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战事结束, 宏伟壮丽的圣城成了一片废墟,残垣断壁,满目残败, 王宫金碧辉煌的鎏金宫门在大火中烧得焦黑。

但是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城外雪泥飞溅, 一封封露布捷报送回圣城,十里长街挤满劫后余生的百姓,胜利的欢呼和赞颂佛子的歌谣声在灿烂的晨曦中盘旋回荡,响遏行云。

随着呜呜的号角声响起, 人群沸腾起来, 所有人激动地冲到城门前,等着迎接佛子归来。

大道上人头攒动, 比肩接踵, 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脚下的大地隐隐颤动, 整齐的马蹄踏响声传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名玄衣银甲、骑着披甲战马的军士,后面跟着肩负弯弓、腰佩长刀的五军将士, 军容整肃, 威仪赫赫。

军阵最后面的是一队队身穿兽皮袄的部落兵,他们来自不同部落,没有穿战袍,个个披头散发,满身是血,豪放不羁,军容散乱, 活像从地狱爬出来的万千恶鬼。

没有人耻笑他们野蛮粗俗。

百姓们感激地望着他们,左手握拳置于胸前,向他们表达自己诚挚的谢意。

阵列入城,穿过瓦砾堆积的长街,向两边长道散开。

鼓声咚咚,似闷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阵列最当中,一人一骑缓缓策马而行,身上一袭血迹斑斑的僧袍,手持通体漆黑的长刀,一双蓄满雨后晴空的碧眸幽深冰冷,无悲无喜,面容俊美,气势雍容,像立在高高的佛殿之上俯瞰众生,庄严圣洁,清冷出尘,不容人亵渎。

他无情厮杀,像一柄冰雪铸就的利剑,斩一切魑魅魍魉,金刚怒目,降服众魔。

他微微一笑,那便是刀山剑林里绽出一朵高洁的雪莲花,菩萨低眉,慈悲宽仁,依旧让人遥不可攀。

这是他们的佛子,神圣,高贵,在乱世之中为他们挣得一方安宁,把肆虐各国的北戎大军阻挡在王庭之外,让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击壤而歌。

晨晖漫洒,他骑着马,沐浴在一片灿烂金光中,僧袍翻飞,有如神祇。

鼓声停了下来,风声也停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仰头注视着昙摩罗伽。

片刻后,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喊打破岑寂,有人跪倒在地,叩首谢恩。这一声响起,其他百姓纷纷回过神,跟着跪伏于地,无数百姓涌上前,喊着昙摩罗伽的佛号,放声大哭。

昙摩罗伽置若罔闻,神情淡漠,一语不发,朝着王寺行去。

信众们跪倒在他身后,虔诚地合十拜礼。

军阵之后,李仲虔看着四面八方如痴如狂的百姓,眉头紧皱,再看一眼那些以同样狂热的目光望着昙摩罗伽的将士,脸色愈发阴沉,回头看一眼瑶英。

瑶英身着戎装,头戴毡帽,遮住了面容,和他并辔而行,见他回头,朝他笑了笑。

李仲虔沉着脸道:“你看看,这些信众把佛子当成神,连军中将士也是,你喜欢谁不好,喜欢一个和尚?”

瑶英笑了笑:“阿兄,你不是说过让我把苏丹古带回高昌去的吗,你还让他好好照顾我……”

李仲虔横眉怒目,这些天,只要想起自己把眼睛受伤的瑶英送到昙摩罗伽身边的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那时候哪里知道苏丹古就是昙摩罗伽!”

瑶英朝他眨眨眼睛,眼睫忽闪,乌眸里潋滟着欢快的笑意,像是揉进了日光,一闪一闪的,粼粼跃动。

李仲虔怔了怔。

他知道明月奴一直有心事,她要提防李德,提防李玄贞,她事事为他考虑,每次送他出征,她生怕他一去不回,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她从小懂事,他不求她一定要嫁一个高门子弟,只希望她能平安喜乐,没有忧愁,想笑就笑,再不用担心被李德和李玄贞所害。

现在的明月奴,不受掣肘,无拘无束。海都阿陵率领十万联军围攻圣城,她马上想到利用这个时机攻打他的宗主国,把他困在王庭,一举剿灭他剩下的兵力,彻底斩草除根,同时让西军立威,扫清西军的障碍,而不是带着西军冒冒失失地赶过来救援。

明月奴早就长大了,从前,他保护幼小的妹妹,后来,一直是妹妹在保护他这个哥哥。

李仲虔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欣慰,骄傲,还有一丝丝的惆怅。

怒火一点一点消散。

他冷哼一声:“以你现在的身份,郎君随你挑,你真中意他,没事可以来王庭看看他,其他的就别想了,我的妹夫不能是一个和尚!”

瑶英没吭声。

缘觉骑马迎上前,领着两人先去别院休息。

“法师呢?他也该休息了。”瑶英道。

缘觉回答说:“寺中僧人在王寺大殿前的广场设了道场,供奉佛陀,今天下午,王要前去主持法会,带领众僧为死去的将士祈福,超度亡魂,全城百姓都要前去祷祝。”

瑶英点点头,她记得以前也是如此,大战过后,昙摩罗伽会主持法会,诵经祈福。

她和李仲虔去了别院,召集人马,清点人数,收集各方情报,送出一封封信件,指挥远在高昌的达摩发布诏令,安排兵马去各地接回被羁押的流民。

一个时辰后,缘觉找了过来。

“公主,王请您去王寺一趟。”

李仲虔皱眉,问:“去王寺干什么?”

现在王庭人都知道昙摩罗伽对瑶英动了男女之情,让她去王寺,那些信众发起狂来怎么办?

缘觉躬身道:“请卫国公宽心,王寺内外都有禁卫军把守,寺中僧人和到场的百姓绝不敢为难公主。”

瑶英心里正在担心昙摩罗伽,写完一封信,拍拍手,“你带路吧。”

……

王寺。

广场法台,经幡飘扬,花鬘环绕,香炉吐烟,薄雾氤氲,数百支银烛熊熊燃烧,将高台照得灿烂辉煌。

梵钟、金鼓、磬、钲鼓、铙钹依次响起,梵音阵阵。

法台之上,昙摩罗伽端坐于佛像前,一袭雪白金纹袈裟,唱祷超度经文,周身似有佛光笼罩,气度高洁优雅,嗓音清冷宛转。

身着法衣的众僧立在法台下,跟着一起诵经。

法台下人潮涌动,黑压压一大片,整座城的百姓全都来了。他们合十拜礼,默念逝去亲人的名字,眼中热泪滚出。

军中将领、留守圣城的官员、诸部酋长、随援军一起从各地赶来的领主和他国使者也都在台下叩拜,念诵经文。

诵经声如千江万河汇入大海,凝聚成浩瀚的浪涛。

庄严的法事结束,众人低头拭泪。

昙摩罗伽起身,碧眸环视一圈,眸光清清淡淡,在信众、僧人们的注目中,放下手中的锡杖,一步一步走下高台,朝佛殿走去。

百姓们茫然四顾,面面相觑,抬脚跟上他,呼唤他的法号。

禁卫军把他们拦在大殿外。

昙摩罗伽一言不发。

大殿里也燃了数支烛火,青烟弥漫,维那提多法师站在佛殿前,手中拄着铜杖,苍老的面孔透出几分悲悯。

昙摩罗伽走进大殿,袈裟上闪动的金光如皱起的水波,抬起头,仰望殿堂里金光灿灿的佛陀,双手合十。

“我率军杀敌,铸下无数杀孽,当受责罚。”

提多法师长叹一声,缓缓地道:“王,百姓和僧人都已经知道您摄政王的身份,您拯救万民于水火,仍然是百姓心目中的佛子,您不该受罚。”

昙摩罗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着佛像,淡淡地道:“一日为沙门中人,一日当遵守戒律。”

他停顿了一会儿,“这是我最后一次领罚。”

提多法师愣住,皱纹密布的脸抖动了几下,几乎站立不稳。

“王……”他反应过来,神情沉痛,“赛桑耳将军由寺中僧兵亲手诛杀……寺主他们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才会在得知您是摄政王后惊慌失措,听信赤玛公主他们的话,以为您失去理智,滥杀无辜……百姓都被瞒在鼓里,他们不懂朝政,不知王室内部纠葛,自然无法理解王的苦心……”

提多法师长长地叹口气,朝昙摩罗伽行礼。

“您难道要因为世人的不理解,就放弃自己修行了多年的道?您天资聪颖,是我见过最有天分和慧根的人,是波罗留支最得意的弟子,您若能专心研究佛理,日后必成释门伟器,中途而弃,何其可惜!”

昙摩罗伽神色淡然,目光却很坚定:“万法唯心,一念心,一切万行,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我和寺中僧人所选的道原本就不同,既不同道,无需同路。”

“幼时,我见朝中大臣勾心斗角,只顾眼前利益,百姓生活困顿,饱受战乱之苦,曾对师尊说,愿竭尽一生,平定乱世,让王庭远离战火。”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世人疑我、厌我,众僧鄙我、笑我,于我而言,如过眼云烟。”

他记得自己信念,消弭战火,让王庭长治久安,兵销革偃。

提多法师浑身直颤:“那王为何要放弃自己的道?”

昙摩罗伽合十盘腿:“何为道?”

提多法师一怔。

昙摩罗伽望着佛像,缓缓地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月如佛性,千江如众生,佛性在人心,月照江水,无所不映,每一条江水都能映照明月,我如千江,亦有我的佛性,我的明月,我的道。”

“二十几载,我肩负王庭,潜心修道,不敢有丝毫怠慢……我无愧于王庭,无愧于信念,唯独愧对一人。”

“她知我,懂我,于我共历风雨,砥砺前行,我面对她时,欲念不止,贪嗔痴起,心境无法平和,念经之时,亦不能遏制。我曾以为,此生永堕地狱,唯有死后才能成全自己的私心。她回来的一刹那,我便知晓,这执念已经深入肺腑,刻骨铭心。”

“生如朝露,不在沙门,我也能修我的道。”

“若要断绝欲念,再不与她相见,我这一生,将如一具空壳,毫无乐趣可言。”

他已经沉沦在爱欲当中,无时不刻渴望着她,不必再自欺欺人。

提多法师听出昙摩罗伽的决心和意志。

他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一人担负起整个王庭,一手佛珠、一手钢刀并没有让他摇摆疑惑,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信念和责任,所以,当他动了爱欲时,同样意志坚定。

“王……”提多法师叹道,“文昭公主对您的情意,对王庭的恩德,已经传遍王庭,您贵为佛子,与她结合,世人不会再阻挠辱骂。”

他还是王庭的佛子,信众们敬仰他崇拜他,可以容忍他和文昭公主继续来往。

昙摩罗伽唇角微微一扯:“我的修道之路,有她相伴,足够了。”

他不可能让她继续没名没分地和他来往,让她被世人暗地里唾骂。

他要她,就会给她全部,让她无忧无愁,尽情欢笑。

提多法师摇摇头,痛心疾首,无可奈何,和佛子论道,谁能辩得过佛子呢?

可惜啊,波罗留支最聪慧的弟子,果然是尘缘未了。

他举起法杖。

昙摩罗伽阖上双眸。

“佛子!”

“王!”

殿门前一片哭声,百姓们涌进佛殿,跪伏于地,膝行上前:“王,您不该受罚啊!”

提多法师闭了闭眼睛,法杖落下。

第一杖狠狠地落下,他合十默诵经文,想起那一日,她跪于殿中,说她已经断绝心思,再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众僧诘问,她不想给他添麻烦,小心翼翼地回答。

殊不知,那时的她心中并无其他心思,反倒是佛殿上高高在上的他,心里恶念顿生,身为君主的掌控欲暗暗滋长,直欲将她困于王寺,日日陪伴在他身边。

第二杖、第三杖……一杖接一杖落下,昙摩罗伽额边沁出细密的汗水,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二十几载的光阴在这一杖一杖中晃了过去,他脑海里浮现出她的脸,她微微一笑,阴沉的天光都亮堂了几分。

千山万水,崇山峻岭,她远道而来,让心如止水的他起了波澜,动了贪念。

兴许这是佛陀对他的磨砺,他没有通过佛陀的考验。

但他甘之如饴。

百姓们怔怔地看着他。

……

佛殿之外,匆匆赶来的瑶英一眼看到殿中情景,呆了一呆,拔腿冲下台阶,往大殿奔去。

“公主!”

缘觉几人慌忙拦住她,连搀带扶,把她扶到阶前,七嘴八舌地小声劝:“公主,王吩咐过了,这是他该领的罚……谁也不能替他受罚,等这回罚过了,以后就没事了,您千万不能进去,王会怪罪我们的。”

瑶英停下来,立在正殿门前,看着远处大殿里法杖一下一下落在他的脊背上,心尖颤动,手指紧紧攥住衣袖。

李仲虔也跟了过来,站在她身边,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殿内,昙摩罗伽沉默着受完了刑,袈裟上渗出斑斑血迹。

提多法师气喘吁吁,放下法杖,叹口气,朝他合十拜礼。

昙摩罗伽抬眸,缓缓站起身,回了一礼,转身,目光越过满殿泪流满面的信众,越过空阔的前庭,越过飘扬的经幡,直直地落到殿外瑶英身上。

他站在殿中。

她立在殿门外。

隔着一道门,隔着难以跨越的沙门和凡尘之隔,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人四目对望。

周遭的一切全都淡去,相识以来的种种浮上心头,他眼里只剩下她,她眼里也只看得到他。

他一次次唤她公主。

她叫他法师。

瑶英眼中泪光闪烁。

昙摩罗伽站在佛像前,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唇角轻轻扬起,朝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恍如清风拂过,三生池畔,那朵高洁清冷的水莲慢慢舒展开花瓣,迎风盛放。

霎时,光华大放。

瑶英心头酸痛。

昙摩罗伽凝视着她,走出大殿。

信众嚎啕大哭,爬上前,伸手扯他的僧袍袖摆和衣摆,想要挽留他。

“佛子!您还是我们的佛子啊!”

“传说摩登伽女和阿难陀曾是一世一世的夫妻,您和文昭公主也是前世的姻缘,文昭公主留在王寺,也无损您的名声,您永远是我们敬仰的佛子!”

“佛子,您不能离开王寺啊!您是阿难陀的转世,是神佛的化身!”

信众们哭倒一片,跪地叩首,恳求,嚎哭,忏悔。

昙摩罗伽恍若未闻,走过前庭,穿过匍匐一地的信众,穿过一脸震惊的朝臣、将领、酋长,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迈出长廊,走到瑶英面前,抬手,扯下身上的袈裟。

袈裟飞过长廊,在风中飞舞,越飞越高,然后往下跌落。

王寺外,人群如织,万头攒动。

大殿里的动静早已经传到寺外,一道消息不胫而走,众人不敢相信,目瞪口呆,齐聚长阶下,仰着头,看着那件袈裟慢慢飘落。

成千上万道目光凝聚在那件袈裟上。

随着袈裟落地,人群里一阵骚动,一声饱含痛苦和失落的哭声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人们轻轻哆嗦,泪水潸然而下,四面八方都是抽泣声,海浪一般翻腾涌动。

他们的王,还俗了。

长风猎猎。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肩头里衣内衫早已被血浸湿,汗水淋漓,深邃的碧眸里波澜翻涌。

“明月奴,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沙门中人。”

“我想好好活下去。”

心如静水,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无需强求。有了挂碍,想和她朝夕相处,他想活下去,想陪伴她。

瑶英泪眼婆娑。

她知道他自小修习佛法,从不要求他还俗,不管他是王庭君主,是和尚,还是永远不能暴露身份的苏丹古,她都不在乎,在她眼里,他是最好的昙摩罗伽。

但他却还了俗。

她眉眼微弯,笑中带泪,“你这个疯子。”

昙摩罗伽轻笑,笑容温和,语气却强势到不容置疑,锋芒逼人:“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回来了,就再也逃不了。

他踉跄了一下,双眉略皱。

瑶英看到他肩上衣衫透出的血痕,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扶住他的胳膊,“你是个疯子,我也不嫌弃你。”

接下来的路,她会陪他一起走。

昙摩罗伽低笑,抬起头,和她一起慢慢走下长阶。

百姓们呆呆地看着他们。

他们面色坦然,依偎着,一步步穿过长街。

一辆镶嵌八宝的马车等在道旁,毕娑和禁卫军军官恭敬地朝二人俯身行礼。

长街脚步纷乱,身着甲衣的将领、部落酋长、官员和领主们纷纷跟出王寺,跪地叩首:“恭送王回宫。”

昙摩罗伽是他们的王,唯有他能震慑各国,让所有部落臣服,不论他还不还俗,各地百姓依然将他奉若神灵,现在的王庭,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帝位。

百姓们仍是呆呆地望着两人,让开道路,目送两人登上马车。

王寺外,缘觉小心翼翼地咳嗽两声,对刚才被禁卫巧妙地挡在门外的李仲虔笑了笑。

“卫国公,您看,王和公主多么般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仲虔嘴角一勾,冷笑。

他没有冲上去阻止瑶英,可不是因为缘觉这几个人的小伎俩。

作者有话要说:  “千江月……月如佛性……”“万法唯心……”这几句关于佛法的讨论摘抄自佛偈和相关解释。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引用自金刚经。

错字更正:前文有个神祇,不小心用成神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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