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雪芝在江湖上韬声匿迹过两年。

不,与其说是韬声匿迹,不如说是逃之夭夭。两年前,天下皆知,这丫头片子倾心于夏公子,爱得死去活来,万夫莫当。先是自杀上吊,再是割腕投井,甚至放弃了少宫主之位,和重火宫决裂。此一番壮举,弄得满城风雨,好不热闹,也更加稳固了夏公子的美名。时人皆说,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春秋子奢,郑国之美丽者也;灵剑夏郎,九州之美丽者也。本来便生了个潘安脸,若这厢贴上来的是好人家的姑娘,夏公子恐怕得被人说成是个龙阳癖。但来者是重雪芝,正派人士人反倒称灵剑山庄的弟子,果真行事作风磊落正派,是柳下惠中的真实惠。

此后,当真相浮出水面,人们得知夏公子心之所属,乃是灵剑庄主的千金林美人,更是给予一片盛赞,夸二人郎才女貌好不般配,恨不得明儿便办了他俩的婚事。是以江湖上原本便有不成文的规矩:重火宫的敌人,便是所有名门正派的友人。邪教的少宫主遇到这茬事儿,该,真是该。

若要她列个“最讨厌人排名”,结果如下:第三,灵剑山庄庄主。第二,庄主的女儿林美人。

在她眼中,林美人整一个苦命相,长了双会发光的死鱼眼,额心还有颗红彤彤的媒婆痣,当自己是二郎神么。可总又有人纠正说,那是桃花眼,美人痣,林美人柔弱多情,乃崔徽再世。最羞耻的是,夏公子对林美人一往情深,这姓林的丫头拒绝了他,还假惺惺地跑来对她说,姐姐,我不跟你抢心上人。每次听她妆乔地叫自己姐姐,无名的怒火便会从胸中燃起,从口中爆发,最后千言万语又会化作铭心的一剑,刺向林美人。林美人以柔克刚长鞭一舞,缠住她的剑,微笑说道,姐姐,他不喜欢你,你就打妹妹我,这对妹妹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这样做作,真是讨厌讨厌讨厌。谁要当你姐姐啊!

但是,她对另一个人的讨厌,林庄主和林美人加起来都无法媲美。那人便是上官公子。

两年后,重雪芝重出江湖,本想洗心革面当个好人,顺带谈个婚论个嫁什么的。在这腥风血雨英雄辈出的江湖中,找一个如意郎君并不容易,却又令思春期少女跃跃欲试……谁知,和上官公子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

上官公子,月上谷谷主,在许多人眼里,再多水晕墨章,也难以陈尽他的好。但要雪芝来概括他的为人,一句话足够:和他说话都会怀孕。

上官公子是个轻艳流荡的主儿,他的女人忒多,诸如名妓甲,公主乙,重雪芝,舞姬丙,小姐丁……没错,众人谣传他的女人里,也算她一个。她比别人倒霉,因为她最有名。而谁都知道,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便是激怒重雪芝;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便是激怒上官公子。常有人抱怨说,重姑娘,脾气太大,改改不行么。重雪芝保证拍案大吼:“我脾气好得很!我温柔得很!!”若上官公子在场,一定会笑得英姿飒爽:“脾气大是好事,别人都忍不了她。到时候,她便不得不跟我。”

若有人道:“你不在意她曾经为夏公子自杀么。”这话又能令她暴走一次。

因为除了她,没几个人知道,什么爱夏公子爱得死去活来,什么为夏公子自杀,什么上官公子的女人,全是胡诌!她对夏公子只是有过好感,完全谈不上死去活来。当然,这些话她也不敢当着上官公子说出来,因为一旦她说了,肯定会听到这样的话:“你分明已是我的女人。”

鸡皮子疙瘩掉满地,真是太讨厌他。若叫她回想最恶心的画面,那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保证是这一幕——上官公子满脸写着“我是坏水”,用折扇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芝儿,你越生气,就表示你越在乎我。别生气,快回到我怀里来。”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

刚开始重雪芝并非擅于调节心绪之人,时常因为芝麻绿豆大的事郁结很久。

事情要从近三年前开始说起。

中原武林中最大的比武大会有两个,一是三年一届的奉天英雄大会,一是一年一届的少林兵器谱排行。是年时逢深秋,江城奉天,英雄大会前夕,素来熙来攘往。奉天客栈是城里最大的客栈,里面宾侣都是大门派的大人物。所以,坐在窗旁不炫能,不矜名的一帮人,反而显得有些非同寻常:两位中年男女,两个丫鬟,一对少年少女。

任谁都知道,这些是重火宫的人。若换在十年前,随便向任一江湖人士打听,重火宫是一个怎样的门派,对方要么闻者色变,要么拔腿便跑。因为那时,重火宫的宫主是重莲。重莲是百年来唯一修成了武林第一邪功《莲神九式》的人。当时的江湖几乎是重莲的江湖,任何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几乎都有他电光疾驰的身影。他那云烟轻盈的宝剑下,又躺了无数厉鬼冤魂。而邪功毕竟是邪功,重莲为《莲神九式》付出的代价,是三十二岁便撒手人寰。

所以,如今的重火宫,已赫然出现在了无数人的复仇名单上。

当重雪芝步入武林,受到全天下人注目的时刻,没有人罩着她,却有不少人想杀她。因为她是重莲的女儿。

作为重火宫的少宫主,重雪芝十一岁便接管重火宫,十四岁正式开始代表重火宫收门徒,与各大门派打交道,参加武林的各种盛会等,从那以后,所有人都对她更是记忆忧新——重莲十来岁时性情温和稳重,得个女儿性格却这么霸道,尤其是在别人说到重莲不是时,重雪芝几次都差点弄出人命。此时,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喝下一口茶,低声道:“明天一定要赢。我知道,这周围的人都想杀我们。若我输了,以后仇家都会找上门来。我若被人杀掉,你们对也不好向我爹爹交代不是。”

“少宫主,您且稍安勿躁。此次是否能拿到名次不重要,只要少宫主多多锻炼,以后顺利接位,名列前茅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说话的女子是重火宫四大护法之首,多年前的江湖三大美女之一海棠。美人愆滞了岁月,空添沧桑,却并未迟暮。

雪芝不说话。有的问题她也不敢问。

因为,她身边正站着一名黑衣少年。那少年身板笔直,站姿挺立,身着一袭黑色束身衣,长发高高束起,一绺刘海垂在眼角,半掩着完美到毫无感情的眼睛。西风渐起,碎绿摧红,在这冷骨的寒秋,他整个人便是一棵寂夜里的苍松,哪怕站在十里外,也能感受到他那深深敛藏的剑气。

他是重火宫的大护法,亦是重莲的养子。据闻他是生来的武学奇才,整个重火宫里,能被重莲亲手教导武功的人,只他一人。雪芝看一眼一直沉默的穆远,心里有些郁结。他分明只比自己大一岁,但表现出来的沉静,任何同龄人都做不到。

爹爹明明最喜欢她,为何不肯亲手教她武功?难道,是有意让他接替宫主之位?见雪芝一直看着自己,穆远对上视线,不卑不亢地递给她一个小本子:“少宫主,这是上一届英雄大会的排名,请过目。”

“多谢。”

雪芝接过小本子,扫了一下内容:

第一名,少林寺方丈释炎。绝招:拈花擒拿手。

第二名,灵剑山庄庄主林轩凤。绝招:虚极七剑。

第三名,峨眉派慈忍师太。绝招: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

第四名:花遗剑。绝招:水心剑诀。

后面依次是华山掌门即现任武林盟主,武当星仪道长,华山派掌门,雪燕教教主,玄天鸿灵观观主……琉璃护法接凑过去看看,咂嘴道:“这些年新人一年不如一年。除了星仪道长比较年轻,其他撑着场子的都是老一辈的高手……还有这个,十三名的夏轻眉,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林庄主的得意门生。”

雪芝对此充耳未闻,只挨着往下看,终于在四十五名处,看到了个刺眼的名字:林奉紫。她扯着嘴角笑:“才四十五。上次跟我说话那么无礼,其实也就这样。”

其实,这些年参加英雄大会的人数几乎是以前的两倍,能到四十五已是凤毛麟角。四大护法中,琉璃、朱砂、海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唯有砗磲坐在原处像个雕塑。他们都知道少宫主不喜欢林美人,也不便多言。只是,行走江湖,有时便是会歪打正着遇到冤家。这时,一名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雪燕教来人四名,还有房间么。”

掌柜道:“这……只剩了四个房间。”

来人是原双双,雪燕教教主。雪燕教与灵剑山庄是时人常调侃的夫妻门派。原教主原便出师灵剑,因此她创建的武学内功,均衍生自灵剑山庄剑法,只是柔软许多,适合女子修炼。因此,女弟子都转移到了雪燕教,灵剑山庄只剩了男弟子,门派之间结秦晋之好,亦是家常便饭。

海棠看了一眼原双双的位置,低头对砗磲说了几句话。砗磲点点头,走过去:“我们少宫主吩咐,让一个房间给原教主还有林姑娘。”

一听到林姑娘三个字,雪芝头壳里轰隆一响,猛地一扔筷子,站起来:“不让!”

林奉紫的个子很高,才十五岁,已比三四十岁的原双双高出半个头。这么高不说,腰肢还特别细,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跟旁边的弟子穿一样的衣服,她一身白衣如仙,旁边的姑娘硬生生被她衬成了白布包的木桩子。

林奉紫看到她,立即笑得袅娜娉婷:“姐姐。”

其实,雪芝也说不出对这林美人是怎样的心情。因为,她家人与林庄主是故交,她又比奉紫大上两岁,是跟奉紫一起长大的。但是,奉紫不匝四岁,便被送回灵剑山庄,后来在少林寺兵器谱比武上,她们各自跟着各自的爹爹,再度相遇,她对雪芝居然毫无印象,反倒跟一群花妖似的千金们玩成一团。所以,当时雪芝对她敌对情绪,觉得她是个叛徒。雪芝决定要跟其他小伙伴儿玩得更好,向这没心没肺的臭丫头示威,于是在角落里逮到一个披着狐裘的小美人,和她手拉手玩起来。小美人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身材单薄,发如鸦羽,拳头大的脸雪白得像块豆腐,眼睛大而眼角斜飞,看上去便是一只肉嘟嘟的美丽小凤凰。被她拽着手跑来跑去,小美人的眼睛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她问原因,对方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子。雪芝当场差点笑得滚在地上,看小美人打扮便知,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小闺秀,没见过什么市面,决心要带她见见市面。可是,她刚拖着呆呆的小美人跑了一会儿,便被林奉紫打开了她们的手。

“你是谁,连武功都不会,看上去就无趣极了,还敢跟我抢姐姐!你知道我姐姐最讨厌的便是无趣的呆瓜么!”林奉紫小时候个儿就高,挥着鞭子把小美人打跑,“接招!接招!”

最可恶的是,她把柔弱的小美人赶走后,回来还自个儿办成了柔弱的样子。雪芝迄今还记得,她当场笑得跟朵花似的,说姐姐,我们好久不见,你近日可好。从这一刻起,奉紫在雪芝心中再无形象。使心作倖,步步为营,还喜欢装模作样,到处认亲,真是个厚脸皮的媒婆痣林美人!

直至今日,林奉紫居然还如此叫,雪芝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一脸不悦:“谁是你姐姐?我说了,我们不让房。”

奉紫微微一结眉,一脸被伤害的表情:“姐姐,不要这么对我。”

原双双从上到下打量了雪芝,冷笑道:“我还说是谁,原来是重莲的女儿。你爹爹已经去世,你还来英雄大会做什么?小孩子回家守着灵牌积点德吧,不然你爹滥杀无辜造的孽,还得由你来偿。这房我们也没说要你们的,我这便去找——”顷刻间,腰间的长鞭一抽,原双双及时缠住重雪芝的手腕,雪芝原本刺向她的长剑,不偏不倚地指向重火宫的人。雪芝用力抽手,但鞭子是长了牙的荆条,越缠越紧。原双双笑道:“我也是习剑出身,但我还清楚,这剑不能这么拿。重少宫主,到底是您的剑太弱,还是重火宫的剑法空有其名呢?”

“不准你侮辱我爹爹!”

“是你暴寡胁弱在先。”

“那是我和林奉紫的私仇,不要大娘你来插手!”

原双双素来爱美,一听大娘二字,脸“唰”地变色,扬手欲扇雪芝耳光——然而,手掌几乎要打到雪芝面上,却突然停住。她的手腕被三根指头捏住。

出手之人是穆远。他甚至没有看原双双,只道:“放开她。”

原双双不理睬他。但无论她再怎么动手臂,手腕都被无形的枷锁铐住,无法动弹。她只得松开缠住雪芝的长鞭,挥向穆远。穆远伸手接住长鞭,鞭子绕他的手掌缠了几圈。他用力拽住,另一只手并未放开。两个人开始较劲。原双双力气自然不敌穆远,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细汗。

这时,一个算盘放在在两个人的手上。

“再继续下去,双方都会被取消比武资格,两位还是掂量着点。”

奉天客栈齐老板,年轻时也是一代风云人物。如今胡子花白,威信尚在,他和英雄大会的各大主办者交情匪浅,且有约法三章,参赛者不得在客栈里闹事,违者除名。于是,原双双只得作罢。穆远向她拱手,然后和雪芝回到位置上。

刚一坐下,雪芝发现穆远的手已受伤,手心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可经她提示,他也似毫无痛觉,在拭手布上蹭蹭。雪芝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可真是没心没肺,那大娘的鞭子上万一喂了毒,可怎么办?”

“此地人多,她没这胆量。”穆远拾起筷子,“吃饭吧。”

“没中毒也得包扎,别动。”

雪芝也不管他是否愿意,用一只手肘把他的胳膊压在桌子上,从怀中掏出药瓶,咬开红色小塞儿,抖了一些粉末在他手上,又抽出一卷纱布,替他慢慢缠上。穆远只得任由她处置。他的唇无色却饱满,抿成一条缝。客栈门桯外,人群如潮,风剪了落花金叶太匆匆,萍踪浪影若芙蓉。但此刻,阊阖风自西南来,河上鳞波泛起,他所能看见的细微改变,也只有她被风轻微扬的鬓发,她认真包扎时轻绞的眉峰。

过了许久,她拍拍手,用袖子擦擦汗:“好了。”

“多谢少……”

他言犹未毕,只听见客栈二楼传来一阵呼声:“轻眉,臭小子!不要跑!把我老婆的发簪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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