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 楚锦瑶终于回到慈庆宫,畅和园里的宫人已经先一步被送了回来,她们听到外面的动静, 连忙都迎出来:“太子妃!”

楚锦瑶身上还是原来那身衣服, 这种灰扑扑的布衣和宫廷格格不入, 几乎可以说是失礼,但是慈庆宫上下宫人都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这种关头若是再敢惹太子妃, 那不是瞎便是蠢,自己不想活了。

桔梗看着楚锦瑶簌簌流泪:“太子妃, 您没事就好。”

昨天情况危急, 楚锦瑶带走的人越少越好,所以除了丁香和玲珑,其他人都被留下。不过这种时候被留下反而安全, 畅和园这么大, 哪里不能藏个人。

楚锦瑶当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没想到还真被她猜中了,扈将军是借着保护之名行挟持之实,当时他得知太子妃不在, 立刻下令去外面追,哪有时间折腾这几个宫人。如今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锦瑶有惊无险,这几个丫鬟除了受了些惊吓, 也没有出事。

无人受伤便是最大的好消息,玲珑见楚锦瑶神色疲倦,立刻说:“有什么话先缓缓,太子妃一夜颠簸,先让太子妃休息为上。”

楚锦瑶的精神确实不好, 她一夜未睡,又经历了那么多变故惊吓,在外面是因为担心秦沂而勉力趁着,如今一回到熟悉的环境,她立刻有些撑不住了。几个宫女一见马上闭住嘴,小心服侍着楚锦瑶上床休息。楚锦瑶脱下毛糙的衣服后,连洗漱都顾不得,便陷在枕上沉沉睡去。

她这一睡直睡到下午,睁眼时看到金色的霞光照在床柩,温暖又安宁,仿佛什么都没改变。楚锦瑶稍微动了动,外面守着的丫鬟听到声音,连忙挑开帘子进来:“太子妃,您醒了?”

“什么时候了?”

“酉时了。”

“我竟然睡了怎么久,殿下呢?”

“太子殿下午时回来过,见太子妃还在睡觉,便嘱咐奴婢不许打搅太子妃休息,之后没过多久,就又被公公叫走了。”

楚锦瑶点点头,如今整个朝廷濒临崩溃,需要秦沂出面的地方自然多之又多,楚锦瑶由宫女扶着起身,玲珑换了身衣服,站在床格子外问:“太子妃,饭菜一直让小厨房温着,您要先用饭吗?”

楚锦瑶本来想去沐浴,但是她想到自己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这时候去沐浴对身体对孩子都不好。楚锦瑶这样想着,便打消了原来的念头,点头道:“好,摆饭吧。”

趁着宫人在外面摆饭,楚锦瑶问起其他事情:“姐姐和路哥儿怎么样了?”

“大姑奶奶方才托人送信过来,说他们一切都好,让太子妃安心养胎。赵家还给太子妃送来了温补之物。”

秦沂带着楚锦瑶回京时,便另外派了一队人送楚锦娴回赵家,如今楚锦瑶得知楚锦娴母子二人也缓过气,并无大碍,放心地点了点头。

说来也奇怪,楚锦瑶出宫一个多月,再回来时没有丝毫不习惯,仿佛生活就该如此。明明刚成亲那会,她还觉得这个地方压抑,紫禁城的红墙绿瓦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楚锦瑶的生活早已融入这片恢弘的宫宇,呼吸与共,密不可分。

楚锦瑶现在还不知道,在她睡觉这段时间,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朝政之事暂且不说,楚锦瑶和楚锦娴姐妹二人,这下算是彻底在京城里出名了。

其实太子刚带着太子妃回宫时,因为太子妃身上衣服不对,宫里许多人还暗地里说道过。后来昨夜的事情传开,宫廷内外都知道赵家大奶奶冒险引开追兵,太子妃更是险些以死殉国,那些碎嘴的人都讪讪闭了嘴,再不敢说什么。

这样刚烈忠贞的行为,便是最以德行标榜门第的人家都不敢说道什么。太子妃和其姐的事迹很快就传遍京城官宦人家,从清贵的翰林世家到煊赫的武将家族,人人都称道这对姐妹的高义,在楚锦瑶睡觉这段时间,她们姐妹二人的事迹早已一传十十传百,都快编成新的贤妇烈女传奇了。

因为楚锦娴昨日给楚锦瑶引开追兵的事,秦沂对楚锦娴十分礼遇,今日特意下令给赵家送过去不少赏赐不说,甚至还亲自给楚锦娴的儿子路哥儿起了字。冲着危难时楚锦娴对楚锦瑶的照顾,多少赏赐秦沂也觉得他们当得。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楚锦瑶还一无所知地搅动着手里的清汤。这些是御膳房特意准备的,楚锦瑶刚刚醒来,不宜吃太油腻的东西。楚锦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便问:“殿下在哪里用膳?他中午用过些什么?”

宫人面露为难:“太子殿下中午没来及用饭便被公公叫走了。”

“这怎么能行。”楚锦瑶顿时来火,“我不在这些日子,你们就这样当差的?竟然任由他疏忽饮食。他昨天在寒风里吹了一夜,现在还要和诸位阁老商议朝政,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快吩咐小厨房准备暖身易克化的东西,一起包起来送到文华殿,多准备些,恐怕阁老们也没用膳呢。”

送茶点的太监小心翼翼走到文华殿,还没进殿就听到里面的争执声,太监们愈发警神,走路几乎连声都没了。随着他们慢慢走近,里面的争吵声也明显起来:“……当日老臣便全力阻止陛下亲征,若不是刘公公那个奸贼在陛下身边进谗言,陛下何至于受此等大辱!”

这已经不是受辱的问题了,皇帝信心满满带着三十万大军亲征,京中不少能臣干将、出息子弟跟着出去,甚至朝廷文官都跟着走了一半,然而最后却落了这么个结果。皇帝被瓦剌生擒,英国公、辅国公战死,汝宁公主驸马柴小将军力战而亡,两位侯爷、五位伯爵、户兵吏三部尚书、刑部右侍郎、工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还有翰林、太常寺、督察院及下面二十多位文官,不知数的勋贵子弟,全部死在混战中。

这种时候,追究是战死还是自戕根本没有意义,君王被活捉,若是臣子活着回来那才是骂名缠身,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好歹能混个英烈之名。

谁都没有想到,三十万精锐大军,对付区区几万瓦剌游兵,怎么可能战败?即便指挥不当而败,也不可能这样草率,几乎还没开始打,就一溃千里。

京师精锐全部在宣府失陷,整个大燕朝多年的积累毁于一旦不说,现在京城还要面对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宣府战场距离京城不过二百里,急行军一日便到,如今京城没有了赖以拱卫的三军精锐,仅靠一些老弱残兵,要如何抵抗外敌?甚至情况还能再糟糕一点,等来日瓦剌兵临城下,两军对垒,瓦剌人将皇帝带到阵前,燕军是进攻还是不进攻?

秦沂光想着这些问题便头痛,京城如今就如一个怀抱千金的稚儿,曾经威慑外敌的护卫一夜间折尽,现在的京城,无异于一座没有任何自保之力,可以任人宰割的空城。

但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下面这些臣子竟然还有心思吵架,彼此指责。好好的一个朝廷一夜之间被毁了,哪个臣子都受不了这种冲击,他们群情激愤,越嚷嚷越激动,甚至有人抱头痛哭起来。哭声仿佛会传染,秦沂眼睁睁看着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臣子一个个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他越发头疼,忍无可忍地按着自己眉心。

一部分人不顾臣子体面大哭,剩下那部分暴躁好战的,此刻就越发激动起来。一个人说道:“皇上本来无意亲征,都怪那群奸馋小人,谄媚欺上,哄骗陛下亲征。如今前线指挥失利,少不了他们的罪责。”

附和之声甚众,最先提出来亲征的刘公公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刘公公的干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揪过来,先是第一个人上去踢了一脚泄愤,后面人越来越多,渐渐已成完全失控之势。

秦沂脸色已经完全冻住,这种时候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东宫的护卫赶紧保护着秦沂站到别处,不让太子受到这群失控臣子的波及。秦沂冷眼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心中动怒,但是他也知道这群文臣心里憋着气,不让他们把这口气发泄出来,根本没人能静下心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因为这个缘故,秦沂便也没有强行阻止殿前斗殴这种毫无体统的事,只是站在一边忍着。

这场灾难简直来的莫名其妙,若是因为天灾战乱,哪怕暴政人祸,臣子们心中都能好受些,可是偏偏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缘由,莫名其妙的战败,多年的积累一夕倾覆,谁也接受不了。

除了秦沂之外,镇北侯府的人也远远站着,与其说站,不如说躲。他们的神态躲躲闪闪,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引起别人注意,被一起迁怒。

刘公公是第一个劝皇帝亲征的人不假,可是真正让皇帝下定主意的,乃是小齐后啊。

镇北侯府作为小齐后的娘家,此刻简直如坐针毡,站都站不住了。

可惜镇北侯府拼命掩饰,其他臣子却没有这么健忘。臣子们恨不得把刘公公碎尸万段,如何能忘了另一个狠狠加了一锤子的“功臣”。但是镇北侯府毕竟身份不同,而且文孝皇后也姓齐,朝臣们顾忌着太子的颜面,这才没有对镇北侯府动手。

但是俗话说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小齐后若是一点代价都不付出,也太看不起无辜丧生的那三十万精锐,以及整个大燕朝的百年基业了。

朝臣激动万分,齐刷刷跪在地上,请求太子匡扶朝纲,惩治奸佞。镇北侯见势不对,连忙上前自请罢职,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督察院的一个臣子啐了一口:“镇北侯好大的颜面,罢职还可以起复,那宣府的三十万大军,还有督察院战死的两位长官,可否能死而复生啊?”

镇北侯表情讪讪,再也说不出话来。秦沂心里知道,若是他今日不给一个表态,这些气疯了的臣子不会善罢甘休的。

秦沂也替他大燕的英灵不值,小齐后这个毒妇残害后宫还不够,现在甚至间接害了三十万军士。三十万人的性命,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秦沂顿了顿,说:“皇后妄论朝政,伙同刘党祸乱超纲,已失皇后之德,无仪掌管凤印,统率六宫。现夺皇后中宫凤印,停命妇朝贺,令其幽居坤宁宫思过。”

夺凤印,意味着失去后宫治宫权,停命妇朝贺,意味着她连皇后的礼仪意义,这最后一层颜面都无法维持。一个内政外交全部被剥夺的中宫皇后,除了还挂着一个皇后的名头,又何异于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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