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严出生于中医世家,祖上据说一直是开大药店的大富商,文革时期因此曾被批斗,从事中医至今已有四五十年了。妻子早逝,几十年来,未曾再娶,现在,退休在家中。膝下只有一女田菊。

而田菊提供她父亲阻止她和韩千寻交往的原因,经过调查,已被证实。她母亲,即田严的妻子死于几十年前的一次医疗事故,医生误用药物导致其死亡。

此事对任何一个人打击都很大,宫政也经受过早年丧偶的痛苦,深有体会。不过,他倒没有像田严一般迁怒于人,更没有因此对某人某物产生偏见。

空气里的中药味从鼻孔侵入,浸透心肺。中医医生少有生病,可能缘于自身常年吸收许多中药的气味,才使免疫力增强,自然长寿。

宫政和聂成德看到七十岁的田严时,都有同样的感觉。老者显得很精神,目光深邃,身体健康,只是步履略微缓慢。

他对宫政和聂成德的到来并不欢迎,表情里透露出极其讨厌的神色。从他没有给客人倒水,只是默然地坐在沙发上,就可以看出。

“有何事?”他淡淡地问,压根就对警察的到来,莫名其妙。像他这种还在家里给死去几十年亡妻设着灵堂的封建迷信老头来说,警察临门也是不吉利之事,尽量避讳。

“关于件案子,询问一下您。”聂成德微笑道。

“哦。问吧。”

“谢谢您的配合。您有一女儿,大学老师,是叫田菊?”

警察突然提到他的女儿,而并非询问自己的情况,令老者颇感意外。他缓慢地点头,疑惑地盯着聂成德。

“您女儿是否曾经与一位叫韩千寻的人在大学时期恋爱?”

“田菊大学时期是谈过一次恋爱,那人的姓名,不曾记得。”老者吐字很慢。

“韩千寻。”

“好像是这个名字。”

“您女儿现在和他还有联系吗?”聂成德故意试探。

“您这是什么话!我女儿已经嫁人,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田严有点生气,声音突然变大了。

“听说您当初是反对他们在一起,并且极力阻止。不知何种原因?”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便相告。总之,我个人不喜欢他。”老人对此问题反感,只做简单的应付,似乎不愿意谈及那个人和那件事。

“是因为您的妻子死于医疗事故吗?”聂成德干脆讲出田菊提供的原因——她认为父亲是因为母亲死于西医的误诊,仇视西医,故而讨厌学习和从事西医的韩千寻,将他们拆散。

老人的脸色变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他始终忘不了那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推车上。她曾经无数次朝他美丽地微笑,曾经无数次带给他幸福与快乐。然而,西医的疏忽,夺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下意识地用余光瞟一眼墙角那边妻子的灵位,眼露悲戚之色。

“我们之前询问您女儿田菊,她称您因为韩千寻的西医身份而阻止他们交往,是如此吗?”

“能否告之你们为何总是询问我女儿的情况?”老者没有回答此问题,反问道。

“咳咳。”一直没吱声的宫政此时终于开口,肃然地对他说,“因为关系到一起重大的案件!”

“啊!”老者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听到这句回答,他的态度终于没有刚才那么生硬,开始很认真地回答问题。他大概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接下来,仍旧是那几个问题。虽然我在这里并不想过度浪费大家的时间,但是这几个问题不仅是关系作案时间,同时,也将作为比较法的数据,对三名凶嫌案发时的行踪进行比较,推导出最可能作案的疑犯。

“5月8日、9日,您在哪?”

田严的回答:“从5月4日到5月10日,整一个星期都在温州参加义诊。”

“什么样的义诊?”

“由红十字会、省医协等组织的长三江地区老中医义诊。”

“本市只有您一位参加?有陪同人员吗?”

“不止我一人,本市一共三位。”

“能否分别提供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我只能告诉你们姓名,地址不甚清楚。王福、幸福的福,还有刘光荣,他跟我住一屋。”

聂成德将姓名记下,他们是有名的老中医,应该不难查找住址。

“去温州是坐火车,还是汽车?”

“火车。我受不了长途汽车。”长途汽车过于颠簸,多数老年人不喜欢乘坐此交通工具出行。

这么一来,如果一旦证实他在温州义诊,一日都没有离开,这就足够证明老者田严不可能前往两地寄信。

温州位于浙江省最南部,离寄信地点浙江湖州、江苏扬州的路程比本市到两地的距离还远,根本无直达火车。乘坐快客的时间:温州至湖州单程大约需5小时,温州至扬州单程大约7小时。如此的年纪,肯定不会自驾车,也不可能自驾车前往。

“5月13日下午3点至5点,您在哪?”

“在家。一般都在家里,我已经退休。”老者语气平缓地回答。

“5月15日下午5点至6点,您在哪?”

“5点钟可能在外面散步,也许回家做饭。”

“没有人陪同?”

“孤身一人。”

聂成德点点头,记录下来。两名死者的被害时间,他都无不在场证明。这倒也不奇怪,一位退休老人不用上班,每日都闲暇得很。

老者的口气有点敷衍了事,也许他有不在场的证明,只是记不清楚,随口应付,神色颇为坦荡。

“这两个人,您认识吗?”聂成德递上被害人张天宝与孙建的照片。

老者眯着眼睛,拿起一张远远地端详,再拿起另一张,同样看过后,思索片刻,“胖的,不认识。另一个,他应该是叫孙建。”

“哦……孙建,您认识?”

“嗯,他几年前追求我女儿。”

“另外一个人,您不认识?”

老者摇摇头。

“您再好好想想?”

老者再次拿起张天宝的照片,放在远处一边凝神注视,一边舔着干巴的嘴唇。宫政和聂成德静静地等着他回想,周围一时安静许多。

“冒昧地问一句,他们怎么了?”老者摇头后问道。

“嗯……被杀了。”聂成德拖长音符。

“哦。”

老者的脸上浮现一丝惊恐,难以判断是对死亡的敬畏,还是对此事的意外。刚才聂成德说到“重大案件”,他大概已经猜测到是命案,警察口中的重大案件一般都是指命案。

“我们正在查一起凶案,其中一名被害者叫张天宝,就是此人。您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老人茫然摇头。

“可是,被害人曾经给您的手机打过两次电话,分别在5月5日早晨与晚上。”

“哼!是有这么个陌生人打给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老人对此问题的回答丝毫不慌张,反而略带讥讽。

“是这样。那他与您交谈些什么事情?”

“隐私。无可奉告!”

“敲诈吗?”

“啊?”老者吃惊地看着他们。这次,显然是真的吃惊了。

“他向您敲诈,用您女儿和别人偷情的照片向您勒索钱财,对吗?”

老者此刻的脸色异常阴沉,极其不悦地望着茶几,默不作声。他的情绪显然已经发生变化,被问及被害人敲诈一事,使他忐忑不安。他在温州义诊的那天,5月5日,确实接到勒索电话,声称他的女儿和别人偷情。他起先不相信,以为是电话骗局。不过,对方报出了男子的名字——韩千寻,这不得不令他惊讶,毕竟这个名字已经消失10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这才确信那名10年前被他赶走的年轻人又回来了,且已经纠缠上了他的女儿。

“您没有给被害人钱,为何也不报警?”

“家丑不可外扬!”在追问下,老者极不情愿地吐出六个字。

“那您什么都没有做吗?”

“你们什么意思!是说我杀害勒索者!哼!天大的笑话!晚辈的事情自有晚辈自己处理,小菊喜欢和谁在一起,自有她的道理。我不给钱,也不报警,难道不可以吗?”

“呵呵!”聂成德干笑两声,被反问得有点尴尬。

人家说得也没有错,自己的女儿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那是她的自由。老爸当然是站在女儿这边,而不是女婿那边。不过,十年前田菊与韩千寻交往时,田严极其反对,这次处理此事的态度倒是意外地宽容。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孙建?”

“他,同在一座城市,偶尔会碰到。他不是什么好种。”老者直言不讳。

“您对他的看法似乎不怎么好?”

“哼!我女儿嫁给别人,他就翻脸。你说是什么人!”

“他因此到您这里闹过事?”

“闹过。他还扬言要让我不消停,砸我的房子,杀掉我!都说过。”

“您恨他?”

老者突然停止回答,看看聂成德,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往套子里钻,回答便没有那么坦诚,收缩性地回答:“恨,怎么恨!都快十年过去了。”

“您最近是不是去找过他?”

“你们什么意思啊!”老者大概意识到警方怀疑他是凶手,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宫政突然说:“您和他不是有矛盾吗?”

“你是说我一个70岁的老头去杀人,杀掉孙建,还有那个什么宝,这两个年富力强的男子?混账!等你活到70岁,你看看你有那个能力没有!现在的警察都怎么了,不用脑子,怀疑到我老头身上。”老者田严为自己辩护的同时,教训起警察。

其实,他平时没少教训人,老头脾气古怪,异常严厉。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宫政在一旁冷眼瞧着田严,没有说话。聂成德连忙安抚他,通常由宫政挑起来的火头,都是由他负责扑灭。

“那你们问这些是在干什么?”

“我们只是作为参考,凡是涉及到本案的相关人员都需要协助回答这些问题。”

“哦,这个我明白。”老者的语气才放松许多。

老年人的脾气就是怪异,捉摸不定。不仅是老者的脾气,还有屋内的药味,也呛得他们很难受。问话的局面越来越尴尬,最后,以双方相对沉默而告终。

他们离开老者的住所后,各自深吸一口气,将肺部的药味换出。

“寄信时间,他在温州义诊,应该是不在场的证据。”聂成德翻开记录说道。

宫政低头躬背,消沉地往前走,再也无话可说。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在极度期盼的心情下坠入谷底,而且,还是一坠三次。

聂成德瞅瞅宫政阴沉的表情,安慰道:“这个证据还需要证实嘛!”

此话丝毫没有给宫政带来希望,他难得叹了一口气,“你看那老人家像是撒谎的吗?”

“你总不会希望他是凶手吧?”

“不管是谁,总要有一个。现在倒好,一个都没有。”

老者田严无杀人时间的不在场证据,但是,有两次寄信时的不在场证据。这同样能够初步排除他的嫌疑,宋词密码信确确实实是从湖州和扬州寄出,而他不可能出现在这两个地方。

温州义诊确有其事,田严确实参加了,随后即被证实。

他们拨打了义诊负责人的电话,得到如下答案:

“田严在义诊期间有没有请假?”

“没有。参加义诊的老同志没有一位请假,每日都按时参加义诊。”

“你确定他整一个星期都在?”

“确定。”

毫无疑问,寄信时间5月8日和9日,田严一直在浙江的南部温州。

从浙江温州到浙江湖州,利用下班时间(夜间)往返是足够的。从浙江温州到江苏扬州,利用下班时间无法往返。但是,他们还是去求证了田严夜间是否离开。

刘光荣和田严在义诊期间是同寝,这是田严提供的信息,得到义诊负责人的证实。

宫政和聂成德通过医药协会,找到了刘光荣的住址。刘光荣与田严一样是退休的老中医,拜访时,他亦在家中。

“警察找我?什么事情?”当时刘光荣带着老花眼镜,正在读报。听他们表明身份后,他缓缓摘下眼镜看着他们,露出疑惑的神情。

“关于上次义诊的事情,需要询问您。”

“哦。”刘光荣点点头,“请坐。温州的义诊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实际上是一起本地的案件,其中的细节牵扯义诊的事情,需要询问您。”

“案件?”老者刘光荣皱皱斑白的眉头。他的语气比田严略微柔和,脸部同样好像一副难以动弹的老树皮。

“田严,您认识吗?”

“他,认识。几十年的朋友。”

“这次义诊,他也参加了,听说和您住一个屋?”

“是啊,跟我住一块儿。”

“他每天都按时就寝吗?一天都没有离开吗?”

刘光荣笑了,“我们俩都是老棋迷了,好不容易凑到了一块,每晚都得杀几盘象棋,非杀出个你死我活才睡觉。我肯定他每晚都在。”

“他参加义诊期间,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反常举动没有。不过他好像不是很高兴参加这次义诊,毕竟年纪大,不乐意出远门,跟我抱怨了几回。”

“参加义诊不是个人自愿吗?”

“名义上是这样。不过,本市的老中医仅此几个,总要有人去参加……”刘光荣笑得有些深意,省略了半截话没有说。

就此他们已经无话可问,绞尽脑汁也没发现明显的漏洞,宫政和聂成德搭档十多年,还没有哪个案件如此令人无奈。

“警官,他出什么事情了吗?”刘光荣紧锁眉头疑问道。

“没有,只是涉及一个普通的案件。你和他多年的朋友,他这人脾气怎么样?”

“他的脾气有时顽固,我也顽固,偶尔会较上劲儿。老田,人总的来说不错。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交往几十年。”

这最后的陈述宣告他们无功而返,就是一点点隐约微小的希望也被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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