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怕是真要进鬼门关,和阎王爷拜把子了!

小禄端着漆盘呆杵在门口,一副雨水浇淋的泥胎模样,一只脚已然跨进门槛,另一只还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卫烬眼刀飞来,如冰楞穿体,不说话,只笑,笑得冷气嗖嗖。响晴的天都不知从哪儿飘来乌云,全聚在了他头顶,紧绷的身子蓄满一股难言的沉怒。

小禄心肝都揪成一团,漆盘上的茶盏子跟着“咔吱咔吱”震天响,跪下来哀声道:“奴、奴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还说没看见呢?这不是打自招吗?

姜央羞得不敢见人,捂着通红的脸缩到边上的兰花架子旁。白玉小耳朵晕着剔透的红,在乌黑柔软的鬓发丛间若隐若现,比墙上的红梅还娇艳。

卫烬乜斜眼打量,好事忽然被打断,他腹内自是攒着一把火气,烧起来,能叫整个帝京城都灰飞烟灭。可瞥见这幕,眉宇紧绷的线条却是一松。

上回见她害羞成这样,还是三年前吧?是因为什么呢?

他犹自想得出神,觑着那点红,心窝不由自主便柔软下来,轻声一叹:到底是有她在身边啊,多大的气都能消下去。扫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摆手道:“下去吧。”

语气虽还蓬着未散的怒意,但也没为难。

简直堪称奇迹!

小禄起先还反应不过来。

这位主儿什么脾气,御前当差的人再清楚不过了。夜里睡觉叫人扰了清梦,他都要狠狠发作一番。刚刚那一记“棒打鸳鸯”,没得把他当成茶叶煮了!现在简简单单三个字,就过去了?

幸福太庞大,他仍是不敢相信,愕着眼睛抬头。

卫烬已挑帘往里间去,背影在珠帘摇曳的水光里穿行,瞧着疏朗不少。笑意沉在眼底,像是柳叶梢尖那点温润的春阳。连带衣上狰狞的团龙,都变得和蔼可亲。

小禄腔子里那股气这才顺顺当当喘出来,心里大概也揣摩出了原委,当下再看姜央,眼睛都锃亮不少。

原以为只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不曾料,竟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恐夜长梦多,他忙叩首谢恩,起身奉完茶便麻溜退了出去,带上门,立在门槛前听候吩咐。

转眼间,屋里就只剩姜央和卫烬两人。

花架上的兰叶被门风带得摇了摇,刮蹭着姜央的衣裳,簌簌声轻不可闻,万籁俱寂时也能激起心头一阵轻颤。

日影移过来,照在脚尖的方砖上。姜央揉着帕子往后缩,觑眼外头紧闭的门,又探头瞧瞧里面。现在该怎么办?倘若没有刚才那一遭,她还能从容地进去,现在却是进退两难了。

正彷徨着,里头先发了声:“还不进来。”

嗓音清朗深邃,金石敲击般,伴着纸张“沙沙”翻动声,也辨不出喜怒。

姜央踩着地上那束光踟蹰,整整裙绦,抻抻衣襟,提了食盒深吸一口气迈过去。

卫烬倚着后头的紫檀木案,手里拿着卷书,垂首凝神翻阅。阳光梭过窗格斜在他身上,白净的皮肉印着深秀的五官,发丝和浓睫被挑染出几缕刺目的金,很有几分玉骨清相的味道。

听见她来,他也不抬头,兀自翻过一页书,淡声问:“寻朕何事?”

语气疏离得,同平常他召见臣工无异,仿佛刚刚的亲密都是假的。

姜央心头哽了下,有些憋闷,迟疑了会儿,去到南窗下的香几边,背对着他将食盒放上去,揭了屉子,仔细捧出里头一枚白玉碟。

碟身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边沿被打磨得极薄,雕绘各式梅花,或绽或收,颇有红梅傲雪之感。金芒斜打在上头,光点随她动作沿碟子边缘游走一圈,于她葱削般的纤指边轻轻一闪,更衬肤白如玉,薄甲嫣然。

是那晚他用来装炒松子的碟子。

洗得倒挺干净。

卫烬唇角微翘,在她回身之前,又及时将视线搬回书上,不咸不淡地问:“全吃完了?”

“嗯。”姜央点头,声音闷闷的。

罥烟似的细眉轻蹙,腮帮子微鼓,太阳底下瞧,软白里透着浅粉,依稀能窥见几根纤细的绒毛,叫人忍不住想上手去戳一戳,看看究竟能戳出多少气。

对皇帝的问话,都敢拿一个“嗯”字敷衍,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了吧。卫烬忍笑,腔子里寻摸一遍,竟是一点气也发不出来,细细咂摸,还能品出几分甜。

也罢,不故意远着他,这样就很好,比花宴上哆嗦着给他磕头好多了。

繁文缛节都是给外人定的,他们之间,不需要。

薄唇动了动,他下意识想问“好吃吗”,眼波搭了她一圈,落在她紧扣碟沿的玉指上,话都到舌尖,便忽然转了个弯儿:“来还碟子?”

姜央听出他语气里的戏谑,才刚退去红晕的耳朵尖又蹭地烧着。

这一幕,她适才在养心殿门上,已经经历过一回。

皇城是帝京的心脏,而养心殿更是心脏中的心脏。每日想来这儿的人,绝不在少数。有为商讨国家大事的,也有妄图攀龙附凤、一朝飞上枝头的,来这儿还碟子……

应当是史无前例。

醉翁之意有多不在酒,姜央自己很清楚。可是没办法呀,谁让这混蛋什么话也不说,就给她留了这么个谜题。

别以为她不知道,刚刚拿碟子的时候,他可一直盯着她瞧,眼珠子都不带转的!玉碟反光,她看得一清二楚,连他眼睛上有几根睫毛都数全乎了!

明明就是想让她过来,还非要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装给谁看啊?

姜央心里一通鄙夷,唇角还是克制不住拉开,恐他瞧出来,忙咳嗽一声给压实了,放下玉碟,叠手欠了欠身,“还有一事,想请陛下帮忙。”

“哦?”卫烬颇为新奇地挑了挑眉尖。

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可真难得啊!

之前她被内廷司逼迫成那样,都不肯来养心殿找他,害他迂回绕了这么多路,才总算把人给骗过来。现在终于是想清楚,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靠山了?早该如此了!

小姑娘家家,能有什么需要他帮忙呢?左不过还是为了那铜雀台。

她想住便住,有他在,没人敢撵她走。若是觉得在那里拘了三年,太晦气,想换个地方也可以,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耳畔猝然蹦出那晚董福祥的话,他眼底笑意更浓。

坤宁宫是不错,地方大,离他也近,就是太久没人住,收拾起来要费些时候……

思绪这一飘就是好远,小姑娘久久不见他说话,眉心都皱起几分不耐。

这是嫌皇帝磨蹭了?

卫烬轻嗤,也不见恼,若无其事地又翻过一页书,食指指腹顺着书页边一划,在页脚虚虚一压,所有得意和欢喜随之平复如初,仍旧操着单寒的声线,明知故问:“怎么啦?”

耳朵却是高高竖了起来,擎等着她开口说要换地方,自己好拖延一番再点头,给她紧紧皮,叫她之前一直不肯来找他,害他好等。

却不妨姜央一欠身,竟是学着他的模样,冷冰冰道:“臣女如今的身份,再在宫里待下去恐怕不合适。恳请陛下开恩,准许臣女出宫。”

撕拉——

寂静中响起一声纸张撕裂的脆响,惊天动地。

那张始终云淡风轻的脸,同这书页一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姜央眼观鼻鼻观心,也终于畅快地哼出一口气。

叫你装!

出宫什么的,她自然是不想的。之所以提这要求,不过是她和云岫商量出的激将法,想探探他的口风,好叫自己心安。

原本有刚刚那事,她已经全然明白他的心,无需再用这法子。偏他摆出一副冷淡模样,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今日不逼他说出心里话,她就不姓姜!

平了平气,姜央冷着脸,态度更加强硬,“恳请陛下放臣女出宫。”

话音落定,却跟石头子落入大海一般,激不起丝毫风浪。

姜央攥着帕子,心里不由打鼓。

泠泠视线从案前射来,她忙背过身去,端起几上一盏茶,指尖抠着杯上的浮纹,状似自若地伏首吹了吹,借这口茶,将所有的紧张都咽回腹内,再抬头,又是一脸淡然:

“我要出宫,陛下放不放人,都请给个准话吧!”

三年宫廷生涯磨练出的气韵沉淀周身,不疾不徐地把狠话一放,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可尾音都抖了,还装什么镇定啊?

卫烬把书举高些,挡住嘴角拉开的弧度,胸膛还是克制不住隐隐发震。

说没被她吓到是假,但是吧……她知不知道,自己很不会撒谎?

每次扯谎,那双小爪子就忍不住想抓着点什么,使劲抠挠。之前花宴上偷看他、被他发现是这样,今天赌气说要出宫也是这样。

视线飘到外间那幅画上,卫烬似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泠冽的气场淡下来,眼波流转间泛起柔和的光,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还记得从前,她在宫里进学的时候,其他什么课业都拔尖,偏偏就是画不好一幅画。

那教导丹青的先生也是个倔脾气。别的先生遇上笨学生,教一两遍不见效,也就放弃了。偏他怎么也不肯认输,小姑娘画不好,他就让她一直画,饭都顾不上吃。

他实在心疼,帮她画了,她却连这点谎也圆不好,又叫罚了更多的画,害他不得不去跟先生说情。

堂堂一国太子,多少人想见还见不到,放着那么些名师大儒不拜,天天跑去跟一丹青先生侃大山。礼也送了,好话也说了,甚至还搬出了太子的名头威胁,嘴皮子都快磨破,这才把人说服。

小姑娘心气高,他怕她知道真相后,面子上过不去,就编了这么个谎,让她拿粘出来的画交给先生,这才把这桩心头事彻底给了了。

小姑娘心思单纯,还真以为先生放过她,是因为那幅画,屁颠屁颠来东宫谢他,眼里全是笑。

忙活了那么些天,他原是累极了,可瞧见她眼里的星星,所有疲惫就跟冬雪见春阳一般,自己就没了踪影,满脑子只剩两个字:

值了!

一晃数年,当初天真的小丫头也长大啦,都敢来套他的话了。

卫烬哼笑,眸底流淌出些许宠溺,竟颇有几分得意,放下书,又换回那副可望不可及的帝王凛然姿态,负手在背,佯佯几步走到姜央面前。

“姜姑娘若是真想出宫,也不是不行,朕准了。不过……”

环视一圈,他睨着她惊惶的大眼睛,似笑非笑,“上朝之前,朕摘了一枚玉扳指,就放在那张紫檀木案上,现在下朝回来,扳指却不见了。姜姑娘一直在这屋里待着,可是知道些什么?”

他声音琅琅,一气儿说完所有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真丢了东西。

可负在背后的手,却是趁姜央茫然扭头看桌案的工夫,悄悄摘下指上的戒筒,藏进袖笼的暗格里。

隔着一道窄窄的门缝,小禄由不得倒吸一口气。

这……莫非就是宫廷失传已久的……碰瓷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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