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洗洁异于常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在动脑筋思考问题时,一定要吃些水果。

他的这个特点,当初让我非常难以理解。有一次,刚好有个难题,一时无法破解,他发誓,要在两、三天里拿出答案来,结果那段时间,他一连几顿饭都不肯吃,我劝过他,说这样会损害身体,他便趁势向我,提出一堆要求,不是想吃甜瓜,就是想吃橙子,要不就是草莓和猕猴桃,连续几天,吃的都是水果。偶尔,他也会面色苍白地,走出自己的卧室,吃几块热点心或者巧克力充饥。每当这时,我无论对他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我还得好好看紧桌子上的茶杯,防止他一把捏碎了。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就像梦游症患者似的,三口两口把饭吃进肚子里,又回到他的小屋,关上门不再出来。

可是这回,他提出今天傍晚要去浅草,现在总不会又像冬眠的狗熊似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了吧?于是我便到横滨的街上去买西瓜。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在某一家商场的地下食品部里,居然买到了一个金黄颜色的西瓜。

回到家里以后,我把西瓜切好盛进盘子里。御手洗洁慢吞吞地从屋里出来了。看得出来,由于思考过度,他显得筋疲力尽,可是一听说有西瓜和柿子吃,他马上就变得神采奕奕,站起身来,大声唱起一首德文歌曲。我仿佛记得这段歌,是瓦格纳或者马勒的一首名曲,但是,反正他唱些什么,我也听不懂。

等到御手洗洁那东西唱够了,也吃完了,才转身对我说:“走吧,该上浅草去了。”

我们俩,各自穿上一件颜色相似的灰色夹克,大步流星地向车站走去。经过一家宠物商店门前时,御手洗洁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玻璃后的一箱狗粮对我说:“看,这就是那位阵内严先生!”

箱子上写着“爱犬营养维他王”几个字,旁边还画着一只狗的漫画。猛一看,画得确实不大像狗,却像是位刚剃过胡须的、眼睛大大的中年男子的模样。

我们换了几趟电车,来到浅草的街头。这时,太阳己经快下山了,我们前去寻找阵内先生开的那家“阵内屋”餐馆。走过仲世见大街后,我们穿过浅草寺,向寺门前的花圃方向走去。花圃大街的拐角处,有一栋古朴斑驳的木板楼,屋顶上方悬挂着的招牌上,写的正是“阵内屋”三个字。看来阵内先生的家,必是这里无疑了。

“阵内屋”正好位于浅草寺的西北角,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空地。寺门边用水泥新砌出一个不大的水池子,旁边还停着几辆小货车,几个人正在七手八脚地,往车上装着角铁和胶合板之类的建材。我想,这里一定刚刚举办过民间的祭祀典礼。

御手洗洁走到“阵内屋”的大门前,但并不急于进去,而是先绕着店的四周,慢悠悠地瞎逛了一圈。他走过花圃的白色大门,还有写着“浅草观音温泉”的,那座钢筋搭建的楼房边上时,都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半天,嘴里还嘟嘟嚷嚷地,不知说着什么。

“喂,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我是说,这一带的木头老房子,看来就剩阵内先生家这一家了。这条传统的浅草大街,现在己经面目全非,进入钢筋混凝土建筑时代了,可是在我看来,这些房子,还显得不伦不类,徒有其表,传统的内涵却失掉了,实在让人惋惜。这种现代化,我看不要也罢。可惜往日江户的踪影,无处寻觅了。”

这些话听起来,仿佛旧时代遗老遗少的悲叹。我也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正如御手洗洁所言,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钢筋水泥砌成的四方形建筑,已经找不到旧时浅草寺迷人的风景了,只有那座鲜艳的红色五重塔,经历了光阴无情的洗磨后,依然巍峨耸立,在树丛中隐约可见。最近这些日子,我们多次与浅草这个地方打交道,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喂,你看,爱犬的健康美食来了!”御手洗洁小声地说道。

阵内严先生正从店里,笑容满面地迎出来。看他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确实让人马上联想起,狗粮箱子上的那幅漫画,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先生!御手洗洁先生!……”他大声喊着,一溜小跑过来,御手洗洁也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不得了了,先生!……那位由利井老头他一一”

“他怎么啦?”御手洗洁一愣,大声问道。

“他搬走了!……”

“回去了?”

“是的,刚才我回到家,上二层一看,里面己经人去屋空,连家具也没有了,可能是由利井先生搬走了吧。”

“你太太没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她说,来了一辆货车,把家具全搬走了。”

“来搬东西的,一定是他的儿子吧?”

“好像是,我妻子是这么说的。”

“那么,请你赶紧给由利井家打个电话问问,向他确认一下,是不是他把老头接走了。”

“好的。”阵内严转身,又是一溜小跑地回去了。

这片房屋中,就数阵内屋最破旧不堪,泛着黑色。我们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

我们走进店内时,阵内刚刚打完电话,把话筒挂回放在里面,绣花垫子上的电话机上。

“问过他了,先生,说是己经接回家了。他儿子说,给我们添了大麻烦,所以想早点儿接走。”

“嗯。”

御手洗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边答应着,一边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也像他一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来一串我们家的关东煮尝尝怎么样?”

“不用了,阵内先生,有空慢慢品尝也不迟。请问,自从由利井源达先生搬进来,到现在离开为止,也就是从九号到今天的二十一号,总共不过十三天时间,对吧?”

“是的。”

“仅仅住了十三天,就花了一百七十万,嗬!……今天又什么也不说,便匆忙搬走了……”御手洗洁说着,忽然抬头问道,“由利井先生的家,我记得是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对吧?”

“没错。就从那边花圃中间的道路穿过,一直往言问大街方向,慢慢地走下去就是了……”

“那好,我知道了,我对浅草这片地方,本来就不陌生。现在,我们想上由利井先生家去看一看,过一会儿再来找你。好了,待会儿见吧。”

御手洗洁站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阵内屋的门口不远处,就是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花圃大门。傍晚时分,这里反倒显得阴森森的,像是随时可能从花丛中,跳出一个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中,盛装打扮的“一寸法师”来似的。

天已经暗下来了,沿着小巷往前走,一路上能体现浅草独特风情的景观,反倒渐渐多了起来。路两边成排的、小巧玲珑的日式民居,虽然进型和颜色各不相同,但相临两户人家之间,只隔着一道墻,因此,没有哪户人家,还在门口留有院子和草坪的地方。家家户户只能在大门外,沿路边摆放各种盆栽和花草,但并不显得高雅和美观。因为这些植物,也和房子一样,透着一种老旧的暮气,而且泛出黑色,仿佛在向路人诉说着,自己生活的艰辛和困顿。这里成片的民房,都是借用浅草寺的地皮修建的,正因为这样,各家各户也就没必要,再留下院子和草坪的空间了,浅草寺就是他们最好的共用后花园。

自从江户时代起,横跨神田川两岸的浅草,就成为夜晚最好的享乐去处,而如今这个传统,也仍然保持了下来。古时候,拥有武士身份的上等人,可以修建宽敞的豪宅,在鲜花绿草的簇拥下,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而身份低贱的百姓们,只能拥挤在由领主们划定的、狭小的贫民窟里度日。

我正沉醉在怀古的遐想中不能自拔时,突然听见御手洗洁大声对我说道:“不,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石冈君!”

我吓了一跳。又听他继续说道:“那些武士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们的庭院和花园虽然大,可那是为了一旦发起战事的时候,而事先准备好的战场,这个常识你应当了解吧?……这些有身份的武士,统统称为‘旗本’,为了随时阻止江户城里出现战事,领主和诸侯们规定,他们每天晚上,必须回家待命。而且,武士的身份地位越高,晚上越不能外出游玩,更不用说在外留宿过夜了。不但他们本人,要遵守这些规矩;连他们的夫人,也要进守更苛刻的规矩,有些武士的妻子,甚至一辈子不得在外面露面,连上街逛逛都不行。你想,终生只能待在自己家里,连门都不让出,那是什么滋味?……我看,几乎就和被锁禁没什么区别!让我去过这种有钱人的生活,我才不干呢!”御手洗洁略显激动地说着。

我听了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可是心里又感到疑惑重重,难道连我内心正在想的事,也被御手洗洁看透了不成?

我正想问问他,御手洗洁又对我说:“快看,前面就是由利井先生的家了,嗬,这房子可不小,是栋钢筋水泥建成的四层小楼呢。一层开了家茶馆,地下是卡拉OK酒吧,叫做‘红蔷薇’,家里的大门设在二层。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御手洗洁一边说,一边向这栋房子走去。

上了台阶来到大门口后,他先按下了门铃。只听里头传来女人的应答声,接着,装饰得十分漂亮的沉重大铁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一缕光线从屋子里照了出来,还能听见门后拴着的铁链,咔嚓咔嚓地响了几声。

“来了!……”

灯光下,门缝里露出一张中年女人没化妆的脸。她的头发显得乱蓬蓬的,满脸警惕地朝我们俩打量了一番。门内飘出一阵做晚饭的气味,不远处浅草寺里的钟声响了起来。

“晚上好!……”御手洗洁满脸堆着笑,上前打了个招呼。

“找我们什么地干活?”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想来了解一下,住在这里的由利井源达老先生,最近服过的药物的情况。”

我一听暗暗吃了一惊,抬头看了御手洗洁一眼。

“他不在家,出去了。”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啊?源达老先生出去了?”

“是的。”

“到哪儿去了?”

“他临走时只留下话,说是上朋友家去。”

“晚上回来吧?”

“也许回不来。”

“哦,原来是这样……”

“没什么别的事了吧?……我正做着晚饭呢!”女人冷冷地说道。

大门又“咣当”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御手洗洁显得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走吧。”说着,又用手指了指由利井家斜对面的一家中餐馆,“咱们就在这儿的二层,随便吃点饭吧!”

我们在二层靠窗口的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由利井家贴着肉色瓷砖的四层小楼,就在我面前,可以看到他们家二层的一扇小窗户。

一边吃饭,我一边询问御手洗洁,怎么看今天遇上的这件事。他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我过问他正干了一半的事情,但偶尔心情好时,又愿意拿出来显摆一番。当我问到这桩案子的实质,到底是什么时,他这样告诉我:“浅草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遗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不但能探寻古代人物的踪迹,还有各种古代建筑,和古代流传下的风土人情。那位阵内先生,就算是这里的典型人物之一了,就好像时光倒流回江户时代的人物一样。我真想连他都捐赠给大江户博物馆。可是,这里遗失了的东西也不少啊。说起来,犯罪这种东西,就好像一座城市所产生的排泄物似的,与城市本身不可分割。纽约所出现的犯罪,大多与枪支有关;而伦敦的犯罪活动,大多又与诈骗活动有牵连;新宿和敢舞伎町一带,属于性犯罪多发之处;那么浅草这儿呢?这么一想的话,这桩案件的实质,不就很明白了?

“这条街上到处都充满了古香古韵。小街道的空气中,飘荡着晚饭的香气,老人们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回响在历史悠久的杂货铺和古董店间,甚至还有被柏油路分割成一块块的小草丛中,传来的虫鸣声。这一切,多么让人向往啊!

“当然了,这里也有那些围在空地上烤火的流浪汉、躺在冰冷的纸箱子里过夜的老人,还有世世代代在这儿,靠甜言蜜语骗钱的小混混和皮条客,加上那些流氓帮团伙里,可爱的小兄弟们,形成了这条街上黑暗的另一面。可以说,正是有许多传统的东西存在,才造就了这条街上的犯罪率居髙不下……这太好了!这柱事情解决起来,并不那么简单,我想,现在我们,还欠缺一个解开谜团关键的钥匙,所以,还暂时无法把这些事实,一个一个地串联起来。不过没关系,咱们先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会儿,再做打算吧。我总感觉,既然碰上了这么好的难题,不把它彻底解决掉的话,实在有点儿可惜。”

说着,御手洗洁凑近这家

中餐馆,那油乎乎的窗玻璃,双手支撑着下巴,往对面看去。

我也越过御手洗洁的肩头,饶有兴趣地观察起由利井家,二层的那扇窗户来。他们家是一座很结实的钢筋水泥建筑,窗框是铝合金的,玻璃后面,还装着木头做的推拉式格子窗框,在这些小小的装饰上,也能够看出浅草独有的风貌。

二层的房间里亮着灯,格子窗户上闪烁着荧光灯,和电视机所发出的惨淡的白光。

这时,一位看似中餐馆老板的中年男子,走近我们的桌子,给我们斟了两杯茶,御手洗洁便和他攀谈了起来。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人员。你认识对面这家住着的,叫做由利井源达的老大爷吧?”

“认识,就是由利井先生的老父亲,我对他很熟悉。”老板被御手洗洁一问,像是吃了一惊,站直了身子回答道。

御手洗洁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又说道:“我们目前正在下大力气,解决老年痴呆症的问题,上级为此也拨下来不少钱……”

“是啊,老年人得这种病的,可真多呢。”店老板赞同地附和了一句,脸上露出了十分沉重的表情。

“据说,由利井老先生的病情,己经很严重了,有时会在家里,莫名其妙地乱蹦乱跳?”

“是啊,这我也知道,病情可不轻,最近有时,都能听见他突然发病时,传出的惨叫声……”

“惨叫声?”

“是的,能听见他痛苦得大声叫喊。”

“经常发作吗?……”

“倒也不算太经常。”店老板老实地说。

“这几天你也听见他叫了?”

“刚才还喊叫过一阵子呢。”

“刚才?”

“是的,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吧。”

“以前也常有这种事吗?

“不,听他叫得那么惨,这还是头一回。”

“你能确定,听到的是源达老先生的叫喊声?”

“我想应该是他。除了他,也不会有人这么喊叫吧。”

“源达老先生是什么时候起变痴呆的?”御手洗洁点了点头,再度满脸严肃地问道。

“自从他搬到我们旁边来,就一直是这样了,我想,年头已经很长了吧?”

“搬到这里来?”

“是的。”

“这么说,源达老先生并不是这里的老住户?”

“不是的,自从他儿子宣孝先生,把他从养老院里接出来以后,他才住到这里来的。那时候,他就已经痴呆了,走在路上偶尔碰上他时,一眼就能看出来。”

“哦,是这样。那么,他发病时会跳舞,你也见到过吧?”

“是的,我也见到过一回。是在今年夏天,正好那天,他们家这扇窗户打开着,我偶然往里扫了一眼,看见老头子发病了,正跳舞呢。那样子实在太难受了。”

“是怎么个难受法?”

“整张脸就这么拧成一团,嘴巴像这样张得大大的,然后,一张一合的,舌头伸出来老长,那样子,真像是被魔鬼附上身了……太可怕了!……”

老板越说越大声,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御手洗洁己经站起来了。这时,对面二层的格子窗上,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跳着舞的人影照在上面,那样子,和阵内严模仿给我们的一样,两只手疯狂地舞动着,脑袋前后乱晃,样子十分吓人。

御手洗洁跑向店里的楼梯,下了楼。我也紧跟了上去。

我们出了中餐馆的门,穿过这条小路后,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由利井家的台阶,来到门前。餐馆的老板见了,也赶紧跟了上来。

“那好,你上前去把门叫开!”御手洗洁对老板说道。

店老板上去,一把拉开了门,果不其然,门里还拴上了铁链。老板对着门髙声喊道:“由利井先生!”

我和御手洗洁两人,背靠着墙躲了起来。屋里传来了脚步声,看来是他们家的人来开门了。我听见了铁链被拉开的声音。

“对不起,我是区政府的,得进去一下。”御手洗洁用他惯常的、不容置辩的语气,大声说了一句(不过说实话,平常他这副腔调,我根本就不买账),然后推开里面的人,硬挤了进去。

前来开门的,还是刚才的那个女人。

御手洗洁在门口脱下鞋子后,快步闯进里面的走廊。我一看,也顾不上犹豫了,紧跟了上去。左手边一间屋子的推拉门开着,一位身材髙大的男子,背对我们,坐在正开着的电视机前面。朝他的前方看去,我见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

站在这名男子前面的,是一个老人,他的脸居然肿得像一个吹胀了的气球,嘴巴一张一合,头不停地前后乱摆。这名男子用力去按老人的双肩,但根本就按不住。只见老人的双手,不停地乱舞,两只脚就像跳踢踏舞似,的跳个不停。

老人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完全睁不开,而更加让人害怕的,却是老人那一开一闭的嘴里,不断地有血水淌下来。虽说血并不多,但一直从嘴角流到下巴,又顺着脖子往下流到身上。老人手脚不停地挥动着,却一句话也不说。

“好了,好了,保持这个姿势都别动!”不知好歹的御手洗洁,迎着两个人走了过去,嘴里大声喊着。

趁这位男子一愣神的工夫,老人挣脱了他的手。御手洗洁上前,掀开男子的眼皮,凑近他的曈孔看了看。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谁?……你看错人了,我没病!”老人的儿子沙观着嗓子,力竭声嘛地叫嚷起来。

“放心,我没看错,宣孝先生,舞蹈病可是会遗传的。你平常有没有出现身体倦怠乏力,以及傍晚时分,发低烧的症状?”

“根本就没有!……我自己还不清楚?我绝对没病,混蛋,绝对没有!”

“那好,夫人,请让我也看看你的眼珠子。”御手洗洁猛地一转身,冲着那位女子说道。

“我不用看!我没病!……”这位夫人尖叫了一声。

“这就好。那么,请把老人扶好,让他躺一会儿吧。夫人,请拿床被子来,然后,把最近他服过的各种药的名字告诉我。”御手洗洁就像真正的医生一样,装模作样地对两人吩咐道。

“宜孝先生,这种‘舞蹈病’的起因,可是与中年以后的生活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我问你,源达先生以前在养老院里,住过很长日子吧?”御手洗洁帮老人的儿子一起,用手按紧拼命挣扎的老人,同时,以肯定的语调发问。

女人抱来被子后,御手洗洁腾出手,和男子一起,把老人抱到铺好的被子上躺下来。

“噢,是的,是的。”男子忙不迭地点着头回答道。

“哎呀!……这老头的劲儿可不小。你们家病人的情况,我还得跟福利科做汇报呢。他以前住的是哪家养老院?”

“幕张市的切止养老院。”

“噢,那地方条件不错,对老人照顾得也很尽心。特别是那儿为了预防老年人得痴呆症,而定期举行的老年人唱歌比赛,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特别是老年人合唱队,演唱的那首青蛙的歌,我还特地拉上我的同事们,专门到那里听过好几回。可是,你父亲的嘴巴怎么了?……好像完全发不出声了?”

“不,他偶尔也会这样,没关系,别担心。”这位当儿子的大声回答着。他回头一看,御手洗洁正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父亲的嘴唇,于是赶紧冲上前去,神经质地狠狠拨开了御手洗洁的手。

“噢,是吗?……我身上可没带着止血剂啊……这样不管可不行啊,他连嘴都张不开,可是看起来血己经不再流了。”

“跟你说没关系!没关系!……”由利井拼命拦住他。

“嗯,现在好多了。再给他盖床被子吧。哦,这儿还有不少剪下的报纸呢。”

御手洗洁说的话,又让我吃了一惊,我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镜框,里面全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块文章。

“新桥的‘兰樱珠宝店’重新装修后,举行盛大的开张典礼。英国王妃明早将赴‘兰樱’,选购珠宝饰品……哇,真不少。这里还写着兰樱珠宝店里进了贼;兰樱打算向画廊经营方面扩张……全都是和‘兰樱’这家珠宝店有关的报道啊!”

“我家祖上,也世代经营着一家有名的珠宝店,可是在战争中,已经毁于一旦了。”那儿子惋惜地说着。

“噢,是这样。看,他现在安静多了。夫人,麻烦你把源达老先生最近服用的各种药,拿来让我看一看。”

“是医院给他开的那些药吗?”

“是的。”

夫人打开柜子,取出一个装紫菜卷的罐子。御手洗洁接到手中后,弯腰把盖子打开。里面有好几个药袋子,和一些用透明食用胶囊包装的药丸。

“品种可真不少啊。这些全是医院开的药?”

“是的,都是那边那家综合医院给开的。”

“嗯,是这样。不过我想问问你,由利井先生,你不希望你老父亲,再这么胡乱跳舞吧?”

“要是能那样,当然再好不过了,我做梦都盼着他好起来呢!”由利井宣孝看上去,几乎要对天起誓了,“可是带他看了这么久的病,一点儿也不见好。大夫说,这种病至今还找不到原因,因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也实在被他弄得焦头烂额了……”

“那好办,我来帮他治吧。我最近发现了一种办法,对付这种病效果非常好,不过,治疗时得需要一块大玻璃板,你把那个镜框借我用一用。请把它从墙上卸下来吧——对,就是它。”

“是这个镜框吧?”

“对。请拿块布,帮我把上头的灰擦干净,然后,再翻过来,把后头的按钉打开……对,就这样。请把玻璃板卸下来,就放在这儿。”

只见御手洗洁端着玻璃板,朝着身体不断抽搐的由利井源达老先生,肿得跟猪头似的脸上,狠狠地扣了下去,而且还把自己的上身,也慢慢压了上去。

老人的鼻子被压得喘不过气,十分痛苦,拼命挣扎个不停。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

“喂,你怎么能这样做!……没看见老人已经难受极了吗?”他儿子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冲着御手洗洁大声嚷嚷着。

我很理解他的怒火,因为实在没见过,像御手洗洁这么胡闹的。

“你们就放心吧,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不这么做,就治不好,请你们再忍一忍。”

老人终于受不住了,大声哭喊着叫了起来,嘴里哈出的气在玻璃板上,留下了一片雾腾腾的小水珠。他的手脚乱踢乱舞,嘴里发出了像鸟叫似的怪声,身子一伸一缩地抽动了起来。

“哇!……这可不行,全身已经开始痉挛了,要咬着了舌头,可就难办了。”

御手洗洁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抓起放在榻榻米上的剪报,揉成一团,往老人的嘴里一把塞了进去,同时,他把手里的玻璃板放在一边。老人被堵住了嘴之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地挣扎着。这时,御手洗洁却站起身来,十分自信地对大家宣布:“好了,这下子我想他不会再跳舞了。”

我们听了都愣在一边,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御手洗洁丢下大家,自己快步向大门口走去,我和中餐馆的老板,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好看,几乎是正圆的……”御手洗洁若无其事地赞美起天上的月亮来了。

我们回到那家中餐馆里,付过饭钱后,转身离开了浅草这条小巷,脚边传来一阵阵虫鸣声。

“你告诉他们说,那老先生以后不会再跳舞,这是真的吗?”

“那当然是真的。也许明天还会轻微发作一回,但从后天开始,肯定不会再跳舞了。”

“你就用玻璃板那么压他几下子,就能把他的病治好?……真有那么灵吗?”

“那当然了!……我那么一试,就知道他的舞蹈病,不是装出来的。”

“噢……原来你假装治病,目的却是试探他的病,是不是装出来的啊!”

“不,只是顺便捎带着看看真假而己。”御手洗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否认道,“不管怎么说,这回那个老人,是不会再跳舞了。”

可是我仍然不肯相信。要能那么几下子,就治好一种如此奇怪的病,那御手洗洁不就成了神仙?

“你使用的是类似于催眠疗法的医术吧?”

“反正也差不多!”御手洗洁又极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接着呆呆地考虑起了别的事情,“总之,从一个钟头前开始,我已经对这桩案件,有了些朦胧的想法。现在,我们回到那位可爱的阵内先生家里去,温上酒,好好喝几盅,晚上再慢慢琢磨,这其中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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