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透有些无措地看着她,片刻,便抬起她的下巴,垂头吻住她。此刻,太阳高挂天空,早霜已经融化。林木逐渐光秃,老树伶仃站立,秋风早已刮下它们的衣裳。于是,只剩下一块块青褐色的苔藓,盖住它满身的皱纹。秋季萧索,临别的剖白焚烧了一切。他们人不知拥吻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上官透抚摸着她的长发,极度疲倦般,眼睛半合,靠在岩石上:“不知道何故,身上一点也不难受,只觉得很困。”

雪芝猛然抬头:“不行!”

“我只小憩片刻。”上官透握住雪芝的手,慢慢闭上眼睛,“……真的很困。”

“不行,不行,不能睡!”雪芝用力摇晃他的肩,急道,“不要丢下我。”

“若有来世,愿我与芝儿,永结同心,终生相随。”上官透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虚弱,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芝儿,我也爱你……”

到最后,她已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林间,河水涣涣流动。除此之外,只剩孤雁哀鸣,偶尔划破寂静。也是同一时间,雪芝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令自己都感到害怕——上官透合眼的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孤雁在空中久久徘徊,又扑扑翅膀,飞离高空。她伏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回荡在丛林间,苍凉且悲戚。

大爹爹说,难过了可以哭,只是哭过了还要上路。哭过了……还要是上路。

林子很大,枯叶很小。天下很大,她很小。可是不知道将来的日子里,她还可以用什么事来激励自己,在这片无边的天下活下去,坚强走下去。雪芝哭得五脏六腑俱已近裂,抽搐着道:“君情甚重,妾心已死。透哥哥,怕是再等不到来生,芝儿便也再活不下去……”

“既然如此,莫待来生。芝儿,嫁了我罢。”

雪芝浑身僵硬,慢慢抬起头。

“我不相信轮回。”上官透坐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搭在雪芝的手背上,“即便有轮回,来世的记忆,也必然不复今日之芳华。芝儿,你对我竟如此深情,日后我定不负你。”

雪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没死?”

“只说要小憩片刻,几时说要死了?”

“可是,方才你脉搏都停了。”

“可能是解药的原因,我真失去了知觉。一恢复意识,便只听到你在哭。”

“你不是说没有找满非月要解药吗?”

“我有说吗?”

“你不是说只有一天的时间,毒性便会扩散到全身吗?”

“是的。”

“你都这么说了!”

“所以?”

“……”

两天后,仙山英州中,裘红袖一边令人上菜,一边笑道:“这么说来,一品透以美男威胁满非月,还颇有成效?”

“是啊,既然都从里面逃出来,解药肯定是到了手。没把握的事光头从来不做。妹子是单纯,轻易上了直钩。”仲涛探头出去,看到站在河边的两个人,“只是不知道光头骗了她什么,何故到现在还在闹别扭?”

“你管人家那么多。倒是昨天有个怪人来找妹子,但太晚,我推了。他说今天还会来。”

红灯笼,绿扁舟,小桥流水人家。上官透把玩着折扇,吟道:“红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入莲池,折桂枝。两相思,两不知。(2)”

雪芝拉长了脸,背对他道:“谁和你相思又不知,走开啊!”

上官透绕到雪芝的面前,眼眸明丽,一脸无辜:“妹子,兄可是做错了事,要令你这般冷漠对待。”

“走开!”

然而,她这激烈的反抗,反倒令他更觉可爱。他嘴角微微勾起,用扇柄挑起她的下巴:“芝儿,你越生气,便表示你越在乎我。别生气,快回到我怀里来。”

这一句话,终于让他铲走了林奉紫,升上重雪芝最讨厌人排行榜榜首。

很快,那说要来找雪芝的人,又一次来到了仙山英州,雪芝房前。若不是因为看见他腰间的葫芦,雪芝一定认不出来此人是谁:他穿了一身黑衣,戴了个大斗笠,黑纱后的脸若隐若现,可脸上还用白色布条缠住,大白天看上去都很恐怖。难怪裘红袖会说有个怪人要找她。雪芝走过去:“你这是在做什么?”

丰涉的声音弱弱的:“我摔在树林里昏了,还好有农夫把我送去大夫那,我才能走到这。不过脸上包的东西太显眼,我才弄成这样的。”

“你怎么会摔了?”

“因为我师兄们追杀我。”丰涉的嘴巴在笑,但是完全看不到眼睛,“不过,他们那点小伎俩,是奈何不了我的。”

“等下,那个农夫呢?”

“死了呀。”

雪芝惊道:“死了?怎么会?”

“他知道我的所在,要不死,总是会被我师兄们威胁至死的。”丰涉嘿嘿一笑,“所以,不如让我来报答他,让他死得毫无痛苦。”

“你……”

丰涉长叹一声:“江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说不清楚,也讲不明白。”

雪芝憋着气,又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杀了那大夫。”

“对呀,还有那个药铺的所有人。你不知道,轩皇冥丹有多值钱,目前市价可是超过六十两银子的,也就只有大门派头目自杀才吃得起这个。我给他们所有人都吃的这个哦。”

雪芝气得握紧拳头,一拳打飞他的斗笠:“丰涉,你毫无人性!!”

这一下,他的脸可惊住了雪芝:他脖子上、脑门、眼睛以下嘴巴以上的部位全部被绷带缠住,突出的鼻梁部分还有未干的大片血渍。

“喂喂,你把我帽子打出去了。”丰涉捂着脸跑出去捡。

雪芝拦住他,蹙眉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没有啦,就是鼻子上稍微严重点。”丰涉指指鼻子却被雪芝拦住,他只好摊手道,“因为是面部正面撞上大石,大夫说我鼻梁比较高,又很窄,才会伤成这样。不然顶多就是破皮流血而已。”

“那现在怎么了?”

“好像是骨头坏了,拆下来会有个缺口。”

“缺口会有多大?”

丰涉想了想,用手指比了比长度,大概有指甲盖那么大。

“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很快回来。”雪芝出去。

十月江寒,落叶打窗。清霄湛蓝,万里无云,冰般澄澈。秋阳金光潮湿,笼罩了苏州,渲染了道路。路过的行人,总是会回头看桥上的三个人。三人的个子都高,但是由于其中两个高壮过了头,另一人也显得矮了不少。虽然站在两个“巨人”之间,还是最年轻的一个,旁人却一眼便知,他是另俩人的主子。他依旧是白衣胜雪,别无他物,却也无需他物。便这样站在长流鱼梁上,已是俊雅之极。无论什么女子路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世绝道:“谷主,您若再不回去,恐怕谷内的事得插蜡烛。”

上官透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回头望了望对岸的仙山英州:“你们先回去,我很快回来。”

“这一回我们便是来接谷主回去的。”

上官透笑:“你们想来硬的?”

“只是我们都知道谷主在外并无要事,所以……”

“世绝,你话太多。”

“属下不敢。”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上官透沉吟片刻道,“在这里等我两日。”

话音刚落,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上官透回头。雪芝站在他的身后,淡紫色的薄衣在风中微颤。上官透捏了捏她的衣角,俨然道:“居然穿这么少,赶快回去。”

她瞳孔黑亮,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他:“行川仙人,在月上谷吗?”

“在,怎么?”

“小涉他鼻梁骨坏了……”

雪芝正琢磨着怎么遣词造句,上官透便接道:“要请他来苏州,还是让丰涉跟我们一起回月上谷?”

她原本准备说让殷赐来苏州,但是想到他最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而且眼前的汉将和世绝……似乎是来请上官透回去的,上官透一定有事要做。于是道:“你等等,我去叫他。”

但等她回去才知道,试图说服丰涉离开此地有多难。丰涉双手吊住床头,死皮赖脸不肯走,说是毁容都无所谓,她这一回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他。雪芝哄过骗过发现无用,又厚着脸皮回到桥头。上官透和汉将世绝依然站在那里。她原想告诉上官透,自己会让二爹爹找大夫,却从他们那里得知,二爹爹又回了月上谷。上官透又自行揽了这胆子,命汉将去备马。他看了一眼雪芝,回头瞅见世绝还站在那里,只好站住不动。很快汉将回来,世绝也转身朝马走过去,上官透举起袖子,挡住俩人的脸,飞速在雪芝唇上亲了一下,迅速摆出无比端庄的模样:“芝儿,我会尽快回来。”

雪芝都快烧成了熟螃蟹,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上官透跨上马背,与汉将世绝策马,离开苏州。她一边腹诽这人,一颗心又忍不住小鹿乱撞,回去的路上已偷偷回味了这吻数次,只觉得千般厌弃,又万般不舍。只是,她一进仙山英州,便迎来了一个飞出的桌子。她跳起来躲过,又捉住那桌子一脚,把它在地上放平。酒楼里面传来软鞭挥舞的声音,还有奉紫一反常态的呵斥声:“我早说过,若再见到你,一定要你好看。”

“林小姐这算是十年生聚么?”一个男子冷漠道,“恕穆远不奉陪。”

一楼放置着以免紫檀架子的香屏,屏风上是梅枝苏绣。穆远正手握紫鸾剑,站在那屏风前。雪芝还没来得及上前跟他说话,便听见簌簌两声,一把长鞭刺破屏风,直击穆远,迅如残星流电。穆远连躲两次,迅速撤离屏风。一名女子冲出屏风,虽面有愠色,但桃花眼儿杏红腮,眉心一点朱红,便是由香粉红春胭脂和着仙水调弄而出。在场有不少男子喝酒的停杯,吃饭的停筷,抬头整齐向她行注目礼。林奉紫却无视旁人,又跳到穆远面前,俩人交手数招,穆远统统躲过,却不还手。雪芝上前一步准备阻拦,却被一根玉箫捷足先登。软鞭在玉箫上缠了数个圈。箫碧如茵,秋阳杲杲,照澄江空。仲涛一手抓着鸡腿,一手举着玉箫,从容不迫地啃干净了最后一块肉,扔掉鸡骨头。裘红袖的声音自二楼传下来:“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我裘红袖的地儿撒野?”

整个酒楼的人都停下来,看着这场好戏。奉紫有些底气不足,又用鞭子指着穆远道:“我们出去比。”

裘红袖道:“想出去比?先去请人把我这里修好了来。”

“我不认识人。”

“不认识人?那便在这里做苦工一年。”

奉紫看了一眼裘红袖,直接往门外走去。裘红袖在后面又唤了一声:“姑娘慢走。”然后仲涛非常有默契地跃到门口挡住。

奉紫气急,又舞鞭攻击仲涛。仲涛没有穆远的好耐心,三下五除二便握住她的双腕:“姑娘还是留下来,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穆远人已走到门外。泊舟入流,朱墨楼高挂小灯笼。水月光中,云间影里,正对着他的女子一身淡紫裙裳,唇不点而红,眉不勾而长,凤眼角儿往上那么一挑,儿时的凶煞统统已化作惊世美艳。眼前的景象,似乎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合:长安飞虹桥端两亭,六角攒尖琉璃瓦顶,角上挂着大红灯笼。红雨幽草,飞英若雪,亭台中的男子一身紫袍,秀发如新沐,惊世风华几乎灼烧了人眼。他回头看了小穆远一眼,又拍拍身旁的独眼帅小伙:“那孩子是个武学奇才。”

独眼煞有其事道:“他是孤儿,被武馆老大收养当小厮,你要觉得不错,可以买走。”

紫袍男子走过来,蹲在脸蛋脏脏的小穆远面前,盈盈一笑:“想不想进入天下最厉害的门派?”

小穆远手中还拖着几把寻常孩子承受不住的钢刀,累得气喘吁吁。但和紫袍男子对望许久,他着魔般,用力点头。紫袍男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双小手已经从后面将他狠狠搂住。然后,一张紫袍男子缩小版的脸蛋凑近,露出非常蛮横的表情:“爹爹,你不准重男轻女!我才是你的亲生孩子!臭小鬼,你走开!”

小女孩冲过来,站在小穆远面前,高出他大半个头:“告诉你,重火宫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想进重火宫,先过少宫主这一关!”说罢便出手打他。

小穆远再看看紫袍男子,不敢还手,只是一味防御。很快他便被打到地上,小女孩叉着腰仰天大笑,最后被独眼领着领口提走……

“穆远哥!”

这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雪芝快步走来,还带着个林奉紫,停在穆远面前,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你为何会在这里?”不等他回答,她把奉紫推出来道:“奉紫,你方才对穆远哥不客气,快跟他道歉。”

“我才不要。”

奉紫抱着胳膊,扭过头去,难得也会发一次大小姐脾气。雪芝也难得当了一次和事老,半晌才令气氛缓和些。她安抚好了奉紫,打法其回了灵剑山庄,又回来与穆远对话。才知道,原来穆远这次前来,是因为有一名月上谷弟子猝死,还未引起重视。但他命人暗中调查,确认这人是死于《莲神九式》第三式。雪芝听后吓得脸都白了:“什么?那人已经练成了《莲神九式》?”

“听说你出来找《沧海雪莲剑》,有消息了么。”

雪芝轻叹一声,交代了去鸿灵观寻找秘籍一事,略去了上官透部分。穆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对了,我还听说,你最近……”

“嗯?”

“没什么。”穆远指了指对面的客栈,“宫里其他人都住在对面,你有事过来找我们便好。”

“穆远哥便住在仙山英州吧。”雪芝看看周围,小声道,“不过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注释(1):古时人们用宫、商、角、徵、羽五音中的“商”代表秋天。“清商”指秋风。

注释(2):节选自南宋·鲍照《代春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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