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嗨,亲爱的玛菱娜……既然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不如省些麻烦,直呼名字好了。我已经精疲力竭,厌倦了掌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要对你说,今晚你走下台来抚摸我时,我不敢苟同。你眼睛要一直盯着我,对法庭上的其他人视而不见,这没有异议。我们都同意,这句台词是鲍西娅对夏洛克说的: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不,不是这样。但是,那不是关键。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鲍西娅想尽力说服夏洛克,想感化他。不过要感化他谈何容易。他饱经风霜!鲍西娅自己倒有可能被这个可怜的家伙感化。但鲍西娅不应该抚摸夏洛克,哪怕是抚摸他的肩膀。抚摸他的肩膀,抚摸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不要抚摸!夏洛克正伤心。(盯着手中的酒杯。)伤心就容易……激动。(抬起头。)我想,你是为了表现身着红色律师服的鲍西娅女性温柔的一面,非常温柔的一面。不需要任何提示她就知道,夏洛克这个魔鬼也有感觉,也有情感,也有激情,也会受到伤害。但是,你的动作实在是过于伤感,近乎愚蠢。(摇摇头。)伤感得可怕,夫人,以前有人告诉过你吗?我个人喜欢姿势夸张,动作狂怒。这并不是说我今晚就不想抚摸你,但我得再喝一点酒。不要对我说你是有夫之妇,也不要对我说你已经青春不再,诸如此类的话。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比我小十三岁。漂亮的女人都喜欢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而且不露破绽。我们暂且不谈这些,不谈抚摸和其他的事。等待兴之所至。(站在壁炉旁边。)现在我只想请你和我一道喝酒。不要像淑女一样矜持,好吗?兆头不错。太好了。但是,你不能只是点点头,只是流露出明确无误、摄人魂魄的微笑,只是抚摸秀发,这还不够。我想听到你大声说:‘好的,艾德温。好的……艾德温。’嗬!爽快!(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爽快,’内德!(把酒杯放在壁炉架。)内德是我的小名,你不能叫我内德,你得先叫我艾德温,然后再叫我内德。称内德太暧昧,对不对?我们之间,你和我之间最好保持适度的距离,不要过于暧昧。我们是演员。(把右脚搁在壁炉围栏上。)玛菱娜,你是否希望回到童年?啊,你也不希望。我们有共同的地方。尽管我怀疑你和我,除了都是演员之外,还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权且认为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玛菱娜,是吗?你能不能专心听我说话,玛菱娜?我看见你的目光闪烁,有些慌张,你的目光转向书架上面莎士比亚的半身像。把目光移开。这里每间屋里都能看见一幅莎士比亚的画像或半身像。要不我给你取下来?(走到书架边。)不要?你看,最好还是注视我。(拍了拍莎士比亚的头。)玛菱娜,我们惟一要做的就是演戏。今天晚上我们已经联袂为观众演出了一场。我要补充一句,配合得还可以。现在没有了观众,我们还要演下去吗?不过,我们当然要绝对、绝对真诚。(像在舞台上一样鞠躬。)我来演谁呢?我想,让我想想,我想我还是演我自己——艾德温·布斯。多好的主意!这家伙好像比夏洛克更有趣,浑身散发出与夏洛克一样的忧伤。众所周知的忧伤,忧郁,天生演悲剧的料。但是,你不会认为我太独断专横,我希望……今晚……你别演玛菱娜·扎温斯卡。(从橱柜中取出一瓶威士忌。)不想来一口?助个兴。你肯定能演好多角色。我真觉得很有趣,过去十年间,人人都说英语世界最伟大的女演员居然是个波兰人,带有异域口音的波兰人。是的,玛菱娜,再也没有人提你的口音,那已经是你魅力的一部分,但是,波兰口音“非常”、“非常”明显。啊,我的上帝,你不要撅起嘴儿不高兴。我承认,不管你的发音怎样,你讲起话来还是比许多地道的美国人漂亮。再来一杯?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酒量。(围着她走了几圈。)你真有魅力,玛菱娜·扎温斯卡。这也许是肺腑之言,也许是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辞。你觉得是哪一种?要么两者都不是。也许我只是鹦鹉学舌。(学鹦鹉叫了两声。)你不要吃惊,过去我父亲就常学鹦鹉叫。在舞台旁边傻笑、尖叫、聒噪。但就在登上舞台之前,他立刻变得高贵起来,口若悬河,声音婉转。我在说什么呢?哦,对了,他们在说‘我们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你从来没有为这句话烦恼过吗,玛菱娜?你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会使人们觉得我有如此的魅力?(吻了吻她的手。)你或许知道,我以前演过罗密欧,但不成功,不久我就把它从演出单中删掉了。至于演班尼迪克……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优秀的班尼迪克!我这个人不够风流倜傥,总是超脱不了,永远也不能天马行空。啊,也好。我们必须扬长避短。你同意吗?我最喜欢演恶棍,遗憾的是这次巡演我们没有演《理查三世》。(扭曲身子,变得奇形怪状。)那是我父亲演的第一个成功的角色。你演过安夫人,尽管不是和我一起演的,如果是我父亲扮演安夫人的恋人迪克·克鲁克巴克,你也没法抵御他的魅力。(站直身。)说实话,你真的比我年轻那么多吗?别不好意思,夫人!你以为我们是在舞台上演出?好啦。你有什么秘密尽管对我说吧,我会为你保密。我知道你犹豫不定。我看得出来你想让我开心。我是这样认为的。好,你还是比我年轻,比我小七岁。花容月貌,女人的资本。我是不是太尖刻了?你是否需要一些慰藉?演员都需要别人的恭维。对这一点有谁比艾德温·布斯更清楚呢?让我想想,我怎样才能让你高兴还不说假话?啊,对了(指着她),你步态优美,我喜欢你今晚的步态。你没有忘记故事发生在威尼斯,鲍西娅像是在大理石上走路。我会记住这一点。也就是说,我从你身上学了一招。从现在起,夏洛克也会像在大理石上走路。(走过房间。走路变得扭扭捏捏。停下来。发笑。)你看,表演了这么多年,我还一直琢磨这个角色。我父亲演夏洛克的时候,他会一边走嘴里还嘀咕着希伯来语,要不就是听上去像希伯来语似的东西。有一次,在亚特兰大演夏洛克,他走进城里最好的餐馆,点了盘火腿炒青菜,侍者把菜端上桌的时候,失手把盘子掉到地上,他大声嚷嚷着‘脏!呸!脏!呸!’,然后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当然,我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如果不是在舞台上,如果不是穿着犹太人棕色的粗布长袍,戴上黄褐色的宽边毡帽,右手握着满是疙瘩的手杖,我才不会把自己想成是夏洛克。(朝她伸出手。)我也不会把自己想成是奥赛罗,除非把我化妆得像那个摩尔人一样黑。甚至不会把自己当成理查三世,哪怕我最爱演这个角色。我也不会把自己想成是黎塞留。哈姆雷特……也许。你会说因为我身上的弱点我适合演哈姆雷特。不是因为人人都认为我像哈姆雷特。我,像哈姆雷特?如果是我父亲,他一定又会说:‘呸!’但是,哈姆雷特使我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也许那是因为哈姆雷特是演员。是的,玛菱娜,他根本就是个演员。他在演戏。他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回事,但在表面之下又潜藏着什么?虚无。虚无。虚无。在第一幕第二场,城堡中的大厅,他穿着深黑色的外套,固执地炫耀对先王的哀悼。然而,正如母后乔特鲁德提醒他的,每个人的父亲都会死去——她说得没错,那么你为什么瞧上去好像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呢?哈姆雷特痛哭流涕地回答道,你知道,他在痛哭:好像,母亲!不,是这样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什么‘好像’不‘好像’。但是他的确明白‘好像’的含义,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那就是他的问题所在。只要不当演员,哈姆雷特愿意放弃一切,一切。不过,他命中注定如此。命中注定要当演员!他一直等待时机,要挣脱‘好像’与表演的束缚,达到存在的境界,但是在‘好像’的背面是虚无,玛菱娜。除了虚无,只有死亡,死亡。(环顾室内。)我在找约利克骷髅。我可能放错了地方?约利克,我是说,菲洛!你在哪儿?我用骷髅干了些什么呢?(拉开卷盖式书桌,把里面的纸扔了一地。)一件道具,一件道具。用我的王国换取一件道具!如果手中挥舞着骷髅,我最后一句台词听上去气势就将更加恢弘。只有死亡,死亡。你能听出我说第二个‘死亡’时加重了语气吗?伟大的表演要反复推敲这些细节。我相信你已经听出来了,玛菱娜。我是个潦倒的悲剧演员,有你做听众,我还能奢望什么?(向她伸出手。)我的小公主,我的波兰女皇。你多么仁慈,愿意陪伴酩酊大醉的内德。你知道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烂醉如泥,你的贞操不会受到玷污。但是,即便你是个受人尊敬的有夫之妇,即便你已青春不再,也最好提防内德这个老家伙,他是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单脚着地转了一圈儿。)他也许在耍酒疯,也许已经神志错乱,所以有那么一丁点危险。就像哈姆雷特,他也是个阴险狡诈的家伙。他假装不是在演戏,实际上,他却在给别人上戏剧课。念这段台词,我请你们,要念得像我念给你们听的那样,轻溜溜的,从舌尖上吐出来。你难道不觉得这句话用意十分明显?是的,很明显。用动作配合字句,用字句配合动作。但是,他的表演像波洛涅斯一样平庸!激情到哪里去了?莽撞到哪里去了?也许我可以小心翼翼地演哈姆雷特,从头演到尾,就像我父亲在布法罗演李尔王那样;或者轻言细语地演哈姆雷特,就像我父亲在费城演埃古一样。当然我父亲那时疯了,或者醉了,或者兼而有之。人们很难看出其中的区别。像我现在这样,你肯定是这样想的,玛菱娜?不是?啊,我以为你会对老朋友坦诚相待。(紧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话说回来,哈姆雷特疯了吗?对此,人们写了不少文章,莫衷一是。我要说的是,哈姆雷特一定是疯了,因为只有疯子才会想到把自己伪装成疯子,可以伪装的形式多得很,任君选择。不过,也许他没有疯,也许没有那么多选择。假如装疯是惟一的选择,玛菱娜,你就会觉得,哈姆雷特的选择合情合理。一个最优秀、最理智、最迷人的……丹麦王子,我常这样说。不幸的年轻人,可以肯定。确实非常不幸。如果说不开心就一定要疯,那我们全都得疯。(脱下鞋,用手揉着脚。)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厌烦?但愿没有;现在就要谈到你演的角色了。(站起来。)但是奥菲利娅也疯了,这就不有趣了。她对着鲜花语无伦次地倾诉。哈姆雷特对她不好。可怜的姑娘!哈姆雷特挥剑刺死了她的父亲。母后弄得他心烦意乱。他觉得幕后有卑鄙小人在偷听。(从壁炉中抽出拨火棍,当剑舞起来。)她投水自杀了。你懂疯狂吗,玛菱娜?我想你不懂。我敢打赌,你很善于排解悲伤,当然不是说排解得干干净净。我说得对吗?有一丝悲伤。啊,你们这些欧洲人。你们发明了悲剧,自认为能垄断悲剧。我们这些美国人,全都是些天真幼稚的乐观主义者。说得对。我现在就体验到天真幼稚的乐观主义。多么令人振奋!啊,啊……再来杯威士忌,玛菱娜?你知道,我看见你逼真地表现奥菲利娅的疯狂是上周在普罗维登斯。你有些心不在焉,你在第四幕出场的时候忘了带鲜花,也许是受到我的干扰,我在舞台的侧翼,站在你的身旁咬牙切齿。可是你空着手出场的时候,毫不慌乱,继续表演分发鲜花的姿势,把看不见的鲜花分给乔特鲁德、克劳狄斯和雷欧提斯。看不见的鲜花。我父亲也会羡慕你的机智。(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跟你谈起过我父亲学鹦鹉叫吗?记得有一次在纳奇兹演哈姆雷特,演到奥菲利娅发疯那一幕,从舞台外突然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肯定是我父亲在搞鬼,他蹲在舞台侧面高高的梯子上。(喔!喔!)就像这样。因此,亲爱的奥菲利娅,发疯以后一定要左右环顾,这会感染观众。父亲在外巡回演出的时候,母亲非常担心;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就让我跟着他,为他管理服装,跟他做伴。不是跟他学表演,什么都学就是不学表演!我弟弟约翰才是他艺术的继承人。父亲说我应该成为细工木匠,所以在沃特伯里的一天晚上,他要我一起品味莎士比亚作品,我觉得是个好兆头。味道很苦,我心想。味道好极了,他说。那是从《李尔王》中选出的几段。而哈姆雷特,我们谈到哈姆雷特,是个王子,他指望,他当然有理由指望成为王位的继承人。(回到壁炉前。)你不认为哈姆雷特的父亲也是疯子吗?照我看来,他把自己变成鬼魂,然后回来纠缠儿子,他一定是疯了。幸好哈姆雷特没有兄弟,不会变成鬼回来纠缠他。你知道,约翰开枪后,从总统包厢跳回到舞台,嘴里一直高呼着台词:去死吧,独裁者。你知道,他摔断了一条腿。(瘸着走到桌子前。)我要再喝一杯,玛菱娜。可以吗?父亲喝酒接近癫狂的时候,总会做出这样奇特的姿势。(右手搁在脑后,茫然地望着天空。)如果我要阻止他继续喝下去,那是我的工作,他就会做出这种不祥的姿势,并且恶狠狠地吼道,‘滚开,小子,给老子滚开!否则我把你送到国外当炮灰。’你知道,这些全是胡说八道。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他喝酒。只有等他醉得不省人事以后,我才脱下他的衣服,擦净他身上的秽物。(端起酒杯。)为你干杯,老朋友。他是个伟大的演员。相信我说的话,玛菱娜。一个真正杰出的演员。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就以演理查三世轰动伦敦,被誉为是基恩的劲敌和接班人。几年后,他以同样的角色第一次登上纽约舞台。父亲演的这个驼背恶棍就成了我孩提时生命的一部分。在暴风雨般热烈的掌声中他从舞台的左侧登台。人们最先看见的是从舞台左侧迈出来的脚,然后才是他佝偻着的身子。他慢慢地走到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若有所思地踢着斜挎在身前的长剑。四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能听见长剑发出的当当声,仍然能感受到三千多名观众屏气凝神等待他开口说话:现在我们严冬般的宿怨——我想父亲的表演风格有些夸大其词、装腔作势。当然按照现在的标准来衡量确实如此。没有人称他为内省聪明的演员,现在的观众却这样评价我。(笑。)他受制于自己的恐惧。他意识到自身的邪恶。他发誓戒荤,称那是‘死肉’。有一次破了戒,为示惩罚,他把干豌豆放进鞋子,还加上铅底,穿着这双鞋从巴尔的摩跋涉到华盛顿。他想自己疯了。他知道,有时候他知道自己疯了。有一次在锡拉丘兹的维汀剧院演出《李尔王》,戏刚刚演到一半,他就大叫起来,‘我不识字!我是孤儿!我不识字!把我送到疯人院去!’观众席中一片哗然,他被轰下舞台。不过在舞台上发狂的情形并不多见。啊,我怎么啦?我竟然没有穿鞋!(重新穿上鞋。)我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谈论父亲,是因为一提起我的兄弟就让人心疼。一提起约翰我就想哭。(蛮横地举起手。)别急,等一会儿。‘杀死国王,那可是壮举。’约翰高声说道,‘你会看到,布斯将名扬四海。’我想这就是约翰的心态。怎么能拿演员当真呢?全是谎言、虚荣和自夸。演员总要使自己显得很有趣。首先,自己觉得有趣,然后才让别人产生兴趣。你觉得自己有趣吗,玛菱娜?(寻找他的酒杯。)威胁,吉兆——我们只听我们愿意听的东西。当伟大的解放者林肯告诉他的妻子,说梦见自己沿着一条黑暗的河流漂流的时候,他的妻子留心过他说的话吗?没有,他们一起去了剧院。(笑。)约翰已经受到许多人的崇拜。要是他没有——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谁知道他会不会比我的名气更大,甚至比父亲的名气还大。他演的那些浪漫角色精彩极了,罗密欧之类的角色。他不适合演反面角色,比如理查三世、伊阿古和邓肯。他也不适合扮演那些了不起的自欺欺人者,像哈姆雷特和奥赛罗。他每周都要收到数百封暗恋他的妇人和少妇写来的信,更不要说那些有幸得到他恩宠的女人写给他的长篇手书。(开始哭泣。)约翰需要人爱他。(取出一条绣花手帕。)如果我现在泪流满面,你会不会认为那是演员虚假的泪水?是虚假的泪水,你知道。演员难道就没有眼睛?如果你刺他,他就不会流血?约翰刺杀林肯的时候,我正在波士顿演出。最初人们以为是布斯家族合谋刺杀总统,我的哥哥裘力斯被抓起来,但很快就被释放。我虽然没有被拘捕,但是警方一直在监视我的行踪。布斯家族的人都收到过死亡威胁信。(凝视着双手。)在政治上,我和约翰像魔鬼一样争吵不休,我支持联邦制,支持废奴。两次投票支持林肯。约翰却认为自己杀死了暴君,期待人们把他当做英雄来颂扬。他的死令人痛心。布斯家族的成员永远爱他。和弑君者,不,和谋害圣人的暗杀者相比,演员算得了什么?为什么不把我处以私刑?我做好了准备。多年后,的确有人想谋害我,可那时我反倒没有准备。据报纸披露,想暗杀我的人并非厌恶戏剧,恰恰相反,他是个戏剧爱好者。我想这就叫热爱戏剧的疯子。你知道这码事。不知道?(重新坐下。)事情发生在芝加哥的麦克威科剧院,当时我正在演《理查二世》。一个叫马克·格雷的人带了支手枪坐在第二层楼厅。我站在舞台上,正在表演邦弗雷特监狱中哀伤的年轻国王最后一段独白:
我一直在研究怎样将两相比较,
我所栖身的这间牢房和这世界;
可是这世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
而这里却只有我自己孑然一身,
所以我无能为力。
他朝我开了两枪。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变换了一贯的表演姿势。以前我念到‘所以我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总要把头埋在双手中。可是那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站了起来。(站起来。)那倒霉的家伙没有打中我,后来呢?啊,真是精彩的演出。这位伟大的悲剧演员——也就是我,玛菱娜,你谦卑的仆人——平静地走到舞台的脚灯处,指着那个疯子说:‘把他抓起来,但不要伤害他。’随后,他离开舞台去安慰妻子,她像往常一样站在舞台侧翼,已变得歇斯底里。之后他又迅速回到舞台上,镇定自若地坚持演完戏。(笑。)观众叹服我的沉着镇静。谁会知道当时我也吓得胆战心惊呢?谁又会知道过了一天一夜我的心还怦怦乱跳呢?我一直都——对了,我一直都显得——非常勇敢。但是,这件事也产生了负面效应。据几家报纸报道,这是我故意安排的谋杀,目的是在演出的那周造成轰动效应,具有广告效应的惊人表演。我的天!在一个什么都是商品、每个有价值的时刻都要宣传得耸人听闻的社会里,人们最终都会愤世嫉俗。我想,能够让观众相信,我并没有雇用疯子向我开枪的惟一办法就是自己必须严重受伤,最好是把我杀死。那时候人们就会兴高采烈地谈论说,布斯家族受到了诅咒,遭到了报应。(为自己又倒了杯酒。)那些子弹从我头边飞过,射中舞台布景,在上面绽开;后来我找到一颗弹头,把它安装在金弹壳上,上面刻着‘送给布斯,马克·格雷赠’的字样。我把这枚子弹当成护身符,挂在表链上。想不想看看这枚不祥的纪念品?(取出表。)该死,时间不早了。我并不累。玛菱娜,有你在身边,我又……充满了活力。你第一次看见我,你说是什么时候?在加利福尼亚剧院,大约十二三年以前?那时我的状态要好得多。要好得多。你喜欢赞美人,是吗?我也一样。让我们一起为亨利·欧文干杯。不,你错了。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扮演哈姆雷特甚至比我还强。(举起酒杯。)你不想为欧文干杯?啊,上帝,你真了不起,夫人。我真有些感动。我不会说我演哈姆雷特一无是处。事实上,我首创了一些舞台动作来表现精神错乱的丹麦王子。那是在温特剧院,为了扮演哈姆雷特,我买了一把柄上镶有珠宝的宝剑,带回家挂在床边。整个晚上我不停地起床,点燃火柴观看,移动宝剑的位置,突然间就有了灵感——消灾赐福的诸天使保佑我们,不论你是神灵还是妖魔!——宝剑就是十字架,剑柄高高举起,可以用来保护哈姆雷特不受他父王鬼魂的打扰。当然,太多的创意有损莎翁的原作。但是,一点点创意,正如也许你会说,亲爱的玛菱娜……我一直就是大胆创新、真正疯狂的丹麦王子。据说有一次,大卫·加里克的夫人对基恩说:‘在《哈姆雷特》王后寝宫那一幕,大卫有个精彩的舞台动作:他看见鬼魂时掀翻了一张椅子。’基恩在表演中也如法炮制,一看见鬼魂他就站起来,把腿伸到椅子下把它弄翻。但是他一直都做不好。他总是在想,这样做可以吗?致命的错误!(打翻一张椅子。)你知道,什么都不能重复。我可以在世界末日掀翻椅子,但我绝不会照搬加里克的方法。(把另一张椅子踢翻。)你愿意试试吗?也许一个女人现在也可以做这个舞台动作。为什么悲痛的奥菲利娅不掀翻椅子呢?快,快,玛菱娜,你现在学我这一招还来得及。如今一切都变得更加迅速。这就是现代生活。我一辈子也没法习惯。但是我并非一定要习惯。你也如此。记得年轻的时候,加利福尼亚剧院的舞台监督总爱对演员大声嚷嚷:‘快!快!一点都不流畅。精神点!再精神点!不要等人提示!’我倒想看看他如何排练《哈姆雷特》。排练《哈姆雷特》你就得慢下来。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因为生性懦弱,我才重返舞台。在那次……灾难之后,人们仇恨布斯家族情有可原,因此我决定永远退出舞台。我退出舞台不到半年。我得谋生。朋友们说我应该重返舞台。有人指责我是懦夫。我的确希望在听到布斯这个名字的时候,人们还会想到别的什么。我回到这里,温特剧院,扮演哈姆雷特。约翰所有的东西我保存了整整五年。那时我开始了耗资巨大、毫无效益的事业,创办了戏剧艺术的神殿。当然,我们跟法国不同,永远也不会有国家剧院,但是我们应该有严肃演员经营的剧院。艺术价值第一,商业价值其次。哈。你知道布斯剧院坚持了多久。原因也许是,在经商方面我是个白痴,或者提倡艺术价值先于商业价值的理念在美国根本就行不通,要不就是两者兼而有之。对,两者兼而有之。(从煤筐中取出几块木头。)一天深夜,我找了个剧院的木工师傅帮忙,把约翰所有的衣服、书籍、纪念品,以及更衣室里所有剩下的戏装(有些戏装是爸爸留给他的)统统拿到布斯剧院的地下室,扔进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还有约翰的日记和一扎扎的信,每一封都出自不同女人的手笔,用线捆扎得非常精美。(把木头投进壁炉。)女人们都爱约翰。他昂首挺胸,脖颈坚挺,气宇轩昂。他有着白皙的皮肤、浓密的黑发、炯炯有神的眼睛、厚重的眼睑、丰润的嘴唇……(用拨火棍拨着炉火。)布斯家族具有东方人的特性。父亲过去就夸耀说我们有一些犹太血统,他的祖父是犹太银匠,他的祖先叫贝思,后来被赶出葡萄牙。我喜欢那样的说法。甚至真有其事。(转身看着玛琳娜。)我的父亲很矮,我也很矮。他是罗圈腿,那就是他的照片。不,别站起来看。(从墙上取下画像,拿到玛琳娜坐的地方。)父亲的嘴唇闭上时呈一条直线,不像照片上是条曲线。据说他美丽的鹰钩鼻子是他最突出的特征。我十岁那年,我、妈妈以及兄弟姐妹住在巴尔的摩附近的农场,爸爸在查尔斯顿演戏,他与一个马场老板发生了争斗。(他重新把照片挂好,回到壁炉边,靠着壁炉的围栏。)你看到了,我父亲的鼻梁骨被打断了。威廉·温特为他做了隆鼻手术。但是,你是知道那些批评家是多么挑剔的。我女儿埃德温娜小的时候常常把评论家称做蟋蟀。‘不要理那些蟋蟀,爸爸。’他们比观众好不了多少。你要取悦观众,嘲弄观众,不,你必须憎恨观众。我想,我应当感激观众,感激他们在一八六五年欢迎我重返舞台,但是,我才不。他们可以舔你的脸,哭哭啼啼,泪流满面……我打赌,《伊斯特·琳恩》让他们流的眼泪比他们在内战期间洒下的还要多……然后他们会要你的命。(朝壁炉中唾了一口。)他们的实际感受真像看起来那样吗?他们是地道的白痴。所以演员根本用不着担心真诚不真诚。我希望随时都有灵感。但当然不是‘感觉’我的角色。多么奇怪的想法!无论怎样,演员不可能随时都突发灵感而没有失误,不出现一些有伤大雅的事。有一次,我站在奥菲利娅的墓前撒了泡尿,当时只有雷欧提斯看见,他惊得目瞪口呆。还有一次,我躺在霍拉旭的怀中,眼看就要死去,他悲痛地贴着我的脸颊,说道,晚安,亲爱的王子。而我在他的耳边低语,说了一通淫词秽语,吓得他面无血色。不过我只是在男人面前才恶作剧,对于女人我会殷勤呵护。(坐在她对面,从椅子旁边小桌上的雪茄盒中取出一支烟。)想试试吗?肯定不?你一生中抽了多少支烟?(点燃雪茄。)一支也没抽,是吧?那也不会改变我的看法。一切都需要习惯,欢乐也好,悲伤也好。(把雪茄丢到地上。)不,不,你不要担心。(跳起来。)我还不想放火烧房子。(捡起地上的雪茄扔进壁炉。)我只是有点儿头晕。对,我还是坐下好。(坐到她的身边。)你会不会害怕老不死的内德?你知道他不会伤害你。醉醺醺的老内德。(抓住她的手。)不要害怕,深夜促膝谈心不会变成男欢女爱、颠鸾倒凤。看,我把你逗笑了。是不是我的法语太差?我只想让你注意我。你们欧洲人生来就会讲法语,是吗?当然我们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使我们道德高尚。亨利八世说过,话说得好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做了件好事。莎士比亚几乎使我变得高尚。没有他,我将是多么卑下。他的教导会时常把我带到更高的境界。但是,转念一想,根据莎士比亚来洞察自我,实际上就毁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已经被我毒害。我在谋害莎士比亚。但是我又想,不,你这个疯子,你在说些什么呢?(他猛拍着额头。)不是你在谋害莎士比亚,是莎士比亚在谋害你。莎士比亚太高尚,我们无法企及。天堂的语言对今天的我们,对美国,有何意义?民主对艺术的美和高尚又有何用?没有用处,丝毫没有用处。重要的是我已经大获成功。我赚了许多钱,然后流水般地把钱花掉,扔进各种荒唐的冒险,比如开办剧院。盛名如流沙。我老是追名逐利,白日做梦,荒废了一生。玛菱娜,你已经洞悉我全部的精神状态。(站起身。)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不,我能站起来。玛菱娜,我有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你有个儿子,在念大学。我相信他不想当演员。不要让天才之树蓬勃生长。砍掉它,夫人,把它砍掉。(他开始摇晃。)不,我很好。你不想回波兰,是不是?绝不要走回头路。绝不。不,不……我只是想靠着点什么。(朝壁炉的围栏走去。)有个问题我们俩可以讨论一下:女人能否成为伟大的演员?内德认为:只要想成为女性的典范,她就不能成为伟大的演员。玛菱娜,你身上也有温柔宜人的一面。也许所有伟大的女演员都有这些东西,只有伯恩哈特是个例外。不要退缩,夫人。伯恩哈特只是尽力表现出不那么温柔罢了,有些夸张,毫无意义。她把狮子当宠物。我的上帝!睡在缎子覆盖的棺材里。我不相信她真这样做。但是,她说她这样做。不,一个伟大的演员会躁动不安,很少平易近人,深深地……愤怒。你愤怒的情绪在哪里,玛菱娜?(拿起拨火棍,摆出威胁的姿势。)你一点儿都不让人感到危险,玛菱娜。你还没有接受自己的灾难。你还在玩弄它,跟它讨价还价。你出卖灵魂,所以你才能够时刻想到自己很幸福。是的,你出卖了灵魂,玛菱娜。你真有洞察力,艾德温!(挥舞着拨火棍。)当然你不会这样想。你觉得我是在攻击你。是的,没有错。那是一个接受过灾难的人拥有的权利。(放下拨火棍。)啊,玛菱娜,我应当教你如何去诅咒。诅咒能够丰富沉静的性格。(开始来回踱步。)不要害怕失败,玛菱娜。失败对灵魂有好处。上帝呀,我们从事的职业多么腐朽!原以为我们在高扬美丽与真诚的旗帜,谁知道我们只是在宣扬虚荣与谎言。啊,你肯定认为我很像美国人。对,我是美国人。你现在也是美国人,是从波兰舞台上退位的皇后,如果不小心,你也会成为新英格兰永恒真理的俘虏。你将意识不到你的智慧已经进入迷途,你变得忧郁、挑剔。不过,你喜欢加利福尼亚,在欧洲人身上,这是好现象。你也许会幸免。我不知道是否会接受你的邀请去参观你的农场。我再也没有心思回到加利福尼亚。我需要囚禁起来,包裹起来,蛰居在城里。说说你丈夫在那里的情况吧!我们在密苏里演出那一周,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们俩如胶似漆。(从桌子上抽出一张小小的照片。)这里还有张照片。埃德温娜的母亲,玛丽。我的第一个妻子真是个天使。你知道什么叫天使:她一心为丈夫着想。我的第二个妻子后来疯了,她晚年的境况非常凄惨,她一直认为我还有个女人躲在某个地方,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我才真正感到快乐。我真希望有那样的女人!我的父亲先后娶了两个老婆。他抛弃了第一个女人,把她留在了英格兰,另一个就是我母亲。(放下手中的照片。)玛菱娜,你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吗?我坚决反对。是的,反对。你也许喜欢英美舞台上乱七八糟演了几百年的《李尔王》式的结局:愚人遭到流放,爱德加与考狄利娅终成眷属,考狄利娅和李尔王继续活在人世。我一生都为之而骄傲的是我终结了这种结尾。我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一点都不喜欢。原因很简单,根本不存在大团圆结局。(坐下,握住玛琳娜的手。)最后一幕戏本质上应是令人沮丧的,你也这样认为?就像现实生活中那样。衰老令人沮丧。对于幸运的人而言,死亡也令人沮丧。一出戏不在最高潮的时候结束,谁会去指责呢?《哈姆雷特》不能在哈姆雷特说完他的遗言时就结束,那样结束行吗,玛菱娜?福丁布拉斯一定会出来,把观众的目光从哈姆雷特悲惨的命运上移开。那时候,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为他感到悲伤。或者不用悲伤。(重新站起来。)夜阑人静,这种感觉是不是也有点沮丧呢?差不多快到半夜了。难道我还怕我自己吗?旁边并无别人呀,在波士委战场被幽灵追逐的理查王如是说。我不想让你离开,玛菱娜。我们已经听见夜半的钟声!……但美国人从来就听不到夜半的钟声。玛菱娜,在波兰你肯定听见过夜半的钟声。在美国,半夜从不敲钟。希望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句莎士比亚的台词也想不起来!该喝最后一杯令人沮丧的酒了。(又倒了些威士忌。)谁说莎士比亚的台词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翻来滚去,那不是真的。有好几天,我一言不发,也不背诵台词,什么都不想。我喝酒。我睡觉。我来回踱步。显得很阴郁。把手伸给我,玛菱娜。不,我有个好主意。闭上你的眼睛,玛菱娜。不要害怕。说变就变!胡言乱语!接着又像江湖郎中般叫嚷,傻呵呵地笑。睁开眼睛。看,骷髅!(挥舞着骷髅。)约利克骷髅。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可怜人的骷髅,玛菱娜,它是从一个义地里挖出来的,后来卖给剧院的。这是一个罪犯的骷髅,我还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菲洛·珀金斯,因为偷马被绞死。当然,没有什么慈悲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他走上绞刑架,问他最后还有什么要求,你猜他说什么?既然死后脑袋几乎与脖子分家,不如干脆把头切下来,把头皮剥干净,把它作为礼物,连同他的问候,一起送给伟大的悲剧演员裘里斯·布鲁特斯·布斯,这东西的用途很明显。盗马贼是个狂热的戏迷。他尤其崇拜我父亲,一有机会就去看我父亲的演出。后来,刽子手爽快地完成了他的遗愿。于是这个灰色的、像木头一样的东西就成了父亲的约利克骷髅,他用了好多年,然后又传给了我。人们说美国人不关心严肃的戏剧!哼,哼,哼……(把骷髅放在地毯的中央,站起身凝视它。)我是不是很痛苦?我听见人们在背后这样议论我。可怜的艾德温·布斯。可怜的艾德温·布斯。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所以我的确很痛苦。这是我扮演的角色。一辈子都显得那么阴郁,受尽折磨,形容枯槁。如果不受折磨,我可能会变成最恶毒的魔鬼。但是我不介意是不是最恶毒的魔鬼。玛丽死了,约翰……也死了。也许我并不痛苦。只是变得消瘦,瘦得像薄薄的书页。如果你能说‘我很痛苦’,实际上你并没有真正感受到痛苦,玛菱娜。你是在演戏。(把灯盏放在骷髅旁边的地毯上。)有时候我想,我变得越来越像父亲。所有那些转变使我越来越像父亲,力量越来越强大、速度越来越快,像瀑布一样冲向岩石边缘,把我抛进幽暗的水中,我将在父亲的疯狂中溺毙。对此我深信不疑,除非我先死。即使那永生的真神已经制定出禁止自杀的法律……我在演戏,玛菱娜。你肯定看出来了。淘气的内德。全是言不由衷,胡说八道。我不会自杀。我害怕自杀。父亲死的时候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那时我已经十九岁。他把我留在旧金山,独自去了新奥尔良,在那里上船,沿密西西比河到辛辛那提。上船后的第五天,他就像这样倒在地上。(突然倒在地板上。)不,不要扶我。我已经失去了对时间和事情的正常判断,好像生活在迷雾中。有人告诉我现在比前段日子好多了。那不可能。哦,菲洛呢?(艰难地爬起来。)不过我们今晚过得很好,我想。你同意和我一起回演员之家。我能邀请一个受人尊敬的女人到我的寓所,是因为我住在演员之家。但你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现在就在我的私人公寓里。我可以抚摸你的脸庞吗?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要抚摸你的脸庞。我知道你愿意。你真有魅力,玛菱娜。(打嗝。)我告诉过你,我不是罗密欧。(嗝声不断。)你要忍受的痛苦太多,然后就是表演欲望喜剧的时间。哦,或者不是时候。哪有一个女子是这样让人求爱的?哪有一个女子是这样求到手的?有时候我真希望有足够的时间熟记那些星座的名字,就像熟记莎剧中的台词一样。当你走入黑暗的夜幕,玛菱娜,真难想像你走了之后光还会存在。是的,一旦我们明白,真正明白我们都要死亡,天文学就是惟一的慰藉。玛菱娜,遥望天堂的剧院吧。(推开窗。)让我们冷静一些。外面在飘雪。你很快就要想回到你下榻的克拉伦顿酒店。看,星星,玛菱娜。看,那些树,那些闪烁的灯光沿街而上。你冷吗?需要有人给你温暖吗?玛菱娜,到卧室来,我要给你看一个秘密。我的床边挂着约翰的照片,用镜框镶着。你可以上床和我睡在一起。也许我醉得还不太厉害,还能和你做爱。(玛琳娜站起身。)对,靠着我。不,他妈的,我要靠着你。等一等。等一等。你可能感到奇怪,我怎么对你那么熟悉。为什么,因为我和你演过戏,夫人。我早就看出来你也在演戏。那比什么都说明问题。在我眼中,你赤裸裸地如同我的新娘。我是你艺术上的丈夫。年长的丈夫,衰老的丈夫。身材矮小、嘴唇单薄、头发平直、神经错乱——”
“别说了,艾德温,”玛琳娜说,“亲爱的艾德温。”
“啊,女人的仁慈,受之有愧,感激不尽。你要我住口的请求,是女人慷慨大度、心地善良、不可理喻的请求。”
“别说了,艾德温。”
“好吧,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现在有一件事我想谈谈。那就是你出场后,鲍西娅对我说……我的意思是,就是夏洛克对你——鲍西娅——说的时候……我的意思是,玛菱娜,我想我们可以完善表演的方式。也许,你可以抚摸我。我拿不定主意。在这里我不完全反对创新。我不是泥古不化的人。我也讨厌空洞的重复。但我不喜欢临场发挥。演员不能只是虚构。此时此地我们能否彼此承诺,要创新的时候,首先告诉对方一声?我们的旅途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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