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号在十点多到达京都站。当晚,吉敷竹史就在京都站前的小旅馆里留宿。因为在东京到处调查、十分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睡前,吉敷竹史定好了闹钟,第二天早上,五点左右就醒来了。山阴本线的福知山支线,五点二十三分从京都出发,吉敷竹史迅速准备好行李,走进仍然黑暗的车站里。

要去天桥立,只能乘坐本地宫津线。东海道线上的车站,很少有直通列车。或者等九点四十分,从京都出发的特急“朝潮三号”,那样的话,可以直接到达天桥立,不用太费劲儿。但那趟车到达天桥立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七分,已经接近正午了。虽然迄今为止,提款时间都是在下午,但也有可能只有这一次,神秘人物会在上午取款。所以,还是尽早赶到天桥立比较好。

五点二十三分,从京都出发的“钝行”八三一D列车,时刻表上到达终点站福知山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四十二分。之后再转乘七点五十七分,开出的官福铁道,这趟车到达宫津,是在早晨八点五十二分。在宫津就可以乘坐宫津线了,从宫津到天桥立只有一站地,若坐上九点十分出发的车,九点十六分就能到达。那时候,K银行才刚刚开始营业。

吉敷竹史也考虑过,不在京都而是在大阪停留一晚,那样可以搭乘福知山线的L特快“舞女号”。但还是从京都走的这条线,会比较早到达天桥立。

从车站工作人员处打听到,山阴本线的月台,似乎在京都车站的最北端。吉敷竹史呼着白气走上台阶,穿过跨线桥式的回廊,和几名盛装打扮的女孩儿擦肩而过。那些穿梭在家人间跑动打闹、引起骚动的孩子们,也都身着盛装。这么早,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何处。

从不同地方的人身上,就能感受到日本列岛的丰富多彩。而且,不管是到日本的哪里,当地人给人的印象,似乎都和东京人一样,生活富足,城市里就更不用提了。看来,相对贫穷的,就只有刑警而已。

日本国民整体变得富裕不是坏事,但倘若日本列岛的每个地方,都变得和东京一样,那就不算什么好事了。吸引人们把东京抛在身后,出来旅行的舒适去处,在当地人的眼里,却是想马上推翻,重建的贫穷寒酸之地。

来到山阴县的三号月台,吉敷竹史觉得,这里其实已经不能算在京都站北部的范围内了。月台比其他地方的要短,看上去十分萧条。然而正因如此,才保留了日本海沿岸,小城市往昔的风情。这些在日本的发展过程中,仍然能够存留的地方,其风貌令人感觉清爽舒服,没有被粗鲁的改建工程破坏。如果要吉敷竹史自己,选择旅行目的地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日本海沿岸吧。

吉敷竹史乘上电车。车内三三两两地坐着穿和服的人们。车门关闭,没一会儿就发车了。车窗外慢慢掠过独具京都风情的街景,天色依旧昏暗。

此时已是正月五日,因庆祝节日,而沉睡了几日的街道,此时也开始渐渐苏醒。虽然时间还很早,但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已经有不少店铺,在做着开店前的准备了。

吉敷竹史斜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身穿和服的女性,看着她优雅的姿态,吉敷竹史又想起了通子。

虽然在和通子结为夫妇后,两人一同度过了五、六个正月,但吉敷竹史有关正月的印象,却相当淡薄,甚至想不起通子穿和服时候的样子。

这绝不是夸张。吉敷竹史的工作,就算是在正月,也很忙碌,通子有好几次,都是一个人,回乡下娘家过的年。连通子是否有和服……

吉敷竹史真的不清楚。即使拼命回想,也没有什么记忆。没专门给她买过,通子也没要求过。大概正因为如此,吉敷竹史才没有关于通子穿和服的记忆吧。通子的长相,虽和日本传统女性不同,但也不像个外国人。总之,如果穿上和服,一定会非常合适的。

结婚两年后,日子终于稳定了下来,不论是吉敷竹史还是通子,都找到了夫妻的相处之道。因工作晚归、或无法回家时,吉敷竹史都会尽可能提早打电话回家,让通子不要准备他的晚餐。

通子已经将大半的精力,放在了制作雕金工艺品上,听到吉敷竹史说无法回来,也不再在电话里,发出失望或不满的声音了。

加纳通子对雕金的热情,令吉敷竹史感到放心。初次见面时、婚后共同生活期间,就连五年前在北海道重逄时,通子都一如既往地,做着雕金工艺品,丝毫没有膩烦或放弃的迹象。她果然有做雕金工艺品的天赋。

在吉祥寺的雕金学校学习时,她的作品就经常被别人称赞。通子自认自己的雕金技术第一,并因此感到非常自亲,还对吉敷竹史说过好几次。吉敷竹史也为妻子感到骄傲。

通子对自己的未来,有着相当明确的阶段性计划。她想在继承了盛冈的家业后,开一家雕金工艺品商店。在这之前,她要努力磨炼雕金的技艺,学习经营方面的知识,并且,她真的读了不少这类书籍。

仔细想来,通子从没说过一句,想要孩子之类的话。吉敷竹史也不记得,自己曾和她好好谈过孩子的事。吉敷竹史想要个孩子,并总想找个机会和通子谈谈,现在回忆起来,似乎是通子在有意避开这类话题。

为什么?像她那样对自己的未来,计划得如此周详的女性,为何会完全不考虑孩子的事情呢?

并不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她不是体质弱到会对怀孕产生不安的女人。吉敷竹史和她生活了六年,对于这一点,他非常清楚。通子虽然在精神方面不太稳定,身体却和一般人没有两样。虽说不是非常强壮,但也并非那么虚弱。

时间太早,车上只有三三两两零星的乘客。随着太阳升起、早晨来临,上车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都是上班族。吉敷竹史还沉浸在回忆中,列车已经驶进了终点站——福知山站。

吉敷竹史活动活动肩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大衣,踏上了寒风瑟瑟的月台。他忍着寒冷,等待前往宫津的列车。月台上还有其他等待列车的人,大家排成一列,都差不多和吉敷竹史一样的姿势。不知是否是因为此时正值正月,等车的人中,情侣很多。男与女,人类最自然的搭配。

吉敷竹史乘上福宫铁道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看来,今天有可能放晴,不过,天空依旧云海密布。列车来到被称为日本脊梁骨的北部,这里也还没有下雪。然而天空沉闷,空气阴冷,不管何时飘起雪花,都不会让人感到惊奇。外面的风很凉,列车里开了暧气,玻璃窗蒙上了一层水汽。

吉敷竹史在福知山站下车,买了便当带上车,这就算吃完了早餐。在埋伏蹲点期间,吃早餐总是不定时。列车摇晃着前进了约莫一小时,终于到了宫津站。

宫津站的月台十分老旧,支撑月台的铁杆、作为屋顶的胶合板,还有厚厚的油漆,都令来自东京的旅客,心生一股怀旧之情。老旧而粗糙的物品,总是能使人的心变得柔软。

吉敷竹史踏上了月台,透过栅栏往车站外看,虽然月台比较寒酸,但宫津市可算得上是一座大城市。通过站台正面的出站口,可以看见沐浴在朝阳中的灰色大楼。

宫津可是曾经传唱着“千金散尽享今朝”,在全国极为有名的娱乐城市。街道上到处弥漫着卖艺艺人,涂抹的脂粉的香气。传说哪怕是路过日本海的外国船只,也会在不知不觉中,仿佛被呼唤般,停靠上宫津港。在江户时代,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声色城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在渐渐淡去,现在的宫津,已经蜕变成为一个质朴的城市,往昔的繁华,都已经慢慢逝去。

从宫津到天桥立,列车一路沿着若狭湾奔驰。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照进车内,使整个车厢变得十分明亮。吉敷竹史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整齐排列在铁道边的柱子,不断飞速掠过车窗。

列车左边的窗外,是绵延的山峦;右边的窗外,是一片堪蓝的海洋。海面反射着阳光,闪耀出鲜丽的青蓝色,令人忘却此时是冬季。

日本海的海面非常美丽,沿岸风光也是秀美绝伦。太平洋沿岸曾经也是这般纯净美好,但现在已经大不相同了。大小城市接连不绝地占领太平洋沿岸,一路贯穿南北,已经不存在未受都市影响的土地了。就算能找到一个没被工厂、豪华宾馆或大厦群掩埋的地方,它的某处,也必定留有人工的痕迹。

这里却不同。海洋还未曾遭受污染,颜色依旧湛蓝,至少从车窗看去如此。朴实的建筑、低矮的房屋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并行于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也远比都市里的要少。

列车很快就驶入了天桥立站,毕竟从宫津到这里,只有一站。海洋渐渐被民居带取代,列车呼啸着驶进了月台。

宫津站是个古老的地方,天桥立站亦是如此。车站时钟指向九点十六分。银行九点开门营业,K银行就在距离车站,步行四五、分钟的地方。

吉敷竹史错过了开门时间,而且自动提款机,八点四十五分就可以取钱了。吉敷竹史祈祷神秘人物,没有在这三十分钟内来取款。

稀稀拉拉的几位乘客,在这站下了车,吉敷竹史跟着他们走上月台,在人流中穿梭。太阳此时已经完全被云层遮蔽了,起风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吉敷竹史仿佛闻见了海水的腥香。

吉敷竹史跟随人群,踏上了污黑的台阶,走过跨线桥。然后又走下阶梯,提着旅行包,加快脚步,走出了车站。

在车站前是看不见海的。眼前是一家大型土产店,站前没有可以通行的主道,左右两旁各分割出一条国道。土产店、旅馆和小吃店,并排地列在国道边,逐渐向前延伸,充满观光地的气氛。

大型土产店沿街那扇玻璃门,都紧紧地关闭着,里面并排放着的长桌上,摆满了土特产品。走近店前,从有些模糊的玻璃窗望进去,可以看见店里有用乌贼制作的各种食品,还有干货、酱菜和鲤鱼干等,以海产品居多。仿佛在向人们证明,这是一座沿海的小城。

除了海产类食品,也有木刻小人、三角旗、木制工艺品和精雕贝壳等商品。虽说所有旅游胜地的土产店,感觉都差不多,但这里的店却独具风情,有种类似怀旧的、稀有而特别的味道。

吉敷竹史自然要把带特产的事放在后面,他朝K银行火速赶去。K银行的位置,他已经大致了解了,走位于左边的站前大道,朝与宫津相反的方向,走到看见右手边,有一家规模很大的J饭店,它前面一幢楼的旁边就是了。

吉敷竹史很快就找到了那所J饭店。那是整条街上,唯一一幢用红砖砌成的大楼,位于两幢二层建筑之间。透过一楼正对街道的窗户,可以窥见里面是间咖啡屋。

再往前就是K银行了,大门两旁,还插着门松。吉敷竹史在银行门前转过身,环视四周。国道对面就是铁路。左手边,还能隐约看见天桥立车站,这里离车站并不远。银行再往前,就看不见土产店了,只有一片民居。

在吉敷竹史看来,这真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利用在东京的向井绢代申请的账户,神秘人物每月五号,定时提取十一万七千日元现金,提款的地点就在这里,一个远离东京、充满乡村气息的沿海旅游城市。

吉敷竹史走入银行,出示了警员证。早已获悉此事的女人奔到柜台里,叫出一位身材消瘦、体形偏小的分行行长。分行行长小跑着,走到吉敷竹史面前,说:“我是长田,您辛苦了。”同时递出了名片。

吉敷竹史询问提款人出现了没有,对方回答说还没有,吉敷竹史总算舒了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行长给他带路,吉敷竹史随他走进银行内部。

行长领着吉敷竹史去了接待室,里面并排放着白色沙发。他招呼吉敷竹史坐下,自己准备去端茶。吉敷竹史立刻礼貌地说:“不必麻烦占用这么好的屋子,就在大家工作的地方,借一把公务用椅就行了。”这样,神秘人物出现在自动提款区时,也能马上飞奔过去。

行长略显遗憾地答应了。

银行工作人员领吉敷竹史,去了工作大厅。在厅里的柜台处,可以一眼望见来柜台办事的客人。大厅的左边角落,是自动取款区,那里并排放着五台机器。坐在这里连取款区也一目了然。恰好一位职员休假,空出了一张桌子,吉敷竹史便坐了过去。

吉敷竹史问如果目标提款人出现,谁会第一个知道?行长立刻给他介绍了一名女性职员。由于已经知道了提款人的银行卡号,因此,只要这张卡插入自动取款机,机器上就会显示。

“那么,银行卡插入的瞬间,请立刻给我提示,告诉我在哪台提款机上。”吉敷竹史和女工作人员沟通好后,坐回桌旁。在这个位置,虽然只能看见女职员的背影,但只要她打个手势,吉敷竹史就会知道。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此时是上午九点二十五分。天桥立的K银行,已经开始了正月五号星期五的营业。对吉敷竹史而言

,这是相当漫长的一天。神秘人物不知道何时会出现,说不定要一直等到晚上。如果对方出现还好,但对方也有可能,已经获悉向井绢代已死,从而今天就不来了。

吉敷竹史就像银行窗口组的领头,坐在靠椅上,沉默地看着认真工作着的观光地银行职员们。

真是相当了不得的工作态度。职员间,完全没有交头接耳,或许是大家意识到,从东京来的刑警,就坐在大厅的角落里。真不可思议,警察这种职业,难道光凭名字,就能带给银行职员一种压力?还是仅仅因为这里,整日流通大量现金?吉敷竹史思考着。

女职员小心翼翼地走来,手上端着的小托盘上,放着日本茶,恭敬地放在吉敷竹史面前。吉敷竹史低头道完谢,一口饮尽。女职员稍显紧张,逃跑般快速离去了。吉敷竹史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是来监视他们工作的”错觉。

坐在银行柜台里的椅子上工作,这看上去似乎非常轻松,但本质上还是埋伏。埋伏期间,必须一直集中精力,瞬间的恍惚,就有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所以,吉敷竹史努力不去想通子的事。

然而过了一、两个小时,已经逐渐接近正午,目标仍未出现。一直紧盯着沉默不语、工作着的女职员背影的吉敷竹史,又忍不住开始想起了加纳通子。吉敷竹史也常常看到通子,像这样在阿佐谷狭小的两居室里,埋头专心地做雕金工艺品的身影。

吉敷竹史对当时两人关系的稳定发展,感到很满足。通子的精神状态,已经基本稳定了,吉敷竹史也对刑警工作相当上手,两人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然而……

吉敷竹史永远忘不了,昭和五十三年(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这一天,吉敷竹史难得可以在家里休假。他早就和通子说好,下午一起去看电影,却在当天没来由地觉得麻烦,想好好在家里待着,下午再陪通子去站前,买点儿东西就算了。

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整个事情的吉敷竹史,当再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才体会到加纳通子那时,已经有两、三周情绪不稳了。但吉敷竹史在这方面,一向很迟钝,因此,完全没有察觉到。

回想起来,那个星期天,通子从一大早,就非常消沉。吉敷竹史起床时,已经过了十点,相当晚了,因而不曾察觉。通子沉默地在厨房烤面包、炒菜、做沙拉。记忆中,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摆满食物的桌子上。

夫妻二人无声地吃完早午餐。吉敷竹史准备到窗户边,好好地吸上一支烟。通子讨厌香烟的味道,所以,吉敷竹史每次抽烟,都要打开窗户,对着窗外吐烟圈。

当吉敷竹史拿起烟盒,离开餐桌,正准备寻找烟灰缸时,通子开口唤他:“竹史。”直接叫了吉敷竹史的名字。通子从来没对身为丈夫的竹史,叫过一声“老公”。

“什么?……”吉敷竹史回到餐桌旁。

加纳通子一直低垂着眼眸,身子许久未动。吉敷竹史等了片刻,通子终于说了句:“对不起。”

“什么事儿?”吉敷竹史笑着询问。他一头雾水,通子到底在为什么道歉……

然而,吉敷竹史的笑容很快就冻结了。通子的脸颊上,接连不断地滚下了泪水。吉敷竹史吃了一惊,端正地坐好,将香烟盒放在桌上。

“对不起,我们还是……”

通子欲言又止。她双唇轻颤,吸了吸鼻子。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说道,“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吧。”说完就慌忙用双手遮住脸,仿若崩溃了一般。

“刑警先生。”耳边传来女性的声音,吉敷竹史瞬间恢复了意识。那位女职员正向他走来,站在他身边。

“马上到午餐时间了,刑警先生午餐有什么安排吗?”

“啊?……到午餐时间了啊。”吉敷竹史惊道。

“是的。”女职员应道。

“我不能离开这里。不知道提款人什么时候,会来提款呢。”

银行行长走了过来,也站在一旁。

“这样的话,你去帮刑警先生买一份便当回来吧。”他对女职员说,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太麻烦你了。”吉敷竹史低头道谢。

“我先去给您泡杯茶。午餐时间,银行内会留下两、三名工作人员处理事务,其他人轮流去吃午饭。”他亲切地说。吉敷竹史再次道谢。

便当很快就买了回来,那位女职员可能是跑着去的。小地方的人,连小事都会很热情,特别是对待吉敷竹史这样的外地旅客。

茶也来了。负责自动取款区的女职员,继续背对着吉敷竹史坐着。吉敷竹史能清楚地看到自动取款区里的每一个人,这种小地方,每天取款的人并不多。

吉敷竹史吃着便当,思绪又飘回到了以前。面对哭泣着的通子,吉敷竹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口,感觉这真像晴天霹雳。

“我觉得,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啊……”

“对不起!……”通子哭着重复着这一句话。

“因为我总是很晚回家,没有好好陪你的缘故?”

通子激动地连连摇头,拼命说着:“不是这样。”

“你讨厌我了?”

通子再度激烈地摇头,否定了。

“那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根本就不该结婚啊。”通子这样说道。

真奇妙——这一理由,竟然同羽衣传说和夕鹤传说一模一样。吉敷竹史苦笑。按照通子的话,他们两个人,是根本不应该结婚的人。

实际上,通子那时在银座的画廊,和孩提时代在盛冈认识的两个人,偶然再会了,对方人称藤仓兄弟。那时,通子正集中精力,一心想用雕金作品,来展现夕鹤传说。银座画廊里的某个人告诉她,有位住在钏路湿原的摄影师,花了好几年拍摄丹顶鹤,并办了摄影展,通子一个人去看了。这个摄影师,貌似就是藤仓兄弟中的弟弟。

不料,这对兄弟却以十数年前的不幸事件,敲诈通子,逼她和丈夫离婚,到北海道去。

此事,通子一直隐瞒着吉敷竹史。被敲诈的那个事件,对通子而言,是个非常丢人的悲剧。

当时的吉敷竹史不明缘由,一整天都在拼命地询问着通子,却完全问不出个头绪,通子只是一直重复着“自己是不应该结婚的女人”这样的话。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原本是难得的、可以好好放松的日子,却变成了令人窒息而烦躁的一天。第二天,第三天,通子的态度依旧不改,她是认真地想要离婚。

到底是什么,令通子这样铁了心?……

不巧的是,那段时间内,吉敷竹史的工作异常繁忙,连续几天晚归。一天晚上,吉敷竹史回到家时,发现通子也像是才刚刚回来的样子。吉敷竹史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将至年关的那几天,这样的情况,更是发生过好几次。吉敷竹史的心神,完全被搅乱了。

通子开始频频地外出晚归,“难道是在外面有了男人?”吉敷竹史不得不这样怀疑,可如果这时候赍备通子,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吉敷竹史虽心知肚明,却仍控制不住不对妻子发怒,因此,那几天他动不动就火冒三丈。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根本不必闹到那个地步。通子并非出去寻欢作乐,她是被人威胁了;面对这样的犯罪事件,吉敷竹史理应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丈夫,都要有更强的处理能力,一想到这里,吉敷竹史就揪心不已。当时的自己太年轻,相当不成熟,没能冷静地观察,发现通子的困扰。

某个夜晚,吉敷竹史终于将疑惑转为了肯定。那晚在床上,通子拒绝了吉敷竹史的求欢。这种事,自打结婚以来,还是首次发生,而且,还是在一个通子晚归的夜晚。

烦躁的吉敷竹史,强行碰触了通子的身体,发现她的身体,果然和平时不同,那个部位有微妙的男人的味道。

吉敷竹史安慰自己说,也许仅仅是心理作用,但她为什么要拒绝自己的要求?……除了想隐瞒自己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之外,还能有其他可能性吗?……

吉敷竹史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他顿时感到了一阵晕眩,一把掀开棉被,骑在通子身上,格住她的膀子,扇了她的脸。

虽然年轻的吉敷竹史,当时在处理问题时,实在过于偏激,但这是因为,他打从心底里深深爱着加纳通子,想要独占她的缘故。要求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对妻子的外遇行为,表示宽容和理解,这实在也太困难了。

那件事之后,吉敷竹史和加纳通子两人,就完全过不下去了。通子在离婚申请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直接丢在桌上,就回盛冈的娘家去了。离婚申请表上,代替分手信,放了一件她制作的雕金小工艺品,就是吉敷竹史向通子求婚那天,通子在暖桌上做的,在电线杆下埋伏的吉敷竹史雕像。

吉敷竹史当时正在气头上,因此没去盛冈接通子回来。两人就这么赌气分居了。新年过后,二月初,吉敷竹史给通子打了通电话,通子在电话中直言“我已经不爱你了”。吉敷竹史挂断电话,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一饮而尽,借着酒劲儿,签下了离婚协议书。

四月櫻花飞舞的时节,通子再次回到东京。趁吉敷竹史不在,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了。之前她回盛冈时,已将雕金用的所有器具和材料,全部都带回去了,还留在屋里的,都是些零碎的小物件,没有大件行李。

吉敷竹史回到家时发现,家中属于通子的东西,就只剩下钥匙,她送给吉敷竹史的几件雕金作品和一双拖鞋。

房间的玄关,处整整齐齐地放着通子的拖鞋。她在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出后,还跟往常一样,将拖鞋反方向摆好,才走出了屋子。

这双一进屋就能方便套上的拖鞋,仿佛是在迎接吉敷竹史。鞋跟正对着大门,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然而拖鞋的主人,已经不会再回到这间屋里了。

吉敷竹史当时怔怔地站在门口,从上而下,俯视着放在玄关处的拖鞋,忽然流下了眼泪。他感到身体内部的气力,正在渐渐消失,今晚,自己将独自一人在这间屋里入眠,明早不知是否还有出勤的力气。吉敷竹史开始担心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无法代替的宝贵之物。

吉敷竹史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天浑身虚脱的日子。经过慎重地思考,他决定,给盛冈的岳父家打个电话,他真切地意识到,他不能没有通子。

吉敷竹史下定决心,不管通子要求他怎样道歉、低头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再度回到他身边。但通子的父亲,却在电话里对吉敷竹史说,一周以前,女儿就已经离开盛冈的家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去通子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了。吉敷竹史此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对通子一无所知。他没有见过通子的亲戚,只知道这一位年迈的父亲。

吉敷竹史请求岳父,如果通子打电话回家,就第一时间告知自己。并请岳父对通子说,自己有着深刻的忏悔之心。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通子依然没有音信。吉敷竹史一个人,在阿佐谷的公寓生活,焦急地期待着某天,通子会突然打来电话,这样的日子,让他几近崩溃。房间里到处都是有关通子的回忆,这比任何事情都要难以忍耐,吉敷竹史开始讨厌这间屋子。

当他坐到窗边,点燃手中的香烟时,总会看到站在水池边,背对着他,认真洗碗的通子的幻影。

当他一个人在厨房的餐桌上,孤单地进食时,总会产生错觉,仿佛看到玄关的大门忽然被推开,通子开朗地笑着走进家里。

实在无法忍耐,吉敷竹史搬回了荻洼的公寓。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通子留给他的几件雕金作品,一股脑地扔进了垃圾桶。既然那个女人已经决定不再回来,那自己也永远不要再想起她了吧。

吉敷竹史搬回在荻洼的公寓,住了两年,每天都被强烈的后悔感折磨着。他渐渐地觉得,婚后六年,他一直没有好好地照顾过通子。

他应该每天早一点儿回家,尽量抽出时间陪她,一起说说话,规划未来的人生道路。如果这么做,也许就不会发生离婚这样的事了。就因为自己认定了,加纳通子压根不会离开自己身边,才会对她疏于照顾,没有尽到丈夫应尽的责任。

这种心情,不分昼夜地折磨着吉敷竹史,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痛苦,可以说,吉敷竹史如今的性格,就是由那段仿佛要被压碎般的时期造就的。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重新回到那段婚后生活中,一定会做得比过去好。吉敷竹史多次这样想,之后,更加后悔不已。然而,这只是个无法实现的梦。

加纳通子就这样消失了……

接下去,吉敷竹史单独地过了五年,被工作填满的忙碌生活。第六年的年末,正是忙碌不已的时节,通子突然打电话

到了一课。

他们当时的对话,现在还时时回响在吉敷竹史耳边。五年不见的通子,在吉敷竹史拿起电话的瞬间,开口说道:“竹史哥哥,是我。听出来了吗?”

一瞬间,埋在吉敷竹史心里五年的苦闷、绝望感,被彻底击碎了。那种感觉,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吉敷竹史的耳朵,马上就辨认出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通子吗?”吉敷竹史问道。

“你很忙吧,真对不起!”

通子的这句话,至今仍不时在吉敷竹史的内心深处回荡。她仿佛是在用这句话,来责备六年婚姻生活中,吉敷竹史的不称职。

“我想见你。”吉敷竹史马上说出了内心最强烈的愿望。

如果可以,吉敷竹史想当面向通子为五年前的事情道歉。然而,通子并不想和吉敷竹史见面。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通子说道。

她永远不会懂得,这句话对吉敷竹史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吉敷竹史依然坚持见一面,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然而通子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请你多多保重,不要为危险的工作丢掉性命,再见。”

挂掉电话,吉敷竹史立马冲出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朝上野车站飞奔而去,心里明白。肯定无法见到通子了。那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对通子的爱。究竟有多深。

透过缓缓离站的“夕鹤九号”的列车车窗,吉敷竹史窥见了通子的身影。随后,两人就被卷入了钏路那件痛苦的事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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