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崎善吉似乎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他不断地装出令人意外的滑稽模样,我看了很想笑。其实就算他不装,也会令人想笑。因为他的长相实在与众不同,极为有趣。

我对这个啤酒桶般的人渐渐有好感了。不过还不能完全相信他,一来是因才刚认识,二来也是怕会被他绑架。我家虽然贫穷,但若独生子遭绑架,即使付不起一百万圆赎款,五十万总能筹得出来吧?

“你经常带着贵重物品出门吗?”

尾崎善吉睁大眼睛,凑过脸来问道。当时我们在地下铁的电车中。

“你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的外衣口袋实在太鼓了。你要知道,大战期间我是在陆军情报部服役呢!”

“这里面是钥匙串和打火机,另一边是香烟。我一向不带贵重物品出门,是放在房间里。这样看来,你这个间谍好象不怎么样嘛!”

“最近我愈来愈不行了。我年轻时是很优秀的哩!真的!不骗你!不是我牛,我做过许多影响国家大事的工作哩!主要是在中国大陆。”

我们坐东西线在中野站下车,又走了很久才到达目的地。那是一幢很旧的公寓。进们的时候,我特别留心是否有人要在我后脑部重重敲上一记,结果没有。那房间里只有两套桌椅,此外空无一物,也不见人影。连冷气都没装,热得要命。

尾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很厚的名册和一叠信封,摆在我面前。

“这是名册,这是信封。请你用这枝签字笔写。厕所在那边。请尽快写完我也会帮忙写,所以专心的话,很快就可以结束了。外衣交给我。对了,打火还是先拿出来吧!如果你不放心,钱包也带着好了。我会吊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尾崎善吉将我的外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拿去吊在厕所的门旁边。

“里面很热,还是打开窗户比较好。”

接着我就依照尾崎善吉的指示,挥汗努力抄写姓名地址。连去小便也匆匆忙的。桌上信封一大堆,却见不到什么记录紫电改的小册子。尾崎说,小册子放在这里。在我抄写的时候,他就坐在我旁边的桌子前面,也是写得满头大汗他那么胖,写起来可能比我辛苦得多。

我们并排坐着,写个不停,看来就象一对很要好的学生在应试一般。我有会停下笔来,想一想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情。我现在正和一个陌生的老头子在这个从未到过的房间里一起工作。东京的生活真是无奇不有。对我来说,这个人几个钟头以前还是一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现在却象一个交往了十年的亲朋好友。偶尔遭遇一次这种怪事,不也挺好的吗?

“啊!已经这么晚了呀?”尾崎善吉突然大声嚷道。

“午餐时间已经过了!老年人最忌讳生活作息不正常了,那是会要人命的。我们去楼下那家餐厅吃饭吧!你要吃什么?我想吃猪排饭,不过吃别的也可以。”

“我和你一样好了。”

“好。没装电话真不方便,因为我才刚刚般来。我这就下楼去叫,马上就来。”

猪排饭送来后,我们就停下笔,边吃饭边聊天。

尾崎说,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会员,上午为了小册子的事,到印刷厂去了,在应该快回来了。

“那家伙也是个飞机迷,年纪和你差不多。个性很不错,应该会跟你合得来。刚才你说你比较喜欢零战,我还能谅解,如果你说你喜欢鹫号战斗机或飞燕号斗机,我就会火冒三丈了。因为我最讨厌那类细细长长摇摇晃晃的机种,太不靠了。如果你刚才说比较喜欢那一类的,我一定当场拒绝帮助你。”

我暗想:那才好呢!早知道就那样说了。这个人大概是因自己很胖,所以喜欢那种矮胖型的飞机吧?

“你开过紫电改吗?”我问。

尾崎脸色一沉,说道:“这问题令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不是海军。对我来说,紫电改就象一个理想女人,象一尊平易近人的观音菩萨,文静又能令人安心。但我永不能爬到那尊观音像上面,我只要在梦中能爬上去就满足了。何况在远处眺望也比较不会看见脸上的麻子。”

“大战时你不是服务于情报部吗?”

“是呀!就在现在的九段会馆里工作。”

“不是在中国大陆吗?”

“我是常到大陆去。满州感觉上就象自家的后花园一样。我在大连也待一段时间。想来你也真可怜,没有机会看到那些宏伟的大街。我的青春就是在些大街上度过的,所以才养成了这种悠闲乐观的个性。象我这种人,任何言行止都是顺其自然的。在东京过惯紧张拘泥小格局生活的人,大概都会把我看作另一类人吧!”

他说得不错。接下来他又开始长篇大论了。

“满州国是日本人在别人家后花园里转眼之间创造出来的国家。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但正如那些街谈巷议所说的,那是一个傀儡国家,纯粹只是为日本人的利益而创造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那绝不是什么‘历史的修正作业’,因为那不是人类理想的产物。就算和希特勒相比,也只不过是他所作所为的十分之一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日本人透过满州国这管道在大陆胡作非为,所犯罪孽其深重,千年万载也无法补偿,但是另一方面,我对那些只知巴结奉承的人道义者也抱有相当大的反感。日本人是老实温顺的民族,也是以米食为主的晨耕族,并非以牛肉或猪肉为主食,为什么要对中国人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来呢?我有时必须这么想:那么做的确是有必要的!中国人的历史是一部残酷血腥的历史。看看他们任何一种刑求拷问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他们那残酷血腥的本质!日本根本就望尘莫及。我认为日本人只是在逞强而已。大战时我还很年轻,正义感比别人都强。当时我看到日本人在大陆的所作所为,就常常想方设法补偿他们中国人。这也是对全人类和对历史的一种补偿。否则我们早晚会遭到恶报的,而且违反了历史的旨意。你知道所谓以色列建国计划是什么吗?不知道吧?我来告你,当时犹太人受尽了希特勒的虐待,那是很明显的种族灭绝行动,于是我们打算将所有的犹太人迁往满州住,成立一个国家。犹太人是一个流浪的民族,所以他们应该会欣然同意才对。我认定满州就是他们流浪旅程的终点站。大陆的地多得是,绝对能容纳他们。而且如果在满州北部成立一个犹太国的话,也可形成一个缓冲地带,对抗苏俄在北方的威胁。可是,这些终究只是一种浪漫的憧憬而已。真是太浪漫了!你不觉得吗?日本人代替摩西做这种事情!”

尾崎善吉状极兴奋,挥着拳头又说:“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历史的修正作业’!历史让犹太民族四分五裂,我们就将那些裂缝缝补起来!我们日本人一定可以完成这件事!我感谢上苍让我生为日本人!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梦想这些事。这个构想并不是我自己想出的,但我愿为这工作奉献一生,死而无悔!因为我们是日本人,所以能够替希勒收拾残局:也因为我们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日本人,所以更应该这样做!”

尾崎停下来,叹了一口气,然后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好象是因为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过热情,才感到不好意思的。实际上,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是极其认真。不过现在那眼神又恢复原来那种轻松的样子。

“当时我一直在梦里描绘这幅规模庞大的蓝图。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事实上,那是一个充满梦想的时代!”

“结果还不是一切都成泡影。”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人,那个时代特别多。有许多人象我一样怀着年轻人的梦,但愚蠢至极的低能儿为数更多。那个时期的造反两字,就和死亡具有完全同样的意义。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加藤回来了。”

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房里来。这人头发很长,给人的印象是他很快活。尾崎吉告诉他说,我就是那位关根先生。只是这么简单的介绍。

“你也遇到麻烦了吗?”加藤说,“这位尾崎先生只因为想到一些莫名其的事,就一直找别人的麻烦。不过你可以放心了,因为我回来了,接下来的工作由我来做。啊,已经写这么多了呀?”

我对这位加藤很有好感。接着我又帮忙写了一些,直到两点半才起身告辞。我预计三点多可以回到公司。尾崎善吉帮我穿上外衣,象西洋人般和我握握手。

“多谢!多谢!关根先生,突然麻烦你做这些奇怪的事情,真是多谢你了。亏你的帮忙,看来今天以内就能把这些名单抄完了。”

“能够帮得上忙,我觉得很高兴。”

“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要让紫电改飞翔在日本上空。和以色列建国计划比较起来,这个梦想稍微小了一点,但我必定实现给你看。做不到这件事就表示战争尚未真正结束。到时我一定寄一张招待券请你来观赏。”

“这是我的荣幸,我一定前往参观。你这个会相当有趣,以后我要经过这里,可以顺道进来拜访吗?”

“哦,随时欢迎!下次不会再让你抄什么姓名地址了。不过以后可能又会搬家也说不定,因为这里实在太窄了一些。但如果搬家,一定会将新地址通知你的。”尾崎善吉说。

我向尾崎背后的加藤轻轻点头,然后走出了这个连冷气和电话都没装的紫改研究保存会的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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