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正在述《楞严》经。不过片刻,苏世独便没耐心听了,要去后头的东湖边走一圈。

寺院后山之下连着东湖,一望无际,夏秋时湖水漫涨,鸥雁往来,景色如画。如今虽入冬,也有一番别致景象。因护国寺是皇家“大道场”,皇帝谒陵归来,有时在此驻跸一夜,所以湖东建了座不大的行宫,连带着便连东湖也成禁地,并不对外人开放。

徐若麟知道她坐不住,招手叫近旁的知客僧领路。苏世独便拖青莺一道离开了。只剩他夫妇二人带着果儿。

徐若麟方才来时,一路便遇到不少熟人。此刻坐定,不时有人来包厢外问谒,不胜烦扰。一堂完后,徐若麟便携初念和果儿离开,打算也去东湖边逛一圈。

金陵的这一个初冬,并不十分冷。一家三口徐徐行至后山。空气微寒而清新。宽敞的石阶路上,落满了金黄枯叶,踩踏上去窸窣有声。面前不时会遇到一两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挥帚扫径。果儿走得累了,徐若麟便负她在背上。初念行他身侧,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这一回你动作倒紧,”初念想了起来,看了身侧的丈夫一眼,道,“我原本怕你忘记,还想提醒你来着,没想到公公昨日便回了。四妹妹的这桩婚事,想来应是结不成了。”

徐若麟笑道:“夫人有命,安敢不速?”他是初念提这事过后,次日便派人送信给他父亲的。

初念一笑,“公公平日虽有些不近人情,这事倒还上心。昨晚上你去见他了?他和你了什么?”

徐若麟看她一眼,略一停顿,随即笑道,“没什么。不过了几句朝廷当下的事而已。”

初念晓得他父子二人关系一般。方才问那话,不过是随口而发。见他似乎不愿提,也未追问,笑笑便过去了。她却不知道,其实当时自己公公和丈夫过的话,除了“几句朝廷时政”,还另有一事,只不过徐若麟不大想在她面前提罢了。

~~

昨晚上徐若麟回府,晓得自己父亲也在后,于情于理,自然过去探望。

这一对父子,从前关系便冷淡,自从嘉庚乱中有过那样一场见血对决,即便到了此刻,虽时过境迁,当时也算身不由己,但相对面时,难免也仍余尴尬,所以话更少。徐若麟不过礼节性地问了两句安,又谢过他对自己请托之事的回应,就要告退时,被魏国公叫住。

“若麟,先前在云南时,我见那里局势颇有些微妙。表面不惊,内里恐怕早已波澜暗起。孟州顾天雄此人,与云总督李若松生仇,如今的万岁,又对他向来忌惮,我怕他迟早会生变。你是天子近臣,在朝中可有听闻此事?”

大楚自太祖起,为安定边境,在云南便先后任命了百余位土司官。因当地民族众多互不统属,故大云南土司官各自所辖之地,便如王国。其中势力大者,除了徐若麟外祖,庆州的泰布答土司外,最有名的,当数方才魏国公所提的孟州顾天雄。此人是孟州世袭土司,顾氏地方政权的第十代统治者。德和二十一年时,顾氏因税赋问题,与当时的云南总督李若松起怨,冲突中次子丧生。盛怒之下,发兵征讨李若松,袭击余庆、大乎等地,朝廷哗然。后被身边幕僚劝阻,退兵乞罪,又向朝廷纳银四万两和百年的大木美材一百棵赎罪。当时顺宗身体衰老精力不济,无心于此,见他主动认罪,令其将长子送入京为人质。过两年,顾天雄买通顺宗身边的太监情,将儿子放了回去,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赵琚登皇位之后,横在他心头的心病不少。侄儿赵勘的余党及传中破城日被置换逃生的皇太孙、北方的北宂和赤麻人,南方的,便数这孟州的顾天雄了。

“若麟,顾氏便如云南土皇,今上忌惮。以他性格,岂能长久容他?一旦生变,到时你外祖所在的庆州便成战略要地,位置攸关。且便是为笼络边族人心,朝廷也会有所动作。我听,此次礼部负责攘选后宫,阿令也名列其中?”

阿令是徐若麟舅父的女儿,即他的表妹,正式的号为连城公主。他七岁,如今正二十。她生得极美,肌莹白为番女冠,号玉观音。又多才,蛮靴袖箭。四年前,徐若麟二十三岁时,曾为庆外祖六十寿,专程从燕京赶到云南。当时十六岁的阿令为庆贺外祖寿辰,着广袖衣,舞剑大庭,神光灿然,见者心醉,一时倾动左右。

“这是好事。”

徐若麟却似乎不大愿意提这,只随口敷衍了句。

“为父在土司部时,阿令服侍周到,又数次向我问及你的情况。为父深受感动。她想来不日便会抵京,到时你去接她,入宫之前安排她住这里,你夫妇二人好生款待,勿要叫她离乡心凄。”

老土司因当年旧事,对徐耀祖向来没什么好声气。只碍于他的身份,又不想拂了外孙的面子,这才勉强接待。徐耀祖当时可算真正的人离乡贱,遇到阿令对自己如此嘘寒问暖,虽不过第一次见这“妻”家舅子的女儿,印象自然极好,这才特意要在儿子面前提醒一声。

……

~~

“你在想什么?”

初念见徐若麟半晌没出声,视线落在地上,看他一眼,奇怪地问道。

徐若麟回过神,一笑,想了下,道:“我云南舅父的女儿连城公主,名阿令,过些日会到京参明年开春的后宫之选。到时可能要在咱们家中先住下。”

这是初念第一次听到他主动在自己跟前提到他母系那边的人——老实,她对徐若麟母亲和他那些于她而言如同空白的过往有好奇。但他似乎不大乐意提这些,所以从来没问。此刻听他到这个,随即没了下文,也只哦了声,头道:“晓得了。我会待她如自己的亲妹。”

徐若麟看她一眼,笑了下,正要开口,忽然注意到对面漫步行来了一对男女,定睛看去,见正是肃王赵晋。

赵晋数日前,奉旨从封地回京参与太祖孝陵的祭谒——这是赵琚首次以皇帝的身份主持祭谒,自然隆重异常。他便携了新娶的月羊王妃李氏一道入京谢恩。徐若麟知道他回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脚步略微一缓,对面的赵晋也已经看到了他夫妇二人,同样一怔,随即很快面露笑容。

初念也看到了赵晋。待他携了王妃到近前,彼此停下脚步,见王妃与自己年纪相仿,面容秀雅。两个男人相互寒暄之时,初念照命妇见王妃的礼节对她行礼。大约是新嫁的缘故,她瞧着略带羞涩之色,却也端庄地受了礼,与初念攀谈几句,能一口流利的汉话。

相互见礼毕,赵晋看了眼初念,道:“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贤伉俪携令嫒一家同游,叫人不胜欣羡。”

“殿下有王妃这般相伴,不遑多让。”徐若麟笑应道。

果儿已经从父亲背上下来,朝肃王夫妇见礼后,声问道:“万和公主可好?”

赵晋蹲□去,对着果儿笑道:“万和也随我入京了。这两天她正念着你。回去了,我便叫她邀你。”

果儿欣喜不已,头称谢。

徐若麟与赵晋再几句,两对夫妇便告别。徐若麟目送赵晋背影,目光若有所思。初念并未觉察,只是将目光从李氏王妃的背影上收回时,笑着道了一句,“他夫妇看着真般配。”

徐若麟转向她,“旁人瞧咱们,也是一样般配。”

初念见果儿仰头,望了眼自己,又看向她父亲,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似懂非懂的笑意,略微有些尴尬。只当没听见,没理会,牵了果儿的手便自顾继续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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