕色皮肤,五官分明,身姿玲珑,衫裙色泽鲜丽绚烂,额前饰顶珠,脖子、手上、腰间、脚上都戴有金镯珠钏,进殿以后,慢慢抬起眼帘,灰绿色的眼睛看向昙摩罗伽,眼波微微流转,一举手一投足,都似乎和着韵律在轻轻扭动腰肢,迷离魅惑。

殿前其他国使团的成员望着女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痴迷。

毗罗摩罗使者满意地听着周围压抑不住的赞叹声,不无骄傲地道:“这位是鄙国的曼达公主。”

殿外诸人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曼达公主迎着众人的注视,手捧一只金盘,盘中盛着这个时节极其难得的鲜花,莲步轻移,走到法台前,奉上鲜花。灰绿色双眸盯着昙摩罗伽看了须臾,忽地一笑,垂眸低头,似含羞带怯,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使团成员都看得痴了。

昙摩罗伽双眸微垂,视线从曼达公主身上一扫而过,示意僧人将金盘供奉至佛像前。

曼达公主神色一僵。

她天生丽质,容貌出众,自幼跟随寺庙最优秀的舞者学舞,舞艺超群,一曲天魔舞能让城中一半贵族男人跪在她脚下,任她予取予求。她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不论是高贵的王族,精明的商人,还是持戒的僧人,所有男人看她的目光都难掩贪欲,可是眼前这位王庭君主看她的眼神却是如此冷淡,无悲无喜,没有一丝波澜。

王庭君主不像她之前见过的僧人,那些僧人眼神躲闪,不敢看她,他没有一丝动摇,端坐法台,俯视着她,就像在看一朵花,一丛莎草,一块石头,一个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凡人。

这种庄严的眼神,曼达公主只在寺庙的佛像身上看到过。

她心中微沉,看来这位王庭君主是个很难被打动的人。

使者并未看出曼达公主的僵硬,笑着道:“曼达公主自幼跟随王寺僧人修习佛法,是位优婆私柯,公主仰慕佛子已久,曾拜读佛子所译经文,寤寐思服,此次公主前来王庭,愿效仿摩登伽女,入寺修行,还望佛子允许。”

一瞬间,气氛霎时变得沉寂。

殿中诸人一个个抬起头来,竭力掩饰心中涌起的嫉妒和不甘:虽然他们的公主也都是花容月貌的美人,但是她们都难以和天竺公主比较。天竺公主不仅美貌,一举一动间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魅惑韵味,天竺公主留下了,其他公主都将沦为陪衬,佛子岂会多看她们一眼?

殿外,毕娑和缘觉眉头紧皱,唱喏的般若更是双眉倒竖,恨不能跳起脚骂人。

毗罗摩罗使者毫不在意周围投来的讥刺目光,一脸洋洋得意,曼达公主出使各国,每到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国王、王子都为她神醉心迷,他自信这一次王庭君主也抵挡不住公主的美貌。

在一片静寂中,昙摩罗伽抬眸。

曼达公主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檀越既为优婆私柯,当潜心佛法。”

言罢,他目光睃巡一圈,看得殿中殿前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语气隐含威严,不容置疑。

这回,殿中格外静寂,所有人目瞪口呆,久久无言。

毗罗摩罗使者没料到昙摩罗伽会回绝得如此干脆,不禁呆住了,想要争辩几句:既然汉地的文昭公主可以,为什么曼达公主不行?

话还没说出口,对上殿前带刀近卫看过来的视线,使者陡然清醒过来,手脚僵直。

他险些忘了,佛子是王庭君主,佛子当面拒绝,还说以后休要再提此事,来参拜的各国怎敢在他面前造次?

佛子想留下谁就留下谁,他们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使者冷静下来,心中不解:曼达公主如此美丽,佛子完全不为所动,那位文昭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佛子破例?

他正在纳闷,一个部落使者忍不住上前两步,扬声问:“贵国既然可以留下汉地的文昭公主,我们公主为什么不行?我们和贵国来往近百年,情谊深厚,难道还比不上远在万里之外的汉地?贵国不能厚此薄彼!”

使者嘴角抽了抽,各国交往,强国就是能厚此薄彼,小部落的人果然粗俗,居然真的问出口了。

他一边鄙夷,一边抬眼看昙摩罗伽,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

其他国使者和他一样的反应,无数道视线再次汇集到昙摩罗伽身上。

昙摩罗伽面容沉静,道:“摩登伽女只有一人。”

此语一出,众人不敢置信,殿中僧人也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

殿外,毕娑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几乎站立不稳。

……

接受完各国进献的礼物,昙摩罗伽起身离去。

各国使团退出大殿,议论纷纷。

有人朝毗罗摩罗使者投来讥笑的一瞥,使者心中恼怒,回头看一眼曼达公主,道:“我们还有机会,等见了你的天魔舞,就是佛子也得动心。”

曼达公主轻声问:“你见没见过文昭公主?”

使者道:“没见过,自从法会开始,这位公主很少露面,偶尔几次出行也都戴了面纱,我们的人没看到她的真容。”

他轻笑一声,语气透出不屑。

“一个汉地公主,怎么比得上你?”

曼达公主摇摇头:“你太轻敌了。我让侍女和佛子的亲兵打听过文昭公主,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形容文昭公主的美貌吗?”

使者皱眉。

曼达公主慢慢地道:“他们说,文昭公主明艳照人,看到她,他们想到石榴和蜂蜜,想到皎洁的明月,湛蓝的大海,黄金铺地的祇树给孤独园,她的笑颜,可以让每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变成一个少年。”

使者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是我太轻视汉地公主了。她若真像传说中的那般美貌,难怪佛子说只有一个摩登伽女。”

曼达公主戴上面纱,道:“你派人去盯着文昭公主,查清楚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

使者点头。

……

另一头,瑶英刚回到院子,亲兵立刻迎上来:“公主,您听说了吗?今天那个天竺公主来王寺了!”

瑶英一愣,“天竺公主?”

缘觉不想让她去大殿,是因为天竺公主吗?怕她们起争执?

亲兵道:“公主,听说那些使团的公主一个比一个美艳,她们要是都留下来了,您该怎么办?”

瑶英摇摇头,进屋坐下,提笔写信,道:“法师是高僧,不管那些公主有多美貌,在法师眼里,不过是皮囊罢了。”

曾经有个嘴歪眼斜、相貌丑陋的老妪在殿外参拜,旁人离她远远的,昙摩罗伽丝毫不介意老妪丑陋脏臭,为她祈福,他眼中没有美丑之分。

亲兵端了个火盆放在书案前,小声说:“公主,高僧也是人,比武大会那天,佛子会以君主身份出席典礼,到时候天竺公主会向他献舞,小的听人说,看过天竺公主的天魔舞,就是石头也得动心。”

瑶英手里的动作一停,“天魔舞?”

她想起壁画《降魔变》,其中有一幅画的是魔王派三个美貌女儿引诱佛陀的故事。魔女们身躯赤|裸,只披了一件透明薄纱,围着佛陀翩翩起舞,搔首弄姿,极尽妖娆之态。

天竺公主想引诱昙摩罗伽,动摇他的意志?

瑶英眉头轻蹙。

她知道昙摩罗伽不会动心,但是此事说到底因她而起,正因为罗伽为她破例,才会惹来这些风波。

瑶英沉吟了一会儿,问:“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亲兵道:“都准备好了,这事是老齐亲自办的。”

瑶英点点头,取出店铺前不久制出的洒金纸笺,写了封像模像样的贺寿词,吹干墨迹。

第二天,她带着国书去找缘觉。

路上的人都在打量她。

瑶英暗暗想,最近王庭人看她的目光充满敌视,她得想个办法尽早离开王寺。

……

缘觉正在禅室值守,听说瑶英找他,对传话的人道:“请文昭公主先回去,我午时才有空。”

低头批阅奏疏的昙摩罗伽听到说话声,抬眸扫了他一眼。

缘觉忙上前,躬身解释:“王,文昭公主有事找我商议。”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羊皮卷,道:“让她进来,你出去见她。”

缘觉一愣,应是。

不一会儿,传话的人领着瑶英过来了。

瑶英不敢打扰昙摩罗伽,站在殿外,等缘觉走出来,小声问:“我听说,典礼的第一天,大臣、百姓、所有部落和使团都要向佛子献礼?”

缘觉点点头。

瑶英又问:“天竺公主要在那天献舞?”

缘觉脸色骤变,一口气道:“王已经说了,公主是唯一的摩登伽女,天竺公主不会得逞的,公主安心罢!”

瑶英怔住。

“唯一的摩登伽女是什么意思?”

缘觉也愣住:“公主还没听说?”

他说了昨天的事,最后道:“等典礼结束,所有公主都必须在月底前离开圣城,返回她们的部落和国家,天竺公主也一样。”

瑶英站在殿前,出了一会神。

假如当初昙摩罗伽像拒绝天竺公主一样直接拒绝她,她逃不出海都阿陵的手掌心。

……

一盏茶的工夫后,缘觉回到禅室,在角落里站定。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问:“什么事?”

缘觉猜他问的是李瑶英,回答说:“文昭公主说,典礼那天,她也要向王献礼,问我可否为她安排席位,公主连颂文都写好了……小的正要请示王,是否为文昭公主添一座席位?”

昙摩罗伽手里的笔停了一停。

缘觉挠挠头皮,试探性地问:“添?”

昙摩罗伽继续书写,微微颔首。

……

转眼就到了典礼的第一天。

圣城万人空巷,盛况空前,演武场内外,挨山塞海,熙熙攘攘。

瑶英在缘觉的带领下走进高台上的一座毡帐里。

帐中铺设波斯绒毯,贵妇们坐于案前,一眼望去,珠光宝气,满室金光闪烁。

瑶英今天没有特意打扮,仍然是平常装束,锦袍长靴,梳了个男式发髻,头上毫无装饰,只戴了一根莲花玉簪,面上仍旧罩了层面纱。

缘觉端详她好几眼,心里暗暗嘀咕:文昭公主今天怎么不像在高昌时那样浓妆艳抹呢?虽然公主这么打扮也漂亮,可是其他公主个个满头珠翠,争奇斗艳,文昭公主却连一朵花都没戴,是不是太寒酸了?

公主的商队来往于商道,绸缎铺每个月换一个新鲜花样,各国贵妇趋之若鹜,应当不缺金银珠宝。

莫非公主这是反其道为之,故意以男装示人,好显得与众不同?

瑶英不知道缘觉正在心里品评她的着装,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台上的贵妇和公主们锦罗裹身,珍珠挂饰一层累一层,瑶英一身潇洒的窄袖袍,刚一出现,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曼达公主和其他国公主纷纷朝她看过来。

几位小国公主低语:“她就是汉地来的文昭公主……”

“佛子说的摩登伽女就是她。”

“就是她吗?”一位公主以挑剔的眼光审视瑶英,轻哼一声,“不过如此。”

“她连面纱都不敢摘下,一定是自知容貌不如曼达公主,所以不敢露出真容。”

“我听胡商说起过,汉地女子会一种魅惑男人的手段,文昭公主一定就是靠那种手段才博取到佛子的欢心。”

“对,汉女会妖法!”

众人嘲讽的话飘进缘觉的耳朵里,他环顾一圈,皱了皱眉头,抬脚出去了。

瑶英知道今天各国公主也出席典礼,刚踏进毡帐就朝她们看去。

她听不懂公主们的低语,但一看她们的神色就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微微一笑,眉眼舒展,眸光明锐。

因为她这一笑,整个毡帐霎时亮堂了几分。

众公主想起瑶英当街抽打北戎公主的传闻,见她气势沉着,疑心她想动手,吓了一跳,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瑶英扫视一圈,看得那些心里发虚的小国公主面红耳赤,感觉一道视线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大大方方地回望过去。

曼达公主斜倚凭几,和瑶英对视,她今天没戴面纱,灰绿色的眼眸凝望瑶英片刻,收回了视线。

瑶英笔直端坐,继续含笑打量其他公主。

小国公主们头皮发麻,不吱声了。

……

缘觉快步跑进高台正殿,昙摩罗伽已经到了,正和一身戎装的莫毗多说话。

等莫毗多退下,缘觉走上前,小声道:“王,小的觉得该给文昭公主换一下席位。”

昙摩罗伽抬眼看他。

缘觉道:“那些公主和王庭贵妇都在议论文昭公主,有些话不堪入耳。”

他怕文昭公主一言不合,和收拾北戎公主一样,让她的亲兵直接动手打人。

昙摩罗伽看向贵妇们的毡帐,道:“请公主过来。”

缘觉一呆。

……

片刻后,缘觉来到毡帐,示意瑶英随他离开。

瑶英一脸不解,起身跟上他,从长阶步入高台上的正殿,周围近卫把守森严,雪白旗帜飘扬,风声猎猎,庄重肃静。

作者有话要说:  优婆私柯:在家信佛的女子。

祗树给孤独园:祗园精舍,舍卫国的须达长者奉献给佛陀的一座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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