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处微微泛白, 晨风轻拂。

毕娑穿过长廊, 匆匆走下阶梯。

长阶下,一道婀娜身影立在清冷曦光中, 墨发乌黑, 秋水瞳仁,浅黄襦花笼裙,手上执马鞭, 鞭尾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石阶上, 神情若有所思。

“我想见法师, 不知道法师方不方便见我?”

她看到毕娑,收起马鞭, 摘下面纱,直接道。

毕娑迟疑了一下:“王昨天好转了些, 不便见公主。”

“为何不便?”

“王准备再次闭关,王说应该来不及为公主送行, 王给公主准备了礼物。”

毕娑说完,阶前安静下来。

瑶英沉默了一会儿,一笑, 道:“那就是说法师现在还没闭关,我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不会耽搁太久。烦请将军替我转告法师, 我在这里等着。”

“还是说,我只能晚上才能见到法师?那我夜里来。”

她说话嗓音依旧柔和,眉间带笑, 毕娑却听得头皮发麻,立即转身入殿。

医者刚刚为昙摩罗伽施完针,他面色苍白,裸露在外的肩背大汗淋漓,泛着油光,听了通禀,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毕娑道:“王,公主等着我去回话……公主还说,您这会儿不便见她,她就夜里来。”

瑶英一直善解人意,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很多事都不会多问,但是当她坚持要做什么的时候,毕娑根本没办法糊弄她。

昙摩罗伽擦去身上虚汗,站起身,披上袈裟,“请公主进来。”

瑶英入殿时,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手执经卷,脊背挺直,神色如常,气势庄严,完全看不出刚刚施过针的样子。

“前晚劳公主看顾,公主乃西军都督,诸事缠身,急着去高昌,毕娑不该麻烦公主照料我,耽误了公主的行程。”

他抬眸,看着瑶英,缓缓道。

“以后毕娑不会再拿这些琐碎小事麻烦公主。我已批复高昌送来的文书,见过卫国公了,公主不再是摩登伽女,可以即刻启程。”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

他的书案旁空空荡荡,她以前常用的那张小案没有了。

她记得小案是黑漆鎏金的,上面绘有莲花、宝池、卷草、小坐佛,一应笔墨文具都是她用惯的。她曾伏在小案前读书写信,昙摩罗伽坐在一旁翻阅经书,她遇到疑惑的地方,直接侧过身去问他,他为她讲解,宽大的金纹袈裟袖摆时不时拂过她的手背。

他对她太温和,待在他身边,她很安心,没有丝毫防备,久而久之,她不知不觉信赖亲近他,有时候还会打趣他,心里隐隐觉得,他不会生气,就算生气了,也是为她好,而且不会气很久。

小案没了。

瑶英坐到离昙摩罗伽有些远的下首,道:“事关法师的身体,绝不是什么琐碎小事。”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公主不是医者,不通医理,我身边有仆从近侍,不该劳烦公主。”

瑶英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法师,莫毗多王子向我提亲了。”

她平静地道。

屋中陡然沉寂下来,唯有水晶帘轻轻摇晃的窸窣轻响。

毕娑站在门边,浑身僵直,大气不敢出一声。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放下经卷,面色淡然,道:“我知道,莫毗多的请求是我批复的。”

“这么说,法师赞同这桩婚事?我若答应求亲,王庭和西军的盟约可以更稳固。”

昙摩罗伽手指握紧佛珠,看着瑶英,碧眸波澜不兴。

“公主的婚事当由公主自己做主,与他人无干。”

也就是说,和他也没有关系。

瑶英凝眸看他半晌,嘴角轻翘:“是我莽撞了,法师是得道高僧,我和法师提起婚姻嫁娶这种俗事,请法师勿怪。”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笑了笑,站起身:“不打搅法师了……法师说得对,法师身边有近侍医者,我一窍不通……”

她告退出去,走到门边时,转过身,眉眼微弯。

“我流落域外,能遇上法师这样的人,和法师相识一场,心里很高兴。”

“法师救了我,我很感激法师。”

“法师身体不好,一定要好好调养,朝务再繁忙,也要注意身体。”

“这些时日给法师添了不少麻烦……法师,保重。”

她一字字说完,目光凝定在昙摩罗迦身上,看了他很久,转身出去了。

缕金夹缬花笼裙拂过门槛,她的身影消失在浮动的灿烂曦光中。

毕娑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远,心惊肉跳。

这次离别如此平静,平静到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道别,但是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文昭公主这一走,以后不会再来圣城了!

他心急如焚,转身迈进殿中,“王……”

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他脸色大变,疾步奔上前,扶起倒在书案前的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一手撑在书案上,坐稳,摇摇手,示意无事,咬紧牙关,疼得额前浮起密密麻麻的汗珠。

毕娑急道:“王!我去把文昭公主追回来……”

“不。”

昙摩罗伽抬起苍白的脸。

“我是圣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既不入红尘,怎能留她?”

他声音嘶哑,冷汗浃背,浸湿了刚刚换上的袈裟。

毕娑暗叹一声,扶他站起来,送他回内室。

他盘坐于榻上,和往常一样,等伤痛过去,身上一阵阵战栗,忽冷忽热,双手摸索着去找佛珠,无意间碰到一包东西,睁开眼睛。

帕子被他碰开了,色如琥珀的刺蜜洒落出来,屋中闷热,已经黏结成一团。

她知道他爱吃刺蜜,特意给他买的。

昙摩罗伽垂眸,把帕子包好,塞回枕畔,找到佛珠,紧紧握住,闭目静坐。

清风袅袅,香烟细细。

……

瑶英骑马离了王寺,前方蹄声如雷,一骑快马飞奔过来,停在她身侧。

“你去王寺干什么?佛子召见你?”

李仲虔双眉紧皱,问。

瑶英摇摇头,面色发白,轻声道:“不是佛子召见我,是我来求见佛子……”

“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瑶英握紧缰绳,双眸无神,“阿兄,我们该走了。”

李仲虔眸中闪过一抹异色,点点头。

“好。”

兄妹二人回绸缎铺子,行李早就打点好了,瑶英来圣城,就是为了带李仲虔来见昙摩罗伽,顺便处理一些和王庭合作的公务,昙摩罗伽在一夜之间批复了所有和高昌有关的公文,赎买俘虏奴隶的事也一并解决了,就像是在催促她走一样,剩下的事可以交给商队料理,她无需再逗留。

李仲虔问:“乌吉里部的使者在等你答复,你看怎么打发他们?”

瑶英神思恍惚。

李仲虔皱眉,又问了一遍。

“莫毗多的提亲,你打算怎么回复?”

瑶英回过神,抬手掠了掠发鬓,感觉到臂上微凉。

她戴着昙摩罗伽送她的佛珠。

今早,般若告诉她,每年法会都会有信众请求佛子赐福,昙摩罗伽命王寺施予百姓衣食、钱帛或是经书,但是从未将他的贴身之物送出。

瑶英立在栏杆前,遥望王寺的方向,笑了笑。

“我写一封信交给使者,等莫毗多从战场上回来,他就会知道我的答复。”

“不再考虑考虑?莫毗多不急着你回应,他可以等。”

瑶英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她写好了信,让亲兵送出去。

兄妹两人撇下商队,即刻启程。

走之前,瑶英吩咐亲兵把她这段时日收集的药材送去毕娑府上。

“公主,要留什么口信吗?”

瑶英淡淡地道:“不用,阿史那将军知道这些药是给谁的。”

“要留下帖子吗?”

“不必,就说是商队送的。”

瑶英回头看一眼那一座座静静伫立在日光中的佛塔,一提缰绳,拨马转身。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她从未想过,昙摩罗伽居然会骗她。

……

两人日夜兼程,一路上所经的部落城镇都提前接到消息,为他们备了马匹干粮。

瑶英每到一处驿舍,就会有人往圣城送信,告知圣城她到了哪里,同时封锁道路,不许闲杂人等通过。

李仲虔发现后,问驿舍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大动干戈。

那人尴尬地回答说:“这里比不得圣城,很多百姓愚昧无知,几句话就会被煽动。”

李仲虔会意,昙摩罗伽提前派人知会了所有城镇,以防再发生平民围攻李瑶英的事。

几日后,几人平安抵达沙城。

乌泉部落的马贼还在沙城苦苦等着李仲虔,知道他回来了,巴巴地找过来。

亲兵捧着名册过来禀报:“公主,都查清楚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我们没收,收下的是一群流民。”

瑶英离开前让亲兵登记造册,将主动投效的人收下,查清楚他们的身份,他们这些天都在忙这些事。

正说着话,楼梯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扑进屋中。

“公主,沙州大捷!”

瑶英抬头,认出来人,喜出望外:“杨将军!”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一身圆领长袍,腰间一柄长剑,正是阔别已久的杨迁。

杨迁朝瑶英抱拳:“公主殿下。”

他瘦了些,晒黑了很多,脸上多了几道疤,不过整个人神采飞扬,身上那股不合时宜的孤傲之气荡然无存,英姿勃发,朝气蓬勃。

“沙州拿下了?”

杨迁眉开眼笑,道:“拿下了!北戎大乱,太子殿下的凉州军守着东边要道,拦截北戎救兵,张九趁机联合当地世家,夺回沙州,把盘踞在沙州的北戎军队赶跑了!信使已经到了高昌,达摩派我来接公主回高昌。”

瑶英一扫多日来的低落,雀跃不已。

沙州、瓜州一切顺利,才能真正打通河陇,收复所有失地。

她找来李仲虔,道:“阿兄,沙州大捷,高昌也光复了,接下来我们得拿下伊州,联合凉州军,打通北道甘、肃、瓜、沙、伊诸州……从河西到西域,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李仲虔看着两眼放光的妹妹,心里暗暗松口气,道:“西军兵力太少,我们得防着北戎人卷土重来。”

瑶英眉头轻蹙,她之前也在担心这个难题,西军现在集中兵力收复重镇,兵力不够,必须坚守城池,不可能再分兵去追击北戎军队,北戎人如果重新集结兵力,随时可能反扑。

“现在我们得扩充西军,多囤积粮草军备,想办法打通中原驿道……”

瑶英看一眼李仲虔,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还有,和凉州军李玄贞联系,西军必须和凉州军紧密配合,才能守住现在的战果。

杨迁急不可耐,道:“高昌的豪族还算乖觉,也知晓大义,达摩囚禁依娜夫人,他们立马献粮献钱,不过轮台、精城、千树城……还有昆仑脚下的南州不肯归附西军,他们的首领是北戎人的傀儡。请公主尽快赶到高昌,和信使一起昭告诸州,劝说各地归附。”

瑶英颔首。

几人辞别沙城守将,出了城,李仲虔披上甲衣,带上那些死乞白赖要跟着他的马贼,径自奔向乌泉。

杨迁也想跟去,李仲虔嘱咐他留下保护瑶英。

瑶英接着往南走。

第三天,李仲虔带兵追上他们,他带着流民攻打被占领的乌泉,帮助他们夺回家园,现在乌泉已经易主,想过安稳日子的流民回到家乡,其他人仍然追随他。

瑶英笑问:“阿兄愿意做他们的首领了?”

李仲虔瞥她一眼:“不论哪族人,只要能为我所用,都可以加入西军。”

瑶英心中暖流涌起,李仲虔不想管西域的纷乱局势,但是一旦决定加入西军,就会尽力做到最好。

他们一边赶路一边召集流散各地的义军,队伍越来越壮大。

途中,他们经过的城镇、部落有很多刚刚被北戎乱兵烧杀抢掠,死伤惨重。

瑶英白天安抚百姓,夜里挑灯处理公文,和李仲虔、杨迁商量军务,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

这日,他们穿过漫漫无际的戈壁,疲惫饥渴,终于看到前方一处被郁郁葱葱的密林围绕的小绿洲,惊喜地催马上前,刚刚靠近,远处传来一片震天的厮杀声,连忙勒马停下,派出斥候,就地休息。

不一会儿,斥候折返,回禀说前方有两方人马在交战,一方是西军,另一方应该是北戎人,两方兵力差不多,战况胶着。

杨迁立刻点兵,带着几百人绕过密林,从战阵后方突然杀出,西军以为是援军来了,大为振奋,两边人马里应外合,夹击北戎军对,北戎人腹背受敌,很快丢盔弃甲,四散而逃。

等战斗结束,杨迁带着几个年轻将领来见瑶英,笑呵呵地道:“公主,这里离高昌不远了,最近有北戎残部和他们的附庸部落拦路截杀商队和平民,他们接到求救,出城帮忙,没想到这支北戎残部人数不少,好在遇上我们。”

几个校尉上前和瑶英见礼,神情有些局促。

瑶英只当他们不习惯和女子讨论军务,没有多想,一行人整顿一番,喝饱了水,护送商队和平民去高昌城。

城里的人早已接到斥候信报,率领百姓迎出城,城外宽阔的大道上人头攒动,乌泱泱的挤满了人。

达摩特意打发一支亲兵队伍簇拥着一辆华盖马车等在路上,“公主要不要乘坐马车?这辆宝车是城主花费巨资请能工巧匠打造的,依娜夫人都没坐过呢!”

瑶英失笑,“不了,我骑马入城。”

当杨迁、校尉簇拥着她出现在大道上时,欢声雷动,百姓们蜂拥而上,一边歌唱、跳舞,一边向他们抛洒鲜花。

瑶英骑着一匹神清骨俊的神驹入城,头上、身上落满花瓣,雪肤花貌,顾盼间容色照人,让人不敢逼视,百姓们目瞪口呆,高喊着她的封号涌上前,一时间鲜花如雨,几乎挡住她的视线。

李仲虔示意亲兵分开人群,驱马上前,护着瑶英挤出如潮的人流。

达摩迎上前,笑道:“百姓们都盼着能一睹公主的风姿,公主怎么走得这么快?”

瑶英喘口气,再慢一点她就会被鲜花堆埋了。

“对了,魏国使者也到了,他们说是公主的旧相识。”

“喔?来的是哪家子弟?”

瑶英朝门楼看去。

门楼下,几个身着锦袍的男子策马飞奔上来,直到和她只有一个马身了才勒马停下,齐齐望着她,有的神色激动,有的一语不发,眼神沉静。

瑶英愣住了。

她身边的李仲虔扫一眼那几个男人,嘴角勾起:“郑景也来了?”

郑景看着瑶英,神情感慨。

“七公主……”

他本来想说一句别来无恙,但一想到李瑶英吃过的那些苦,他实在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其他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瑶英傻笑。

瑶英哭笑不得。

眼前这几个男子,除了郑景以外,其他几个似乎都是曾打马追逐她的世家儿郎。

“三郎怎么会来高昌城?”

瑶英先问郑景,语调平静。

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千山万水,她只是偶尔在长安的市坊中遇到他们,停下马,和他们谈笑。

郑景心里长长地吐口气。

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七公主,他都会有些不知所措。

郑景掩下感慨,道:“圣上要派出使者,我们几人想亲自来探明西域的局势,正好我们担心公主和卫国公,就来了。”

他说着,趁李仲虔不注意,朝瑶英眨了眨眼睛。

瑶英会意,拨马走开了些。

郑景小声道:“公主,太子殿下在查谢家的事。”

瑶英心中一紧:“他查谢家做什么?”

郑景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太子找到了当年谢家的老人,还在查谢皇后身边的老仆。”

“多谢你提醒我。”

瑶英眉头轻皱,李玄贞是不是还想下手害李仲虔?

两人刚密语了两句,被其他人打断,一个王庭近卫打扮的人拍马靠了过来,朝瑶英致意:“文昭公主!”

瑶英看到来人,怔了怔。

缘觉扫一眼眼巴巴跟在瑶英身后的世家儿郎,朝她抱拳:“公主,小的奉王的命令前来高昌城报信,之后一直留在高昌,前几天小的收到信,王命我继续留在高昌。”

瑶英回过神来,轻轻嗯一声。

昙摩罗伽知道她到高昌了。

缘觉挺起胸膛,驱马紧跟在她身边,警惕地扫视左右。

听说这几个男人都曾经爱慕过公主,还有一个差点和公主定亲……他得把这事告诉毕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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