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一晚上, 回去流芳苑,大家都精疲力尽。

小禄和云岫顶着两个乌眼圈,早已是哈欠连天, 几乎站着就能睡去。横竖也没什么事,姜央便打发了他们回去休息。沐浴完出来, 她见卫烬还未回,便独自坐在廊下仰头看月亮。

山里的月色比城内要更加纯粹, 清辉透过繁枝筛落, 树叶似都多了种古朴的清香。萤火星星点点, 绕着檐下的西瓜灯打转,翅膀在琉璃灯罩上轻轻拍腾,发出翻书般细微的碎响, 钻入耳朵,困意很快便涌上心田。

姜央倚着木柞的美人靠,不知不觉便昏昏睡去。

夜里风寒, 这么晾了会儿, 她本能地想要蜷缩, 罥烟似的柳眉细细地往中间蹙, 嘴里含糊:“冷……冷……”

就在这时, 身上忽然罩落一片绒绒的柔软,紧接着,她就被打横抱入一片温暖中。怀抱坚实而宽阔, 龙涎调和了琥珀和木香的气味,馥郁深浓,无论何时都能给她一种安心的力量。

姜央下意识蹭了蹭他胸膛,嘴角猫儿似的弯起,适宜地砸吧两下, 缓缓睁开眼。

圆月高悬檐角,杳杳的团光中,卫烬正低头对她微笑。

灯火自他头顶倾泻如瀑,他脸上阴影浓重,轮廓越发深邃。黝黑的瞳仁犹如暗夜笼罩下的大海,深不见底,对视久了,便会生出几分畏惧,可一对上她的眼,便泛起粼粼波光,是一种少年人才有的干净。

姜央不禁想起那个清晨,他拿着一荷包松子来下聘的时候,眼睛也似这般明亮。便是那一眼,彻底撞进她心坎里。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尤其当他凝望自己的时候……

卫烬见她一直呆呆瞧着自己,低低轻笑,伏首贴着她额头宠溺地蹭了蹭,问:“醒了?”扣在她肩头的手,扯紧盖在她身上的氅衣,免叫寒风漏进去。

“嗯。”姜央点头,声音透着点刚睡醒的嗡哝鼻音。捏着氅衣另一角,也往他肩上盖,将两人都包裹进去。看着那双眼睛,她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拿拇指指腹轻轻在他眼尾摩挲。

瞥见那抹淡淡的淤青,她心尖一蹦,忙直起脖子,左瞧右瞧,“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打你了?谁啊?”

卫烬轻描淡写地回:“没谁,我自己走路上不小心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就青一只眼?”姜央一百个不相信,想起临走前连城的话,她惊讶异常,“是连城?”

卫烬仍坚持:“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推门进屋,他也没放手,径直将人抱到拔步床上,蹲下身,亲自帮她脱了鞋袜,替她仔细掖好被子。见小姑娘还气鼓着一张脸,他失笑,低头啄了口她撅成喇叭花的小嘴,把她的气都吸走,“是我自己咎由自取,不关别人的事。”

抚了抚她额角柔软的绒发,轻轻落下一吻,低沉的声线在她耳边滚烫:“睡吧。”

姜央明白他的好意,是不希望自己担心,可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叫她怎么睡得着?

见他要走,她下意识伸手拽住他衣袖。人果然停下,回头讶然看着她,她这才惊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么暧昧。

衣料的经纬尚还沾染着夜露风寒,此刻却忽地滚烫起来,灼了下她手心。她指尖不由轻轻颤了下,却是没松开。纤白的指节宛如玉质,在烛火氤氲的团光中,一点点收紧。

“今晚……就别走了吧。”她说,唇瓣轻轻抿起,樱桃般嫣然的光泽,在灯下莹润生辉。

卫烬瞧着,喉间不由一阵干涩。

一室静谧,烛火“哔剥”爆了个灯火,光晕变得更加赤红,似他眸光炽热。

姜央有些经受不住,乌黑的眸子划向别处,两颊染上薄薄的柔艳的粉。

纤浓的眼睫叫灯火挑染成浅金,轻轻一眨,便掸下细密的金粉,随她含羞带怯的眼波悠悠荡漾回来,薄纱一般,将他一颗心完全包裹。袖间轻微一点牵扯,他便再没了抵抗的能力,俯身托起她后脑勺,将她所有的惊呼和质问都悉数堵在自己唇间。

九鸾钗滑落,他玉指没入她发间,她青丝游弋进他指缝。

动作带起的劲风,吹得案头烛火猛烈颤摇。

脆然的一声“叮”,杨妃色帐幔自金钩上滑落,随风吹拂飘扬,此起彼伏。灯火被过滤得迷离,依稀勾勒出两抹交缠的身影,悠悠沓沓,于万丈红尘中摇曳出一个缱绻旖旎的梦。

简单的唇齿相依,竟也能爆发出撼动灵魂的力量。

姜央置身其中,似要软做一滩水,不知该做什么,只紧紧环住他肩背,带着少女的娇羞和雀跃,努力回应。真不可思议,都说唇薄的人,性情也凉薄,可他的吻却这般热烈,像是数九寒天里的一坛烈酒,醇而辣,几乎将她烤化。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往下想,仅是一个念头,心脏就险些从腔膛里蹦出来。

他似乎也觉察到了,紧贴的唇瓣勾起点弧度,捧着她的脸,在她眉心深深一吻。亮着眼睛含笑望住她,玩味地捏捏她玲珑的下巴,哑声道:“剩下的留到大婚那天。”

剩下的什么?

姜央“唰”地红了脸,嗔瞪他,“去你的。”

她一把将人推开,扭身想从他怀里钻出来,却是叫他朗声大笑着抱回来,拿下巴不停蹭她面颊,“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这一夜兵荒马乱,他下巴都长出了零星的胡渣,磨在姜央细嫩的皮肉上,她眉心皱得越发紧,嫌弃地伸手推他,嘴里抱怨:“哎呀,你属狗的吗!”

不想反而更加助长他顽劣的气焰,叫他越发抱着人蹭个没完,蹭完怕她疼,捧着她的脸又给一口一口亲回去。

如此嬉闹了会儿,两人终于都没了力气,安静拥抱着躺在床上。

夜已深,除了偶尔冒出的虫袤窸窣声,再听见其他。

就着烛火,姜央在他怀里仰头,指尖轻拂他左眼上的一圈淤青,心里也似青了大块,“他到底为何打你啊?”

卫烬一笑,捉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反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三年前为何要答应卫煊那样的条件?”

姜央没意料他会突然说起这个,人一下呆住,“连城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不打紧,先回答我的问题。”卫烬收紧臂弯,将人又拥深些,两额相贴,发丝相缠,“那样的条件,你为何答应?倘若我不曾起事,又或者失败了,你可知你以后面对的会是什么?”

灼灼睇来的目光愈发幽深,同他此刻低沉的嗓音一样,有种要将人魂魄都吸附进去的力量。

姜央逃无可逃,咬着唇左右乱瞟,本想随意掰扯两句话搪塞,可到底是敌不过他执拗的眼神,轻轻一叹:“我知道。”长睫垂覆,目光掩在疏影下,同声音一样朦胧,“我都知道的……”

卫烬沉了脸:“你知道你还……”

“可我更知道,你不会输的。”姜央抬眸径直回望他,眼睛一眨不眨。

烛火摇了摇,跳动的金光投映她眼底,仿佛桃源揭了面纱,一层又一层亮起璀璨的光,而那光影最深处,是一个小小的他。模样虽有一瞬错愕,末了还是随着她甜甜弯起的眉眼,一道绽了笑。

“你不会输的,不是吗?”姜央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卫烬低头失笑,捏捏她下巴,眼角眉梢重又流淌出几分别致的矜骄,“这么相信我?”

姜央垂了眼,红了脸,这回倒是难得没像从前那样口是心非,宁死不认,虽还害羞着,却是咬着唇,一寸寸、一点点往他怀里蹭。脸蛋已经烧透,她仍没放手,两只藕臂环住他劲瘦的腰肢,下巴埋进他颈窝,声音就在他耳边甜软生香:“嗯,相信的。”

一直都相信的。

就像冬雪里蛰伏的花枝,相信冰雪融化后春天就会来那样坚定。

其实,她不是个能轻易敞开心扉的人。生长在那样的家庭里头,她很难真心实意地相信别人,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个人,明明与她搭不上任何关系,却能不求回报地对她好。

可是他来了。

强行把她从姜家那片淤泥里拉出来,给她信赖,给她宠爱,告诉她,她也可以像别人一样任性,不高兴的时候也没必要强颜欢笑;高兴了也无需在意旁人的眼光,想笑多大声,便笑多大声。

有件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起,连云岫都不知道。

四个月前,起义军打进东宫的时候,她并没有像旁人一样惊慌地躲起来,而是赤脚站在铜雀台最高处,静静眺望那片火海。火势凶猛,夜风掠过她垂落的青丝和松垮的外衫,都是焦灼的味道。而当时,她脑海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害怕,更不是愤怒,而是快慰。

一种从头发丝一口气放松到脚趾头的快慰。

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为他争取了三年时间,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无论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至少那一刻,她心里是欢愉的。

“傻瓜……傻瓜……”卫烬长叹,拥着她,后背微微蜷起,磨蹭她鬓边的芬芳,脸深深埋入她颈窝。

其实这三年,他也不是没有埋怨过他,琢磨怎么报复东宫的同时,也想过等她落入自己手里之后,要怎么报复她。可最后,这些想法到底是败在了探子们递来的一份份关于她近况的消息中。

她过得不好,他比她更难受。

比起她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换来自己的胜利,他倒宁愿她能像其他姑娘一样,嫁给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简单而快乐地生活着,能不能再记起他,都无所谓。

连城那句话说得很对,他这人臭毛病一箩筐,真要一样一样摆上台面,跟连城一一做比较,他还真不一定能赢。

能赶在连城之前,赶在更多更优秀的人出现之前,遇见她,得到她,到底是耗费了他几辈子的运气啊?

比今夜彻底将卫煊、将姬家击溃,还要令他欣慰。

月已升至中天,清辉如水般泼洒一地银霜。小姑娘大约是累极了,这种姿势竟然就睡着了。夜风悠悠泄入窗缝,她的发丝绵绵撩动他面颊,甘甜的气息叫人沉醉。

卫烬失笑,啄了下她光洁的额头,调整姿势,让她在自己怀里窝得舒服些,听着她奶猫般软糯的小鼾,也慢慢闭上了眼。

风摇花枝的簌簌声,萤虫的挥翅声,叶尖露珠滴答声,都在他耳边远去了。

只剩她鼻尖温软的吐息,和彼此十指相缠的温度。

月光映透窗上的桃花纸,在屋里如水般漫延,似穿越了三年光景,终于团圆在他们身上,再无嫌隙。

夜色微醺,清风怡荡,一切都如斯静谧。

亦有一道白色身影,在墙头静坐。

风露湿了他眼睫鬓角,他也恍若不知,只目不斜视望着那扇窗,唇线抿得笔直,人岿然不动。待到屋里灯火暗下,他才低头释然一笑,纵身跃下高墙,没入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今天有二更。

我太高估自己了,以为三章就能搞定,现在啪啪打脸了,大概还得来三章,不过明天肯定完。

最后几章都有红包的,我就不重复说了。

依旧是感谢各位大佬的投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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