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吉敷竹史常常在工作告一段落之后,独自徘徊在银座后街,进出那里多如繁星的画廊,尽情欣赏着小画家们的画。

他本来没有这个兴趣,恰巧在之前的事件里,认识了日本画家大浦日出人,之后就染上了参观银座画廊的癖好了。

出于那么一小点点怪脾气,吉敷竹史喜欢出入的画廊,不是阔气一流的大地方,而是和与大浦结识的日动画廊类似,在后街繁华的商店夹缝中,隐秘存在的小小画廊。

其中有一条西五番街,位于电通路与银座路之间,吉敷竹史尤其喜欢它。他常常从四丁目沿着这条小巷,缓步往新桥方向走去。深夜时分,街上的酒客与陪酒女郎,络绎不绝,到了午后,才又安静下来。

此时日头微倾,街道悄然沉寂在西侧一片大楼的阴影中,仿佛藏着某种诡异。这条街上少有车辆通行,只能看见形如酒屋的手推车小店,嘎吱嗔吱地移动着,吸引着穿制服的漂亮姑娘们。圣诞节刚刚过去,街道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这样静谧的午后,最适合独自进入后街的画廊,默默地欣赏墙上的一排排油画。或是无名画家笔下的田园风光,使人仿佛置身于篱笆间,亲身感受他们不为人知的乡间生活:或是北海道画家所绘,戏斜的夕阳照耀下,海岸边的旧船坞,使人想起去过无数次的北海道的风景,牵动人的回忆,诱人再次踏上旅途,享受一个人漫步在清寂海滩边的景象。

播步于这条大都市的古老街道内,吉敷竹史一次次地沉溺在遐想之旅中。一旦黑夜降临,大都会独有的空虚,便夹杂着酒精、挥霍与虚荣,占满了这条小街。只有在霓虹闪烁前这段微妙的时间里,才能窥见这条街上,令人钟爱的真实面貌。

吉敷竹史闲游在西五番街,视野左面是一幢高大的、却被污浊的旧大楼。红砖的颜色早已退去,窗棂沾满了泥土和尘埃,墙漆斑驳。

这幢大楼叫做交询会,是幢战前建筑,从空袭中幸免于难。楼里有一家叫做“无忧宫”的酒吧,据传,名字是某位著名文学家取的。像这样的传闻,吉敷竹史听过不少,但并没有进去过。

吉敷竹史倒是很喜欢这座老旧的建筑,也曾走进大门,爬上旧时代的楼梯。他认为这是座能全面象征银座面貌的大楼。银座并不仅仅有光鲜奢华的街道,它还透着古败的气息,记载着旧时代二等贫困国的耻辱回忆。走在街上,仔细观察,到处都残留着这样或那样的印记,丝毫没有青山和原宿那样,朝气蓬勃、昂首挺胸地面向世界的气势,仿佛受控于某种力量之下,使人感到羞耻。这幢大楼也是这样,犹如一味卑躬屈膝、不知不觉间就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典型的伦敦红砖建筑相比,它透着一股毕恭毕敬的味道。

交询会大楼一层,有一间尾濑美术展览室,也是一家小型画廊。吉敷竹史以前就注意到,那儿的客人很少,环境清幽,店内只有一位老人,常在室内屏风的遮蔽下酣睡。

冬日惬意的午后,天气晴朗,阳光随时间的流逝,渐渐地从脸上落在了肩上,使人不想走入昏暗的屋内,而想再继续闲逛下去。吉敷竹史已走过画廊数步,看见前方挡着一辆清凉饮料公司的大货车,不得不停住脚步。于是他转回尾濑美术室,推开了玻璃门。

进门踏上门口放置的金属板,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只黑猫突兀地从眼前飞蹿而过,显然是受了惊吓。没想到,银座中心,居然还有人养猫,吉敷竹史感慨着,感到有些奇妙。

吉敷竹史此刻的心情,从后来遭遇的一系列事情来看,竟像是微妙的暗示。动物这种东西,不管周遭如何危机四伏,它依然可以生存下去,真是顽强无比。

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吉敷竹史朝着画廊内部、荧光闪烁的幽暗处迈出脚步。

画廊只有约六叠大小,室内十分狭窄,两侧靠墙摆放着数张铺着白布的桌子,上面展示着金色和银色的金属工艺品。墙上挂的画,比起之前去过的几家,真是少之又少。吉敷竹史还以为:这些画也是展示品,仔细一看,居然连署名签都拆掉了。看来这里正在进行金属工艺品的专门展览。整座画廊内空空落落,没有一丝生气!

吉敷竹史自认不是个能理解立体艺术的人。虽然以前也曾欣赏过高达两米、以茶色铁屑焊接而成的前卫雕塑作品,但却丝毫没有被它感动。没有共鸣,渐渐地,他远离了这类作品。

虽然有点“皇帝的新装”的味道,但是,吉敷竹史并没有开口评价这堆铁屑,更不想和周围人,争论其艺术造诣的长短高低。

正因为如此,吉敷竹史决定:随便逛逛就离开。他想看的是印象派绘画,而不是前卫的雕塑。但这里展出的工艺品,和吉敷的想象并不一样,没有特别前卫的感觉。不是那种庞犬得、就像出土文物一样的东西,所有的工艺品都能直接搁在手心上。主题也是像“旋转木马”、“捉老鼠的猫”这类容易理解、比较受欢迎的居多。

吉敷竹史总算松了口气,作品的表达一如其名,具体而形象,像玩具一般十分可爱。

吉敷竹史从容地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展览室的最里面,然后转身,向通往街道的玻璃门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再一次转头,走向入口附近的那件工艺品。

这件作品很轻,和其他掌心大小的工艺品相比,显得更加玲球娇小。

这是一座金色的桥,放在四角折起的光面银布上。从侧面看,桥身呈T字形,状如陀螺,竟然可以旋转,桥上站着一位身穿十二单衣,迎风而立,裙裾飘飞的女子;两岸的一侧,还有一片小松林,制作得精密而细致。画廊中荧光灯幽幽地照着,没有放大镜,只能看见工艺品朦胧的轮廊。然而凑近了细看,小小女偶的脸上,竟然可以分辨出悲凄的神情。

吉敷竹史感动了,不知不觉间,已经呆站了很久。真是件极致的作品!

画廊里陈列的所有工艺品里,仅这件最微小的作品,以它难以名状的力量,瞬间震撼了吉敷竹史。吉敷感到无法动弹,周身仿佛被金线束缚。他在这毫无生气的狭窄画廊里,独自一人,在这一隅久久地静静伫力着。

金桥前有一枚塑料套签,里面有一张白纸写着“羽衣传说”四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写明作者。

吉敷竹史站着站着,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件雕金作品,利用非常细致、精湛的技术,再现了一则当地的传说。而这些要素,则通通指向了一个人——那是令吉敷竹史总也无法忘记的、他那十年前离异的妻子——加纳通子。

吉敷竹史愕然了。本以为自己早将前妻的事情,遗忘殆尽,却没想到,竟然在看到她的雕金作品时,久远的记忆再次被唤醒。如此强烈的震撼,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简直哭笑不得,身体却只能如凝固一般,僵直地矗立在那里。

不过,吉敷竹史弄错的可能性也很大,也许这件“羽衣传说”的作品,并不是出自通子之手。

通子喜欢把民间传说作为雕金的主题,比如夕鹤传说和爱奴传说。她的作品一定是金色的,因为她讨厌银色。她似乎说过讨厌银色的理由,但吉敷竹史不记得了。而且,她的作品一直很小巧,因为她喜欢玲珑而精致的东西。

吉敷竹史所知的,就只有这些。可世上还有很多和她爱好相同的人,何况通子有这个爱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她早就变了。在内心深处,离异妻子的存在感,竟然如此强烈,这令吉敷竹史感到万分惊讶。

其他工艺品,无一例外都标有作者的名字,有的甚至还贴出了作者的住址,大部分是在东京都。然而只有“羽衣传说”,不要说住址,连作者的名字也没有。

吉敷竹史向画廊深处的屏风走去,望了望阴暗的角落。那位以前就看到过的管理员,此时正坐在桌边写字。

“喂,打扰一下。”吉敷竹史开口唤他。

老人好像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颤,立刻抬起头。

这种反应出乎吉敷竹史的预料,是因为他每天都坐在这里,没什么客人跟他搭话呢,还是被他那充满着刑警威严的响亮声音吓住了?……短短几秒,吉敷竹史的脑中,就闪过了好几个念头。

“我想问一下这里的展览品……”

毕竟是私人的事情,吉敷竹史礼貌地小心询问。老人一言不发,似乎在猜测着吉敷的身份。

“就是这一排最靠门的那件‘羽衣传说’,好像就那件没有标明作者吧……”

“你跟我说也没用。”老人直直地盯着吉敷竹史的脸。

“能査到作者的名字吗?”

“你打听这个干吗?”老人强硬的口吻里,透出排斥的意味。

吉敷竹史不得不出示了警员证。

老人脸上立刻浮现出微笑,拼命皱起脸上的褶子,做出亲切的样子。

“你问作者的名字啊……”他连忙应声,直起腰板,打开钢制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份复印文件递给吉敷竹史。上面写着:

世田谷区代泽1-1-30-403,木托雕金工作室。代表:牟东里美。

上面还印着列有作品名和作家名的表格。

“这个工作室,租了一周场地,什么也没有和我说。你要问的话,只能找这位牟东代表。这是她的电话号码。”说着,老人把登记簿递给了吉敷竹史。

吉敷竹史拿起文件,迅速浏览了一下。

“那个……不嫌弃的话,这个请您拿去喝吧,我这里还有咖啡。”老人赔笑道,递过去一罐咖啡。

吉敷竹史浏览着表格,看到十三号作品“羽衣传说”一栏,这里同样没有署名。

“是调査什么事件吗?”老人依旧保持着故作亲切的笑容间道。

吉敷竹史没有给出回应。

“警察先生也是,过于谨慎了点呢。”老人意味不明地说。

吉敷竹史走出西五番街,去往八丁目区域。已经是十二月,银杏落叶的季节了。交询会大楼一角的十字路口,石梯上覆盖了满满的一层银杏树叶,残阳射出的微弱光线,倾斜地落于其上,在表面镀上了一层金辉。

吉敷竹史踏上掩盖道路的落叶,走进公用电话亭,给刑事课打了通电话。小谷刑警报告说:工作已告一段落。吉敷满意地放回话筒。

走出电话亭,他又沿着西五番街,一直走到尽头。夕阳微倾,空气逐渐变冷,也许是起风了的缘故。

吉敷竹史拢了拢竖起的大衣领子,向右拐个弯,走出了电通路。他在下一个拐角处左转,终于看见右前方的新桥车站了,背后的黑色大楼上,还挂着某时期备受非议的招聘广告。

走过无数次,早已熟悉的银座一角,今天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纷乱的腊月街头,有一种很微妙的杀气。

一辆正要穿过新桥车站的汽车驶出电通路,缓缓开向亮着红色信号灯的路口,像一只费力挪动身体的小动物,一点点地接近着。

等出租车的地方排起了长龙,这个时候已经很难拦到出租车了。车流量增加了不少,嘈杂的喇叭声十分刺耳,让人以为正身处战场。

但吉敷竹史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不像是出于这个原因。

吉敷竹史在人潮的推挤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胸腔内的激动情绪翻涌不止,一种奇妙的紧张感,让他心跳加速,身体颤抖不止——做一个不太贴切的比喩,就像在忘年会的卡拉OK的比赛上顺序点唱,眼看着自己的曲目就要轮到的感觉。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就是无法静下心来。

一辆小型车,从一条小巷里驶来,轮胎轧着路面,吱嘎吱嘎作响。司机开得很急,剐到巷子两边的树枝,噼啪作响,轮胎边不停摩擦着路上的碎石。

吉敷竹史想起了自己和通子的初遇。那是在他离开交通警察的职位,刚当上刑事警察之后不久。四谷发生了盗窃案,犯人逃跑了,但是有情报说,他曾在涩谷情妇的公寓前徘徊。吉敷藏在宇田川町,某小区的电线杆后面,埋伏了一整晚。

那时正值寒冬,黎明时分突然变得天寒地冻。吉敷竹史冷得几乎站不住,只好在那附近,来回跑几步取取暖,然后,继续埋伏。这是相当辛苦的工作。早上九点过了许久,换岗的人才姗姗来到,终于解放了吉敷。

吉敷竹史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摇摇晃晃地向涩谷车站走去。穿过公园路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急刹车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以及剧烈的撞击声。

吉敷竹史反射性般地,挺直疲劳的身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但见一辆白色轿车,停在车道中央,在它前方,有一个女孩儿跪坐在路上,胸前抱着一只茶色的小狗。看来为了救这只在车道上晃晃悠悠的小狗,她才飞奔出去,被车撞了的。

吉敷竹史赶忙跨过人行道边的矮树丛,冲进车道,跑到那个女孩的身边。她的眼神空

洞,一副安静的表情,身边掉落着一个黑色提包。记忆中她似乎穿着白色对襟毛衣,长长的直发,散乱地垂下,遮住了半张脸。吉敷根据她的发型和衣着判断,猜想她是个女大学生。

他跳到女孩面前,低声问她“你没事吧”,女子面容沉静,没有回答。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粗略地看一眼的话,则会让人觉得,她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

女孩只用右手抱着小狗,小狗的身体在慢慢下滑,吉敷竹史双手抱过它,递给匆忙跑来、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男人,他似乎就是驾驶轿车的司机。小狗的身体也明显在打战。

“你的狗?”吉敷竹史开口询问。女孩没有回答,脸上依旧是一副沉静的表情。

吉敷竹史站到她背后,用右手抓住她的右手腕,左手抓着她的左手腕,帮她从地上撑起身子。这时,女孩第一次哀叫出声,似乎剧痛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弯下腰,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腹部,发出痛苦的呻吟。吉敷这才发现,是自己的举动,引发了她的疼痛,他略显慌乱地松开了她的手腕,看来是骨折了。

忽然,旁边响起说话的声音:“摘什么呀,不就是条小狗嘛,又不是小孩子。”那种口气,连吉敷竹史也觉得不痛快了,当事人可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向声音的主人看去,原来是两、三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

那时候,吉敷竹史自己还很年轻,心里一下子就冒起了火,本想大喊一声“没长眼睛吗”,想想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却没想到,此刻在柏油路上蹲着的女孩儿,用他所能想象的最大嗓音喊道:“就是狗才要救!”

吉敷竹史吃惊地看向女孩儿的脸。四周小巷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吃惊地张大了嘴,直盯着她看。女孩儿的双眼溢出了泪花,红唇微微颤抖,面容扭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但她很快就咬紧牙关,拼命忍住眼泪。吉敷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侧脸,这个表情,真的很美。

也许是喊叫的缘故,女孩儿的身体中,仿佛注入了合气道一般的力量,她想要站起来,吉敷竹史连忙伸手,扶她站起。女孩儿却再度惊呼一声,双手抱紧身子。

叫救护车的程序很麻烦。在吉敷竹史的印象里,之前埋伏的地方附近,似乎就有一家外科医院。吉敷想到可能会塞车,脑中闪过“还是叫救护车比较合适”的念头。然而现在不是高峰时段,不管怎么说,距离越近越好。

“送她去医院。”吉敷竹史一边吩咐站在一旁抱着狗的司机,一边把女孩儿扶进白色轿车的后座。

好容易把女孩儿安顿好,他从另一边坐入车内。司机将惊惧发抖的小狗,和皮包递了进来,吉敷竹史接过来,把小狗放到膝盖上抱好。这个时候,吉敷和司机都以为,这只小狗就是那个女孩儿养的。

司机还以为:吉敷竹史是这个女孩儿的男朋友,不过后来才说出口,现在他只顾着为发生的事故紧张了。

吉敷竹史告诉司机路线,等车发动才向他出示了警员证,不知道对方是否看清楚了。女孩儿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仍然处于恐惧中,身子一直在瑟瑟发抖。

吉敷竹史看向女孩儿的侧脸,她的眼睛很大,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唇上涂着淡桃色的口红,眼睑处有化妆的痕迹,脸颊上却看不出来,吉敷猜测,大概是因为她很年轻的缘故。

女孩儿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连用手绢抹去的机会都还没有。她仰着脸,胸部随混乱的呼吸,而激烈地上下起伏着,偶尔会因痛苦,偏左或偏右地微缩起身体,呻吟出声。

吉敷竹史问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得到了“加纳通子”的艰难答复。这就是吉敷竹史和通子的初遇。

吉敷竹史在新桥车站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眼前,是地下铁的入口。他略略一顿,朝台阶迈开步子,沿着地下铁的石阶,缓缓往下走去。

台阶尽头是日照充裕的广场,吉敷竹史走到自动售票机前面,投人硬币,拿出车票,进入了检票口。

地下比上面稍微暖和,是因为充满了人的气息,就和那个时候的医院一样。

拉开门,候诊室里人群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护士长的年长女性走出来,看见通子,冷淡地交代了一声“坐那边的沙发等着”。

吉敷竹史的双手扶着通子,没办法出示警员证,他让通子坐在沙发上,陪着她静静等待。

加纳通子十分痛苦,但医生也好、护士也罢,都没有来喊她。吉敷竹史胸中燃起一团怒气,从大衣暗袋里掏出警员证,走进护士办公室。

护士们正一边聊天,一边吃着曲奇饼,护士长看见吉敷竹史阴郁的表情,立刻收起笑容,说教般地说道:“大家都在排队,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医院!”

吉敷竹史默默地将警员证举到脸旁,说:“交通事故,身上有多处骨折。”

护士们的脸色骤然变了,终于去叫医生了。

她们看见警员证时,脸上瞬间的变化,在旁人看来,极富喜剧色彩。

长年的警察生活,让吉敷竹史更加强烈地感到,身处在形形色色组织中的日本人,不是仗势欺人,就是胆怯懦弱。他也渐渐学会了对他人施压,尽管内心对这样做是否正确,仍然抱有疑问,但若不这样,对年轻的吉敷竹史而言,根本无法有效地动员他人。

吉敷竹史有着并不符合警察特征的外表,如果对人和气地说话,谁都会看轻他,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实际上,那时候的吉敷竹史,还太过年轻了。和通子相遇的事,发生在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那时候,日本正处于贫困时期,青山和涩谷,都还没有整片的高级商店。

昭和四十七年,吉敷竹史二十四岁,经验不足,立场也不鲜明,总有诸多的不满,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发火。而通子更加年轻,才十九岁,连成年都还算不上呢。

回忆真是奇妙。吉敷竹史将通子,放上了带小滑轮的病床,看着她消失在尽头的诊疗室。等待的时间,吉敷竹史一直和肇事的男人,一齐待在候诊室,他们交谈了很长时间,期间他一直抱着那只小狗。

肇事司机是名公司职员,给公司打了好几次电话,吉敷竹史也向警局打了电话。

仔细打量,男人应该已经三十过半,他拼命对吉敷竹史说着“保险那边一定会给赔偿”之类的话。

过了不久,护士来告知,可以探望患者了。吉敷竹史他们去看望通子,她已经被移到看护病房了,在麻醉药的影响下,她目光虚浮,鼻孔插着的橡胶管,让人看着就觉得疼。

吉敷竹史想问她名字以外的事,比如家庭住址,还有小狗。刚才通子因为疼痛而不能开口,现在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能让人听懂的话来,根本无法交谈。

医生的诊断是,通子的左大腿骨骨折,两条肋骨出现裂痕,左腕骨有细小裂痕,需要住院一个月。

吉敷竹史打开她的皮包,拿出学生证。上面写着加纳通子,广尾的S女子短大二年级,住址是南平台公寓。公寓的话,一般是单身独居,不能把小狗送回去。吉敷竹史没有办法,只好把小狗带回当时住的阿佐谷宿舍,睡觉前,他从管理员老夫妇那里,要了些剩菜剩饭,用捆箱子的塑料绳,在狗脖子上绕了几圏,然后把它绑在厨房的柱子边。

一觉醒来已近傍晚。吉敷竹史回到现场,继续埋伏,地点还是在淫谷,加纳通子所住的外科医院,就在附近。

吉敷竹史守了一夜,虽然有同伴,彼此也就相距五十米左右,但还是跟一个人毫无差别。。

黎明时分,有人来跟他换了班。被解放了的吉敷竹史走到街上,等水果店开门。买完水果,他又重新折回埋伏点附近,这次要等医院开门,好去探望通子。

加纳通子已经被转移到个人病房。吉敷竹史向护士问了病房号,确认了门旁加纳通子的名牌,才敲了敲门。

门拉开一条缝,吉敷竹史眼前,出现了一位满头白发、年过七十的老人,从门缝里窥探着吉敷竹史。

老人很瘦,目光犀利,印象中长着一张非常不和气的脸,吉敷竹史猜他是加纳通子的祖父。

“早安。那个,我叫吉敷竹史,是来探病的。”吉敷竹史张口说道。

老人连出于礼貌的微笑都没露,呆立在那里,好像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

吉敷竹史不得不强行推开门,越过老人的肩膀,看向病房。加纳通子正躺在床上,长直发在她脑后,被扎成一个马尾辫,完全没有化妆的脸,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幼童。

加纳通子面朝天花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能看见,她的眼睛睁着一条缝。

“昨天辛苦了,感觉好点儿了吗?”吉敷竹史出声唤她。

加纳通子这才像回过神一般转过头,她的脸,比吉敷竹史想象中,来得更有朝气,她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啊!……”

看见这个微笑,吉敷竹史想,这相当于得到了入室的许可,便走了进去。他将水果递到老人手中,说:“这是给病人的礼物。”老人面不改色地直接收下了。

来病房探病的,可能是亲戚朋友,也可能是肇事者。吉敷竹史想到这一点猜测,这也许是老人摆出这副冰冷脸孔的原因。

“爸爸,这个人是昨天的警察。”

通子解释之后,老人的脸色还是丝毫没有变化。吉敷竹史觉得,也许他的个性,本来就不亲切。比起这个,老人居然是加纳通子的父亲,这点更让吉敷竹史震惊。

上午的这场探病,对吉敷竹史而言,就是不断地吃惊。加纳通子和昨天比起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当然昨天有逋遇车祸的紧张,但她性格中的阴暗面,也表现得很明显。

可今天病床上的她,却开朗无邪,侃侃而谈。一开口说话,就笑个不停,声音和鼻息,好似散发着独特的甜腻。吉敷竹史看着眼前的通子,感觉她和目前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和通子对话令他非常有新鲜感。

“你身上已经不痛了吗?”吉敷竹史问她。

“是呢,一点儿都不痛了。”加纳通子答道。这种事情,吉敷竹史很有经验,所以并不吃惊。

“只有昨天特别疼,现在已经没事了,不动的话,一点儿都不疼。”通子爽朗地说。

“可你的脚、手腕和肋骨都骨折了啊。”吉敷竹史强调道。

“骨折的只有脚啦,其他都只是裂伤。”加纳通子微笑着说道。吉敷竹史听她的口气,再一次感到这个女孩子非常地年轻。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吉敷竹史问:“那条狗怎么办?”

通子一愣:“狗?……”

“昨天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的那条狗,是你的吧?”

“我没有养狗呀。”

吉敷竹史讲述她昨天救下横穿马路、差点儿被车碾死的狗的事,这部分她倒是清楚,意外的是,她不记得接下来的事了。可能是因为受到车祸的惊吓,才将小狗的事情,完全忘掉了。

吉敷竹史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对通子说:那条狗现在暂时寄放在自己那里,由食堂的大妈,和同住在宿舍里的同事们,代为照顾,并给他喂了些面包屑。

加纳通子听了大笑道:“警察先生们,拼命地照顾一条小狗,这真奇怪呢。”

吉敷竹史为她这种奇怪的开朗和天真感到纳闷,甚至有点儿不舒服。他自我安慰地想,今天离发生悲剧的昨天,才不到一天,自己肯定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吉敷竹史没有多少和年轻女孩打交道的经验,他想,也许年轻的女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吧。

通子的措辞很孩子气,像一个亲戚家年岁尚小的女孩。她的言谈举止,经常让吉敷竹史觉得,需要摆出稳重的警察态度才行。

“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加纳通子微笑着说。

“不会,刚好来这附近工作。”吉敷竹史急忙道。他羞于让通子知道,自己是对她有兴趣,这才专程来探病的。

“再加上想问你那条小狗的事。”他下意识地拼命找借口。

“小狗的事,我不清楚……”加纳通子孩子气地说。她这样说的话,就根本没办法了,再把昨天的事故讲一次也很头疼,还是放弃好了。

吉敷竹史沉默了,通子却非常雀跃地问:“那条狗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吉敷竹史说。

“那给它起个名字吧。”通子说。她抬头稍微思考了一下,“公园路上找到的,叫帕尔克怎么样?”通子歪着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道。

“那就这个吧。”吉敷竹史干脆地答应了。对他来说,小狗叫什么名字,根本无所谓。

“啊?……真是的,警察先生答应得也太快了吧,很无趣呢。”加纳通子不服气地说。

吉敷竹史正烦恼

着,根本没心思给狗想名字,现在除了在宿舍养狗,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到底该怎么和房东说才好,他原本只是说,让房东帮忙照看一段时间。

感觉自己并不怎么受通子父亲的欢迎,吉敷竹史早早就告辞了。

“对了,我该走了。现在回去睡一觉,晚上还得来涩谷埋伏。”吉敷竹史说,“我还能再来看你吗?”吉敷竹史走之前忐忑不安地问道。

“好啊,我等着。”加纳通子竟然非常开朗地答道。

吉敷竹史高兴得几乎要跳起舞来,通子阳光的样子,令一切都变得明媚起来。

吉敷竹史买了最便宜的宠物项圈回家,拿掉狗脖子上的塑料带子换上项圈,并在邮包货牌上写下“帕尔克”,插在项圈上。

慢慢地,全宿舍楼的人,都知道了这条狗的名字,但大家似乎觉得,帕尔克这个名字很难念,不知不觉就叫成了“帕克”。半年后,韩国的警官们来日本学习,他们用奇怪的表情说:“这条狗居然起的是韩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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