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了雪芝吃惊。白云秋风,草木黄落,随箫鼓鸣声起,眼前的少年的青白衣衫在风中猎猎抖动,他的面容精致秀美,是目前为止,台上英雄里最好看最年轻的一张。他身形偏瘦,青丝缠绵,唯独宝剑锐气四射,光寒影冷,诉说着主人坚定的意志。

雪芝与灵剑山庄的人不曾交手,夏轻眉的身手她也没底,令她很是不安。不过,当重雪芝不安之时,也是她的脾气天打雷鸣之时。只听见唰的一声响,她手中的利剑划破了空气。踏前两步,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她闪到夏轻眉面前,展开猛烈的攻击。起初,夏轻眉对她频繁的攻击招式还有些应接不暇,连退连守好几回合。很快恢复冷静后,他依然没有大肆出招,只是将剑背在身后,用右手两指和她交锋。这样近的距离,每次雪芝的剑都像会刺中他,但夏轻眉又总会在千钧一发的刹那躲开。

朱砂道:“夏轻眉在做什么?玩家家酒么?”

千金难开尊口的砗磲突然道:“大护法请下定夺。”

穆远道:“我上。”

朱砂道:“你们在说什么?”

海棠道:“赢了夏轻眉便撤退,千万不要恋战。”

穆远道:“好。”

朱砂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一场少宫主必输。姓夏的使了灵剑山庄的迎神指,这一招只能接招,不能出招,用以自保和试探敌方虚实,对付性格冲动的人来说,尤其好使,甚至可以在试探过后,一招击败对方。但对付性情冷静、武功比他强很多的人,则无能为力……”琉璃话还没说完,台上兵器当当响了两声,雪芝的剑以抛出美丽弧线,飞到四大护法面前。

方丈宣布:“灵剑山庄夏轻眉胜。”

几人一起看看那剑,无奈摇头。雪芝捂着发痛的右手,有些窘迫地走下台。夏轻眉也朝另一个擂台阶梯走去,向奉紫送上安心的眼神,眉儿弯弯地微笑。奉紫却始终摸着颈项上的鞭痕,并无半点喜悦之情。穆远拿出拭剑布,抽出雪芝的剑,利索地在上面一抹,正准备纵身跃上去,却发现已有人先发制人。

“在下想和夏公子比划比划。”

轻功好的人很多,但这人身法竟然比说话速度还快。雪芝甚至还没走到阶梯旁。

是时归雁高鸣,如泣如诉,响彻奉天的秋日苍冥。这眨眼的功夫,擂台中央却莫名多了个人。没人看清这人是如何上去的。于是,全场千名英雄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那踩着“武”中央的身影。是时,又有红枫凌乱,旋飞出漫天深红烈焰,无声飘落,熄灭在地,亦擦过那人白色的肩头。

雪芝愣了一下,才总算看清他的模样。

他身穿白斗篷,手持宝杖,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露出同样雪白的鼻尖。红叶是火,烧烫了冷寂的空气。江水的气息是迢迢香炉,将夏之余烟散播在奉天之城。鸿雁长啼之声,久久不绝,其声之凄冷绝美,哪怕是这全天下最高亢的笛子,也无法媲美。这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唯有这台上的身影,整个都是从水墨画中拎出来的。那丹青描绘的飘逸,可化云,可融烟,与天地万物都格格不入。

夏轻眉拱手,有些疑虑:“请问阁下姓名?”

“这不重要。”那人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雪芝,嘴角轻扬,“我是为这姑娘来的。”

在那么一段未知的时间里,看见他面容的人,别说是女子,哪怕是男子,心跳都漏了一拍。朱砂甚至双手捧心,睁大双眼颤声道:“这……这当真不是嚼蕊饮泉的凌霄天仙么……”

琉璃道:“朱砂,你的年龄……”

“闭嘴!”

而雪芝已经被无形之力定住,只能微微张开口,感受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在喉间乱响。若不是因为他开口说话,她会以为,这人当真只是一幅画。

“公子大可不必在此怜香惜玉,这是英雄大会擂台。”夏轻眉想了想,笑道,“况且,不报姓名,这不符合大会标准。”

方丈道:“无妨,二位可以开始。”

华山派掌门对记录人道:“记一下,月上谷上官透。”

“可是,那位公子没有……”

“上官透上官透,不要管他,记下便是。”掌门擦擦汗,“这两个小子都太盛气凌人,让他们两败俱伤吧。”

雪燕教的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嘴上说着这样对师兄很过分,眼睛却扎在上官透身上,不曾离开。原双双更是兴奋得难以自拔:“我的透儿,终于昭君出塞了!”

上官透这身打扮颇是闻名于江湖,若换做冬天,他帽檐和斗篷边缘还有雪白绒毛,戴上帽子在风雪里走,确实会让人想起出塞的昭君。所以,除了因着国师父亲得来的外号“一品透”,上官透还有个外号,叫上官昭君。

夏轻眉武学直觉相当敏锐,意识到这一回对手并不好对付。他未再用迎神指,直接使出虚极七剑。这一招是灵剑山庄三大剑法之一,一直是他的杀手锏,也是得意招式。七剑当中,前六剑都是重复交替使用两种剑法,到最后一剑施与重击,一般很难不造成重创。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每一次攻击,上官透都会用手杖使出同样的招式,只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到最后一击时,上官透身形一侧,剑竟击了个空。然后,上官透手杖一横,架住他的剑,往上一提,剑锋便指住了夏轻眉自己的脖子。自始至终,他不曾主动出击。

上官透微微一笑:“还要继续么。”

夏轻眉眼睛眯了一下,却难得有一股子硬气,不肯出声。上官透也不勉强他,只松开宝杖道:“看你是灵剑山庄的,我不下重手。不过,如果因为喜欢一个女子,便这样不懂对别的女子怜香惜玉,那不算好男子。”

夏轻眉沉吟片刻,朝他一拱手:“原来是上官公子,久仰大名。多谢阁下赐教,夏某今日技不如人,愿意服输,但也请上官公子勿插手他人私事。”

“夏公子可千万别多想,在下无龙阳之好,不过怜惜那位姑娘。”说罢,杖头指了指雪芝,他亦朝她看过来。

他肤色如雪,右眼外眼角下又有三个小小的红点,看上去像宝石之眼里落出了三滴血泪。枫叶扰乱了雪芝的视线,落了满江红,也令这三点朱砂虚虚实实,隔着飘舞的红团,她看见他正对自己浅浅笑着。当秋风渐起,他藏在帽檐下的黑发也随风抖动,轻擦着那张如画的面容。这样一个遗世而独立的年轻谪仙,居然会对暴躁如火的自己说出“怜惜”二字,不论如何都不像是真的。可是,她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无,垂下头去,心跳愈发无法控制,几乎破膛而出。这是怎么回事,前一日看见夏轻眉,她心中觉得他好看,只是别扭不肯承认。但是,此刻这种方寸大乱的感觉,这种才初次见面便感到心中酸涩的感觉,便像是小时候看见非常喜欢的东西,父亲却不给买一样。莫非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开什么玩笑!

而听见“龙阳之好”,夏轻眉已被上官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但又不愿再在这擂台上多待一刻,毕竟击败女子又被另一个男子教训,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他挥一挥袖子,跃下擂台。可他人还没落地,穆远已一跃而上,落在上官透面前。

上官透抬头,眼下的三点凝红也微微发亮:“足下是?”

“重火宫穆远,请。”穆远朝上官透一拱手。

“在下不曾登记,挑战在下毫无意义。”

穆远道:“方才一战,上官公子出手相助,重火宫衔戢不知何谢。不过,也请上官公子接受挑战。”

谁都看得出来,上官透打败夏轻眉,夏轻眉受了内伤。现在再度挑战夏轻眉,重火宫会显得趁人之危。所以,穆远只有挑战上官透,来间接击败灵剑山庄。上官透道:“打败在下之后,足下便会退场,对么。”

“是。”

“我不接。”

“若不接,上官公子便会失去大会资格。”

“无妨,我本无意参加大会。重姑娘消了气,我的目的也已达到。告辞。”

语毕,上官透又一次千里一瞬,消失在会场。这一回,人们所能看见的踪迹,也只是那白色身影晃了一晃。穆远看看坐在人群中强装无事的夏轻眉,只得作罢。他一下来,朱砂便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追上去?”

穆远道:“他的武功底细并不显豁,若强留之反被击败,恐怕更无颜面。”

雪芝却一直在走神。方才,那人居然叫她“重姑娘”,也就是说,从她上台那一刻起,他就留意到了她,还记住了她的姓名……

朱砂道:“得了吧,你对自己还没信心?你若是高调点,早已名满江湖。”

穆远道:“有损少宫主利益之事,哪怕只有一成可能,我也不会做。”

雪芝这才回过神来,狠狠拍了穆远的肩:“穆远哥,你太有义气,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来。”她说得神气活现,脑子里却只有那人的身影和笑容。真糟糕,她这是怎么了……

穆远道:“少宫主不要这么说。宫主在世时,我便向他保证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少宫主和重火宫,万死不辞。”

朱砂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大护法,老实说,我很想知道你和上官透谁的武功高。”

“上官透?”雪芝忽然被雷劈了般挺直背脊,“谁是上官透?你是说,方才那人是上官透?”

穆远点点头:“对。他的虚极七剑最少修到了八重,那他必定在灵剑山庄待过。但是他击败夏轻眉的招式,又是月上谷的镜变杖法。杖头是浅蓝色宝石,很像冰块,应该是寒魄杖。是上官透无疑。”

朱砂道:“本来很好猜的,都被大护法说得很困难。”

“何以见得?”

朱砂指指身后会场的入口。雪芝和穆远都一同朝那里看去,只见无数姑娘都离座,一拥而上,往上官透离去的方向赶去。此情此景,如此壮观,和方才上官透在台上那出尘如仙的样子,有天遥地远之差。琉璃禁不住摇头笑道:“难怪轻功这么好。”

雪芝却觉得天雷过后便是巨石陨落,砸在她的脑袋上。她就说,这人怎么会如此吸引她。这天果真是不会掉馅饼儿的。这人是上官透,她能不心动么?上官透是什么人,牡丹下死的多情君子,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他和无数女子吟赏烟霞,风流快活的事迹。这种情场老手,随便丢她个眼色儿,把她迷得七魂出窍简直是再正常不过,她居然还误以为,那是一见钟情,简直蠢蠢蠢,蠢透了!

之后雪芝又去参加了几场比武。拿了二十三名。大会历史上没有任一个女子可以在二十岁以前拿到这个名次,按道理说这应该是一种极度的荣耀,可她是重莲的女儿。流言蜚语很多,重雪芝想装作没有听到,但是心情还是忍不住烦躁。眼明的人都看出来,失去了重莲的重火宫元气大伤,穆远上阵,象征性地打了几场,便拒绝了原双双的挑战,拿了十六名。雪芝对原双双没有好感,还跟穆远抱怨了一阵子。

但穆远道:“有些不该得罪的人最好少惹,这会儿我们暂时让着他们。给我十年,我还你一个当年的重火宫。”

雪芝笑道:“原来穆远哥是鲁仲连子再世。”

说是这样说,雪芝心中一直很困扰。她很信赖他,但她知道身为未来的宫主,她不能对任何人放一百颗心。当天晚上,雪芝特别低落。每次情绪低落,她都会夤夜跑出去练武。看着沈水波光潋滟,曲折胜过九回肠,她忽然想起儿时,二爹爹曾蹲在自己的身边,手把手地教她蹲马步、压腿、出拳。

“喝!”小小的她曾经眼带笑意,声音稚嫩,用不娴熟的、软软的左钩拳打在二爹爹的鼻子上。他气得捏她的脸,骂她笨蛋,不知道打草人反而打老爹。

往事已矣,白云亲舍。这一刻,她想念两位爹爹,但也在心中怨怼,为何他们会把这样大一个门派的重任,全部压在自己一人身上。

水面增澜,暗运吞舟,波光却有些刺眼。

“喝!” 皓月数圻,雪芝目光闪烁,咬牙挥剑,敏捷而狠劲地劈断了一个木桩。

不一会儿,桥后传来一阵拳打脚踢声,还有人不断闷哼的声音。雪芝闻声而去,看到一群人架着另一个人,作势要往河沿推。这一块儿会动手的,一般都不会只是什么小流氓小混混。穆远没跟着,雪芝武功再高也有些没底。正逡巡不前,忽然听到前面传来轰隆的惊响,声音大到让人头皮发麻。那个人和一块大石一起消失在河堤上。一帮人妖里妖气地大笑起来,离开客栈外延。雪芝赶紧跟上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河堤下还有一个台阶,而那块石头便在中间的台阶上,掉下去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躺在石头旁边一动不动。但不过多时,那个人便开始往台阶外爬。

雪芝忍不住道:“喂,喂,你在做什么?再爬你会掉下去。”

那人像没听到她的话,还在往前爬。爬到边缘时,他选择了掉下去。雪芝急忙上前一步,却没听到人落入河中的声音,只是那块大石稍微挪动了一些。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块石头上镶了一条长铁链,铁链绑着那个人的腰部,那人正在河水和台阶的中间悬着,摆来摆去。她这才看到,下面是平静无波的河流,一艘小纸船飘浮在台阶正下方,里面放了一个小药瓶。纸船顺着河水慢慢游走,而那人的手伸得长长的,想去捉那艘船。可惜距离太远,铁链的长度根本不够。

“你是不是要那瓶药?”雪芝问道。

那个人没有回话。也不知是什么人设的刑。这个人似乎中了毒,使不了力。但只要一够着那个药瓶,巨石便会掉入河中。到时,就算拿了药瓶,他也一命呜呼。雪芝二话不说跳入河中,拿了小船,又朝着那个人游去,浮上一些,把药瓶递给他,结果一看到那个人,吓得大叫一声——他的脸,竟然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泡,便像白天惨死的华山弟子一样。那人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药瓶飞入水中。

雪芝胆子还算大,急道:“你是不是被鸿灵观的人害了,神志不清?那个是解药啊。”

他指了指已经游走的小船。雪芝道:“你要那个船?”

他没说话。雪芝又游过去,把船拾过去,递给他。他二话不说把船吃掉。雪芝道:“你……你清醒一点,你吃的是纸,不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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